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力量,也只够保护这兄妹俩了。
父亲抱的是小藏獒尼玛和达娃。
枪声中,有一声声狼嗥破空而来。面对藏獒的群死,父亲不知道它们是幸灾乐祸,还是兔死狐悲。
一瞬间就是横尸遍地,是西结古藏獒硕大的尸体,在阳光下累累不绝。还有受伤没死的,挣扎着,哭号着,用哀怜的眼光向人们求救着。这时候,为救藏獒,从来都奋不顾身的父亲呆若木鸡,那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他都充耳不闻。他呆呆地坐在行刑台下,紧紧地抱着胸。没有人知道,父亲的胸前抱着什么。
许多藏獒冲着狼嗥的方向吼起来,包括正在经受摧残的西结古藏獒,都本能地把警惕的眼光扫向了远方。父亲知道,即便面对人类的屠杀,它们也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它们不怕死,但它们渴望人们枪下留情,让它们死在保卫草原的厮杀中。
桑杰康珠麻利地装上弹药,朝着上阿妈领地狗又开了一枪。又一只上阿妈藏獒倒下了。上阿妈骑手的报复接踵而至,十五杆叉子枪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射击。
红了眼的桑杰康珠正抬枪射击,不知不觉到了父亲跟前。被悲哀折磨得麻木的父亲突然扑向她,把她满怀抱住。父亲后来说他自己是个懦弱的人,没有能力阻止上阿妈草原的班玛多吉,就只好阻止西结古草原的桑杰康珠了。
巴俄秋珠急迫仓促地尖叫起来:“开枪啦,她开枪啦。打,打死他们的所有藏獒。”上阿妈骑手端起了枪,依然是十五杆装饰华丽的叉子枪,同时瞄准了西结古领地狗群。
桑杰康珠向父亲怒吼,说上阿妈骑手打死了那么多西结古藏獒,她才打死两只上阿妈藏獒。父亲顽梗地从桑杰康珠手里夺过了枪,冲着天空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响,叉子枪的后坐力把他夯倒在了地上。他趴着,死死地抱住枪,哭着说:“不能再打了,谁的藏獒也不能打了,再打就没有藏獒了。”桑杰康珠不听他的,以一个草原姑娘的泼辣和一个白兰后裔的强悍压住他,拼命抢夺着。
桑杰康珠愤怒了,朝着正在冲她吼叫的上阿妈领地狗就是一枪。一只藏獒应声倒地。
枪回到了桑杰康珠手里。她朝前跑了几步,似乎立刻就要打死巴俄秋珠。也许她知道,她的枪里这时没有弹药,所以她竭尽全力吼叫着,就像一只恼怒得失去了理智的母兽:“勒格,勒格你在哪里?我就是你的明妃,我没有被藏獒咬死,你冤枉了丹增活佛。”
密集的枪声响起来,十五杆叉子枪再次射出了要命的子弹,又有许多西结古藏獒倒下了。血飞着,飞着,密集的麻雀一样飞着;落地了,稠雨般地落地了。肉在地上喘息,很快就成了一堆狼和秃鹫的食物。皮毛,黑色的、雪色的、灰色的、赤色的、铁包金的,都是一种颜色了,那就是血色。
勒格红卫一直都在迎风呆立,这时候仿佛听到了天外之音,惊讶而虔诚地瞩望着桑杰康珠。
桑杰康珠毫无惧色地说:“我是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我是打不死的。”
桑杰康珠继续喊叫着:“勒格,勒格你在哪里?我是你的明妃,你快来帮帮我,打死上阿妈人,打死上阿妈人。”她当然知道仅靠她的一杆枪是打不过的,勒格来了也打不过,但她还是要打,仿佛不打就不是她桑杰康珠,就不是一个霸悍如獒、威武勇悍的白兰人的女儿,就不是一个交通天神地鬼的苯教咒师的后代。
巴俄秋珠喊道:“走开,小心我们打死你。”
一阵恐怖的噼里啪啦声掩盖了桑杰康珠的声音,十五杆叉子枪又开始了射击,又有一些西结古藏獒倒了下去,同时倒下的还有桑杰康珠。无法遏制疯狂的巴俄秋珠这一次抬高了枪口,一枪打穿了她的心脏。
一阵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骤然响起。桑杰康珠骑马从远方跑来,跑向了一个略微高一点的草坝,她想一览无余地看清楚勒格红卫在什么地方——她必须找到他,立刻找到他,但吸引了她目光的却是冈日森格的血泊长眠,是上阿妈骑手对西结古藏獒的屠杀。她吃惊地“啊”了一声,策马过来,从背上取下那杆她从上阿妈骑手那里骗来的叉子枪,瞄准了上阿妈领地狗。意思是说,你们打死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我就打死你们的所有藏獒。
父亲和西结古骑手们怎么也不相信巴俄秋珠会向人开枪,他们看到桑杰康珠倒下了,以为不过是躲避枪弹的卧倒,便没有在乎。他们扑向了那些陪伴他们长大并和他们生死相依的藏獒、那些受伤的四条腿走路的兄弟姐妹,试图给它们一丝临终前的安慰。只有泪眼蒙眬的勒格红卫跌跌撞撞地跑向了桑杰康珠。
勒格红卫呆若木鸡,他对着丹增活佛的舍利子说:“活佛,你错了。我做不到,我杀了多少藏獒,我救不回多少藏獒。我实在做不到!”
勒格红卫扑到桑杰康珠身上,摸了一把她胸脯上的血迹,惨叫了一声:“康珠姑娘。”
这是巴俄秋珠最后的疯狂,是无限积郁的全面发泄,是彻底绝望后的残暴杀戮。噼里啪啦一阵响,上阿妈骑手的十五杆叉子枪没有遗漏地射出了子弹。倒地了,倒地了,西结古藏獒纷纷倒地了。他们不敢杀人,杀人是要犯法的,他们只会杀藏獒,草原上藏獒再重要,也没有杀獒偿命的规矩。他们迅速装填着弹药,再次同时瞄准了西结古领地狗群。
勒格红卫说:“你说你是我的明妃,我冤枉了丹增活佛,谁说的?”
“梅朵拉姆!文殊菩萨!藏巴拉索罗!”
桑杰康珠也好像笑了笑,蠕动着嘴唇说:“阿爸,阿爸说的。”
比西结古草原骑手的回答声更响亮的枪声,还有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
勒格红卫说:“阿爸?你的阿爸是谁?”突然明白了,“是砻宝雪山的苯教咒师吗?”
回答声响彻原野:“不答应!”
桑杰康珠说:“阿爸骗了你,其实我没有死,我活得好好的。”
班玛多吉却把格萨尔宝剑抱得更紧了。他高声回答说:“有见过梦想成真的吗?我们的藏獒流了那么多血,我们的獒王和我们的活佛都奉献了生命,我们才夺回格萨尔宝剑,我们怎么可能恭敬奉送给那个邪恶的人?”班玛多吉高声问:“西结古草原的骑手,你们答应不答应?”
勒格红卫沉默着,突然又问:“你阿爸怎么跑到白兰草原去了?”
忽然他有了灵感,身子转向西结古骑手群,高声说道:“班玛多吉书记,你把格萨尔宝剑给他,把你怀中不祥的凶器给他,让那个执迷不悟的人带去北京城,去亵渎神圣的文殊菩萨吧。”
桑杰康珠说:“他愿意生活在老家。”
勒格红卫沉默了,他紧握丹增活佛的舍利子,心里对活佛说:“活佛你告诉我怎么办?你教我怎么办?”
勒格红卫说:“不对,他用另一个姑娘的尸体骗了我,他害怕我再去找我的明妃。”
回答勒格红卫的是巴俄秋珠凄凉的一声叫唤:“我都拜过了,藏菩萨汉菩萨,北京城的文殊菩萨,我都求过了,拜过了啊。你说的经文,我都转过了念过了。喇嘛经,汉经,还有革命经,我都念过了。梅朵拉姆还是没回来啊!我只有藏巴拉索罗了,没有藏巴拉索罗,我见不到梅朵拉姆啊!”
桑杰康珠说:“是啊,你已经背离佛门,阿爸不想再让女儿做你的明妃了。后来你让你自己失去了‘大鹏血神’。阿爸就更不愿意你去找我了。”
勒格红卫向巴俄秋珠招手说:“放下你的枪吧,放弃你争抢宝剑的邪念,回上阿妈草原去,烧香吧,念经吧,祈祷吧,乞求佛菩萨饶恕你的罪过,保佑你的梅朵拉姆。”
勒格红卫哭了。桑杰康珠说:“阿爸说,是你让你自己失去了‘大鹏血神’。你走火入魔,脱掉了皮袍,对着寺院狗又蹦又跳,说有本事你们咬掉我的‘大鹏血神’,我就离开西结古寺。没想到它们真的就咬掉了。”
所有的骑手都不知不觉摸着自己的胸,在扪心自问。
勒格红卫说:“你阿爸说我错怪了丹增活佛?”
班玛多吉手握格萨尔宝剑,茫然无措,他把宝剑贴在胸前,仿佛在问自己的心,是不是怀揣着善良。
桑杰康珠突然清清亮亮地说:“你不要难过,你的‘大鹏血神’虽然死了,但你要是死了,你就能找到它了。最最重要的是,我也要死了,我死了就能再做你的明妃了。”
勒格红卫沉默了,所有的骑手都沉默了。
勒格红卫意识到这是桑杰康珠最后的话,再也没说什么,又摸了一把她胸脯上的血迹,从她身边拿起了那支她始终不肯射向人的叉子枪,不紧不慢地装好了弹药。
勒格红卫长叹一口气,对巴俄秋珠说:“你带着格萨尔宝剑去北京,不但梅朵拉姆回不来,你自己也回不来了。”勒格红卫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因为带去的不是吉祥藏巴拉索罗,是不祥凶器。你把凶器送给北京城的文殊菩萨,你是什么居心?!”
他听到巴俄秋珠再次尖叫起来:“快啊,把所有的藏獒都打死,都打死。”
勒格红卫略略停顿,然后以悲凉的口气对所有骑手说:“你们看看藏獒的尸体,摸摸你们暴烈的胸膛,今天的草原,还有吉祥吗?格萨尔宝剑早就不是藏巴拉索罗了,它就是一个凶器!”
他站了起来,挺身在已经死去的桑杰康珠身边,似乎没有瞄准,就把子弹射向了五十米外的巴俄秋珠。这一枪果断而准确,很多人都看到巴俄秋珠晃一晃挺一挺然后从马背上栽下来的情形。
勒格红卫手指上阿妈的巴俄秋珠,高声说:“你和我一样,心中充满了仇恨和邪恶,我们给草原带来的是鲜血和死亡。格萨尔宝剑就算还真是藏巴拉索罗,落到我们手上,也神变了,也就不是藏巴拉索罗了。”
所有人还听见了巴俄秋珠惊天动地的那声惨叫:“我的梅朵拉姆啊!”
勒格红卫高声问:“你们应该还记得,丹增活佛说过,格萨尔宝剑是神变之物,它是藏巴拉索罗,又不是藏巴拉索罗。因为藏巴拉索罗是吉祥如意,而格萨尔宝剑不是。丹增活佛说,它在善良的人手中,它就代来吉祥,就是藏巴拉索罗。它落在邪恶的人手中,它就会带来灾难,就是不祥之物,就不是藏巴拉索罗。”
巴俄秋珠死了。突然一片安静。远处,狼嗥的声音大起来。
勒格红卫说:“丹增活佛说了,它是格萨尔宝剑,却不是藏巴拉索罗。”
失去了疯狂首领的上阿妈骑手再也没有人开枪了。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以及他们的藏獒,都定定地伫立着,似乎谁也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安静。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和父亲步履沉重地走过去,站到了勒格红卫面前。
班玛多吉叫道:“你胡说,难道它不是格萨尔宝剑?”
班玛多吉紧紧抱着格萨尔宝剑,想表达自己的感谢。当他看清楚勒格红卫的眼睛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勒格红卫的眼睛里,正在喷涌着巨大的悲伤和怜悯,那是他最后的也是埋藏最深的情绪,这时候悄悄跑出来成了他的主宰、行刑台的主宰。
上阿妈骑手没有放下枪,但没有扣动枪机。他们听勒格红卫说话:“知道我为什么能拿到格萨尔宝剑吗?是因为刚才,丹增活佛坐化之前告诉了我。知道我为什么让班玛多吉抢去吗?因为丹增活佛对我说,那是个不祥之物。”
勒格红卫说:“我违背了誓言,我打死人了。”
是勒格红卫。他高高站立在行刑台上,向着所有的骑手挥挥手,高声笑道:“疯狂的人啊,愚蠢的人,把你们愚蠢的枪放下!”
父亲轻轻地叫了一声:“勒格。”
就在上阿妈骑手的枪声集体响起之前,行刑台上,响起一声狂笑。
勒格红卫看着父亲鼓胀的怀抱,笑问父亲:“是那捣蛋的小兄妹?”
巴俄秋珠命令所有带枪的上阿妈骑手端起了枪,然后喊道:“打死它们,打死它们,一个也不要剩下。”话音未落,就打响了第一枪,一只西结古藏獒倒下了。
父亲点头,松开手,怀里露出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可爱的小脑袋,它们望着勒格红卫,一脸迷茫。勒格红卫摸摸它们的小脑袋,对父亲说:“是好藏獒,好好养大,给西结古藏獒带来兴旺。”这时候,勒格红卫想起了丹增活佛的话:“我在这里看着你。你的地狱食肉魔咬死了多少藏獒,你就要挽救多少藏獒。”他当时的回答是:“我谁也不挽救。”但结果是他挽救了,他不知道残存的西结古藏獒是不是地狱食肉魔咬死的数量,他没有心思去数了。
“誓死捍卫”声中,西结古藏獒的生命就无足轻重了。
勒格红卫把手中的叉子枪平递给班玛多吉,让他开枪打死自己。他说,“枪太长了,当我瞄准自己的时候,我的手够不着扳机。求你们了,动手吧。”
西结古领地狗群仿佛听懂了巴俄秋珠的话,都满眼祈求地望着班玛多吉。班玛多吉看了看它们,又看看手中粘连着黑亮黑亮的舍利子、烙印着“藏巴拉索罗”古藏文字样的真正的格萨尔宝剑,突然挥动拳头,喊起一声口号:“誓死捍卫格萨尔宝剑!誓死捍卫藏巴拉索罗!”西结古骑手稍一犹豫,也举起了拳头,高声呼喊起“誓死捍卫”。口号声中,他们更加紧密地聚集在班玛多吉身边,表明了众志成城誓死捍卫的决心。
父亲说:“为什么要死?勒格你可以不死。”
巴俄秋珠嘴一张,声音突然沙哑了,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格萨尔宝剑会保佑我,藏巴拉索罗会保佑我,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会保佑我!”然后驰马跑出去,又跑回来,依然是声嘶力竭地喊叫:“举世无双的格萨尔宝剑,神圣无比的藏巴拉索罗,只能属于我们上阿妈草原。班玛多吉,你不交出来,我们就打死西结古的所有藏獒。”
班玛多吉也说:“活着,将功补过吧。”
巴俄秋珠一下子呆住了,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但一提起来却又万分现实的问题,他愤愤然地寻思:是啊,把格萨尔宝剑进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的路在哪里?在上阿妈草原他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公社副书记,一离开家乡,就只是一个从来没出过远门的牧民,连东西南北都辨不清楚,怎么可能走到西宁,走到远在天边的北京?
勒格红卫说:“一个违背了誓言的人,是没有资格活下去的。‘大遍入’法门不允许我杀害人,我已经违背了,就只能在让仇人杀死我的一个亲人和自杀之间选择,否则我就会堕入轮回的苦海,永永远远不得脱离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途。”
班玛多吉说:“没见过世面的巴俄秋珠,我知道你是想表忠心,想用格萨尔宝剑换回自己的老婆梅朵拉姆,可你一个比牛羊聪明不了多少的老(意为愚钝)牧民,知道去北京的路怎么走吗?知道北京城的城门在天上还是在地下吗?”
父亲说:“你是个孤儿,明妃就是你的亲人,她已经被仇人杀死了,你用不着自杀。”
巴俄秋珠带着骑手追到了跟前,停下来喊道:“班玛多吉你听着,真正的藏巴拉索罗只能属于我们,只能由我们敬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快把藏巴拉索罗交出来,不交出来,我们就打死西结古的所有藏獒。”
勒格红卫笑说:“我不死,他们也不答应。”
半个小时后,跑在最前面的班玛多吉就被巴俄秋珠带着上阿妈骑手堵了回来。班玛多吉看到行刑台前还有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寻求保护似的朝他们跑去。但他没想到,这个举动无疑又把危险引向了西结古领地狗。
原来,上阿妈骑手已经围拢过来,对勒格红卫怒目相向。在他们身后,是多猕骑手和东结古骑手。班玛多吉看身边很少西结古骑手,他们都被隔在外围去了,顿感紧张,把手中的格萨尔宝剑握紧了。
勒格红卫抚摸着脸上摔烂的伤痕,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把格萨尔宝剑夺回来了,夺回来也没有用处。他手握着丹增活佛的舍利子,幻灭的心事便骤然放大,一股巨大的悲伤横穿了他的肉体。他望了望身后烧没了丹增活佛的干干净净的一片白灰,望了望行刑台前死去的獒王冈日森格,望了望被自己一路绑架的大黑獒果日,望了望一直仇恨着他却忍让着不过来撕咬他的美旺雄怒,望了望那些依然活着的西结古藏獒,“呜呜呜”地哭起来。勒格红卫站在风中,想着自己的身世、自己的仇恨,想着死去的藏獒和狼、明妃和“大鹏血神”以及这些年几乎是自己影子的地狱食肉魔,哭得更凶了。
勒格红卫对父亲说:“我的‘大鹏血神’死了,我要是死了,我就能找到它了。我的明妃死了,我死了,也就跟她在一起了。如果我们的来世不是饿鬼或畜生,如果不在地狱,我们还来西结古草原,这儿是我们的家乡。”
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似乎犹豫了一下,意识到真正的格萨尔宝剑——藏巴拉索罗的最后归属并没有确定,就纷纷上马,紧追不舍。
勒格红卫突然扑向班玛多吉,从班玛多吉手中夺过格萨尔宝剑,反插进了自己的肚子。古老的宝剑、英雄的宝剑、神圣的宝剑,在成为自杀工具的时候,依然具有削铁如泥的神威。他很用力,让自己的肚腹湮没了整个剑身。
巴俄秋珠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望着班玛多吉的背影。一股怒火烧得他浑身发烫。跳上马背,一边追击一边装弹药。所有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也都跟着他追起来。
勒格红卫高高站立,环顾四周,对着所有的骑手微笑。他高声说:“你们还惦记格萨尔宝剑?还相信它就是吉祥的藏巴拉索罗?你们要还是执迷不悟,我就把这个神变的凶器给你们!”
班玛多吉怀抱失掉了舍利子的格萨尔宝剑。他的右臂被人咬伤了,冒着鲜血,一路都是飘洒的红雨。
说完,勒格红卫奋力拔出格萨尔宝剑,扔向上阿妈骑手群。
突然有人“嗷嗷嗷”地喊叫着,从人堆里滚出来,跳上马就跑。那是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
格萨尔宝剑带着勒格红卫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艳丽的弧线,于是,所有的人都看见血腥杀戮的西结古草原上空,架起了一道彩虹。
格萨尔宝剑被人抢走了,又被人抢走了。抢来抢去的战斗是激烈的,人们纠缠在一起,推着,搡着,打着,踢着,甚至有代替藏獒用牙齿咬的,不分彼此,交叉错落。上阿妈骑手的枪失去了作用,各方骑手的机会一下子均等了。所有的藏獒——西结古领地狗、上阿妈领地狗、东结古领地狗、多猕藏獒,都退却到一边,冷静地观望着。好像打斗不是藏獒们的天性,而是人的天性,好像不是人豢养驱使了藏獒,而是藏獒豢养驱使了人。
行刑台前的杀戮终止的时候,父亲听到远处有藏獒的吼叫。父亲听出是美旺雄怒的声音,霎时间,残存的西结古藏獒们都涌动起来,它们都不约而同地望一眼父亲,然后向前跑去。父亲看它们奔跑的方向,正朝着寄宿学校,心中一惊,奔向自己的大黑马。
紧跟着,所有的骑手——上阿妈骑手、西结古骑手、东结古骑手、多猕骑手纷纷下马扑过去,扑向了即使栽倒在地也还是紧紧抱着格萨尔宝剑的勒格红卫。
黄昏正在出现,那一片火烧云就像血色的涂抹,从天边一直涂抹到了草原。草原是红色的,是那种天造地设、人工无法调配的绿红色。父亲奋力纵马跑到藏獒前边,远远地望见了寄宿学校那片原野。父亲忽然勒马,大黑马前蹄高高扬起,身子人立,差点把父亲摔下马来。
勒格红卫“啊唷”一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结结实实把脸杵到了地上,脸烂了,流血了。那一瞬间,他没觉得疼,他想起丹增活佛曾经的谶言:“不再吉祥的权力和欲望让格萨尔宝剑浸透了锋利的大黑毒咒,谁拿了谁就会倒霉。”
父亲身后,所有的藏獒也都急停,驻步远望。
突然一声吼叫,没有来得及跳上行刑台的班玛多吉从后面靠近他之后,纵身跃下马背,扑倒了他。
父亲和大黑马和所有的西结古藏獒,都看见了一个奇特的景象。他们都被惊呆了,却没敢发出惊恐的喊叫。笼罩着他们的是巨大无边的肃穆,让他们不敢出声。
勒格红卫目光阴郁地望着对方,晃了晃手中的格萨尔宝剑没说什么。此刻他的心中一片怆然。丹增活佛死了,复仇的目的达到了,但更大的空幻和绝望却依然厚重地笼罩着他。他的藏獒、他的狼、他的明妃、他的大鹏血神却不能活过来。他没有丝毫的欣悦,只有无尽的悲哀、河流一样源远流长的悲哀。他手握格萨尔宝剑,悲哀且孤独地伫立着,茫然无措。
他们看见一群狼匍匐在寄宿学校前方,静默无声,那情情景,不像是埋伏,也不像是围困,更没有攻击。它们的身形像是在听经,像是在磕长头,像是在膜拜。就好像它们的前方不是它们世世代代的天敌,不是它们命中注定要侵扰祸害的人类,不是它们难得寻觅到的弱小,而是一尊天神。
巴俄秋珠没有接,看着它掉在了行刑台上。他说:“我们要的是真正的藏巴拉索罗。”
父亲和大黑马还有西结古藏獒们的眼光越过狼群。父亲的眼睛潮湿了,透过泪光,他看见了萦绕在寄宿学校上空的祥云,看见了闪耀原野上的光芒。然后,父亲看见了那尊巍然屹立的天神。
勒格红卫不说话,只把自己从大经堂偷来的华丽的宝剑扔了过去。
父亲轻轻念了一声:“多吉来吧。”
巴俄秋珠知道自己追不上,站在行刑台上大声说:“勒格,你的话还算数吗?只要我们把西结古藏獒全部打死,你就会把藏巴拉索罗交给我们。”
狼群起身了,撤离了。不是溃逃,没有慌乱,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寂然无声。
所有骑手所有的目光在瞬间的木然之后,都豁然闪亮,行刑台下一片惊呼,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扑向了勒格红卫。与此同时,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和多猕骑手的头扎雅也都扑上前。木然的勒格红卫被那惊呼声唤醒,本能地跳开,比受惊的兔子还要快。他跳下行刑台,直奔自己抢夺来的灰骒马,一跃而上。
父亲和藏獒们快速奔向前去,寄宿学校突然传来孩子们劫后余生的欢叫。父亲避过迎面扑来的孩子们,跑向仍然站立的多吉来吧。父亲蹲下身子,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多吉来吧。父亲心说:多吉来吧,你也太沉着了,你竟然还不扑上来,你这个多吉来吧!
勒格红卫双手捧着格萨尔宝剑,木然站立。
多吉来吧轰然倒地。
真正的格萨尔宝剑没有金银的镶嵌,没有珠宝的装饰,甚至连剑鞘都不需要。它古朴天然,仿佛不是人工的锻造,而是自然生成的天物。草原牧民世世代代的敬畏和祝愿附着在没有锈色的宝光里,给了它金银宝石无法媲美的明亮,至高无上的权力和遥远幽深的传说渗透在钢铁中,给了它不可比拟的神圣。
终结的场景是一场浩大的天葬仪式。所有死去的西结古藏獒和东结古藏獒和多猕藏獒还有上阿妈藏獒,连同死去的桑杰康珠、勒格红卫,还有巴俄秋珠,都安静地躺在天葬台上。所有幸存的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藏獒、东结古骑手和东结古藏獒、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还有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藏獒,都无声地聚集在一起,庄严地注视着在神秘浩渺的天空中盘旋飞翔俯冲的神鹰,目送不死的魂灵乘风升天。
这才是宝剑,这才是格萨尔宝剑。一把烙印着“藏巴拉索罗”古藏文字样的真正的格萨尔宝剑。真正的格萨尔宝剑原来稳稳当当揣在丹增活佛的怀抱里。
所有的欲望,所有的仇恨,所有的贪念,都在庄严肃穆的注视中跟随升天的魂灵随风消逝。
他盯着剑,两眼茫然。
西结古的班玛多吉把不祥的格萨尔宝剑给了上阿妈骑手,身为走资派的麦书记自愿跟了多猕骑手去接受批斗,东结古的骑手什么都不要,只希望父亲告诉他们,真正的藏巴拉索罗是什么。这也是所有骑手的愿望。父亲看着他们疲惫的脸上浮现起平静安详的神色,点了头。
他感觉舍利子粘连在一个沉甸甸的物件上,他抓起物件,烫得他一阵吸溜,又扔进了灰堆。灰粉扬起来,扑向他的眼睛。他眨眨眼,再次抓起了那物件。这次他没有松手,他看清楚和舍利子粘连在一起的沉甸甸的物件了,那是一把剑。
父亲从怀里抱出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父亲说,他在银镜和铜镜里看到的是三尊菩萨和格萨尔王。丹增活佛早就说过,当真正的藏巴拉索罗显现的时候,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大势至菩萨,还有莲花生的化身格萨尔王,都会作为吉祥的见证出现在圆光里。他们见证的藏巴拉索罗不是格萨尔宝剑,而是草原上新一代的藏獒,小兄妹尼玛和达娃。
只有勒格红卫在舍利子显现的时候没有跪下来磕头,他内心庄严而又茫然。冥冥之中,丹增活佛的舍利子牵扯着他的脚步。他木然上前,把手伸向黑亮黑亮的舍利子,仿佛那是丹增活佛留给他的誓言,他用双手去迎接。
所有人都惊叹了一声。即将离去的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和上阿妈骑手都上前看小兄妹藏獒,并且都伸手抚摸它们可爱的小脑袋,以此表达他们作为一个草原牧民真诚的喜爱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