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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多吉来吧之 情死

黄色母狗知道枪声就要响起来,尖叫一声,扑向了主人,又意识到绝对不可以这样,慌忙回身扑在了多吉来吧头上。母狗的主人吃惊地“哎呀”一声,抬高枪口,扣动了扳机。枪响了,一瞬间母狗倒在了地上。多吉来吧看了母狗一眼,仇恨地狂吼着,扑向了母狗的主人,正要把牙刀刺向握枪的手,就听母狗在身后喊叫起来,扭头一看,发现母狗又站起来了,而且是又蹦又跳的。多吉来吧放过了母狗的主人,来到母狗面前,吃惊地用前爪捣了捣它,像是说:原来你没有被打死啊?又感激地舔了一下对方的鼻子,告诉它:我记住了,你救了我两次。一次你钻进了套我的绳套,一次你挡住了射我的枪弹。

母狗转身就跑,它比谁都了解主人的枪法,跑出去十米,看到主人已经举枪瞄准,而多吉来吧却还在原地咆哮,又转身跑回来,用头顶着多吉来吧,告诉它赶快逃跑。多吉来吧还是不跑,它不是不知道枪的厉害,而是发现对方瞄准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抢先逃跑的母狗。它用自己庞大的身躯堵住了母狗,然后用更加刚硬坚执的声音威胁着母狗的主人。母狗的主人移动着枪口,对准了多吉来吧的大嘴,扣住扳机的食指轻轻地收缩着。

母狗的主人端着枪后退着,退进了其实对他并没有保护作用的青稞地,这才对其他人说:“它们两个好上了,不用抓,也不用打,只要大藏狗跟着母狗,它就是我们的。”有人说:“就害怕母狗跟着大藏狗走掉。”母狗的主人说:“你天天喂它们,它们能走掉?没有喂不熟的狗。”

黄色母狗的主人沮丧地喊了声:“怎么套住的是它呀?”马上又明白是自己的母狗主动钻进了绳套,母狗见识过主人使用套马索的身手,知道多吉来吧在劫难逃,就提前跳起来,扑向了绳套。母狗的主人疾步过来,疯了似的用绳索抽打母狗。多吉来吧愣了片刻,才意识到是母狗救了它,跳起来,扑了过去,突然从气味中感觉到这个抽打母狗的人就是母狗的主人,赶紧收回龇出的利牙,闭上嘴巴,只用额头撞开了他,然后用牙和爪子撕扯着绳套,直到绳套从母狗脖子上脱落。母狗的主人稳住自己,冲它们吼道:“都知道联合起来对付我了,我打死你们。”说着,从背上取下枪,拉开枪栓,“哗啦”一声让子弹上了膛。

以后的几天里,多吉来吧一直跟着骡马帮往西走。一路上它和他们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又不会消失到看不见的地方。让母狗的主人担忧的是,多吉来吧从来不吃他们的东西,不管是他们丢给它的,还是母狗叼给它的,不管是烙饼,还是肉,它只吃自己打来的野食。母狗的主人说:“这个大藏狗,它好像不想欠我们的。”有人说:“它走就走,只要让母狗怀上狗娃就成,它是多好的种公狗啊,万里挑一。”母狗的主人说:“我要的不光是狗娃,我还要它,我不会让它走的,它走我就一枪打死它。”

多吉来吧发现了那几个人,他们藏在十多米远的青稞地里朝这边快速移动着。它警惕地瞪视着,随时准备扑过去。母狗呆住了,站在多吉来吧身边不知道如何是好。母狗的主人突然钻出青稞地,朝着多吉来吧甩出了临时制作的套马索。多吉来吧有点犹豫,想躲开飞过来的绳套,又觉得绳套没什么可怕的,为什么不能扑上去咬断它?但没想到一瞬间的犹豫让它既失去了躲开的机会,也失去了咬断的可能,绳套以无可预料的速度和准确飞过来,扫过了它蓬松的头毛。只听“噗”的一声响,绳套稳稳地套住了脖子,接着就是嗷嗷地叫声。

黄色母狗大部分时间和多吉来吧待在一起,它的百般缠绵说明发情期已经到了,多吉来吧忍受着它的缠绵,却不表示丝毫雄性的爱意。母狗急得咬它,它也忍受着。母狗知道它内心的防线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坚固,就止不住伤心地哭了。

这个地方有很多野兔,多吉来吧靠着灵敏的嗅觉和快捷的速度,毫不费力地抓到了两只,一只给了黄色母狗,算是对母狗的报答——尽管它并没有吃母狗给它的烙饼。母狗很馋肉,却不知道如何吞掉一只鲜血淋淋的野兔,盯着多吉来吧学了半天也没有学会。多吉来吧就帮它撕开了肚子,割开了胸腔,用示范的动作告诉它:要是你不能消化那些皮毛,你就最好从里面往外吃,我们的小藏獒就是这样吃野物的。母狗吃起来,刚吃了两口,就听多吉来吧凶巴巴地叫了一声。

黄色母狗的哭声就像草原冬季风雪的号叫,一阵阵响起在夜晚的田野里。当多吉来吧闭上眼睛矇眬睡去的时候,那“风雪的号叫”竟会亲切而有力地勾起它对故乡的感情,让它恍然觉得回到了西结古草原,看到了暖雪中走来的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看到了人臊散尽、危难解除后大雪原的宁静。每当这个时候,它就会站起来,走向哭号的母狗,安慰地嗅嗅它的鼻子、舔舔它的眼泪。母狗不哭了,撒娇地依偎在它身上,用自己炽热的鼻息继续它母性的妩媚和引诱。多吉来吧一看母狗停止了哭号,就会理智地走开,在一个不即不离的地方卧下来睡觉,于是母狗就又会哭起来。多吉来吧让母狗依偎着自己,痴迷地听着它的哭声,沉浸在草原冬季风雪的号叫中,禁不住流出了深情的眼泪。母狗的哭号更让想起自己的身份:它是大黑獒果日的丈夫,不是任何其他母狗的丈夫。它有的是情有的是爱,却不能胡乱给予,藏獒的天性是本分的,不是滥情而脚踩两只船的。

风向一变,多吉来吧就加快了脚步。它怕失去跟踪的目标,没想到跟踪的目标却主动来找它了。母狗一出现,它就停了下来,知道前面的人和马已经扎营休息,它也就不怎么着急了。闻了一夜又一天母狗的味道,已经熟悉了,算是朋友了。多吉来吧一动不动地站着,允许母狗在自己身上又舔又蹭,甚至让心急意切的母狗爬上了自己的脊背。但它自己却不做任何回应的动作,也不吃母狗送给它的烙饼,忍受了一会儿母狗的亲昵,就跑进路边的荒地捉野兔去了。

黄色母狗绝望了。它不再用哭声乞求,而是不吃不喝,趴在地上就像死了一样。多吉来吧走过去嗅它,舔它,安慰它。它无精打采地闭着眼睛,似乎连看一眼多吉来吧的力气也没有了。正好骡马帮来到了一个小镇,需要补充给养,第二天没有上路,母狗就一直趴着。主人从扎营在路边的帐篷里走出来踢它,呵斥它,它也不理不睬。母狗的主人冲着多吉来吧喊道:“你看你看,都是你,你是不是一只公狗啊?”多吉来吧来到母狗跟前,歉疚地舔着它,舔着舔着,就啪嗒啪嗒滴下了眼泪。

骡马帮的人停下来准备扎营休息。黄色母狗突然闻到了一公里之外多吉来吧的味道,兴奋得上蹿下跳。主人看了看母狗,丢给它半个烙饼。母狗叼了起来,绕到了主人后面,以为主人看不见自己,转身就走。

多吉来吧流了许多泪,它预感到自己跟随骡马帮的日子很可能已经结束,它就要离开两次勇敢救命的母狗了。它看到了一匹真正的草原马,那不是一匹驮运的马,更不是一匹耕地的马,那是一匹用来骑乘奔走的马。草原马拴在一百多米外一根竖起的木头上,木头后边是一座两层的大房子,有高高的台阶和华丽的门窗,那些门窗多像西结古草原石头碉房上的门窗啊!多吉来吧相信草原马去的地方一定比骡马帮去的地方更接近西结古草原。

整整一天,骡马帮的人也没有发现多吉来吧。多吉来吧用不着看见他们,就凭着他们随风而来的味道,准确无误地跟踪着。路两边是荒地和农田,远方是村庄和山脉,草原迟迟不出现,而黄昏却不期而至。风大了,方向也变了。

有人从大房子里走出来,站到了草原马身边。多吉来吧惊呆了,没想到马的主人是个戴着高筒毡帽、穿着紫褐色氆氇袍、一脸黝黑的藏民。它喜出望外地叫了几声,跑了过去,眼睛里流露着湿汪汪的激动,终于见到藏民了,尽管不是西结古草原的藏民,但它本能地意识到自己正在靠近那已经离开一年的、那在万般思念中想要回去的西结古草原。遥远的仿佛已经不再遥远了。

多吉来吧看着远去的黄色母狗,也看着背着枪的母狗的主人和他胯下的马,那马是备好了鞍鞯、搭好了褡裢的,这是上路的信息,它是知道的。多吉来吧悄悄地跟了过去,还是最初的那种想法:虽然马们要去的是别处的草原,但草原连接着草原,只要是草原,就总会靠近西结古草原。

神志不清地趴在地上就要死去的黄色母狗突然站了起来,它看着多吉来吧跑向藏民的背影,像草原冬季的风雪那样哭号起来。哭号就像刀子飞翔,是那样的撕心裂肺。多吉来吧愣住了,营帐前骡马帮的人也都愣住了。母狗的主人说:“真想打死它,它会把母狗折磨死的。”有人说:“要打就趁早打,它是藏狗,小心它跟着藏民跑了。”母狗的主人说:“拿枪来。”

天亮了,母狗的主人骑着马过来吆喝。母狗起身跑了过去,突然又停下,回头深情地望着多吉来吧,激切地呼唤着:走啊,走啊,跟我走啊。多吉来吧对它的呼唤嗤之以鼻,干脆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母狗用尖锐而细致的喊声表达着自己的失望,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多吉来吧。

母狗的哭号越来越凄惨悲苦,那是一种无形的力量,足可以让多吉来吧发呆。多吉来吧走向了黄色母狗,踢了踢母狗,闻了闻母狗,舔了舔母狗,然后就翘起前肢,紧紧拥抱了母狗。母狗不哭了,激动地呻吟着。

但母狗没有轻易放弃。这天晚上,它没有回到旅馆的院子里,而是待在水泽的滩头一直陪伴着多吉来吧。它醒来的时候总要蹭过去靠在了多吉来吧身上,多吉来吧总是躲开。

母狗终于安静地卧了下来。

黄色母狗很快又回来了,叼着半个烙饼放在了多吉来吧面前。多吉来吧把吐出来的舌头缩进去,嫌弃地扭转头,闭上了眼睛。它知道母狗想干什么,而它要做的就是让母狗明白:狗和狗是不一样的,对一只藏獒来说,包括爱情在内的任何一种朝三暮四都意味着自杀。

多吉来吧跑到竖起的木头跟前,闻了闻地上天上,草原马带来的草原的清香、藏民遗留的酥油的鲜香,都还是浓浓的、浓浓的。它朝着藏民骑马离开的地方跑去。母狗“汪汪汪”地叫起来。不是哭号,是充满了惜别的伤恸。多吉来吧停下了,回头望着母狗,突然又跑了回来。

它不喜欢这样一只母狗,刚才还是它人之妻,一转身就要对咬死丈夫的敌手表示钟情。而藏獒是不会这样的,不管公的还是母的,性格里都没有背叛,没有随风转舵,它们的忠诚一半体现于舍命相救,一半体现于舍命复仇。多吉来吧鼻子里呼呼地响,好像是说:不能给亲人复仇的狗啊,你算什么。它冷淡着母狗,找了一个干燥点的地方卧下,看都不看它一眼。母狗失望地瞅着它,把高高翘起的尾巴放下来,号哭似的叫了几声,小跑着离开了那里。

大家都看出多吉来吧是前来告别的。黄色母狗看出来了,轻轻地叫着,轻轻地哭着。营帐前骡马帮的人也表情复杂地望了望母狗的主人。母狗的主人说:“只要大藏狗离开,我就开枪。”说着推弹上膛。多吉来吧专注于母狗,全部心思都放在告别上。它按照藏獒的习惯用碰鼻子的方式一再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情,然后在母狗的哭声中,毅然转身。

黄色母狗扑到了多吉来吧身上,啃了一口,又啃了一口,然后翘起尾巴,匍匐到它的眼皮底下,把满嘴的唾液用舌头撩到了它的脸上,似乎是说:你看呀,看我呀。多吉来吧看了一眼,看到母狗眼里的柔光就像野驴河的水,亲切而温暖,看到它的嘴角流淌着白沫、它的鼻头潮润得就要滴水,就本能地摇了摇尾巴,伸出舌头想舔又没有舔,不无生硬地扭歪了脖子,转身走开了。

多吉来吧真的走了,黄色母狗哭着送别它。母狗透过朦胧的泪罩望主人,看到黑洞洞的枪口正在眨巴着诡谲的眼睛,看到主人在屏住呼吸,扣动扳机。它跳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扑向了这只它一见钟情的雄伟壮丽的藏獒,扑向了带给它爱情和满足、带给它传宗接代机会的多吉来吧。枪响了,子弹打在了母狗的头上,母狗仆倒在地,血在抽搐中涌动。美丽的黄色母狗,在满足了爱情之后,勇敢地死去了。母狗的主人怪叫一声:“老天爷,我的母狗怎么会去救它?”

黄色母狗扑过来,环绕着死去的丈夫转了一圈,然后朝着多吉来吧紧追不舍。它的主人在后面喊它:“回来,你要去送死吗?”母狗不听主人的,它似乎只想着为丈夫报仇而忘了自己的安危。但是追着追着母狗的叫声就变了,当它追出主人的眼界,来到一片水泽的滩头后,那声音就不再是叱骂而纯粹是一种代表性别的喊叫了。多吉来吧听得懂这样的声音。它停了下来,看到母狗张开前肢扑了过来,就赶紧低下头,只把肩膀亮给了对方。

多吉来吧回过身来,惊愕地看着黄色母狗,好像不相信母狗会死去。闻着,舔着,终于明白母狗在第三次挽救了它的生命之后无可挽回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多吉来吧止不住悲泪盈眶,开始是无声的,然后是有声的,就像母狗的哭声一样,挟带着草原冬季风雪的号叫。它又甩掉了眼泪,扭头咆哮着扑向了母狗的主人。

“老天爷,我的黄狗是我见过的最大最猛的狗,怎么让它三下五除二就咬死了。这条大藏狗,哪里来的?”有人大声说。多吉来吧这才看到几个骡马帮的人站在五十米远的地方,惊恐失色地望着它。它冲他们威胁地叫了一声,看到母狗汪汪叫着扑了过来,赶紧转身离开。

骡马帮所有的人都四散而逃,只把母狗的主人留给了多吉来吧。多吉来吧扑上去,一爪打掉步枪,咬烂了母狗的主人的手,然后扑倒他,把嘴贴到了他的喉咙上。它蓦然想起他是母狗的主人,就把龇出去的牙刀又缩了回来,只是冲着他的脸狂叫一声,溅了他一嘴稠乎乎的唾液。它松开了母狗的主人,再次回到母狗身边,卧下来,挨着母狗的身子,呜呜地哭着,哭着。

但是多吉来吧没想到,黄色公狗扑咬落空,突然回过身去,再次咬了母狗一口。母狗更加惨烈地叫着,叫声一下子拽住了多吉来吧的脚步,也引发黄色公狗对多吉来吧的第二次进攻。这一次,多吉来吧不想回避躲闪了,一只偌大的公狗胆敢在它面前欺负一只母狗,就算这母狗是公狗的妻子,也会激起它贮满血管的刚直不阿和凛然正气。它顿时忘了自己目标,迎扑而上,在躲闪对方利牙的同时也亮出了自己的利牙。只见白光闪亮,“哧啦”一声响,皮肉开裂了,鲜血哗地飞溅而起,染透了清白的空气。

多吉来吧哭了很长时间,它知道在自己专心哭泣的时候,那杆枪会再次瞄准它,但是它不怕,它不怕的是子弹,更不怕的是死亡。但是,子弹却再也没有射过来。黄色母狗的主人仿佛被母狗的壮烈所感动,放弃了打死多吉来吧的打算。

多吉来吧躲开了。面对黄色公狗的肆意挑战,多吉来吧本来并不打算交手。为了草原,为了那不祥的人臊,它必须要逃走,哪怕狼狈不堪大失风度。

黄昏的时候,多吉来吧看到骡马帮的人起营离开了,他们穿过了小镇的街道,走进了燃烧的西天,顿时就被晚霞烧化了。多吉来吧站了起来,在许多人的瞩望中,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死去的恩狗,恋恋不舍地走了。

面对多吉来吧“你停下”的吼叫,黄色公狗没有理睬,它先一步跟着主人来到了这个旅馆,就认为这是它的地盘,怎么可能听从后来者的吆喝呢?更要紧的是它内心涌荡着无尽的嫉妒:自己的母狗居然叫着喊着扑向了一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伟岸健硕的雄性藏獒,尽管去撕咬对方的,但撕咬不过是一种试探,一旦发现这只邂逅的雄种比它现在的丈夫更加刚猛勇敢、见异思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公狗扑跳而起,带着一股罡风,把燃烧的妒火喷了多吉来吧一脸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