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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村长说:“我们不问你借钱。你的洋冈子说,你们家种菜一亩地收入上千块钱,你给村民们讲讲,怎样种菜,怎样卖钱。”

张旺才说:“我没致富。没钱。”

张旺才说:“我的洋冈子说的,就让她给你讲。我说不来。”

村长把张旺才叫过去,让他站在菜地中间,给村民讲种菜致富的事。王兰兰跟在后面,赶紧拍打张旺才身上头上的土。

王兰兰把昨天给村长说的话,又对村民说了一遍。

张旺才在地下,感到地上“踏踏”的震动声,以为一台链轨拖拉机来了,听见王兰兰的喊叫,赶紧爬出洞,跑上河岸,看见一大群人在走向自己家菜地,先到的人已经把菜地围起来,后面还有好多人在路上。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到过他的房子边。一群人的脚步也会使地震动成这样,这是张旺才没遇到的。

王兰兰说完后,村长亚生站在菜地中间,给全体村民讲话。

第二天一早,刚吃过早饭,王兰兰慌慌张张跑进屋,对着洞口喊张旺才,说要出大事了,全村的人都涌到我们家地里,不知道要干啥。

亚生村长说:“大家都看见了,张旺才和我们种一样多的地,他一亩地收入上千块钱,我们一亩地收入两麻袋麦子,算成钱才二百多块。我们只知道种麦子苞谷。现在麦子苞谷都不值钱,麦子一公斤一块钱,苞谷八毛钱。我们也要学张旺才种蔬菜,种能卖出价钱的东西。以前县上让我们砍杏树种梨树、种苹果树、种棉花,是让我们学别的地方的致富方法,都没学好。我们村里就有种菜致富的张旺才,我们要学他才对。”

“我们的地种三茬呢。春天早早播上小白菜、萝卜、菠菜这些早春蔬菜,它们生长快,一个月就长成卖掉了。这些赶早的新鲜菜也能卖到好价。接着栽上茄子、辣子、西红柿,这些都是在屋里育的苗,地里长小白菜的时候,它们在营养箱里生长,栽到地里一个多月就挂果了,所以我的蔬菜上市得早,自然卖好价了。等到七八月份,蔬菜都不值钱了,就把地里的蔬菜收拾了,种上大白菜、青萝卜这些冬菜。这不四亩地变成十二亩了?”王兰兰说。

村长接着说:“你张旺才嘛,先致富了,也要想着村里人。你刚到阿不旦的时候,只背着一个破行李卷,村里给了你木头,村民帮你盖了房子。现在你生活好了,家里都有三轮摩托了,可是,村里好多人家,还是你来时看见的样子,一点儿没变化。你也别只顾一家人致富,经常到村里去走走,给大家传传种菜经验,不要有钱了就不回村子了。”

“你的四亩地收入几千块钱,每亩的收入都上千元了。有这么高吗?”村长不太相信。

张旺才说:“我早就把种菜的经验传给我的邻居们了,我再没经验了。”

王兰兰没敢说多,其实去年地里蔬菜的收入都上万元了。

村民要去看张旺才的房子。张旺才急了,说房子脏乱得很,没收拾,别看了。村民哪听他的,从菜地边往河岸下走。张旺才赶紧跑到前面,进了屋。

“也就几千块钱吧。”

一群人从河岸下来,门前面挤得站不下。先进去的人看一眼出来了,房子里又黑又脏又难闻,吃饭的碗没收,被子没叠,乱堆在床上,墙黑乎乎的,房顶黑乎乎的,家里没一样干净东西,没一样值钱东西。

副村长回去后,村长来到张旺才家地里,仔细看了地里的蔬菜,问王兰兰这些蔬菜一年卖多少钱。

“张旺才,你都致富了,咋不盖间房子?”一个村民问。

致富

“这不是房子吗?”张旺才说。

“买。”王兰兰说,“我们把菜卖了买白面大米吃。”

“这哪是房子,老鼠洞一样。”村长说。

“你们不种麦子,面哪里来?”

那时阿不旦村的村长还不是亚生,老村长额什丁退下来后,有一个叫努尔的当了一届村长,那年有七个叫买买提的人竞选村长,村民不知道该投哪个买买提的票,就都投给努尔了。

王兰兰说:“我们也吃面和米呀。”

一窝老鼠

副村长看见张旺才的地里没有麦子,全长着蔬菜,就问:“你们全吃菜能吃饱吗?”

张旺才发现洞里有老鼠。似乎就在他一觉醒来,地洞变成了老鼠洞。老鼠在他的洞里挖洞,老鼠的挖掘声和撕咬声让地洞变得不安宁,他的听觉经常被打扰。他把家里的猫带进地洞,猫追老鼠的动静更大,在黑暗的地洞里,猫追着老鼠跑,听不见老鼠的脚步,猫的脚步声压在老鼠的脚步声上。一只老鼠被猫追急了,“嗖”地钻进他的裤腿,几下蹿到裆里,他惊得乱跳。

副村长是给村长跑腿的,村里没这个编制。副村长不一定是谁,村长喜欢使唤谁,他又乐意为村长跑腿,谁就是副村长。副村长没有工钱,但村里有义务工,副村长可以少干和不干,这是村长的权力。

张旺才感到自己耗了二十多年工夫,到最后给老鼠挖了一个洞。也许当年他学着老鼠挖洞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注定了,他在给老鼠挖一个洞。

以后几年,副村长又来了几次。副村长换人了,以前是一个瘦买买提,现在是一个胖买买提。阿不旦村叫买买提的人有一百个,叫乌普的人有五十个,叫亚生的人有二十个,不叫古丽的女人只有一两个。王兰兰一直分不清楚村里的那些买买提,他们名字一样,长得也差不多,有的老一些,有的年轻一些,还有的是小巴郎子,每年还有小买买提出生。王兰兰的地里来过三个副村长,都叫买买提。

包产到户的地分到家那年,张旺才就发现了地边的老鼠洞,在靠河岸的土堆上,明显的几个洞口,眼睛一样张望着他的地,又肥又大的老鼠窜进窜出。这是大集体时公家的粮食养大的老鼠。那时河边这块地孤孤的,年年种麦子,种子播下就没人管了,中间有人过来浇两次水,再就是割麦子时来一群人。其他时候只有老鼠看守麦地。

副村长

老村长额什丁说得好,派一个人看守麦地还要付工分,一样看不住老鼠,不如交给老鼠看守。老鼠和人一样喜爱麦子,喜爱就会爱惜。至于它吃的那一点粮食嘛,就算工分了。

副村长说:“村里只保管粮食种子,保证村民种下粮食,不饿肚子,不管有没有菜吃。”

张旺才分到这块地后,也种了两年麦子,后来就种菜了。

王兰兰说:“我们种红薯,种洋芋,种茄子、辣子、豆角还有西红柿,这些种子也要村里保管吗?”

头一年,麦子快熟的时候,他想把老鼠洞挖了,把老鼠药死,却没敢动手。他刚搬到这个荒凉的河岸上,家没安稳,地没种熟,就把一窝老鼠惹了,不知道这地方还有啥东西。生产队时大家都知道这里有一大窝老鼠,年年偷麦子吃,从没人动过它。生产队都没敢动它,我动它干啥?大小也是个邻居呢。

副村长说:“那你们地里都种啥?”

张旺才磨好镰刀等麦子黄。他发现老鼠并不急于下手,也在等麦子黄。麦子黄了,张旺才一家人,他、妻子两把镰刀同时割,三四天割完,第五天拉到地边的麦场,曝晒几日,紧接着打了扬了装麻袋拉回家。

王兰兰说:“我们家不种苞谷,就点了几棵在埂子上,早掰了吃青苞谷了。”

老鼠慌了,满地里拾麦穗、麦粒往洞里搬。老鼠还以为是往年大集体时,这块麦地麦子都黄透,麦粒唰唰往下掉,才下镰。麦子割了捆了也不拉走,十天半月扔在地里,老鼠有的是时间把洞装满。今年不一样了,麦子被人先下手抢收了。

秋天苞谷收了后,副村长又来催交苞谷种子。

第二年,麦子半黄,有的穗还青着,张旺才就看见老鼠把半黄的麦穗往洞里拖,老鼠先把麦秆从根部咬断,麦子跌倒,再把麦穗从头上咬断,嘴咬住麦穗,屁股朝后拖着走。从麦地到老鼠洞,已经有好几条被拖麦穗的老鼠走出的光溜溜的小路。张旺才还看见一只小老鼠躺在地上,四肢抱着三个麦穗,一只大老鼠咬住它的尾巴拖着走,小老鼠脊背的毛都磨光了。按说老鼠和人一样,要等到麦子黄透了,再往洞里运。因为黄透的麦粒才能储藏到冬天,青麦粒在洞里,几天就霉烂了。

王兰兰骑着自行车,驮了大半袋麦子送到村里库房,到库房门口,村会计让她把袋子口扎好,背着进去放下,说这是村里的规定,种子必须从家里背来,不能用毛驴车拉来,也不能用驴驮来。种子不过秤,春天自己背走的时候,自然知道是不是秋天背来时的分量,斤数在自己心里,多了少了自己掂量。

看来老鼠真急了,没脑子了。张旺才也急了。急也干急,他不可能现在开镰和老鼠抢收没黄熟的麦子。

副村长说:“村长说了,这是县上的决定,种子必须由村里集体保管,春天播种时自己领回去。村里就你一家汉族人,我们干啥都不能落下你们。”

我对这窝老鼠太客气了,张旺才想。

王兰兰说:“我们自己会留种子,不用村里保管。”

下午,张旺才扛铁锨走向老鼠洞。他曾多少次扛铁锨走向老鼠洞,还俯下身往老鼠洞里窥探。这一次,他要对老鼠动手了。他从一个洞口往下挖,挖得很小心,开始是想看看老鼠究竟偷了多少麦子。挖着挖着,他对老鼠洞有了兴趣,想看看老鼠是怎么挖洞的。老鼠洞口在斜土坡上,跟他的洞口一样,斜挖进去一步远,洞朝上走了,张旺才觉得奇怪,跟着挖过去,原来老鼠洞在地下翻了一个梁,然后直直向下挖去。这个梁让张旺才佩服得不得了,它是用来挡水的,外面下雨,即使水淤进洞口,也进不了洞里。洞里的那个梁会有效地挡住水。再往下洞成了环形的,一共三层,最地下的一层是粮仓。挖到第二层时,张旺才以为到底了,再没有朝下的洞口,他朝下剁了几锨,挖出了麦粒,发着霉味。

头几年,村长派副村长到河边通知张旺才家,让背半口袋麦子送到村里库房,集体保管种子。

张旺才挖老鼠洞的时候,上百只老鼠围在四周,又跳又叫,张旺才不敢挖了,收了锨后退着离开那里。他刚走开,老鼠一下围过去,在被毁的洞穴上刨土。第二天,老鼠好像把毁坏的洞穴修好了,挖出的麦穗麦粒也被老鼠收拾进洞里。

由村里集体保管种子的办法,是在包产到户的第三年开始实行的。以前大集体的时候,种子都由村里保管,村民只保管自己的口粮。地分给个人后,村民一下还不习惯自己留种子,打的麦子苞谷装在麻袋里,到春天吃剩下的才是种子。好多人家吃不到春天口袋见底,没有种子,春播就成了问题。后来不知道哪个村子想出了由村里保管种子的办法,很快在全县各村推广执行,麦子收割后,村长在喇叭上喊,派人挨家催收种子。收来的种子播种前还给村民。那些年上面抓农业抓得紧,谁家播不下种,村长要负责,乡长也要负责。谁家少吃几顿饭,肚子饿两天,只要饿不死人,谁也不用负责。

张旺才再没去管,他已经想好明年不种麦子了。

集体保管种子

张旺才想,反正我不种麦子了,老鼠又不吃菜,不害我,我害它干啥。

张旺才很早前到村里库房取过一次自己家的种子,麦收后王兰兰骑自行车送过来的,来年春播前张旺才骑自行车去驮。领取种子的这天最热闹,半村人聚集在库房门口,库房门上的三把锁一个一个打开。门推开的一瞬,一股陈旧粮食的味道飘出来。村长、会计和村民代表三个人先挨个查看每个麻袋的种子是否受潮或被老鼠打了洞,然后村民排队进来背自己的麻袋。每家的麻袋都不一样,一眼就认出来。

老鼠真的不吃菜,但偷吃蔬菜种子,春天菜种撒下去时,张旺才看见几只老鼠在地里刨土,找种子吃。但蔬菜还是整齐地出苗了,种子一发芽,老鼠就不吃了。发芽的种子有毒,这是种子保护自己的方式。夏天只看到老鼠在菜地跑,不啃咬蔬菜,不知道老鼠在吃什么。到秋天豆角老的时候,老鼠会把豆角皮剥开,偷走里面的豆子,对于这一点,张旺才还能忍受。张旺才好多年没种麦子,老鼠还在四处跑,还和以前一样胖胖的。张旺才奇怪,扛铁锨过去,想把老鼠洞挖开看看,又忍住了,只偏着头,眼睛对着老鼠洞里望,望不见什么,洞进去一点就拐弯了。洞外面以前堆放麦壳的地方,现在堆着干草秸,看来老鼠开始吃草了,或者吃草种子。

库房门挂着三把锁,村长、村会计和村民代表各管一把。冬天漫长的日子,仓库墙根天天坐着人抽烟聊天。过十天半月,三个拿钥匙的人到仓库门口聚一次,一人掏出一把钥匙,钥匙都拴在裤带上,村长亚生拴钥匙的链子是铁的,小指头粗,链着一大串钥匙,拿出来“哗哗啦啦”。村会计的钥匙链是腈纶绳的,也一大串钥匙。以前的村民代表是老肉孜,就一把钥匙,独独地用一截皮条拴着。肉孜是村里最老实的人,当了大半辈子村民代表,县上乡上到村里做调查,村长都会安排到肉孜家。肉孜不太会说话,只会说一句“好得很”,问啥都这一句话。肉孜就得了一个“好得很”的外号,他还有一个外号叫“肉头”。县上干部都认识他,到村里做调查,不管走访几户村民,总是会走到肉头“好得很”家。因为不管调查啥统计啥,最后都需要有人出来说一句“好得很”。肉孜五年前在家里藏匿了一个“东突”头子,被公安抓走后,阿不旦村的民意代表就轮换着当了。驴师傅阿赫姆,狗师傅艾布,艾疆、铁匠吐迪都当过。

会挖洞了

张旺才好几年没进村,忘了今天是集体收麦种的日子。一大早,亚生村长就在喇叭里喊交种子了。这一天,每家的麦种子装在口袋里,背到村里大库房。不能用车拉和驴驮,这是村里规定的。春播时还要背回来,进出都不过秤,口袋口是活扣还是死疙瘩由自己扎。春天背回来的时候,人就知道是不是夏天背去的东西,轻重都能觉出来。当然,不会有人动口袋里的种子,除了老鼠。

张旺才自从挖了那个老鼠洞以后,突然觉得自己会挖洞了。以前在洞里他只有往深挖的冲动,手仿佛变成爪子,使劲往后刨土,脚往后蹬土,洞挖成啥样却没谱,脑子里被土填得实实的,往深挖一截,空出来一点,没挖的地方还是黑实实的。

库房

那个老鼠洞让他一下看见了自己要挖的洞的样子。他猛然开窍了,挖洞时脑子想的全是老鼠洞,他学着老鼠打洞,在地下拐弯抹角地挖掘,他就这样在房子下挖了多少年。当他突然想到把地洞挖到村里的老房子时,才终于从老鼠洞的模式中摆脱出来,他挖了一条直洞,从公路边的林带下面,直直通向村子。这时他觉得自己比老鼠能了。

那时张旺才睡在这个陌生村庄,一个人说汉话,一个人做有洪水的噩梦。后来娶了王兰兰,两个人说相互难以听懂的汉话,一个河南调,一个武威腔。张旺才和王兰兰结婚多少年后都没有听习惯她的话。张旺才说王兰兰的威武话就像一截木头莽莽撞撞。王兰兰说张旺才的河南话像在嘴里搅糊糊。后来有了张金、张银,他们俩把父母的话中和着说,家里说话的人多了,又有了自己的房子院子,张旺才梦境里的洪水,逐渐被白杨树的“哗哗”声和“嘀哒嘀哒”的驴蹄声替代。他的夜晚变得安稳而踏实,他能一觉睡到天亮,有时半夜醒来,看见睡在身旁的妻子儿女,张旺才觉得,他自己的生活,就从这个房子开始了。他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家,他自己盖的房子,自己平整的菜园,自己种的葡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可是,包产到户后,他家的地分到村外的河边,他还是把家搬到了村外。村里的房子却一直留着,这是他一手盖起来的,在河边盖房子时,他都没舍得拆,拆了就成一堆烂土块,啥都没有了。

以前在地边碰到一只老鼠,都觉得不好意思,自己在学着老鼠挖洞。老鼠知不知道我在学它呢?肯定不知道。老鼠以为只有它会打洞。我也有一个洞呢,更大、更深,上中下三层,也是老鼠洞的样子。

张旺才刚到阿不旦村那几年,住在买买提家靠马路的房子里,晚上睡不着,听见有人和驴蹄从墙外走过,像从枕头边走过一样。他经常被梦里的洪水惊醒,然后清醒地躺着。路上的脚步和驴蹄声清晰地响起来,多深的夜里都有人和毛驴在走,有从外面赶回来的,有半夜出门的。路上没声音时,听到房顶白杨树梢的“哗哗”声,仿佛从很远处,树叶一片推一片“哗啦”跑到头顶。哗啦声很像发大水那天晚上听到的水声。老家发大水那个晚上,水的声音也在头顶。阿不旦的树叶声是缓慢的,一次又一次地哗哗过去,又回来。墙外的脚步和驴蹄声也不急,慢慢地,仿佛走不动了,可又在走,好不容易从耳边过去,好久才走得听不见。

现在不一样了,张旺才脑子里不再是填得实实的土,而是一个空空的洞,直直通到村子,通到村里自己的旧房子。老鼠会想到打一个长洞通到村子吗?不会。即使它在村里有一个盛满粮食的旧洞,也不会想到打一个洞通过去,把粮食运过来。即使它朝着村子打一个洞,也瞄不准方向,不可能像他这样聪明,沿着林带下树根指引的方向挖过去。换另一个人,也不会想到在黑暗的地下沿着树根的指引挖洞。他不光会在地上刨土种地,还会在地下挖洞。我有一个地洞呢,张旺才经常这样自豪地想。他们光知道我张旺才会种菜,一亩地的菜能卖一千多块钱。我还干了一件更大的你们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把一个洞挖到了村里。我挖了几十年地洞,开始十几年,挖的是老鼠洞。现在我挖的是一个人的洞。我要从洞里走回村子。你们只知道地上有一条路,我在地下还有一条路呢。

一大早,路上走着好多背口袋的人。家家户户的麦种装进麻袋,人背着往村里库房送。这是麦种入仓的日子。驴闲住,驴车停在家。蹲在村子下面地洞里的张旺才,半天没听到驴蹄声,不知道村里发生了什么。他从听到土里的挖掘声到现在已经好多天过去了,那个挖掘声没有了,挖向一个听不见的地方。只有走路声,每天有人从不远的土里走来走去,还有一头毛驴的蹄声,就像隔着一堵墙,听旁边路上的声音。

可是,这条地下的路走不通了。他被另一些人的挖掘声挡住。有人也在挖洞,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好多人好多把坎土曼在挖掘。那个洞一定比他的洞更大更长。他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些人,挖了怎样的一个洞。他只能绝望地蹲在村子下面,几个月来他每天都心惊胆战地蹲在那里,倾听着村子下面的挖掘声,不知道要这样倾听到啥时候。

白杨树梢的哗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