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毫无收敛之意,更加贪婪地拥堵而来。麦书记首先意识到了人的盲目,懊悔地感叹一声说:“都怪我呀,怪我没有拦住大家,怎么可以不计后果地从冰壁上溜下来呢?夏巴才让县长是为了让大家活着才被狼群吃掉的,我们这样做是辜负了他,他算是白送了一条命。”班玛多吉主任说:“大家的命都是一样的,夏巴才让县长不怕送命,我也不怕送命。”说着一脚踢飞了面前的积雪,就要朝狼群扑去。麦书记和梅朵拉姆几乎同时抓住了他。
人群停了下来。他们惊心动魄地看到了夏巴才让县长烟飞灰灭的情形,不禁一个个泪流满面:没有了,连骨头也没有了。索朗旺堆头人哭着说:“夏巴才让县长你走好啊,你是菩萨县长你要快点回来啊,我们等着,等着,你来世还是我们的县长,我们等着你,等着你。”
丹增活佛平静地望着大家说:“是我带头溜下来的,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溜下来吗?”大家一脸茫然。丹增活佛说:“你们回头往上看,看了你们就知道了。”大家回过头去,不禁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啊?”
黑耳朵头狼正好抢到了一大块大腿肉,突然看到了跑来的人群,便两口吞了下去,赶紧离开那场尸肉争夺战,激动得嗥叫着,招呼自己的狼群迅速布阵,然后目中无人地围了过去。没有参与这次抢夺的红额斑头狼用更快的速度布起狼阵,从另一个方向迎人而上。还有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它们没有了头狼,并不等于没有了欲望,欲望驱使着它们散散乱乱地往前走,眼睛里迸射着饥饿的寒光和复仇的血光,越来越亮。
75
没有参与抢夺的狼首先发现:攀上冰壁逃命的人又回来了,而且是跑着回来的。怎么回事儿?是因为人知道一个人的血肉不够狼吃,就主动把自己送来了吗?它们兴奋得前拥后挤:来了来了,人又来了。它们狼多势众,斗志旺盛,一点也不怕人。人算什么,只要他们手里没有枪,就只能受狼群的攻击,而不能攻击狼群。
大灰獒江秋帮穷插进狼群后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重围,它不仅不能咬死断尾头狼,反而很可能会被狼群咬死。它倏然停下,扑咬着那些拦路的壮狼和大狼,朝着獒王冈日森格吼叫的地方突围而去。一阵震天撼地的厮杀,从狼群的中心和狼群的边沿同时开始,搅得积雪升天,乌云铺地,狼尸横陈着,獒尸同样横陈着。
更多的狼则站在抢夺现场的边沿,流着口水,克制着自己的贪馋,尽量平静地伫立着。它们这是为了保持群体的独立,避免在混乱中狼群和狼群的交叉。狼群的纪律就是这样,除了头狼和被头狼允许的母狼,在食物不够的时候,大家都是轮着抢夺,不管你抢上没抢上,这一次参与了抢夺的,下一次就不能再参与了。
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狼群突然从两个方向来了一个回旋,把父亲和他怀里的小母獒卓嘎以及狼崽裹进了狼群。
来自不同狼群的几十匹狼,抢夺着同一具尸体,争吵和打斗是不可避免的,互相撕咬的声音响成一片。强壮的身体、蛮横的态度、凶残的程度,在这里起着决定作用。有的吃到了,有的没吃到,有的是抢,有的是偷,更有被咬得伤痕累累而没有吃到一口的,呜呜呜地在一旁哭叫。没有哪匹狼会理睬它们的哭叫,谦让和同情不属于野性的荒原,更不属于残酷的野兽群落。
眨眼之间父亲和大灰獒江秋帮穷同样危险了。而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不要命的厮杀,只能更多地让狼死伤,却无法攻破坚固而有序的狼阵。
所有跳下去的人都不避危险地跑向了狼群,他们觉得夏巴才让县长还活着,不相信他的灵魂已经离他而去。梅朵拉姆说:“‘夏巴才让’的意思我知道,是弥勒长寿,是不是啊,弥勒长寿?”藏医喇嘛尕宇陀说:“是啊,是啊,他叫弥勒,又叫长寿,他怎么会死呢?”
大灰獒江秋帮穷奋力来到了父亲身边,它已经放弃突围,把撕咬的目的锁定在了保护父亲上。与此同时,獒王冈日森格把最强悍的几只藏獒集中在了自己身边,正在杀出一条通往父亲和大灰獒江秋帮穷的血路。
惟一没有喊叫的是丹增活佛,他喃喃地说:“夏巴才让县长救了我们大家,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救他呢?他不会死的,不会死的。”说着,他从好不容易攀上来的冰壁上溜了下去。接着麦书记溜了下去,班玛多吉主任溜了下去,铁棒喇嘛藏扎西和梅朵拉姆溜了下去,索朗旺堆头人和藏医喇嘛尕宇陀溜了下去,那些西结古寺的喇嘛,那些索朗旺堆家族的人,也都一个个溜了下去。
就在这时,狼群的前边,那个不受藏獒攻击、薄弱得只有老狼和弱狼的地方,几乎是晴天霹雳般地冒出了一个一直跟踪监视着断尾头狼的狼群的恶魔。所有的狼都认识它,它就是那只脊背漆黑如墨、前胸火红如燃的穷凶极恶的藏獒,那个在寄宿学校的厮打中死而复生的名叫多吉来吧的党项罗刹。它是父亲的狗,只要父亲一遇到危险,它立刻就会出现。
冰壁上面的人喊起来:“夏巴才让县长,夏巴才让县长。”喊声最大的是班玛多吉主任:“是我害了你呀,夏巴才让县长,我打了你一拳,你还没还我呢,我等着你还我呢,夏巴才让县长。”
如同遭受了天兽的打击,那些老狼和弱狼争着抢着躺下了,仿佛死亡是一件值得争抢的事儿。断尾头狼紧急发出了一声锐利如箭的嗥叫,这是逃跑的信号,狼群丢开几乎就要围死的大灰獒江秋帮穷和父亲,纷纷转身,夺路而去。
但是夏巴才让并不想死,他喊叫着,反抗着,他早就知道自己十有八九会被狼吃掉,但还是不懈地挣扎着,反抗着。
父亲以及他怀里的小母獒卓嘎和狼崽回到了獒王冈日森格身边,大灰獒江秋帮穷也回到了安全的地方。冈日森格在他们身上闻着看着,没发现致命的创伤,就安慰地舔了舔他们,然后带着领地狗群追撵断尾头狼的狼群去了。它倒不是非要追上狼群,而是想看到多吉来吧,它已经闻出多吉来吧的味道了,而且感觉到断尾头狼的狼群走到哪里,多吉来吧就会跟到哪里。
夏巴才让县长是被狼群拽倒的,十几匹狼一起扑向了他。狼群觉得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再不扑就一口肉也吃不上了。拽他倒地的同时,又有十几匹狼扑向了他,覆盖,狼的覆盖就是死神的覆盖。
但是直到追撵着断尾头狼的狼群来到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獒王冈日森格也没有看到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又一次消隐而去,不知道它是用什么办法把自己藏起来的,身影和味道一瞬间都没有了。
铁棒喇嘛藏扎西和索朗旺堆头人趴在冰壁上面,伸手接住了班玛多吉,又把一根接长了的腰带放下去,告诉夏巴才让:“快啊,快抓住腰带,我们把你吊上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刚刚松开班玛多吉,夏巴才让就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在异口同声的惊叫声中,人们看到,白昼渐逝的天色里,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上,那岿然挺起的雪梁顶端,已是狼影幢幢了。对人来说,那是更大的危险,你一旦上去,占领了制高点的断尾头狼的狼群很可能会俯冲而下,你也就很可能会顺着雪坡滚下来,滚下来就是死,不等狼咬死你,你就已经摔死了。丹增活佛说:“你们看见了狼,你们再看看,还有什么?”没等丹增活佛说完,大家都已经看到了:在坡度缓慢的雪梁南边,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正从缓坡上下来,慢腾腾地走向平地,走到这边来了。
夏巴才让县长老虎一样跳起来,扑向班玛多吉主任,一手揪住他的衣袍领口,一手揪住他的腰带,嗨的一声扛在了肩上,又嗨的一声举了起来。他本来没有这么大的力气,但是现在有了,洪水一样凶险的狼群把力气逼出来了。
人们都有些感动,也有些遗憾,心里嘴上都说着: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你早一点来就好了,夏巴才让县长就不会死了。
这时一只失去耐心的狼扑了过来,整个狼群忽地朝前涌荡了一下。班玛多吉猛地站起,比划着铁棒把狼赶到了三步之外,赶紧又回身蹲下,喊着:“快上,快上,又笨又蠢的虎威县长,你快上。”
朝着人群包围而去的几股狼群同时停了下来,紧张地望着领地狗群。离领地狗群最近的是红额斑头狼的狼群,狼群的一角正好横挡在领地狗和人群之间,红额斑头狼从靠近人群的这边蹦跳过去,站在了迎击领地狗群的最前面。
夏巴才让望着班玛多吉冷笑着说:“现在怎么办,快说。”班玛多吉说:“说什么说,快过来,你是县长,我驮你上去。”夏巴才让说:“不行,我官儿比你大,我应该驮你上去。”班玛多吉说:“你以为你官儿大,狼就不吃你了?”夏巴才让说:“你这个笨蛋,你没听说狼不吃县长吗?”班玛多吉说:“狼更不吃主任,主任是管狼的,西结古草原的狼都认得我,快上吧,大笨蛋县长。”夏巴才让说:“这样吧,我们比护身符,看谁的守舍神厉害谁就留下。”看对方没表示反对就又说:“我是虎年生的,我的护身符上是虎威转轮王。”班玛多吉一听就得意了:“我是龙年生的,我的护身符上是青龙腾飞的殊胜法王,我比你厉害多了。”夏巴才让说:“你说了不算,让丹增活佛说,到底谁厉害。”班玛多吉说:“难道你没听说过‘虚空界名声最大者是青龙,任何好汉不能擒’吗?”夏巴才让说:“谁说的?”班玛多吉说:“格萨尔说的。”
獒王冈日森格似乎并不想招惹狼群,在五十步远的地方拐了弯,绕开狼群走了过来。它身后的领地狗们一个个都是怒发冲冠、瞋目而视的样子,但都紧跟獒王拐了弯,没有一个违背獒王的意志扑过来和狼厮打。
现在,冰壁下面只剩下夏巴才让县长和班玛多吉主任了。半圆的狼群包围圈又缩小了一些,最近的几匹狼离他们只有三步远了。
这时梅朵拉姆喊起来:“谁啊?那是谁啊?”人们这才看到,在黄昏接近尾声的朦胧里,领地狗群的中间居然还有一个人。班玛多吉主任往前跨了几步,又跨了几步,眯起眼睛看了半晌,才看清那人是谁,不禁吃惊地喊起来:“汉扎西,汉扎西,汉扎西是你吗?你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
夏巴才让县长和班玛多吉主任一边扭头互相怒视着,一边咬紧牙关比赛着,看谁的肩膀驮上去的人多。“十四个。”夏巴才让大声说,除了他们自己和藏扎西,这是最后一个被他驮上去的人。班玛多吉比他少了一个,顿时就不服气了,撇着嘴朝身后的藏扎西喊道:“快上,从我这里上。”藏扎西说:“你累了,还是我来驮你。”说着蹲了下去。班玛多吉一把撕住他,使劲摇晃着说:“我还差一个,就差一个,快上,快从我这里上,我求求你了。”藏扎西看着班玛多吉恳求的眼光,把铁棒交给他,一步踩上了他的肩膀。“哈哈,平了,平了,夏巴才让我和你平了。”班玛多吉笑着站了起来。
班玛多吉的喊声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也引起了所有领地狗的注意,其中一只领地狗是尤其注意的,那就是嘴上一直叼着那封信的小母獒卓嘎。
人们开始往上攀了。三米高的冰壁,踩着人的肩膀,正好可以攀上去,攀上去就好了,就能或爬或走地重新回到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人们自动分成了两组,一组踩着夏巴才让县长的肩膀,一组踩着班玛多吉主任的肩膀,一个接一个地攀上去,安全地站到了冰壁上。铁棒喇嘛藏扎西背靠冰壁,面对狼群,端着铁棒守护着夏巴才让和班玛多吉。
小母獒卓嘎刚刚被抱累了的父亲放到地上,听到喊声,突然跳起来,蹿到了领地狗群的前面,激动地冲着班玛多吉主任叫了一声,一叫信就掉到地上了,赶紧又叼起来,唰唰唰地使劲摇着尾巴。它太激动了,它这一路闯荡而来,不就是为了把这封信交给班玛多吉主任吗?
狼群继续朝前挪动着,有几匹胆子大的壮狼离人只有五步远了。麦书记说:“丹增活佛,不要客气了,赶快上啊。”说着抱起丹增活佛,放在了夏巴才让县长的肩膀上。夏巴才让忽地一下站了起来。麦书记回身又要去抱藏医喇嘛尕宇陀,自己却被藏扎西抱起来,放在了班玛多吉主任的肩膀上。班玛多吉也是忽地一下站了起来。
小母獒卓嘎跑起来,它心里只有关于信的使命,眼睛里只有班玛多吉主任。它没有听懂阿爸冈日森格的吼叫和父亲的声音:“回来,回来。”也没有注意到狼群的位置只允许它绕着弯儿奔跑,不允许它直线而去。它还是个孩子,想不了那么周全,就觉得阿爸正在鼓励它,所有的人都在赞赏它,它就应该以最快的速度、最直接的路线跑向信的主人、使命的主人、荣耀的主人班玛多吉。
班玛多吉从地上爬起来,挥拳就打。夏巴才让忽地蹲了下来,喊道:“我的腰最圆,膀最阔,个子最高,你们赶紧上。书记、活佛、头人、藏医、梅朵拉姆,还有这些喇嘛,你们赶紧上。”班玛多吉扑过去,揍了夏巴才让一拳。夏巴才让恶狠狠地说:“这一拳我记住了,以后我会还给你,王八蛋赶快逃命吧。”班玛多吉哼了一声说:“不要以为我比你差,我比你强,各个方面都比你强。”说着,也蹲了下来,“上啊,你们赶快上啊。”
狼群紧张地骚动起来,它们并不知道小母獒卓嘎不过是要擦过狼群的边沿,直达对面的人群,以为它是来撕开狼阵,冲进狼群的。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这么一个小不点就敢于如此放肆地挑战狼群。
班玛多吉主任没想到,第一个踩到自己肩膀上的却是他声明不让上的夏巴才让县长。夏巴才让是跳上去的,跳到了班玛多吉的肩膀上他还在跳,一边跳,一边说:“这就是结实?结实,我让你结实,结实个屁,你不要显能了,你还是老老实实自己逃命去吧。”高大魁梧的夏巴才让县长直到把班玛多吉主任跳塌了,才从人家身上下来。
红额斑头狼咆哮了一声,纵身跳向了小母獒卓嘎必然经过的地方,腿脚刚刚站稳,小卓嘎便飞奔而来。只听砰然一声碰撞,积雪哗地扬起来,掩埋了被撞翻在地的小卓嘎。小卓嘎想站起来,但是没有奏效,一只狼爪用力踩住了它柔软的肚子,一对狼牙奋然咬向了它还没有长粗的嫩脖子。
班玛多吉主任一步跨过去,拉起藏扎西说:“你看,我的肩膀比你宽,你们踩着我的肩膀上。”藏扎西说:“我是铁棒喇嘛,这里我说了算。”班玛多吉说:“我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主任,你必须听我的。”说着一把推开藏扎西,忽地蹲下去,回头喊着:“麦书记、丹增活佛,除了夏巴才让,大家赶快上,我的肩膀,哈哈,结实得像石头。”
信还在嘴上,小母獒卓嘎到死也没有松开叼着那封信的嘴,信是不能丢的,它要把信送给班玛多吉主任,它到死都想的是把信送给信的主人。
狼群移动着,又靠近了一些。不能再犹豫了,铁棒喇嘛抱着铁棒蹲在了冰壁下面,忧急地喊着:“上,佛爷,麦书记,还有你们大家,快踩着我的肩膀上。”沉默了,谁也不说话。片刻,丹增活佛走过去,从藏扎西怀里拿过铁棒,立在地上,威严地望着狼群说:“只能这样了,麦书记、夏巴才让县长、班玛多吉主任、梅朵拉姆姑娘,请你们赶快上。”麦书记说:“还是佛爷、藏医喇嘛和头人先上。”
小母獒卓嘎不动了,鲜血转眼染红了信,谁也不知道那是一封什么信,如果小卓嘎认识字,它会发现信封上写的并不是“班玛多吉收”,而是“麦书记亲启”。当然如果它把信送给班玛多吉主任,也算送到了,班玛多吉一定会转交给麦书记,也一定会代替麦书记好好奖励它,毕竟班玛多吉主任是了解藏獒的,知道奖励使命以及让小母獒卓嘎由此感到幸福和荣耀是多么的重要。
几股狼群同时朝人靠近了一些,它们也看出人正在吵架,吵架就意味着分裂,而分裂对狼群是有好处的。人们下意识地朝后退去,退了几步就发现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为了迅速靠近领地狗群,选择了最近的也是最陡的一面雪坡,这面雪坡溜下来容易,爬上去就难了,一面三米高的冰壁斜立在身后。人必须攀上冰壁,才能沿着来时的路重新回到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大家面面相觑,都用眼睛询问着对方:我们应该怎么办?
一切都成了未知数,等到獒王冈日森格奔扑过来,营救自己的孩子,抢夺那封信时,信已经被红额斑头狼吞进了喉咙。奇怪的是,红额斑头狼只吞掉了信,而没有吞掉小母獒卓嘎,小卓嘎的尸体被一匹母狼叼进了狼群的中央,和另外几匹母狼一起,迅速地瓜分干净了。
班玛多吉说:“任何人出了问题我都负责,牲口死了我也负责,就是你,我不负责,你连牲口都不如,你死了活该。”夏巴才让说:“可惜我不死,要死也是你先死。”麦书记走过来说:“你们一个县长,一个主任,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们除了吵架,还有没有别的本事。”班玛多吉指着夏巴才让说:“他有,他的本事就是咒别人早死。”丹增活佛不想听他们吵架,大声念起了经。
獒王冈日森格怒气冲天,却无法冲进密集的狼群,夺回自己的孩子,只能一口咬住来不及逃走的红额斑头狼的喉咙。狼们谁都知道红额斑头狼是必死无疑了,生怕厄运降临到自己身上,纷纷朝后退去,狼阵立刻乱了。领地狗群全部跑了过来,一个个带着切齿的痛恨扑向了狼群。
眼看狼越来越多,藏扎西有点泄气了,收起铁棒说:“狼怎么这么多啊。”夏巴才让县长气急败坏地指着班玛多吉主任的鼻子喊起来:“都是因为你,你要是不提分开,我们能从四面八方引来这么多的狼吗?”班玛多吉瞪着对方不吭声。夏巴才让又说:“我告诉你,你是西结古草原工作委员会的主任,麦书记和丹增活佛,还有我们这些人出了问题,你要负全部责任。”
父亲就像一只藏獒一样,来到了狼群的边沿,急得又跳又喊:“小卓嘎,小卓嘎。”他脚边的狼崽也知道小母獒卓嘎已经被狼吃掉,自己已经没有依靠了,悲哀地哭起来。父亲爱怜地抱起了狼崽,好像这样心里就好受一些,毕竟狼崽是小母獒卓嘎的朋友,毕竟他在抱着小卓嘎的时候也抱着狼崽。
红额斑狼群和黑耳朵狼群跑起来,迅速来到了制高点下面的平地上,肆无忌惮地挤对着没有了头狼的上阿妈狼群和多猕狼群,给自己挤出了一片能攻能守、能扑能逃的宽敞之地。然后用贪馋而阴恶的眼光,胸有成竹地打量着这些暂时还能用两条腿走路的鲜美的食物。
獒王冈日森格用一只爪子摁住红额斑头狼,牙齿离开了对方的喉咙,抬起头,悲痛地号哭着,泪水泉涌而出。片刻,它吼起来,是那种只属于獒王的威严而刚毅的吼叫,扑向狼群的领地狗们顿时停止了厮打,很快回到了獒王身边。獒王冈日森格看着自己听话的部众,想到刚才小母獒卓嘎还在它们中间蹦来跳去,禁不住又一次流下了两股悲酸哀戚的眼泪。眼泪还没有流尽,它就毅然放开了红额斑头狼。
大概就是铁棒喇嘛的喊声引起了红额斑头狼和黑耳朵头狼的注意,它们远远地看了几眼,马上意识到自己应该怎么办了。它们已经给断尾头狼的狼群让开了路,也给领地狗群让开了路,这就等于把最危险最难对付的存在,移交给了断尾头狼的狼群,而它们却可以像上阿妈狼群和多猕狼群那样,直扑垂涎了许久、猎逐了许久的懦弱的人群。
冈日森格冲着红额斑头狼严厉地叫着,好像是说:这是第三次,我放了你一马,你要记住,第一次是在屋脊宝瓶沟的沟口,第二次是在十忿怒王地的西边,第三次就是在这里,十忿怒王地制高点的下面。叫了几声,它就掉转身子,把深仇大恨掩埋在心里,带着哀哀不绝的哭声离去了。
铁棒喇嘛又开始威胁:“打死你们,打死你们,敢过来我就打死你们。”
领地狗们跟上了自己的獒王,也和獒王一样悲愤地哭着叫着,却没有一只藏獒扑过去咬死红额斑头狼。大家都领会獒王冈日森格的意思:要顾全大局啊,现在不是增加仇恨的时候,领地狗群在狼群这里引发的仇恨,必然会被狼群报复在人身上,而现在保护人是最最重要的。
上阿妈狼群不动了,互相观望着,好像不知道怎么办好,没有了头狼也就没有了命令,而狼群是习惯于听从命令的。这时它们发现,同样失去了头狼的多猕狼群,也朝着这边走来,从另一个方向堵住了人。多猕狼群很快停下了,和人的距离跟上阿妈狼群差不多,这就是说,它们不想靠近了冒险,也不想落后了吃亏。
父亲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真想走到狼群里去,再找一找小母獒卓嘎,他不相信它死了,绝对不相信它死了。他哭着,悲痛欲绝地说:“小卓嘎你是我的恩人哪,你救过我的命,我说了这辈子我忘不掉你,我会报答你。我还说我也希望救你一次命。可是我没有做到,我眼看着狼群撕碎了你,却没有扑过去把你救出来。我太无能了小卓嘎。小卓嘎,小卓嘎,你回来吧小卓嘎。”
人们停下了。铁棒喇嘛藏扎西跑到前面,端着铁棒威胁着狼群:“你们不要过来,过来我就打死你们。”
父亲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怀中的狼崽身上,狼崽紧张而好奇地仰视着他。
人群正在从制高点的雪梁上走下来。他们看到领地狗群和狼群的对抗久拖不决,觉得已是黄昏,寒夜就要来临,再这样下去人和狗肯定都要吃大亏,便打算过来支援领地狗群,即使帮不了什么忙,也可以跟领地狗群待在一起互相壮胆。但是他们想不到,刚沿着雪梁的陡坡滑入平地,就碰到了上阿妈狼群。
红额斑头狼翻身站起,惊悸地望着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离去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来:我都咬死了獒王的孩子,獒王怎么没有咬死我呀?三次都是这样,在可以要我的命的时候,獒王又放过了我,为什么?红额斑头狼感觉喉咙痛痛的,摇了摇头颅,知道不过是一点皮外伤,庆幸地长出一口气,赶紧回到了狼群里。
而在三百米开外的一片积雪匀净的平地上,已经失去了头狼的上阿妈狼群,正在吆三喝四地运动着,它们走向了十忿怒王地的制高点,目标已经不是领地狗群,而是人群了。
76
堵挡在前面两侧的红额斑狼群和黑耳朵狼群,给断尾头狼的狼群让开了路,也给领地狗群让开了路。十忿怒王地上,几股狼群共同围剿领地狗群的局面,突然演变成了领地狗群对一股狼群的追逐。
在獒王冈日森格的带领下,领地狗群和父亲走向了雪原的暮色里影影绰绰的人群。会合的一瞬间,人和藏獒都无法清晰地看到对方的表情。但声音代表了一切,所有的人都不止一次地呼喊着獒王和领地狗群中其他藏獒的名字。有些名字是再也呼不到回音了,因为它们已经远远地离开人间世界。所有来到十忿怒王地的小喽罗藏狗全都战死了,许多健壮如牛的藏獒也已经战死了。藏獒和人都哭起来,那哭声竟然是一样的:人的哭声像藏獒的,藏獒的哭声像人的。他们哭着,互相拥抱在一起,连矜持的丹增活佛,连曾经怕狗的麦书记,也和藏獒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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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朵拉姆更是哭着拥抱了每一只藏獒,最后她抱住了獒王冈日森格,埋怨地说:“你怎么才来啊,夏巴才让县长被狼咬死了你知道吗?”冈日森格听懂了她的话,自责地垂下了硕大的獒头。其实梅朵拉姆也不是真心埋怨,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在大雪灾的时刻,在狼群泛滥、危机四伏的十忿怒王地,人和藏獒互相牵挂着,居然坚持到了现在。现在天黑了,没有星星的夜晚降临了,人和藏獒就更需要相依为命地厮守在一起了。
獒王冈日森格远远地看着,叫了一声不好,打起精神就追,领地狗群呼啦啦地跟上了它,依然叼着那封信的小母獒卓嘎、跟着小卓嘎寸步不离的狼崽,还有父亲,也都跟着跑起来。
只有大灰獒江秋帮穷没有过来和人拥抱,它站在离人群和领地狗群二十步远的黑暗里,羞愧得都不忍心朝这边看一眼。一只在狼群面前吃了败仗的藏獒,一只辜负了獒王期望的藏獒,是不配得到人的爱戴和信任的,甚至都不该回到领地狗群中来。只是因为它特别害怕孤独,它想在保护人类、抵抗狼灾中献身,才带着父亲来到了这里。现在,它想到的还是献身,感觉到的还是孤独,无脸见人的孤独和无人理睬的孤独,让它难过得仰面朝天,吞声饮泣。
狼们纷纷让开,让出了一条通往狼群中心的通道。大灰獒江秋帮穷不顾一切地直插进去,通道转眼就被狼群从后面封死了。
没有人看见黑暗中的大灰獒江秋帮穷,领地狗群能看见它却不想理睬它。只有獒王冈日森格时不时地用眼睛关照着它,很想过去安慰安慰它,又觉得现在情势危急,不是温情脉脉的时候,就转头不再看它了。
断尾头狼好像早有准备,没等大灰獒江秋帮穷跑到跟前,尖嗥一声,撒腿就跑。它的狼群跟上了它,转眼就把它裹到中间保护起来了。江秋帮穷紧追不舍,边追边咬,试图咬开所有阻挡它追上断尾头狼的狼。
和大灰獒江秋帮穷同样被冷落的还有父亲。跟他主动打招呼的除了麦书记、班玛多吉主任和梅朵拉姆,再就没有人了,连关系一向亲密的铁棒喇嘛藏扎西和藏医喇嘛尕宇陀也不想跟他说话了。父亲的心里酸楚而凄凉,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着,心里苦涩地说:是啊,是啊,不算夏天和秋天死去的,光这场雪灾就有十个孩子被狼咬死吃掉了,人家不怪我怪谁呢?藏民的习俗里,最最重要的就是孩子,我把草原上最最重要的生命丢弃了。
就在这时,一直和领地狗群保持着二十步距离的大灰獒江秋帮穷扑了过去,扑向了断尾头狼。它是要为大力王徒钦甲保报仇的,在它看来,它离断尾头狼最近,报仇的任务就只能由它来担当了。它忘了大力王徒钦甲保曾经那么轻蔑地对待过它,忘了就是这个徒钦甲保首先发难把它撵出了领地狗群。它只有一个意念:眼看着徒钦甲保被断尾头狼咬死而无所作为,那就是天大的耻辱。
丹增活佛轻手轻脚地来到父亲身边,用右拳包着左拳,双拳紧挨着自己的胸脯,两个食指竖起来,做了一个极其机密的密宗大日如来智拳手印,悄悄地念了一遍莲花生大师咒:“嗡叭嘛吧杂日弘。”仿佛是祝愿,又仿佛是魇退——活佛把坚硬的斧钺变成了柔软的语言,驱散着隐藏在父亲身上的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父亲不禁浑身一阵颤栗。丹增活佛说:“好了,好了,这就好了。”也不知是什么好了,活佛变换出一个常见的祓济众生手印,念起了大智大勇的文殊七字咒:“嗡啊喏吧咂呐嘀。”
断尾头狼不远不近地看着,它有些得意。毕竟这只雄壮的黑色藏獒是它咬死的,但它却再也没有勇气怂恿自己的狼群扑过去扩大战果。它当然一如既往地仇视着藏獒,也仇视着差点就要吞到肚子里去的狼崽。但有一个问题不期然而然地纠缠着它,让它不得不去收敛自己的残暴和强烈的复仇心理:藏獒居然也会营救狼崽,居然会为了营救狼崽而付出生命,为什么?
这时索朗旺堆头人走过来,诚恳地说:“汉扎西啊,你不该到这里来,你应该走了,远远地走了。”父亲说:“我往哪里去啊,西结古草原就是我的家。”索朗旺堆头人摇摇头说:“不是了,西结古草原已经不是你的家了。我们都知道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主宰了你的肉身,你应该到一个没有狼的地方去。”父亲还想说什么,黑暗中走来了藏医喇嘛尕宇陀,不客气地说:“那么多孩子死了,连多吉来吧也死了,你却还活着,你已经不是汉扎西了,你一点也不扎西(吉祥)。”索朗旺堆头人好心地说:“到了没有狼的地方,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就不会纠缠你了,你就又变成汉扎西了。”
一个机会出现了,对所有的狼群来说,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它们可以扑向领地狗群,扑向它们恨之入骨、畏之如虎的獒王冈日森格。咬死它,咬死它们,一鼓作气全部咬死它们。但是狼群没有这样做,红额斑头狼呜呜地叫着,它的狼群也跟着它呜呜地叫着,好像是庆祝,更像是伤心,藏獒死了,狼们为什么要伤心?黑耳朵头狼和它的狼群丫杈着耳朵,谛听着藏獒的哭声凝然不动,似乎一个个都成了出土的狼俑。
父亲说:“我不走,我为什么要走?我是寄宿学校的老师和校长,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再说多吉来吧没有死,我相信它没有死。”藏医喇嘛尕宇陀说:“如果它没有死,就应该跟着你,可是现在它在哪里呢?”父亲茫然四顾,伤心地说:“是啊,它在哪里呢?我一直在找,我没有藏獒的眼睛,没有藏獒的鼻子,我到哪里去找它?我一路走来,就是想找到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让它们帮着我去找到多吉来吧,没想到这里这么多的狼,冈日森格顾不上了。”
所有的藏獒都跟着獒王冈日森格哭起来,它们不顾红额斑狼群和黑耳朵狼群的窥伺,不顾断尾头狼的狼群的觊觎,只让悲酸的泪水汹涌地糊住了深邃的眼睛,然后在无限迷茫的哀痛中失音地哑叫着。
丹增活佛说:“你能断定多吉来吧没有死吗?”父亲说:“能啊,为什么不能断定,多吉来吧就是没有死。”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说:“佛爷的意思是,你必须找到多吉来吧,既然多吉来吧没有死,你的不死当然也是可以原谅的。”丹增活佛摇了摇头说:“从最早天地形成的时候,西结古草原就有了神,所有来这里的人,都是神招来的有情之物,还是让神来决定你的去留吧。你要好好找啊,找到多吉来吧。”
父亲就站在冈日森格身边,呆痴地听着那如泣如诉的哭声,揣度着獒王的意思。父亲后来说,獒王的意思应该是这样的:“徒钦甲保啊,你原谅我,是我让你戴罪立功的,我知道你会把自己拼死,早就知道啊。徒钦甲保,我不该一头撞倒你,你受委屈了呀徒钦甲保。徒钦甲保你原谅我,是我把你和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孩子分开的,我知道黑雪莲穆穆和小公獒摄命霹雳王也是好样的。它们要是来到了这里,也会跟你一起拼命一起去死。我不想让它们死,它们一个是母的,一个是小的,不能跟你一起死啊。”獒王冈日森格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大力王徒钦甲保的妻子和孩子已经死了,黑雪莲穆穆和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已经在营救牧民的过程中以身殉职了。
站在父亲身后的麦书记说:“活佛的意思是,如果找到了多吉来吧,汉扎西就可以不走了?”丹增活佛说:“西结古草原的人都是神的信民,我们有山神、水神、魂神、体神、四季之神,这是最低一层的。我们有时间供赞众神、猛厉诅咒众神、女鬼差遣众神,这是中间靠下一层的。我们有莲花语众神、真实意众神、金刚橛众神、甘露药众神、上师持明众神,这是中间靠上一层的。我们有三世佛、五方佛、怙主菩萨、一切本尊、四十二护法、五十八饮血、忿怒极胜、吉祥天母、怖畏金刚、马头明王,这是最上一层的。头人和牧民、活佛和喇嘛都相信,只要这么多的神里有一个神不愿意让汉扎西继续留在西结古草原,那他就再也找不到多吉来吧了。”
断尾头狼扭身就跑,獒王冈日森格没有追,它趴在大力王徒钦甲保身上,呵呵呵地叫着,好像有无尽的感情需要抒发:徒钦甲保,徒钦甲保。獒王的眼泪,就像春天冰山的融水,从顽强和坚硬中流淌而来。它什么也不顾了,只顾沉浸在海一样深沉的悲伤忧戚中,失声痛哭。
铁棒喇嘛藏扎西赶紧走过去,像宣布圣谕那样,把丹增活佛的意思告诉了所有的喇嘛所有的人,特别强调说:“佛爷说了,我们的神里,不管是寺院里的至尊大神,还是山野里的灵异小神,只要有一个神不愿意让汉扎西继续留在西结古草原,那他就再也找不到多吉来吧了。”大家听着,议论了几句,觉得这样是妥当的,就没有再说什么。
父亲看到,黑色的钢铸铁浇般的徒钦甲保,即使倒下,也保持着大力王神的风度,神情刚正威武,浑身黑光闪亮,在一地缟素的白雪中,耀出了半天的肃穆和骄傲。
父亲后来才明白,其实这是丹增活佛的好心,他就像设赌局一样给父亲提供了一个留下来的机会。既然父亲坚信多吉来吧还活着,那就不难找到它,一旦找到,就有理由说服所有的牧民,说服那些失去了孩子的家长,说服认定了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附丽在父亲身上的寺院的活佛喇嘛,也说服作为寺院住持的自己:你们看,神不让汉扎西走,他就不能走了。
被扑翻的断尾头狼很快站了起来,看到大力王徒钦甲保趴在地上,满嘴流血,就知道这只藏獒已经累得内脏喷血,再也没有打斗能力了。它扑过去,一口咬住了徒钦甲保的脖子。徒钦甲保浑身抽搐了一下,心有不甘地睁着眼睛,一直睁着眼睛,死了。这个为了营救一匹狼崽而献身的藏獒,这个背负着戴罪立功的沉重包袱黑旋风一样南征北战的藏獒,这个因为必须服从獒王必须忠于职守而和妻子黑雪莲穆穆、孩子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生离死别的藏獒,这个大力王神的化身,它就在今天,在十忿怒王地的积雪中,被狼咬死了。等獒王冈日森格扑过去救它时,它的最后一缕气息已经被断尾头狼呼进了自己的肚子。
麦书记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赞同地对父亲说:“也好,找到了多吉来吧,就可以打消人们对你的疑虑,寄宿学校就可以继续办下去,要是不打消人们的疑虑,学生就不会来上学,你留下来也没用。”
狼崽又一次脱险了,它从断尾头狼的牙齿之间掉下来,掉到了几乎和大力王徒钦甲保同时扑过来救它的小母獒卓嘎身上。狼崽尖叫着,一看是小卓嘎,顿时就闭嘴了。它哭起来,眼睛渐渐地明澈着,流出来的已不是恐怖的血泪,而是伤心的清泪。它站起来,求生似的靠上了小母獒卓嘎。小卓嘎朝领地狗群走去,狼崽跌跌撞撞地跟了过去。
可是啊,可是多吉来吧到底在哪里呢?父亲长叹一声,望着迷蒙苍茫的夜色,又一次哭了:“多吉来吧,多吉来吧。”
谁也没有留意徒钦甲保,它居然站了起来。它在生死线上已经奔驰得太久太久,身心早已虚脱,加上獒王的猛力一撞,差不多就要死了。但它还是站了起来。它说:獒王啊,我知道你是喜欢孩子的,那我就去把这孩子救下来吧。又说:小卓嘎你看着我,我其实是一只好藏獒,真的是一只好藏獒啊。说着,它拖起沉重的身子扑了过去,这是它生命中的最后一扑,它扑翻了正准备咬死狼崽的断尾头狼,自己也轰然倒在了地上。
父亲后来说,其实当时麦书记是知道狼灾严重的原因的,但他就是不说出来。他想把责任推到父亲身上,希望通过他的去留,平静地消除头人、僧人和牧民对狼灾的追问。
獒王冈日森格发怒了,它跳起来就要扑过去,发现堵挡在前面两侧的红额斑狼群和黑耳朵狼群也都朝这边看着,兴奋得你拥我挤,便停了下来。它担心两股狼群会趁机扑过来,就转身把恩人汉扎西用头顶到了领地狗群的中央,再想着要去营救狼崽时,不禁大惊失色,它看到被断尾头狼咬住的,已不是狼崽,而是大力王徒钦甲保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汉扎西你赶紧去寻找多吉来吧,要是找不到,那就离开西结古草原。大家看啊,汉扎西一来,这里的狼就多了,我们这些人说不定都要死在这里了,已经死了那么多孩子,怎么还能死人呢?人活着不容易,不能都毁在汉扎西手里。汉扎西啊,你是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的肉身,你赶紧走吧,寄宿学校不办了,我们草原不需要一个招狼惹狼的学校。”丹增活佛制止了这样的议论,转身对父亲说:“一下子死了十个孩子,西结古草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汉扎西你就多担待一点吧,找到多吉来吧就好了。”父亲点着头,泪光闪闪烁烁的。
它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跳过来的断尾头狼似乎希望狼崽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被咬死的情形,便戏弄地用嘴拨拉着,让狼崽来回打着滚,直到狼崽睁开眼睛流出了因恐怖而带血的眼泪。断尾头狼咆哮起来:你居然还活着,居然跟领地狗群混在一起,该死的叛徒,你终于落到我手里了。它咆哮了几声,然后一口咬住了狼崽。
夜色中的狼群突然动荡起来,眼睛的光亮朝前飘移着,明显地靠近了,密集了。藏獒们叫起来,威胁着狼群不要有任何狂妄之举。人们瞪视着前面,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伤心的往事络绎而至:阿妈死了,阿爸死了,一直抚养着它的独眼母狼也死了,都是被断尾头狼咬死的,现在断尾头狼又要咬死它了。它没有死在狼的天敌藏獒的嘴下,却要死在自己种族的手里了。
父亲悄悄地离开了人群和领地狗群,沿着十忿怒王地制高点的山脚,一条暂时还没有狼群的通道,走了过去。他知道离开人群是危险的,但他觉得比起自己带给大家的恐惧来,任何危险都不应该成为他留存此地的理由,他是灾星,是会让狼群越变越多的恶神的代理,他要是离开了,人们在心理上首先就放松多了。再说,他必须尽快找到多吉来吧,也不想让人们看到他怀里还有一匹狼崽。狼崽会成为新的证据,证明他绝对就是那个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的化身。
跑开去的狼崽再也不敢靠近领地狗群了,但它又知道狼群也是充满了险恶的,就只好在领地狗群和狼群之间的空地上来回跑着,跑着跑着,就看到了断尾头狼。它惊叫一声,戛然止步,愣怔了片刻,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吱哇吱哇地哭起来。
狼崽更不想让别人知道它的存在,一声不吭,连呼吸都很小心。自从小母獒卓嘎被狼群吃掉之后,狼崽就变得惶惶不安,感到丧命的危险顷刻就会降临到自己头顶。它装死地闭着眼睛,却不时地睁开一条缝隙观察着四周。这会儿,它看到父亲离开了人群,不禁睁大了眼睛,吱吱地叫起来,像是说:好啊,好啊。然后放松地抖了抖浑身的毛,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
这时突然听到狼崽一声惊叫,所有的领地狗都朝惊叫的地方望去。
父亲知道狼崽想下来,就把它放到了地上。它朝远处跑去,跑远了又停下来等着父亲,等父亲走近了,它又开始逃跑。父亲寻思,毕竟是狼,要是一直跟着我,对我不好,对它也不好。就从脖子上解下那条黄色经幡,拴在了狼崽身上,挥着手说:“去吧去吧,找你的狼朋友去吧,经幡上的经文会保佑你的。你要是待在我这里,人们迟早会杀了你。记住我的话,不要轻易接近人,人是危险的。等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吃羊,更不要吃人。”
獒王冈日森格从大力王徒钦甲保身上下来,生气地吼叫着,好像是说:你怎么能这样,即使是狼的孩子,也是孩子啊。徒钦甲保没有起来,它已是伤痕累累、精疲力竭,被獒王猛力一撞,只觉得头晕腰疼、眼花耳鸣,似乎再也站不起来了。小母獒卓嘎扑了过来,想咬大力王徒钦甲保一口,意识到自己还叼着那封信,就用头在徒钦甲保脸上又撞又顶,似乎是埋怨:徒钦甲保叔叔你真坏啊,它是我的朋友你怎么能咬它?我阿爸说了,好藏獒是不欺负孩子的,你不是一只好藏獒。徒钦甲保委屈地流着泪,用虚弱得连不起来的声音哀哀地叫着:对不起了小卓嘎,我真笨啊,没看出它是你的朋友,我以为它是要咬你的。
狼崽并不就此远去,身影总是出现在它能看到父亲,父亲也能看到它的地方。父亲追过去,狠着心踢了狼崽一脚,假装恼怒地呵斥了几句。狼崽愣了一下,赶紧逃跑。这一逃,就逃得很远,远得父亲再也看不见它了。
还好,只是有伤,而没有被牙刀拦腰割断,狼崽跑开了。
大灰獒江秋帮穷望着父亲,默默地跟了过去,似乎它也像父亲一样希望离开这里,离开一直对它冷眼相看的领地狗群,去过另外一种生活——独立自主地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或者,谁也不帮助,躲开一切熟悉的人和狗,自顾自地活着,直到死去。它已经看出父亲受到了人群的冷落甚至抛弃,跟自己一样,同病相怜的感觉让它在随着父亲走向孤独的时候,有了一种温淡的兴奋。陪伴并且帮助人是神圣的,作为一只优秀的藏獒,它那失意颓丧的心灵终于在助人为乐的使命中得到了新的慰藉。它猜测到父亲要去干什么,也知道父亲正在为什么忧郁发愁,它紧跑几步,跑到了父亲前面,好像是说:你不要发愁多吉来吧找不到,我给你带路啊。
完了,狼崽完了。獒王冈日森格知道大力王徒钦甲保的大嘴只要轻轻一合,狼崽就会断成三截,它顾不上喊叫一声,纵身一跳,风卷而去。只听轰然一响,徒钦甲保被撞倒在地。冈日森格一只前爪摁住徒钦甲保的大吊嘴,一只前爪踩住它的脖子,迫使它松开牙齿,让狼崽从嘴边滑了下来。
大灰獒江秋帮穷朝北跑去,越跑越快,边跑边叫着,好像多吉来吧就在前面,马上就要露面了。但接着就是失望,那儿没有多吉来吧,那儿不过是一个多吉来吧曾经待过的地方。它不相信似的用鼻子吹着气,回头歉疚地望着父亲。
大力王徒钦甲保首先发怒了,冲着狼崽大吼一声,意思是警告:你不要命了,竟敢追咬我们的小母獒。狼崽跑得更快了,它必须挨着小母獒卓嘎,挨着是安全的,离开就是危险的。徒钦甲保哪能允许狼在它面前如此放肆地欺负一只小母獒,轻蔑地哼了一声,横扑过去,咬住了狼崽。
父亲走过去,拍了拍它的头说:“江秋帮穷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是想保护我对吧?我已经是一个恶魔,是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的化身,我还害怕狼吃掉我吗?回去吧,回去吧,回到领地狗群里去吧,獒王需要你,麦书记和丹增活佛他们需要你。”说着,使劲推了一把江秋帮穷。
狼崽吓坏了,它从来没见过、更没有如此贴近地接触过这么多威风凛凛的天敌,它站起来就跑,跑到了小母獒卓嘎身边。小卓嘎抬起前爪抱住了狼崽:啊,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我阿爸不会咬你。看到身边的大部分藏獒都奇怪地望着狼崽,小卓嘎便用肩膀撞了一下狼崽,然后就跑,它想重现它们一路走来时互相追逐着嬉戏玩耍的情形,以此消除大家对狼崽的疑虑。但它没想到,狼崽的追逐已不是玩耍而是寻找生命的依靠,脸上紧张恐惧的表情很容易让别的藏獒理解成仇恨和愤怒。
江秋帮穷犹豫着,望着父亲毅然而去的背影,跟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磨磨蹭蹭地走向了领地狗群。
依然叼着那封信的小母獒卓嘎撒娇地扑向了阿爸,狠狠地在阿爸腿上撞了一下,好像是说:阿爸呀阿爸,你怎么不管我了?阿妈呢?阿妈到哪里去了,它怎么不在你身边?冈日森格温情地伸出大舌头,使劲舔了舔小卓嘎,然后就奇怪地盯上了狼崽。父亲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指着趴在地上发抖的狼崽说:“你可不要伤害它。”冈日森格摇了摇头,它的摇头就是点头,意思是说:不会的。然后就像舔小卓嘎那样,使劲舔了一下狼崽。
这时獒王冈日森格看到了父亲远去的背影,也似乎知道父亲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多吉来吧,便狂猛地吼叫起来。它想告诉父亲,多吉来吧就在十忿怒王地制高点的附近,正在监视着狼群的一举一动。但是父亲和别的人都没有听懂它的话,以为獒王的吼声是对狼群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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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八方的狼群正在更加大胆地靠近着人,敌意的雪原、危机四伏的夜晚,显得更加冰冷而坚硬。领地狗群身边的人们望着狼群,不由得朝一起挤了挤。而父亲却倔强而孤独地走着,边走边粗声大气地喊起来:“多吉来吧,你回来吧多吉来吧,你不回来我就要离开西结古草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