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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他会恐吓我,一直一直一直恐吓我。派屈克瞪人的眼神非常可怕,我简直吓坏了——完全无法思考。我试过和他争辩,但是他会喋喋不休。最后,我就忘了那场争吵是因为什么,只能一直哭着求他原谅我。然后他会说我‘太敏感’,会说我是想用眼泪来让他感到愧疚,说我休想得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每一次尝试都会失败,只好更加努力尝试。”

莎拉想起来了,奥莉维亚在夏天时是如何开始疏远父母的。

奥莉维亚用手中紧紧攥成一团的纸擦眼泪,哭得不成样子。“其实我从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儿了,但是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毕竟,大家一直在告诉我,他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多么体贴、聪明、成功,多么为我着想,所以我想,问题一定出在我身上,对吗?”

“对,但是事情开始变了。我是说,他还是会送我礼物,会说很多遍‘我爱你’,但是我开始觉察到有点儿奇怪,他是一步一步进行的。他会说一些这样的话:‘你要相信我,亲爱的,只有你和我才是最好的,我们不需要其他人,你父母对你的占有欲太强了,现在我才是你的家人,你不需要当妈咪的乖宝宝。’他会给我很大压力,让我不要和家人那么密切地来往,最后让我彻底断了和父母的联系。”

“奥莉维亚!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你从没有说过这些话。”

“你‘猜’?”莎拉重复着,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告诉你,我会觉得自己对他不忠。另外,我想也许你也会说,是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有多么好之类的话,毕竟所有人都觉得我过得很幸福,非常受宠爱。”

“我知道,”奥莉维亚啜泣着,“他看起来就像穿着盔甲的英勇骑士一样,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派屈克一天会跟我说十几次他爱我,他对于所有细节都考虑得很周到,会送我礼物,会陪在我身边——而且只想陪在我的身边——一直陪着我。一开始我觉得,这就是真爱了吧,我猜。”

壁炉上挂着的旧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此刻听起来是那么刺耳。

壁炉里的柴火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奥莉维亚坐在沙发上,莎拉在她身旁坐下,递给她一杯茶。

良久,莎拉说:“其实我的意思是……”

“我很害怕派屈克,我很痛苦,他从来不肯让我过自己的生活。”

奥莉维亚笑了,莎拉很久没有听到她的这种笑声了,此刻倍感欣慰。

“好,那你给我一点儿提示。”

“我知道的,你大可以承认。你可能觉得我是个不懂得感恩的人。”

莎拉站在原地,手里拿着茶壶,努力回想着自己忽视了什么。

莎拉承认了:“是的,我觉得也许是。”

奥莉维亚盯着莎拉,说道:“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没看出来。”

“你看吧?”

“发生了什么?你是说你要逃离派屈克?为什么呢?”

“对不起,奥莉维亚。”

“这是我可以逃离他的唯一方法。”奥莉维亚翻遍了夹克外套的口袋,掏出一包纸巾,“莎拉,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吗?”

“没关系。总之,啊,天啊,能说出来真是太好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呢?”莎拉笑了,但是奥莉维亚没有笑。也许她是真的疯了。

莎拉给奥莉维亚添茶。

“我希望你能帮我伪造死亡。”

“每当有什么事情不那么合他心意,他就会大发雷霆——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可以因为一件小事念叨一个小时,太可怕了。你还记得那天你过来,从书架上拿了两本书吗?书拿出来之后,那里缺了一个角,像这种事情绝对会让他抓狂的。现在,我只要看到什么东西没有放在原位就会开始发抖。有的时候,我发誓我真的把东西放回原位了,但是他看到有一点儿不对,就又开始咆哮、怒吼。‘看到了吧?你又把开罐器放在柜子上了,它是放在抽屉里面的,你总是不会把东西放好,你连自己做过什么事情都不记得!’诸如此类的话。这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没用,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好像我永远无法记得他是怎么摆放物品的。”

是人头——奥莉维亚先说。于是,奥莉维亚开口了。

“奥莉维亚,这太疯狂了。”

莎拉掏出一枚硬币,说道:“人头向上,你先,字向上,我先。”

“疯狂,是的。有时候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和理智。比如说,如果我对他做过的事或者说过的话提出质问,他就会说:‘我从来没这么说过,你是梦到过吧,你在撒谎,我从没做过这件事。’或者,他又会说:‘为什么你整天都在哭,我受不了你情绪反复无常了,你根本就不会正常地思考。’有时候他还会说:‘我才是受害者,不是你,奥莉维亚!’”

莎拉笑了,然后她们又一次同时说出同样的话:“真的啦,你先。”

莎拉摇了摇头。

“不,我认真的,你——”

“我知道。几个月前,我开始在日记里写下他说过的话,因为我需要一些记录。当然的,被他发现了。他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傻,竟然以为可以藏起一本日记。他手里捧着日记,非常冷静、克制。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恐惧。他将日记大声读给我听,他说我背叛了他,所以我当着他的面,把日记烧掉了,并且向他道歉,保证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他露出一副真的很关心我的表情,说:‘为什么你要花时间编造一些关于我的谎言呢?为什么?奥莉维亚,亲爱的,你到底怎么了?’”

“不,你先。”

终于,莎拉爆发了:“我的天啊!我完全不知道事情竟然是这样的!我简直想象不到,你,你居然,可以忍受这种屈辱。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噢,不好意思。你先说。”

“其实,全靠酒精。”奥莉维亚伪装出一副开朗的神情,“我把所有精力都用来防止他抓狂,只好开始喝很多酒让自己冷静下来,很快,我就日日饮酒了,喝酒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他还鼓励我喝酒。我说过我必须戒酒了,但是他会买更多酒给我。这是他允许我采取的唯一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

“事实上,奥莉维亚,我让你来是因为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老天,没错,我之前也觉得你酗酒越来越严重了,现在我懂了。但是为什么你后来不接我电话了?我以为你生我气什么的。”

“我也没想到我会来,但我觉得自己必须来。我趁派屈克睡觉的时候溜出来的,他睡醒后一定不知道我去哪儿了。但是我还是要来,因为我觉得你需要我。还有——莎拉,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奥莉维亚摇摇头,看着莎拉的眼睛。

“我真没想到你会来。”

“生你的气?我怎么会生你的气?看来你还不知道你对我多么重要。我就算生你的气,也不会持续多久啊!还记得你八月份来我们家那一次吗?你走之后,派屈克发了好大的脾气,他让我和你绝交,他不想再看到你来我们家。那一整天他的心情都很差,我没办法让他冷静下来。他说,像你这样的外人会将一些负能量带进我们家——他一直有这种奇怪的信仰——他说他和我足以成为彼此的全部,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接你的电话或回复你的短信。我没办法和你绝交,但是我又不能联系你。

她们俩笑了起来,那种轻松的笑声,是只有永生之人在面对千钧一发的险境时才能发出的。

“然后,几周前,我因为头痛提前下班回家,看到你在我们客厅的那一天,还记得吗?天啊,我当时就吓呆了,我知道自己麻烦大了,他知道了我没有和你绝交,我违背了他,他会报复我的。

“肯定是。我走在冰桥上,有几次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完蛋了。”奥莉维亚扯过一张毯子,盖住自己的腿。

“所有事情,无一例外,一定要按照他的方式来。噢——不过他‘让’我装修了房子——这是一个例外,他总是会提醒我这一点,但是所有重大决定都是他做的。现在,他在全国找工作呢!他希望我能远离所有‘依赖性关系’。他说吉本斯角充斥着一股‘黑暗能量’。他在了解西雅图、芝加哥和亚特兰大。他会决定我们去哪里生活,没得商量。”

“大半夜的走冰桥,这真是我们做过最蠢的事情了吧?”莎拉一边从橱柜里拿出马克杯,一边说道。

莎拉摇了摇头说:“奥莉维亚,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忍受这些混账事儿呢?这不是你呀!你是很强大、很自信的。”

莎拉煮了一壶水准备泡茶,奥莉维亚在火炉边取暖。

奥莉维亚耸耸肩,说道:“以前是。我以前是强大又自信。也许我待在他身边这么久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希望有别人对我说你刚才说的话。”

那个壮硕的身影,当然就是——奥莉维亚,她也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来抵御寒冷。

奥莉维亚凝视着壁炉,感到精疲力竭。莎拉紧紧地拥抱她的这位好友,想起了奥莉维亚在通话时一直低声细语,仿佛是怕人偷听;想起了奥莉维亚明明邀请了她,却在门口见到她时假装惊喜的行为。

突然,她猛地清醒过来,好像听到什么无声的警报。窗外,有一个体格壮硕的人正把脸贴着窗,窥视她。她想大声尖叫,但是马上又意识到,此刻的情景就像恐怖电影中的那样,没有人能听得到她的呼喊。

在无言中,莎拉想起了以前的许多事。

莎拉躺在格子图案的躺椅上,注意力被火光吸引去。她看了一眼壁炉,又透过客厅深色窗框的窗户,看到外面壮美的、橙色光芒耀眼的日出胜景,最后再把视线转移到壁炉上。她的头开始变得沉重,她很累了。

那一整天,莎拉和奥莉维亚一边烹煮着林赛的橱柜中的罐头食物,一边讨论着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人彻底消失,她们没办法上网搜索,那里既没有网络,也没有手机。

我以前常常能从奥莉维亚父母的眼中看到他们对自己宝贝女儿的爱。她说话时,他们会停下所有事情专心倾听,他们会微笑、回应,还会鼓励她,他们一家三口让我着迷。奥莉维亚和我都是独生女,但是我们的家庭却有着天壤之别,他们家里没有争吵、没有冷战、没有沉重的痛苦。只有让这个家庭充满光明的奥莉维亚,还有她那两位智慧、善良和关爱她的父母。哦,对了,还有我。

“我还蛮喜欢这样的——没有手机,让我感觉很原始、很复古。而且从某种角度上说,似乎反而受到保护了。”奥莉维亚说道。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流过泪。在葬礼上我也是假哭的。我很伤心,但不是因他们的死亡而伤心。面对真相吧:我对他们根本没有爱。我的父母亲手把我推向了奥莉维亚的家庭。而奥莉维亚的父母也很欣喜地接纳了我,因为我让他们相信,我“绝对不会带来麻烦”,也因为奥莉维亚一直很想和我在一起:我就是她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无论奥莉维亚想要什么,只要是对她有好处的,而她的家庭也承担得起的,她的父母都会给她。我一直都知道,能成为他们的一分子并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本身,仅仅是因为奥莉维亚的善良大度而已。我开始害怕得罪她,如果我失去了她,我可能就会失去在这宇宙中的归属。

“对啊!我们不需要打电话给任何人,”莎拉说道,“等等……完了!”

什么样的人才会在父母丧生的时候连眼泪都不流?

“怎么了?”

壁炉里的火光看起来让人感觉非常踏实安心,莎拉呆呆地凝视着。这个时候,她本应是在睡梦中的,但是现在她不可能睡得着。她的占卜结果,还有好运咖啡厅里那个奇怪的老头,都让她的内心惴惴不安。显然,那个老头知道关于她的事情,也看到了她的未来。他那深邃的棕色眼眸、那具有催眠力量的、轻柔的声音,还有他自身的权威感,都让莎拉情不自禁地信任他和他的通灵能力,他让莎拉看到了自己的生活,他让莎拉向自己提问。那些她一直以来克制住的想法,现在一股脑儿呼啸而出,而她全部都接受了。

“奶奶。我今天早上应该带豆豆去散步的,奶奶肯定很担心了。”

哦,为什么要担心呢?奥莉维亚不会来的。她们现在还算得上是朋友吗?

“噢,不妙,”奥莉维亚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空,说道,“可怜的摩恩奶奶。但是现在我们也无计可施。”

小农舍内渐渐暖和起来了,莎拉感觉到自己的手和脚终于又有了知觉。她在想奥莉维亚。如果此刻,奥莉维亚正按照自己的请求,穿越冰层走来,该怎么办呢?如果冰层撑不住奥莉维亚怎么办?莎拉回想着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其中最糟糕的,就是她没有把手机带上。也许她应该去其他农舍敲门求助,向其他人借手机。但是今晚,这个岛上还有其他人吗?

壁炉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莎拉用壁炉台上的火柴和放在炉边铁篮子里的报纸,将壁炉点燃了。接着,她走向恒温器,林赛设定的室内温度并不高,只是刚好让房子里的各种管道在她离开时不至于冻上而已。

“明天,我们看看岛上还有没有其他人,然后借一部手机打电话给奶奶。”

这间小农舍简单又美好,它和其他农舍隔得比较远,虽然其他农舍现在也许并没有人居住,它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被改成了艺术工作室,里面摆满了画架和林赛未完成的作品,坐在简朴的餐桌边上可以看到湖景。客厅的家具都来自旧货店,给人一种舒适、复古的感觉。房子里还有一个石壁炉,谢天谢地——里面还有一些干燥的柴火。岛上的其他农舍都更宏伟、更庞大——有的也许太宏伟了,都不能称之为“农舍”了。但是这一间却非常温馨、舒适,就像奥莉维亚的父母以前拥有的那一间。

“只能这样了。但是不觉得这样有点儿恐怖吗,你想想,如果我们现在需要帮助,也打不了电话了?”

黑桃10:撕开幻想,才能容纳新开始,真正符合现实的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