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来吧走遍了集镇的所有地方,它期望会在熙熙攘攘的藏民堆里看到主人,它从来就认为它的主人汉扎西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藏民。它还不时去集镇西头的公路上察看。它沿着指向夕阳的公路往前跑,一直跑到公路突然改变方向的时候才返回来。它总觉得路是有生命的,或许有一刻,某一条路不再拐弯了,不再拐到朝南朝北朝东的山峡里头去了,也不再凌空跨过水面拐向更加莫名其妙的峡谷,而是劈开山脉,朝着太阳落山的地方,一直向西,向西。但是没有,它没有发现路的变化,不,变化还是有的,那就是更加弯曲了,更加执拗地向南向北向东去了。
多吉来吧吃起来。它发现人吃饭之前,总要把一些纸片交给饭馆的人,就从街上叼来大字报纸和标语碎片放在柜台上。阿甲经理惊呼起来:“你们看,你们看,多么聪明的藏獒,连吃饭交钱都学会了。”晚上它就卧在门口,守护着饭馆,这是它的本能,任何一个喂养过它的人,都会得到这样一种出自本能的报答。没有人骚扰它,看到它的人都以为它是饭馆喂养的藏獒。而阿甲经理也有这个意思:一定要好好喂它,别让它走掉了。
集镇上的人都认识了多吉来吧,所有的狗也都认识了多吉来吧。人对它和气,狗对它也和气,好像这里的狗没有一只是坏脾气的。多吉来吧尽管处在落魄寂寥之中,仍然保持着傲慢骄矜的态度,只要不是来跟它玩的小狗崽子,它一律不理,好像这儿原本是它主宰的领地,它是不怒而威、睥睨一切的大王。
多吉来吧失望得垂头丧气,它卧在一个味道蛮好闻的地方。过了片刻,就知道这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吃饭的地方,连它也得到了一些羊骨头和一个鲜羊肺。是饭馆的阿甲经理拿给它的。阿甲经理板着面孔说:“哪里来的藏獒,卧在这里干什么?吃吧。”
狗们的大度包容让多吉来吧有些奇怪,这里有各式各样的藏狗,却没有一只是藏獒。这儿离汉地比较近,藏獒都被“下边人”(指平原上的人)绑架走了。没有藏獒的地方是懦弱而平庸的,经常会有外人来闹事,抓人,斗争,游街,那些藏狗却熟视无睹,完全不尽捍卫领地安全的责任。多吉来吧看不懂那些外来人在闹什么,却对他们保持警惕,因为他们身上散发着那种亢奋的人臊,那是不祥的气息。
多吉来吧心里松快了一些,藏民给它带来了安全感。它在街道上走着,和许多人擦肩而过。藏民们并不怕它,赞赏地看着它,甚至有人伸手梳理了一下它的鬣毛。它容忍着没有咆哮,仰起面孔,仿佛在询问那人:知道去西结古草原的路怎么走吗?接下来的走动中,它把它的询问用那双深澈而忧郁的眼睛告诉了所有面对它的人,但是没有人给它说起路的事情。它觉得他们比起它的主人汉扎西来差远了,读不懂它的眼神,看不透它的心。
突然有一天,多吉来吧不再走动了,从晚上到早晨到中午都没有离开饭馆,大部分时间卧着。饭馆的阿甲经理很奇怪:“藏獒是怎么搞的,今天这么老实,不会是病了吧?”多吉来吧似乎听懂了,把抬起的头懒洋洋地耷拉在了前腿之间,然后闭上眼睛,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呼呼声,好像在生气,又好像在打鼾睡觉。阿甲经理给它端来了半盆肉汤,里面放了几块熟牛肉。它跳起来,呼噜呼噜把牛肉和肉汤全部吃干喝尽了,然后又趴下,又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阿甲经理说:“好着呢,能吃就没病,它大概终于把这里当成家了,它当成了家,就不会再走了。”
一趴就是大半天,它饿了,起身去寻找吃的,才发现这是一个没有野物的地方。集镇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还有敞开着铺门的商店。一瞬间多吉来吧恍然回到了西宁城,紧张愤怒得几乎跳起来。它本能的举动是躲开人群,可是它已经进入了街道,躲到哪里都是人,很快就被人注意上了。“谁家的藏獒这么好。”“是啊是啊,这么好的藏獒。”多吉来吧赶紧走开,忽然意识到他们说的是藏话,回头看到满街道几乎都是藏民,跟西结古草原的藏民差不多,悬起的心顿时落下了。它闻了闻空气里浓郁的酥油味、牛粪味和羊粪味,确定它并没有回到它极其讨厌的西宁城,而是来到了一个藏民聚集的地方。
多吉来吧自己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一整天都待在饭馆,直到下午,当一群外来的人突然包围了饭馆开始胡作非为时,多吉来吧才知道自己等待就是报答。外来人在墙里墙外糊满大字报,它不干涉;外来人给阿甲经理戴纸糊的高帽子,它也不吭声。等到那些人拧住阿甲经理的胳膊,吆三喝四地要把他带走的时候,它从门口站起来,威胁着吼了起来。
眼前是一个牧区集镇,许多高高矮矮的房子错落在阳山坡上,许多大大小小的帐房散落在平川里,更重要的是,有三条河流环绕在这里,有三条路都是指向太阳落山的西方。多吉来吧犯难了,它试着把三条路都走了一遍,都是走过去五六百米后路就拐弯了,拐到山峡里头去了。山峡是朝南朝北朝东的,唯独没有朝西的。更让它疑惑的是,路居然也能过河,路一过河就凌空架在水面上,就把西去的方向改变了。这里不是平坦的大草原,到处都是陡峭的山、湍急的水,离开了公路,它根本就无法向西行走。多吉来吧绝望地望着滔滔不绝的河水,趴下了。
那些人不理会多吉来吧,他们串联到这个牧区集镇传播革命火种已经好几天了,知道这只硕大无朋的狗不咬人。几个人架着阿甲经理走出了饭店,走向了街道,另一些人开始打砸饭馆里的所有设施。多吉来吧就在这个时候扑了过去,它一连撞倒了七八个人,几乎扯烂了所有来犯者的衣服,它让所有人心惊胆寒,却没有咬死一个人。他不能给阿甲经理带来杀人偿命的麻烦。在它攻击的时候,集镇上的所有藏狗都参与进来,成了它的帮手。它们借势狂吠着,朝着这里的藏民和这里的藏狗向来不敢得罪的外来人,第一次发出了愤怒的吼叫。那些人跑了,一个比一个狼狈地跑了。
就这样昼夜兼程,走过了一片又一片草原,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遇到了狼,遇到了熊,遇到了金钱豹,也遇到了保卫领地的藏獒和藏狗,它克制着自己的杀性,能躲就躲,只要不妨碍它西去的进程。但野兽和藏獒藏狗并不理解它的心情,看它夹着尾巴往前跑,总以为它怯懦无能。不得已它咬死了一只拦路的金钱豹,咬死了两只追着不放的藏獒,还咬伤了一只藏马熊和三只藏狗。
多吉来吧追了过去。所有的藏狗都跟在了它身后,追着,喊着,高兴得打着滚儿。它们本来就应该这样,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们不这样了。现在它们又开始了,又把捍卫领地安全的责任承担起来了,好像多吉来吧一下子唤醒了它们休眠已久的狗魂。它们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见了那些浑身人臊的外来人就吼叫就追咬,直到把他们追撵出集镇。
太阳已经西斜,强光照得多吉来吧眼睛眯了起来,它高兴地看到,给它指引方向的除了太阳,还有在金红的光晕里愈加巍峨壮丽的雪山。它跑起来,它知道太阳一落山自己的脚步就不会如此坚定,就想在太阳落山之前多赶一些路。
多吉来吧迅速回到街上,回到饭馆门前。阿甲经理等在门口,激动地过来抱它。它躲开了,它已经不习惯这样和人亲近了。阿甲经理去厨房拿了几块熟牛肉犒劳它,它让给几只追撵外地人回来的藏狗,神情淡漠地卧在了饭馆门口。忽然,一道闪电在脑海里掠过,它站起来,眼睛盯着饭馆对面的一辆卡车,就是这辆笨头笨脑的军用卡车唤醒了它记忆深处的光亮。它冲动地跳起来,想跑过去,又猛地停下了。它谨慎地四下看了看,慢慢地走过去,闻了闻车厢,又闻了闻车头,知道驾驶室里没有人,便回头看了看,看到阿甲经理正在把门口墙上的大字报撕下来扔掉,看到饭馆里坐着几个来吃饭的军人,立刻就明白,卡车是军人的。它朝军人走去,发现他们有点怕它,就停在饭馆门口摇了摇尾巴,然后走到阿甲经理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
多吉来吧卧下来琢磨,不经意就睡着了。等它醒来的时候,抬腿就走,刚才的迷茫和徘徊转眼就没有了。原来,天晴了,太阳出来了。这一路走来,都是朝着太阳落山的地方走,在无数个太阳落山之后,它看到了草原。现在只要它继续朝着太阳落山的地方走,就能走到西结古草原。
阿甲经理回头看了一眼,以为它是想吃肉了,嗔怪地说:“谁叫你刚才把肉让给了别人,你以为我的肉多得没处去了,可以胡乱散给天下的狗。”看到多吉来吧还在叫,就说,“等着吧,我去给你拿。”说着就要进饭馆。多吉来吧的叫声变了,忽细忽粗,奇奇怪怪的。阿甲经理停下来问道:“你怎么了,你哭了?哭什么,肉还有,肉还有,就是我们人不吃,也得让你吃啊。”
多吉来吧从悲哀中清醒过来,它回到公路上,按照巴桑指给它的方向继续往前跑,跑过了白天,又跑过了夜晚。路多起来,好几条路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而去,插向了阴霾蔽日的天空。它停下来徘徊。一个穿着老羊皮袍的藏民赶着一群牦牛从它身后走来,朝着右边的草原走去,它跟了过去,没跟几步,又发现三个同样穿着老羊皮袍的藏民也赶着一群牦牛走向了它左边的草原。这里是人就都是藏民,是牛就都是牦牛,多吉来吧已经不能见藏民就跟,见牦牛就亲了。
多吉来吧是哭了,那是离别的眼泪,仿佛是说:我走了,我就要走了,这个给我喂食、让我停留的人啊,我要走了。
只要是草原,就会有旱獭、羊群、帐房和经幡,只要是雪山,就都会闪烁银白之光,播散寒凉之气。日思夜想的故土草原西结古依旧遥远,它的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以及寄宿学校仍然渺茫。它大声哭起来,呼呼呼的声音如同悲风劲吹。草潮在悲风中动荡着,蔓延到天边去了。
阿甲经理没看懂多吉来吧的眼泪,去厨房又拿来几块熟牛肉,要丢给它时,发现它已经不见了。他喊起来:“藏獒,藏獒。”一声比一声大。
多吉来吧跑出公路,跑向了旱獭,吓得旱獭一个个钻进了洞里。它跑向了两溜儿用绳子拉起来的经幡,激动不已地让飘荡的经文摩挲着自己的脸,又跑向了一群羊,顿时有一只大狗“杭杭杭”地叫着冲了过来,没冲到跟前就停住了。大狗不是藏獒,只是一只普通的藏地牧羊狗,看到多吉来吧如此硕大威风,吓得声音都变了。多吉来吧知道对方害怕自己,抱歉地缩了缩身子,赶紧离开了。离开的时候不禁“哦”了一声:西结古草原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只狗?想着它抬起了头,再次看了看远方的雪山,呼呼地哈着气:昂拉雪山啊我回来了;不,不是昂拉雪山,是砻宝雪山,砻宝雪山啊我回来了;不,也不是砻宝雪山,是党项大雪山,党项大雪山啊我回来了;不,也不是党项大雪山,是……突然它停了下来,发出了一种连自己都奇怪的声音,那是惊喜后的沮丧,是失望中的悲伤。
多吉来吧又一次来到了集镇的西头。还是那三条不变的路,从这里开始指向太阳落山的地方。太阳就要落山了,黄昏在路面上逗留,泥土是金黄金黄的;峡谷在不远处花瓣似的展开着,花瓣是明亮的绿色,中间是纯净的蓝色。多吉来吧把自己藏匿在路边高高的蒿草丛里,静静等待着。
现在,多吉来吧不仅闻到了草原内部野兽的气息,也看到了野兽对它的顶礼膜拜,那是十几只对人对它都无害的小野兽——叽叽喳喳的旱獭,翘起前肢,拱手作揖,仿佛在列队欢迎它的归来。它高兴啊,“嗡嗡嗡”地回应着,吐着舌头,用热切的眼神频频致意。现在,它不仅闻到了寒凉可亲的雪山气息,也遥望到了它的风采:挺拔起伏的姿影,沁人心脾的银白。它使劲呼吸着,恨不得把那冰光雪色全部吸到肚子里。现在,它不仅闻到了帐房、牛羊的气息,也实实在在看到了它们的存在。朝思暮想的帐房啊它们是深色的,是牛毛编制的;梦中浮现的牛羊啊它们跟自己一样是浑身长毛的,是四条腿走路的。
一个让它激动也让它伤感的机会就要来到了,它很快就会知道,是哪条路能把它带回故土西结古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