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母獒卓嘎其实已经很累很累了,一离开父亲的视线它就放下了羊皮口袋。它坐在地上喘息着,直到力气重新回来,才又叼起羊皮口袋朝碉房山上走去。父亲说过,好的藏獒,优秀的喜马拉雅藏獒,自尊心都很强,一般不愿意在主人面前显出无能来。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上都不会有承担不起的样子。要是成了孬种,首先不屑的是它自己。小母獒卓嘎作为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后代,继承了父母身上最优秀的品质,聪明勇敢,吃苦耐劳,心理稳健,而且早熟,出生还不到三个月,就已经担负起大藏獒的责任了。但小卓嘎的体力毕竟是孩子的体力,而且是女孩儿的体力,拖着疲倦饥饿的身躯,叼着沉重的羊皮口袋,行走在积雪覆盖的上山的路上,它停下来休息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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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停下来,小卓嘎都要把两只前爪搭在口袋上,流淌着口水,闻一闻糌粑散发出来的香味。它要是人,一定会说:真想吃一口啊。但它不是人,也就比人更自觉地信守着一只藏獒的承诺:把糌粑送上西结古寺,送到丹增活佛面前。至于它自己的饥饿,那是不能用咬开口袋吃掉糌粑来解决的,尽管藏獒跟藏民一样喜欢吃炒熟的青稞磨成的糌粑。
它们继续互相靠近着。狼崽还不知道,自己在命主敌鬼眼里早就不是一匹狼崽,而是一堆嫩生生的鲜肉了。命主敌鬼正在咧嘴等待,只要狼崽再靠前半步,哦,半步。
小母獒卓嘎幻想着像阿爸冈日森格和阿妈大黑獒那日那样,勇敢地扑向野物填饱肚子的情形,越来越艰难地沿着山路往上移动着。停下来多少次,就要重新起步多少次,终于不起步了,也就到达西结古寺了。这时候,它已经累得挺不起腰来。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息着,似乎再也起不来了。而它面前的羊皮口袋,除了完好无损之外,还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那是小母獒卓嘎的口水,它把自己的口水都流尽了。
幼稚的狼崽哪里会想到这些,它那失去依靠的心灵期待着的不就是一匹大狼吗?苍茫的雪原苍茫的日子里,有一匹和蔼可亲的大狼陪伴着自己,比什么都踏实。
西结古寺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的门前,就要黑下去的天色里,五个老喇嘛围住了小母獒卓嘎,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看,不知道它怎么了。老喇嘛顿嘎问道:“你为什么回来了?汉扎西呢?你不给他带路他怎么回寄宿学校去?”小卓嘎不吭气,它连“汪”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老喇嘛顿嘎蹲下身子爱怜地摸了摸它,又捧起羊皮口袋闻了闻,惊叫一声:“糌粑。”起身走向了丹增活佛。
命主敌鬼不禁在心里狞笑起来:得逞了,得逞了,自己立刻就要得逞了。狼崽是食物,而且是惟一的食物。命主敌鬼知道自己伤势很重,已经失去了捕猎的能力,如果不能想办法把食物骗到自己嘴边,就只能饿死了。
丹增活佛一直在念经。他很少跪着念经,但这次他跪下了。不是塌着腰坐在腿上的那种舒服一点的跪法,而是抬起屁股直起腰,低头用天灵盖顶着佛菩萨的神光和护法明王的肃杀之气,铆足了精气神的那种跪法。这样的跪法对他冻馁已极的身体无异于上刑。他咬牙坚持着,从嘴里迸出来的经文瓷实得就像砖窑里烧过了一般,那是《明王悲愿经咒》,明王们的悲愿就是在大灾大难中护持众生有情。既然这样,那你们就升天吧,你们的升天是最好的护持。丹增活佛已经决定放火烧掉明王殿了。念经的意思就是虔心告知列位明王他们必须化为灰烬的理由,再就是等待天上的声音。他预感到那声音天黑以后就会出现,一旦出现,大火就会烧起来,明王殿就要烟消云散了。
它们走了差不多一天,随着黑夜的来临,狼崽和命主敌鬼之间的距离渐渐缩小着,眼看就要挨到一起了。
丹增活佛看了一眼老喇嘛顿嘎捧在手里的羊皮口袋,又回头看了看肚皮贴着地面趴在地上的小母獒卓嘎,意识到是父亲把牛粪碉房里西工委的食物送来了,指了指明王殿的后面,挥了挥手。
狼崽朝着野驴河上游的方向走去,命主敌鬼跟上了它。它们一前一后慢腾腾地走着。狼崽虽然害怕跟它在一起,但更害怕孤独,更害怕别的野兽,就不时地停下来,等着一瘸一拐的命主敌鬼。命主敌鬼对它很客气,每次看它停下来等自己,就殷勤地点点头,全然没有了头狼那种悍然霸道的样子。这让幼稚的狼崽感到舒服,心里的害怕慢慢消散了。
老喇嘛顿嘎会意地走开了。这时候他没有想到活佛也是饥饿中的活佛,喇嘛也是饥饿中的喇嘛,就觉得只要有吃的,就都应该是牧民的。他抱着羊皮口袋匆匆走向了明王殿后面的降阎魔洞,一路上情不自禁地嘿嘿笑着,不住地唠叨:“糌粑来了,糌粑来了,用雪一拌,就是天上的酥油拌着地上的糌粑了。”到了洞口,他把羊皮口袋放到地上,冲里面说:“出来吧,出来吧,趁着天还没有黑透,你们把糌粑分掉吧。”
狼挪了挪身子,把屁股上的血迹亮给了狼崽,好像是说:我的屁股负伤了,我的胯骨断裂了,我是一匹伤残之狼,我怎么跑啊?说着又朝狼崽靠近了些。狼崽这才看清楚,它就是那匹名叫命主敌鬼的头狼,也是一匹分餐了它的义母独眼母狼的狼。它吓得连连后退,就要逃开,却听命主敌鬼声音哀哀地乞求起来:你不要把我撇下,我就要死了,明天就要死了,我想死在野驴河的上游我自己的领地,你能不能带我去啊?狼崽犹豫着:我为什么要带你去野驴河的上游?野驴河的上游在哪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命主敌鬼用鼻子指着说:就在那边,那边,你到我跟前来,我告诉你。狼崽说:你已经告诉我是那边了,我为什么还要走到你跟前去?
人们涌出了洞口,老喇嘛顿嘎简单说了糌粑的来历,害怕自己也分到一口,赶快离开了那里。
雪丘动荡着,银装纷纷散落,狼站了起来,用一种喑哑短促的声音叫住了狼崽。狼崽停下了,回过身去,警惕地望着狼。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看狼崽害怕地后退着,就晃了晃脑袋,似乎是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断尾头狼的人,但断尾头狼不喜欢你,想要吃掉你是不是?你不要害怕,它已经跑远了,这个地方只有我,我不会吃掉你的。狼崽点了点头,表示相信它的话,扑腾着眼睛奇怪地问它: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为什么不跑?那么多藏獒刚才来过了,你不害怕它们咬死你?
然而降阎魔洞里的牧民,四五十个饥荒难耐的人,并没有吃完小母獒卓嘎都能叼起来的半口袋糌粑。他们每个人只是撮了一点点,放在嘴里塞了塞牙缝,就把剩余的糌粑送回来了。不是一个人送回来的,是所有人排着队送回来的。他们把羊皮口袋放到明王殿的门前,一个个跪下了。五大三粗的牧民贡巴饶赛说:“佛爷吃吧,佛爷跟我们一样也是几天没吃东西了。”
狼崽一口气跑出去了两百米,翻过一座低矮的雪梁又停了下来。它辨别着它要去的地方:野驴河上游的方向在哪里?那个阿爸曾经跟它嬉戏、阿妈曾经给它喂奶的狼窝在哪里?它转着圈翘起小鼻子呼哧呼哧闻着,觉得四面八方都是野驴河的气息,就不知道往哪里走了。它徘徊着,发现不远处的雪丘上突然冒出了一双眼睛正在牢牢地盯着它。那是一双狼眼,狼被雪花盖住了,变成了一座雪丘,只露出一双黄色的眼睛毒箭似的闪射着。狼崽浑身一阵哆嗦,惊怕地转身就走。
丹增活佛走出来,面色苍白地说:“我要是这个时候吃东西,我还是佛爷吗?不吃东西的佛爷才是真正的佛爷。你们吃吧,这是汉扎西送给你们的,不是送给我的。”说着,弯腰拿起羊皮口袋,解开袋口的皮绳,抓起一把糌粑递了过去。所有人都捧起了手。丹增活佛一撮一撮地抓出糌粑,均匀地分给了所有的牧民,也分给了五个老喇嘛。
领地狗群转眼离去了,平措赤烈依然枯坐在血泊中。他已经不再发抖,傻呆呆的脸上渐渐有了表情,那是悲戚,是喷涌的眼泪糊在脸上的痛苦和惊悸。狼崽这时睁开了眼睛,发现搂着它的那双手已经离开它,正在一把一把地揩着眼泪,便悄悄地挺起身子,小心翼翼地爬出了平措赤烈的怀抱,又爬到了他身后。狼崽停下来四下看了看,感觉腥风血雨正在扑面而来,受不了似的赶紧转过脸去,飞快地跑了。
分到最后,羊皮口袋里还剩差不多一把糌粑,丹增活佛拿着它走向了趴卧在明王殿门口的小母獒卓嘎。牧民贡巴饶赛知道活佛要去干什么,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糌粑,瞪着羊皮口袋说:“佛爷你还是顾顾你自己吧。”丹增活佛摇了摇头说:“我吃和它吃是一样的,这个小藏獒啊,给我们送来了救命的糌粑,它自己却快要饿死了。”说着蹲了下去,抚摩着小母獒卓嘎,把手伸进羊皮口袋,抠着底,抓着,抓着。他想多抓一点出来,多喂一点小藏獒,大雪灾的日子里,其实动物比人更需要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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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母獒卓嘎站了起来,它知道人要给它喂糌粑了,感激得摇着尾巴,亲切地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咝咝的叫声。它已经看到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吃到了糌粑,也就不想如同在父亲面前那样假装不屑一顾地走开。它仰头望着丹增活佛,伸出舌头张开了嘴,一根一根地流着口水。
獒王起身,抖了抖浑身金黄色的獒毛,威武雄壮地朝前走去。它要行动了,要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让雪豹代替领地狗群去为西结古草原死去的孩子报仇雪恨了。
丹增活佛怜爱地点着头,正要把抓着糌粑的手掏出羊皮口袋,牧民贡巴饶赛快步走过去,扑通一声跪下,一把揪住羊皮口袋说:“尊敬的佛爷啊你慢着,慢着,我来给它喂。”丹增活佛松开了手,似乎是为了把一个做善业的机会让给贡巴饶赛,赶快起身走开了。但是贡巴饶赛没有喂,他端详着小母獒卓嘎说:“我认识这只小藏獒,它是领地狗,领地狗是用不着喂的,它自己会去找吃的。佛爷,佛爷,这一点糌粑还是你吃了吧。”
獒王寻思,这里是雪豹的王国,领地狗群从来没有进犯过这里,根本不是雪豹对手的狼群也不可能进犯这里,可为什么狼群把它们带到了这里呢?过于明显的意图让它在心里哼哼直笑:狼真是小看领地狗群了,好像我们都是傻子,根本就不知道闯入雪豹王国的厉害。我们怎么可能和雪豹打起来呢,又不是雪豹咬死了寄宿学校的孩子。藏獒从来不会跑进别人的领地跟人家胡乱咬杀,我们的复仇也从来不是漫无目标的。走着瞧吧,看到底雪豹会跟谁打起来。
丹增活佛依然摇着头。贡巴饶赛站了起来,看到许多人都用惊异的眼光瞪着他,害怕被人抢了似的把羊皮口袋揣进了自己宽敞的胸兜,然后大声说:“佛爷不吃,那就用它来祭祀带给我们灾难的山神吧,还有我自己的这一点糌粑,都让我去献给震怒的怖德龚嘉山神、雅拉香波山神、念青唐古拉山神、阿尼玛卿山神、巴颜喀拉山神和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吧,还要献给九毒黑龙魔的儿子地狱饿鬼食童大哭,献给护狼神瓦恰,让它们再不要吃掉我们的孩子。夏天吃掉了一个,他是我的儿子,秋天吃掉了一个,他是我的侄子,已经够了,够了,可不能再吃了。”说着他哭起来,他感觉自己是悲惨而崇高的,于是就伤心得泪流满面,也感动得泪流满面。
獒王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已经看到烟障挂了。烟障挂就像它的名字那样,即使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那山脉高耸的脊顶上,也是烟蒸雾绕的。这烟气让冈日森格蓦然明白,它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它放慢脚步走了一会儿,渐渐停下了,回头望了一眼领地狗群,突然卧了下来,似乎是说:休息吧,大家都累了。喘气不迭的领地狗们纷纷卧了下来,马上就要打斗了,的确需要休息片刻。
既然是要去祭祀山神以及地狱饿鬼食童大哭和护狼神瓦恰的,就不会有人阻止贡巴饶赛了。贡巴饶赛走了,他朝着远方的各大山神谦卑地低着头,在跪拜着的牧民恭敬有加的目光中,带着羊皮口袋里差不多只有一把的糌粑,匆匆离开了那里。
三股狼群静静地等待着,这里是屋脊宝瓶沟沟口巨大的覆雪冲击扇,再往前,就是浑浑莽莽的雪线,就是雪豹的王国了。过早地靠近迷宫似的屋脊宝瓶沟,雪豹的攻击就会对准狼群,等领地狗群到了再冲进屋脊宝瓶沟,雪豹的攻击就是藏獒而不是狼了。真的会这样吗?黑耳朵头狼认为肯定会这样,断尾头狼认为也许会这样,想取代命主敌鬼成为头狼的红额斑公狼认为未必会这样。但不管是怎么认为的,这都是狼的想法,藏獒是怎么想的,獒王冈日森格是怎么想的呢?
小母獒卓嘎望着贡巴饶赛,先是有点惊讶,接着就很失望。它年纪太小,还不能完全理解人的行为,心想你们所有人都吃到了糌粑,为什么就不能给我吃一口呢?阿妈大黑獒那日和阿爸冈日森格可不是这样,领地狗群中所有的叔叔阿姨都不是这样,它们只要找到吃的,总是要先给我一些,哪怕它们自己不吃呢。小母獒卓嘎委屈地哭了,呜呜呜地哭了。它是个女孩儿,发现它对人家好,人家对它不好,就忍不住哭了。
烟障挂已是遥遥在望,狼群放慢了移动的速度,渐渐停了下来。先是黑耳朵头狼的狼群停了下来,接着是断尾头狼的狼群停了下来。命主敌鬼的狼群好像不想停下来,却被红额斑公狼用严厉的叫声喝止住了。红额斑公狼属于断尾头狼的狼群,但这一路却时刻关注着命主敌鬼的狼群的行动,并不时地冲它们吆喝几声,告诉它们要这样不要那样,好像要代替受了重伤而没有跟上来的命主敌鬼履行头狼的职责似的。所谓狼子野心啊,从来就是迫不及待的,是不会掩饰的。
丹增活佛赶紧走过去,把右手伸到了小母獒卓嘎面前。那只手是刚才抓过糌粑的手,上面还沾着一点糌粑。小卓嘎看了看那只手,又抬头看了看手的主人,滴着眼泪走开了。它不舔,它为什么要舔活佛的手?它知道活佛跟自己一样也是一口未吃。它来到明王殿的门边,卧下来,歪着头把嘴埋进鬣毛,思念着阿爸阿妈和领地狗群以及它觉得对它不错的汉扎西,伤心地闭上了眼睛。它还不知道阿妈大黑獒那日已经死了,一闭上眼睛,立刻觉得阿妈就要来了,就要叼着肥嘟嘟的黑狼獾或者雪鼬来喂它了。
被多吉来吧扑成重伤的命主敌鬼已经跟不上自己的狼群了,殿后的这股狼群暂时没有头狼,但它们的逃跑一点也不凌乱。大狼在前,母狼和小狼在中间,所有的老狼和一些壮狼跑在最后面。老狼是用来做出牺牲以延缓追剿的,壮狼是用来和强劲的追敌拼死一搏的。狼是这样一种动物,在一个群体里,它们有自相残杀的习惯,又固守着协同作战、共同抵御外敌的规矩。谁先死,谁后死,谁该死,谁不该死,似乎是早已由狼群法则确定好了的。
一股寒烈的风呼呼地吹来。丹增活佛生怕沾在手上的糌粑被风吹掉,举到嘴边,伸出舌头仔仔细细舔着,舔着舔着就僵住了,就像一尊泥佛那样被塑造在那里一动不动了。而且脖子是歪着的,耳朵是斜着的,眼睛是朝上翻着的,一副想抽筋又抽不起来的样子。
领地狗群的前面,被追逐的狼群并没有因为听到了獒王的宣言而乱了阵脚。黑耳朵头狼率领自己的狼群跑在最前面,下来是断尾头狼的狼群,最后是命主敌鬼的狼群。
所有人都瞪起眼睛望着他:佛爷啊,你怎么了,总不会是刚才这一阵寒风顷刻把你吹僵了吧?丹增活佛还是不动。老喇嘛顿嘎扑了过去,摇晃着丹增活佛的身躯说:“佛爷啊,你到底怎么了?”
獒王冈日森格始终保持着最快的速度,它是奔跑的圣手,是藏獒世界里的“神行太保”。它也有点累,但不要紧,四条腿上劲健的肌肉每一棱每一丝都是力量的息壤。它跑着,不时地抬头看看四周,就像欣赏风景那样,神态怡然地浏览着雪色的山塬和漫天的飘风骤雪,不时地从胸腔里滚出一阵雷鸣般的叫声。那仿佛是宣言,是早已有过的祖先对狼的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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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地狗群已经十分疲倦了,连续的打斗和连续的奔跑让它们又累又饿,体力严重下滑,生理上的每一种需要都在提醒它们:必须即刻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美美睡一觉。但使命是至高无上的驱动,藏獒藏狗的天然禀赋不允许它们放弃追逐。让狼群咬死了那么多孩子,就已经算是彻底的丢脸彻底的失职,如果再放弃报仇那就等于是“活死人”了。藏獒是世界上最不愿意成为“活死人”的那种动物。它们即使顷刻死掉,也不会在仇恨面前保持沉默,为了狼的杀性永远是它们保持生命活力的原始基因。
“听,你们听。”丹增活佛喊起来。天已经黑了,天一黑地就亮了,一片白亮,亮得似乎一点皱褶、一点杂色也没有。雪花还在飘洒,好像是由下往上走,波浪一般从地面翻滚到天上去了。“听,你们听。”丹增活佛又喊了一声。
冈日森格步态稳健地奔跑着,渐渐超过了跑在它前面的黑雪莲穆穆和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又超过了跑在最前面的大灰獒江秋帮穷和大力王徒钦甲保。它不时地朝后看看,每看一次都会放慢一回脚步,等着后面的队伍全部跟上来。
跪在地上的牧民都站了起来,支棱起耳朵听着,什么异样的声音也没有,只有风声雪声。但僧俗人众绝对相信丹增活佛是听到了什么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修炼过佛智密集,证悟到了瑜伽一境,聪明的耳朵可以自除暗障,听得很远很远。丹增活佛听了一会儿又说:“东方来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你们好好地听啊。”说着他转身走进明王殿,从靠墙的经龛里拿出了据说是密宗祖师莲花生亲传的《邬魔天女游戏根本续》和《马头明王游戏根本续》,小心揣在怀里,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从右到左最后看了一眼列位明王,猛猛地磕了一个头,伸直胳膊,轻轻一挥,打翻了供案上惟一一盏酥油灯。
獒王冈日森格很奇怪:这么大的草原,四通八达的西结古,三股狼群聚集到寄宿学校共同咬狗吃人,已经不好解释,朝着一个方向共同逃跑,就更不可思议了。一定有一个不可抗拒的原因,迫使它们不得不违背狼界的习惯,去做一件连它们自己都不知道结果好坏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獒王冈日森格一直奇怪着,又寻思这样也好,要是三股狼群逃往三个不同的地方,那还得一股一股地收拾,等你咬杀了这一股,再去寻找另一股,说不定人家早就不见踪影了。
火苗消失了,又突然增大了,不是灯捻的燃烧,而是木头供案的燃烧。着火了,明王殿里着火了。
要消除十公里的距离,对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来说并不轻松,因为狼群也在奔跑。狼群知道,有仇必报的獒王必然会带着领地狗群追撵而来,就把逃跑的路线引向了野驴河以南的烟障挂。那儿是雪线描绘四季的地方,是雪豹群居的王国,那儿有一条迷宫似的屋脊宝瓶沟。狼群惟一能够逃脱复仇的办法,就是自己藏进沟里,而让雪豹出面迎战领地狗群。
这时老喇嘛顿嘎喊起来:“听到了,我也听到了,就在我们的头顶。”接着一个牧民也说:“声音,声音,天上的声音,嗡嗡嗡的声音。”所有的牧民都在说:“哦,天上的声音。”
领地狗群新的一轮奔跑又开始了,涌荡胸间的大悲大痛让它们已经顾不得长途奔驰的疲倦,顾不得去寻找獒王的恩人汉扎西,也顾不得去抚慰重伤在身的多吉来吧和恐怖未消的平措赤烈。报仇的冲动、雪恨的欲望,鼓动着它们,就像冬天鼓动着暴风雪,所向披靡地流淌在无边的雪原上。它们抱定了一拼到底的决心,攒足了灭敌杀狼的力量,一个个狂奔狂叫着:狼群在哪里?凶手在哪里?风雪正在告诉它们:就在前面,和它们相距十公里的地方。
仿佛声音就是火焰的驱动,风来了,钻到明王殿里头去了。供案上的火焰乘风而起,朝着明王木质的身躯飞舔而去。木质的身躯是涂了桐油和酥油的,是披挂着经绸和哈达的,见火就着,忽的一声响,火焰高了,胖了。先是金刚手明王身上燃起了大火,接着是不动明王,最后是马头明王。那马头明王是畜生道的教主、观世音的变化,是密宗佛主大日如来的理性体现。它的正身观世音菩萨以温静慈悲的形态站在它的身后,抢着把自己燃烧起来了。仿佛燃烧便是涅槃,便是显示了神像来到人间的因缘。
獒王冈日森格加快了脚步。大灰獒江秋帮穷和大力王徒钦甲保,还有黑雪莲穆穆和小公獒摄命霹雳王,用同样的速度跑过去,几乎同时超过了獒王。獒王用眼神鼓励着它们:跑啊,跑啊,谁首先追上狼群,谁就是好样儿的。江秋帮穷和徒钦甲保顿时像利箭一样奔跃而去。
火焰忽忽地升腾着,高了,高了。丹增活佛退出了明王殿,张开双臂拦住了扑过来要去救火的牧民和喇嘛:“走开,走开,小心烧坏了你们。”几个老喇嘛和一堆牧民不听活佛的,活佛越关照,就越不听活佛的。救火要紧啊,这是寺院的火,是神圣机密的密宗札仓明王殿的火,烧坏了自己算什么,烧坏了灵佛那可就是天塌地陷了。他们挤着扑着,拦不住他们的丹增活佛只好厉声喊起来:“退回去,退回去,这里是咒语王的圣殿,我是咒语王的化身,我要咒你们,你们这些只顾救火不顾命的人啊,我要咒你们。”他喊罢,真的念起了莲花生大师咒:“嗡叭嘛吧杂日弘。”
根据三种不同的气味,冈日森格已经知道来到这里的是三股狼群,三股狼群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逃跑了。它们是西结古草原上野驴河流域的狼群,它们从来不会出现在一个地方,今年怎么都来到了寄宿学校?是大雪灾的原因吗?不是,不是,好像不是,往年也有大雪灾,往年它们可都是各自为阵,从来不远离自己的领地。
这是不常用的咒语,老喇嘛顿嘎首先听懂了,惊呼着告诉了另外几个老喇嘛。几个老喇嘛赶快转身,跟着活佛张开了双臂,喊着:“哎哟快快快,快走快走快走,这里的火你们救不得,救火的人要吃咒哩。”他们帮着丹增活佛把牧民们撵离了火场,然后走过来,疑惑地围住了丹增活佛。
獒王冈日森格甩着眼泪,四处走动着,好像是在视察战场,清点狼尸,一边清点一边佩服着:不愧是多吉来吧——曾经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孤胆对垒,单刀争衡,竟然杀死了这么多狼,十五匹,二十匹,那边还有五六匹。它边数边走,渐渐离开了寄宿学校,沿着狼群逃遁的路线,咬牙切齿地走了过去。
丹增活佛说:“明王们要走了,从此就不再陪伴我们了,走吧,走吧,我送你们走吧。”说着眼睛湿润了。几个老喇嘛也随着丹增活佛哭起来,顿嘎扑通一声跪下说:“可是佛爷,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丹增活佛说:“地上没有火,天上看不到,白茫茫一片的草原,哪儿有人有牲畜啊?我们没有牛粪,没有柴草,没有燔烟,也没有点灯的酥油,我们拿什么点火呢?”老喇嘛顿嘎说:“就是非要点火,也不能点着明王殿哪。”丹增活佛说:“我们只能点着明王殿,明王殿是离西结古寺建筑群最远的一个殿。”
多吉来吧知道自己还活着,也知道獒王带着领地狗群来到了这里。但它就是不睁开眼睛,它觉得自己是该死的,那么多孩子被狼咬死了,自己还活着干什么。快死吧,快死吧,无边的大地、饱满的天空,每一片雪花都是它的耻辱。一只藏獒,要么死在胜利的血泊中,要么死在失败的耻辱中,反正是不能苟活,不能在无脸见江东父老的时候还去见江东父老,所以它闭着眼睛,一直闭着在血水里浸泡着的眼睛。
几个老喇嘛仍然不明白,但他们习惯于听从佛爷的,就又把佛爷的意思用他们的话传达给了牧民。牧民们一个个跪下了,朝着莫名其妙的火焰磕起了头。
略感欣慰的是,它没有看到它的恩人——寄宿学校的校长汉扎西,没看到就好,就说明他还活着。可是活着的汉扎西现在到底在哪里呢?獒王冈日森格卧下来哭着,站起来哭着,后来又边闻边哭。狼群留下来的味道浓烈到刺鼻刺肺,它一闻就知道来到这里的狼至少有三百匹,怪不得多吉来吧伤成了那样,爬都爬不起来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丹增活佛伤心难抑地喊起来:“马头明王走了,走了走了走了,不动明王走了,走了走了走了,金刚手明王走了,走了走了走了。”喊到最后,突然就痛声大哭。五个老喇嘛也哭了,也是痛声大哭。情不自禁的哭声里,装满了撕心裂肺的离愁别绪。
到处都是帐房的碎片,被咬死的十个孩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积雪是红色的,有紫红色和深红色,也有浅红色,偌大一片积雪都被染红了,整个雪原整个冬天都被染红了。獒王冈日森格一个一个地看着死去的孩子,不断地抽搐着,都是它认识的孩子啊,他们怎么就死在狼牙之下了呢?悼亡的悲哀和失职的痛苦折磨得獒王几乎晕过去。它趴下去,再站起来,接着又趴下去,都不知道如何立足,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藏獒了。
这些明王,这些木质的古老塑像,已经不仅仅是寺院僧众内心崇拜的偶像了,而是朝夕相处的伴侣,是如影随形的亲人。他们和它们,天天都是眼睛对着眼睛,共照着一盏灯,共用着一盆水,共有着一种日子。他们用经声向它们无休无止地说呀说呀,而这些密宗的本尊大神——恐怖愤怒的明王们却用机密神圣的沉默,殷勤地首肯了它们的所有祈求。“明”是真言咒语之意,明王就是咒语王。咒语王无声的咒语,对魔鬼是投枪,对善良的活佛喇嘛却是无比亲切的呼唤。这样的呼唤如同阿爸阿妈的呼唤,把他们的感情唤走了,把母爱和父爱的温暖送来了。可是如今,一切都将远去,去了就不再回来,等到大火熄灭,这里就什么也没有了。
可是它没想到,三股狼群还没有跑远,许许多多藏獒和藏狗就来了。它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心里的害怕就像一只鸟飞进了一个黑暗的深洞,越飞越深,深到地狱里去了。好在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早已是泪眼矇眬,它们沉浸在极度的自责和悲愤之中,根本没有心思走到平措赤烈身边来,仔细看看他怀里揣的是什么东西。狼崽还活着,在它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掉的时候,它吃惊地意识到自己居然还活着。
丹增活佛和五个老喇嘛沉甸甸的哭声盖过了风雪的肆虐。牧民们也哭了,除了伤别,还有惊怕:天大的事情发生了,眼前的佛爷放弃了保佑,火中的神祗就要离开西结古草原了。随着火势的增大,他们哭着,跪在地上往后退着,突然尖叫起来,看到火焰烧着的已不仅仅是几尊震伏魔怪的咒语王的塑像,而是整个密宗札仓明王殿了。
狼崽乖觉地闭着眼睛,似乎也闭住了呼吸。它知道所有的狼已经离开这里了,离开的时候它本来是要跳出人的怀抱跟它们去的,想了想又没去。去了就是死啊,断尾头狼一定会咬死它,这个咬死了它的阿爸阿妈,咬死了一直抚养它的独眼母狼的恶魔,不咬死它是不罢休的。它不想死,当它意识到自己如果进入别的狼群也难免一死的时候,就假装不知道狼们正在撤离,留在了平措赤烈的怀抱里。它已经想好了,只要三股狼群一跑远,它就跳出人怀,离开这里,去野驴河边那个阿爸曾经跟它嬉戏、阿妈曾经给它喂奶的地方。那儿有它出生的窝,还有阿爸阿妈埋藏起来的食物。
碉房山上一片火红,笼罩大地的无边夜色被烧开了一个深深的亮洞。只见亮洞破雪化雾,拓展出偌大一片清白来。天上嗡嗡嗡的响声就从这片清白中洒落下来,越来越大了。接着便是另一种声音的出现,就像敲响了一面巨大的鼙鼓,咚的一下,又是咚的一下。丹增活佛喊起来:“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于是大家不哭了,静静地听着。咚的一声,又是咚的一声,好像在那边,碉房山的坡面上。
平措赤烈坐在血泊中瑟瑟发抖,他被疯狂的狼群咬死同伴的情形吓傻了,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有极度的恐怖深陷在黑汪汪的眸子里。面对着跑来救命的领地狗群,他只管呼呼地哈着白气,似乎忘了怀里依然搂抱着那个用来取暖的狼崽。
丹增活佛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远方,抖抖索索地说:“去啊,你们快去啊,有声音的地方。”大家疑惑地看着他不动。他又说:“谁找到有声音的地方,谁就会得到保佑,去啊,快去啊,你们愣着干什么?明王到了天上,就会把福音降临到人间。”
多吉来吧还活着,它活着是因为狼群还没有来得及咬死它,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就奔腾而来了。狼群仓皇而逃,它们咬死了十个孩子,来不及吃掉,就夺路而去了。它们没有咬死达娃,达娃正在发烧,而它们是不吃发烧的人和动物的。它们本能地以为发烧是瘟病的征兆,吃了发烧的人和动物,自己就会染病死掉。但不知为什么,狼群也没有咬死平措赤烈,平措赤烈是惟一一个没有发烧而毫发未损的人。
老喇嘛顿嘎首先反应过来,问道:“佛爷你是说西结古草原有救了?天上掉下来吃的了?”他看丹增活佛在点头,就朝牧民们招着手说:“走喽,走喽,你们跟我走了。”顿嘎和另外几个老喇嘛朝山下走去,牧民们满腹狐疑地跟上了他们,议论着:天上就会掉雪,什么时候掉下来过吃的?
呜呜呜的哭嚎响起来,回荡着,是獒王和所有领地狗对人类死亡的悲悼,也是对藏獒自身的检讨:多吉来吧,你是最最勇敢顶顶凶猛的藏獒,你怎么没有保护好寄宿学校?学校的孩子死了,而你自己却活着。
丹增活佛看他们走下山去,回头再次望着火焰冲天的明王殿,突然打了个愣怔,喊起来:“小藏獒呢,那只给我们送来糌粑的小藏獒呢,怎么不见了?”没有人回答,都走了,连明王殿里的金刚手明王、不动明王、马头明王以及马头明王的正身观世音菩萨都已经随火而去了。丹增活佛直勾勾地盯着密宗札仓明王殿的门边,门边的地上,就在刚才,委屈坏了的小母獒卓嘎滴着眼泪歪着头,把嘴埋进鬣毛,伤心地趴卧着。可是现在,那儿正在燃烧,一片熊熊烈火把小卓嘎趴卧着的地方裹到火阵里去了。
已经晚了,来不及援救了,獒王冈日森格用悲惨的叫声表达了它极其复杂的情绪:对自己的失望与指责,对狼群的愤怒与仇恨。它追上了大灰獒江秋帮穷一行,然后带着领地狗群风驰而来,一刻不停,几乎累死在路上。但还是晚了,帐房已经坍塌,死亡已经发生,狼影已经散去,什么也没有了,保护的对象没有了,撕咬的对象也没有了。
丹增活佛忽地站起来,扑向了火阵,扑向了被大火埋葬的小母獒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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