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来吧死的时候,大黑獒果日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呆痴地望着丈夫,一直守候到春天来临,温暖的气流催生出满地的绿色。就在整个冬天都觊觎不休的秃鹫覆盖了多吉来吧尸体的一刻,大黑獒果日终于哭了。
多吉来吧没有死在寄宿学校的牛粪墙前。为了躲避人的追杀,父亲把它送到党项大雪山山麓原野上送鬼人达赤的石头房子里藏了起来。一同送去的还有大黑獒果日,但大黑獒果日并没有像它期待的那样狂热地迷恋它的怀抱,回应它因为长久思念而聚攒起来的如火如荼的爱情,因为大黑獒果日从它身上闻到了那只黄色母狗又舔又蹭的味道。
大黑獒果日死于一九七二年。它是老死的,算是父亲的藏獒里,唯一一个寿终正寝的藏獒。
梅朵拉姆来了,又走了。连一口水也没喝就走了。走的时候她告别了永远都依恋她的西结古藏獒,告别了又开始把她看做仙女的西结古牧民,也告别了看到她的父亲。她走进了黄昏,走进了碉房山下牛羊声声的牧归之景,最后走进了大水滔滔的野驴河,然后就消失了,到丈夫巴俄秋珠等待她的地方去了。看到她走进河水的牧民们都不会认为她这是自杀,也不会认为这自杀的举动里,包含了她对丈夫的感情,包含了她对西结古草原的愧疚,更包含了她对丈夫打死冈日森格、打死那么多西结古藏獒的赎罪——梅朵拉姆想用自己的死救赎爱人的灵魂。牧民们以为,这位下凡的仙女不想走路了,就召唤河水漫溢而来,托举着她,像送走鱼儿那样把她送走了。
天葬了大黑獒果日后,父亲对自己说:“我不能待在没有领地狗群、藏獒稀少的草原,我要走了。我有妻子,还有孩子,他们在西宁城里,我应该去和他们团圆了。”
巴俄秋珠被勒格红卫打死后的第二天,西结古领地狗从白兰狼群的围剿中救出了一个女人,当它们把这个女人带到牧民们跟前时,大家都惊呆了:这是谁啊,是梅朵拉姆吗?离开草原才多长时间,西宁城就把她折磨得面目全非,她已经不是那个“观音菩萨,年年十八”的仙女了。只有藏獒,那些还活着的藏獒,舍命救了她,又一如既往地亲近着她,扑着,舔着,人立而起和她激动地拥抱。梅朵拉姆和多吉来吧一样逃离西宁城,回奔草原。先是坐公共汽车,然后又拦截运货的卡车,到了青果阿妈草原,便有牧民借马给她。她一路驱驰,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了西结古草原,同时也以最快的速度陷进了白兰狼群的包围圈。幸亏藏獒及时赶到,她损失了马却没有损失掉自己。
父亲悄悄地告别着——骑着已经十分老迈的大黑马,告别了昂拉雪山、砻宝雪山、党项大雪山,告别了野驴河流域、碉房山、西结古寺、白兰草原,告别了所有的牧人,告别了草原的一切一切。他的告别是无声的,没有向任何人说明。牧民都不知道他是最后一次走进他们的帐房,喝最后一碗奶茶,舔最后一口糌粑,吃最后一口手抓羊肉,最后一次抱起他们的孩子,最后一次对他们说:“我要是佛,就保佑你们过上世界上最好的日子,保佑你们每家都有几只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那样的公獒、大黑獒果日和大黑獒那日那样的母獒。”
若干年以后,父亲已经离开人世,当西结古草原乃至整个青果阿妈草原成为中国生态保护最完整、风景最美丽的草原之后,早已离休的麦书记,在他八十三岁高龄的时候,建起了中国的当然也是世界的第一个原生态的“藏獒自然保护区”。与此同时,藏巴拉索罗的真正含义也渐渐凸现——藏獒成了西结古草原的吉祥物,成了青果阿妈草原的吉祥物,渐渐又成了整个青藏高原的吉祥物。而青果阿妈草原乃至整个青藏高原的藏獒,那些最好的最有喜马拉雅獒种气质的藏獒,都跟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有着或远或近的血缘关系,都寄托有父亲生前的心愿。
父亲在寄宿学校上了最后一堂课,完了告诉学生:“放假啦,这是一个长长的长长的假,什么时候回来呢?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回来,那时候你们就是老师啦。”孩子们以为汉扎西老师在说笑话,一个个都笑了,然后结伴而行,蹦蹦跳跳地走向了回家看望阿爸阿妈的草原小路。父亲一如既往地送他们回家。“这是最后一次送你们了,菩萨保佑你们以后所有的日子。”父亲在心里默念着,转身走回寄宿学校的时候,眼睛一直是湿润的,满胸腔都是酸楚。
西结古草原“文化大革命”提前结束的另一个标志就是麦书记的出现。他被多猕骑手带走之后,在草原各地接受巡回批斗,在上阿妈人离开西结古草原后的第三天,麦书记骑马走来,又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寄宿学校的帐房,留下来给草原的孩子教书。但仅仅一个月,麦书记就走了,青果阿妈州要成立“老中青三结合”的领导班子,他被“结合”为主要领导,要去走马上任了。走时麦书记对父亲说:“汉扎西你记住我的话,这次我上任,要是再不能给草原带来和平与幸福,再不能让牧民们过上安定的日子,那我就连狗都不如了。”父亲说:“人本来就不如狗,不如叫藏獒的这种狗。”
第二天,父亲骑马来到了狼道峡口,他下马解开了大黑马的缰绳。他知道大黑马就要老死了,那就让它死在故乡的草原上吧,要是死在路途上,或者死在西宁城,那是凄惨而孤独的,马会悲伤,会流泪,悲伤的马的灵魂是没有力气回到草原的,即使转世,那也是城里的畜生、遭受奴役的牲口。
上阿妈人惶恐无度,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报应不期而至了。不想让自己也遭到报应的人给飘荡在草原上的獒魂跪下,祈求原谅,然后匆匆离去,再也没有卷土重来。在父亲的记忆里,上阿妈人祭祀西结古獒魂的这一天,就是西结古草原“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日子。它比别处来得晚,一九六七年才开始,又比别处结束得早,至少提前了五年。父亲说,还是藏獒的功劳,如果没有它们罹患瘟病,集体走向死亡,草原的和平还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藏獒用几乎绝种的牺牲换来了人的觉醒,止息了残酷的斗争。它们走了,永远地走了,升到天上去了,即使走了,那傲岸而不朽的獒魂依然为广阔的草原贡献着吉祥与幸福。
父亲把大黑马赶走以后,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向着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西结古草原,向着天天遥望着他的远远近近的雪山,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磕第一个头的时候他说:“别了,藏獒,谢谢你们了,藏獒。”磕第二个头的时候他说:“别了,牧民,谢谢你们了,牧民。”磕第三个头的时候他说:“别了,草原,谢谢你们了,草原。”感恩和伤别共同主宰了父亲的灵魂。
原来从不传染人的狗瘟突然传染给了上阿妈人,被迫还俗而成赤脚医生的尕宇陀束手无策,陆续有人死去了。还有一个人得了狂犬病,他是“草原风暴捍卫队”的大队长,他多次用叉子枪对准了西结古的藏獒,有一只藏獒做了屈死前的最后一次反抗,扑过去咬伤了他的耳朵。大队长死前很可怕,会发出狼嗥和豺叫,同时扑上去咬人,包括他的亲人。
父亲沉甸甸地站了起来,发现天空正在翠蓝,一道巨大的彩虹突然凌虚而起,五彩的祥光慈悲地笼罩着视野之中一切永恒的地物:青草、山峦、冰峰、雪谷。父亲愣怔之下情不自禁地喜悦了,看到彩虹之根插入大地的时候,大地的歌舞在清风朗气中已是翩翩有声,看到彩虹之顶架过高天的时候,所有的云彩都变成了卓玛的衣裙、空行母的飘带。他知道那是自己对草原的祝福,是他的心愿变成了美好的预示:草原,我的青果阿妈草原,我的西结古草原啊,永远都是彩虹的家乡、吉祥的故土、幸福的源头。
然后就是寂静。藏獒没有了,辽阔的草原上,此起彼伏的狗吠獒叫已经随风而去,再也听不到了。接着消失的是人的声音——那些嘈杂,那些彼此斗争的话语。有一天,父亲走出寄宿学校,想去牧民的帐房里为他的藏獒和他的学生讨要一些吃的,惊奇地发现:有人面朝着昂拉雪山,在旷野里燃起了柏枝和坎芭拉草,煨起了桑烟,点起了酥油灯,摆上了糌粑和酥油制作的宝塔形的祭狗“食子”。香雾弥漫,天光和灯影灼灼煌煌,很高很高的天上都有了青烟,和云彩连在一起,吉祥地飘荡着,就像飞来了许多美丽的空行母。这是祭祀藏獒的献供,而祭祀藏獒的献供居然是一贯横行霸道的上阿妈人摆起来的。他们是上阿妈的基干民兵,是一些“造反”的人,是掌握了县革命委员会大权的“草原风暴捍卫队”。祭祀之后,“草原风暴捍卫队”就走了,回到上阿妈草原去了。
父亲伫立了很久,直到彩虹消失,直到西天边际隐隐地出现了一阵雷鸣和电闪。父亲想起了那只追逐雷电、撕咬雷电、试图吞掉雷电而死的藏獒,那只为了给主人报仇而和主人一样被雷电殛杀的藏獒。它的名字叫德吉彭措,德吉彭措是幸福圆满的意思,幸福和圆满追逐雷电而去了,雷电仿佛变成了幸福圆满的象征——哪里有雷电,哪里就会有幸福,有圆满。
祭祀獒魂的半个月里,狼群以世代积累的仇恨和不可遏止的贪婪,不断啃咬着藏獒的尸体,很快就把厄运带给了自己。所有吃了藏獒肉、喝了藏獒血的狼以及和这些狼有着亲近关系的狼,都无一例外地传染上了狗瘟。传染上狗瘟的狼比藏獒死得还要快,狼群对牛群羊群的肆虐骤然减少了,很快消弭了,藏獒用痛苦的离别、用生命的代价,履行了它们保卫牛羊,忠于草原的天职。
父亲背着不重的行李,转身走进了狼道峡口,没走多远,就吃惊地看到,铁棒喇嘛藏扎西正在微笑,正在路边等着他。藏扎西身边,是一群藏獒。
患病的藏獒们陆陆续续走进了昂拉雪山,走进了密灵谷,这是一个所有狼群和所有狼种都必然光顾的地方。藏獒们在闻味而来的狼群面前一个个倒下了,死去了。躲藏在密灵洞里修行的喇嘛看到了藏獒死去的场景,就在铁棒喇嘛藏扎西的带领下,天天祭祀着藏獒,超度着它们的忠勇之魂。喇嘛们祭祀着藏獒,藏獒也增加着他们的功德,功德的体现就是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丹增活佛。很多牧民都说,他们看到丹增活佛又复活了,就在密灵洞里悄悄修行呢。牧民们总是把愿望当做现实。
藏扎西给父亲带来了送别的礼物,那是一公一母两只小藏獒。两只小藏獒是父亲救下来的具有冈日森格血统和多吉来吧血统的藏獒的后代。藏扎西说:“我知道,没有藏獒,就没有你的生活,没有你的心情,带回去养着吧,它们是你的一个纪念,当你想念西结古草原、想念我们的时候,就看看它们。”父亲坚决不要,这是何等珍贵的礼物,他怎么能随便接受呢:“不行啊,藏扎西,它们是藏巴拉索罗,是草原的希望,是未来的吉祥,我怎么能把草原的希望带走呢。”藏扎西指着身边的一群藏獒,恳切地说:“希望还有,希望还有,这是多出来的,你就带走吧。”
父亲的藏獒火焰红的美旺雄怒也要走了,同时离去的,还有父亲从死亡线上召唤到人间的大格列,还有父亲从打斗场救回来的西结古的领地狗黑獒当周,还有已经养好伤并在父亲的撮合下和所有西结古藏獒成了好伙伴的两只东结古藏獒。它们都患了狗瘟,都要走了。父亲知道它们不能留下来,留下来会把瘟病传染给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传染给他舍命救下的具有冈日森格血统和多吉来吧血统的藏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父亲和它们拥抱送别,人和藏獒都泪流满面。
父亲把两只小藏獒搂进了怀里。
患了狗瘟的所有藏獒,那些作为看家狗和牧羊狗的藏獒,那些幸免于清洗的领地狗,就像它们的祖先那样离别了西结古草原。这是走向死亡的集体大离别,惨痛到天雨淅沥,野驴河哽咽。看家的藏獒哭望着主人和帐房,恋恋不舍地回望着,走了;牧羊的藏獒泪对着牧人和畜群,悲伤地喊叫着,走了;那些幸免于清洗的领地狗藏獒来到了所有它们能看到的牧家门前,在几十米远的地方哭别着,走了。牧民们知道这样的死别已经无可挽回,老奶奶和老爷爷们在跪着送别,青年和壮年们在站着送别,男孩和女孩们在跑着送别。都哭了,声音是潮湿的,人是潮湿的,天空和草原都是潮湿的。悲壮、惨烈、深情似海的大离别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最后离开草原的,是父亲的藏獒。
父亲转身走去。他高高地翘起下巴,眼光扫视着天空,不敢低下来,他知道低下来就完了,就要和藏扎西身边的那一群藏獒对视了。父亲假装没看见它们,假装看见了不理睬它们,假装对它们根本就无所谓,假装走的时候一点留恋、一点悲伤都没有,嘴里胡乱哼哼着,仿佛唱着高兴的歌。
父亲后来跟我说:如果不打死那么多藏獒,如果没有狼灾,狗瘟肯定不会来。那么多强悍壮硕的藏獒死于非命之后,活着的藏獒日日伤心,夜夜思念,过度了,免疫力急剧下降了。更重要的是,它们必须保护牧民的牛群羊群,当征战和抵抗无济于事的时候,就有了用毁灭自己的生命换取狼灾消失、换取草原和平的举动。
但是一切都躲不过藏獒们的眼睛,它们对着父亲的脊背,就能看到父亲已是满脸热泪,看到父亲心里的悲酸早就是夏季雪山奔腾的融水了。它们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连脚步声、连哽咽声、连彼此身体的摩擦声都被它们制止了。它们一程一程地送啊,一直送出了狼道峡。
藏獒们一只只病倒了,开始是四肢乏力、无精打采、不吃不喝,接着从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里流出了浓稠的黏液,很快就发展成了全身褪毛、牙齿脱落。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不可抗拒的狗瘟来临了。
父亲没有回头,他吞咽着眼泪始终没有回头。藏扎西停了下来,送别父亲的所有藏獒都停了下来。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就是别人的领地了。已经成为大藏獒的尼玛和达娃控制不住地放声痛哭,所有的藏獒都控制不住地放声痛哭,先是站着哭,后来一个个卧倒在地,准备长期哭下去了。
领地狗群遭到清洗以后,外来的狼就泛滥了。每天都有死羊死牛。那些作为看家狗和牧羊狗的藏獒,那些幸免于难的领地狗,疲于奔命地扑杀着,一天比一天无能为力了。无能为力的时候,所剩不多的藏獒就像商量好了一样,突然停止了对狼群的撕咬追杀。
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以后,藏獒们在狼道峡口守望了一天一夜,才在藏扎西的催促下走上回家的路。藏扎西见藏獒中没有尼玛和达娃,就知道它们要按照一只藏獒最普通的守则来安排自己的命运。
父亲从枪弹中救下来的,还有大黑獒果日。民兵们把大黑獒果日逼到了父亲曾经和瘌痢头公狼、瘌痢头母狼相依为命的那个大坑里。父亲跳进去了,跪着用身子挡住了大黑獒果日,一跪就是整整一天一夜。
尼玛和达娃留在了狼道峡口,一直守望。两天过后,藏扎西再次骑马送来鲜牛肺,它们不吃。一个星期之后,藏扎西又来了,又带来了一些鲜牛肺,它们还是不吃。半个月之后,藏扎西带着鲜牛肺再次来时,看到的是它们不倒的尸体。
清洗的过程中,父亲冒着激射的子弹,抱住了几只具有冈日森格血统和多吉来吧血统的藏獒。他朝那些实施清洗的基干民兵跪下,向他们磕头。他把额头磕出大包,磕出浓血,才使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没有绝种,也才使今天当我们进入青果阿妈草原、来到西结古草原时,还能看到一些真正的属于喜马拉雅獒种的藏獒。
藏扎西没有悲伤,他说:“我知道你们会这样,你们不死在这里,也会死在别处,你们是汉扎西的藏獒,汉扎西已经把你们的灵魂带走了。”藏扎西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尼玛和达娃,尼玛和达娃,多吉祥的名字啊,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如今太阳落山了,月亮隐没了。”让藏扎西奇怪的是,尼玛和达娃死后,狼道峡里的狼群并没有吃掉它们的尸体,好像狼群也知道它们为守望父亲而死,也被深深感动了,把那吃肉喝血的本能欲望完全丢弃了。
父亲在那段日子里成了一个专司送葬的人,他带着寄宿学校的学生,天葬了所有被清洗的领地狗,同时也天葬了西结古寺专门给领地狗抛洒食物的老喇嘛顿嘎。那么多领地狗一死,老喇嘛顿嘎也死了。铁棒喇嘛藏扎西说:“老喇嘛顿嘎是属狗的,他找狗去了,以狗魂为伴去了。”
西结古草原的牧民们不相信父亲就这样走了,匆匆忙忙从党项草原、砻宝泽草原、野驴河流域草原、白兰草原来到了碉房山下、寄宿学校。他们赶来了最肥的羊、最壮的牛,牵来了最好的马,这些都是送给父亲的礼物。他们以为父亲到了西宁城,还能骑着马到处走动,还能赶着牛羊到处放牧。牧民们还带来了最好的糌粑、最好的酥油、最好的奶皮子和洁白的哈达,把这些东西放在了寄宿学校的院子里。他们相信即使父亲走了,也会很快回来,拿走这些东西。因为这是他们的心,而汉扎西是最懂得藏民的心的。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父亲的学生——毕业的和还没有毕业的学生来到了学校,怎么也不肯离去,一直都在眼巴巴地等待着他们的汉扎西老师。这些心和藏獒一样诚恳的牧民们,总觉得那个爱藏獒就像爱自己的眼睛一样的父亲,那个无数次挽救了藏獒的性命、和藏獒心心相印的父亲,那个和牧民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父亲,那个在大草原的寄宿学校里让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学到了文化的父亲,还会来,就会来。
带着疲惫和悔恨离开西结古草原的外来骑手,回到自己家乡草原,立即就被革命风暴席卷了。上阿妈骑手轻蔑地抛弃了对藏巴拉索罗的信奉和追逐,靠着叉子枪的威力,夺取了整个结古阿妈藏族自治县革命委员会的大权后,用古老的部落风格和复仇习惯,对胆敢继续以他们为敌的西结古领地狗和所有的看家狗、牧羊狗进行了一次大清洗。这是利用权力进行的一次更大规模的杀戮。一队基干民兵打着“草原风暴捍卫队”的旗帜,来到了西结古草原,把藏獒当做了练习射击的活靶子。就在这场清洗中,那些威猛高大、智慧过人的纯种藏獒,那些獒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后代、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后代、所有伟大的獒父獒母的后代,那些深藏在牧民家里、还原了喜马拉雅古老獒种的黑獒、雪獒、灰獒、金獒、红獒、铁包金藏獒,那些狮头虎脑、熊心豹胆、铜头铁额、方嘴吊眼、体高势大、雄伟壮丽的藏獒,一只接一只地消失了。
还会来、就会来的父亲却再也没有来。时间过去很久很久了,但很久很久的时间并不妨碍西结古草原的牧民对父亲的怀念,他们对父亲的感情表达给所有能见到的汉人。一旦有汉人来到西结古草原,他们就会敞开门户,烧起奶茶,端上糌粑和手抓,就像对待父亲那样对待他们,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会说:“住下来吧,这里就是你的家,就是你的家。”牧民们把汉扎西的故事变成了传说,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直到今天,还在娓娓传说,就像野驴河的水还在汩汩流淌一样:“哦,让我们说说汉扎西的故事吧。”辽阔而美丽的西结古草原,永远流传着藏獒与汉扎西的故事。
更加不幸的是,在那天翻地覆的年代,在革命风暴席卷的时候,所有的神佛都成了四旧,被打翻在地,失去了往日的法力,被三尊菩萨和格萨尔王见证的藏巴拉索罗小兄妹尼玛和达娃,也不能带来吉祥。
2007年4月7日初稿
冈日森格死后,西结古草原再也没有出现新的獒王。它成了最后一代獒王,成了草原把藏獒时代推向辉煌又迅速寂灭的象征,它的死送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送走了心灵对慈悲的开放和生命对安详的需要。喜悦、光明、温馨、和平,转眼不存在了,草原悲伤地走向退化,是人性的退化、风情的退化,也是植被和雪山的退化,更是生命的物质形态和精神形态的严重退化。
2007年9月15日四改
几天后,父亲从西结古草原的四面八方找来了獒王冈日森格原来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中的六个人。他们个个都已经是身强力壮的牧民了,他们和父亲一起,去天葬场和冈日森格已经升天的魂灵告别。回想起十几年前和冈日森格流落到西结古草原的日子,他们把眼泪流成了野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