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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命主敌鬼、断尾头狼与黑耳朵头狼

多吉来吧愣了一下,马上挺住了,它稳了稳身子,也稳了稳意识,歪头舔了舔那条依然飘摇不止的黄色经幡,再次顽强而蹒跚地跑起来。这次它跑进了帐房,它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几乎无血可流的地步,再也没有力气用魔鬼似的跑动来威慑狼群了,只能来到孩子们身边,用最后的坚韧和刚猛咬死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敢于把牙刀龇向孩子们的狼。

这个机会终于被断尾头狼首先捕捉到了,那一刻,就在它的前面,多吉来吧打了个趔趄。一个骁勇得超过了激雷超过了蛮力金刚的藏獒,一个有万夫不当之勇的英雄,差一点摔倒在血色灿烂的雪地上。断尾头狼立刻嗥叫了一声,向自己的狼群发出了准备扑杀的命令。

它卧在饿得没有一点热量和力气的平措赤烈身边。平措赤烈睁开眼睛看了看它,吃惊地想问:你怎么进来了,外面是不是太冷了?但是他问不出来,张张嘴,又把眼睛闭上了。而他搂着取暖的狼崽却依然沉睡在他的怀抱中,做着那个似乎永远做不完的美梦:断尾头狼死掉了,阿爸阿妈和一直抚养着它的独眼母狼活过来了,它们轮番在它身上舔着,舔着。

狼们愣怔着,四面八方的三股狼群三百多匹狼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愣怔,星星一样密集的狼眼呆望着多吉来吧环绕帐房的奔跑。本来它们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冲过去,撕裂帐房,扑到孩子们跟前,但是它们没有。它们对这样一只刚猛无比的藏獒有着与生俱来的敬畏,或者它们喜欢沉浸在愣怔之中,喜欢把愣怔演化成非凡的耐心,等待一个更加适合扑咬的机会。

帐房哗啦哗啦响起来,先是断尾头狼率领自己的狼群越过了獒血淋漓的防卫线,从帐房门口鱼贯而入。接着黑耳朵头狼的狼群和命主敌鬼的狼群也都扑了过去,一个个奋勇争先地趴在帐房上,用利牙撕咬着牛毛擀制的帐壁帐顶,撕咬着支撑帐房的几根木杆。

红了,红了,鲜血把帐房圈起来了,那是浩浩大雪淹没不掉的藏獒之血,是堵挡狼群扑向十二个孩子的防卫之血。

帐房烂了,接着就塌了,密密麻麻的狼影乌云一般覆盖过去。孩子们惊恐万状地喊起来,但已经晚了,多吉来吧死命挣扎着咬起来,但已经无济于事了。

它疲倦地走着,走着,张着大嘴,吐着舌头,沿着帐房缓慢地走了一圈,然后就跑起来。它其实已经跑不动了,但作为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多吉来吧,它就是要在极端的困厄之中超越自己的能力和体力。它环绕着帐房跑了一圈,又跑了一圈,似乎就要这样跑下去了,直到把浑身的鲜血全部洒落在环绕着帐房的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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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吉来吧仰天长喘了一口气,感觉到那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危险已经从天上地下降临,看了看鬣毛上的黄色经幡,不由自主地迈开了步子。

小母獒卓嘎带着父亲躲闪着虚浮陷人的雪坑雪洼,顺利来到了碉房山最高处的西结古寺。父亲来到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前,聆听着从一片参差错落的寺院殿堂上面传来的胜乐吉祥铃的声音,赶紧趴倒在匀净的积雪中,一连磕了好几个等身长头。

悄悄地,狼群动荡起来。断尾头狼带着它的狼群从帐房东面包围过来,黑耳朵头狼带着它的狼群从帐房后面包围过来,属于命主敌鬼的狼群从帐房南面包围过来。这就是说,在坚固而悠久的野性和生存需要的推动下,从来没有同心协力围杀过猎物的三股狼群,现在要一起出击了。这样的出击并不意味着彼此配合,互相关照,但它们绝对会一起扑向这只比世界上最凶猛的野兽还要凶猛一百倍的藏獒,一起扑向它们既定的目标——帐房里毫无反抗能力的十二个孩子。

父亲从来没有通过某种仪式把自己变成一个虔诚的藏传佛教信徒,但他知道每一个寺院外的藏民到了这里都会这样做,所以他也就这样做了。他坚信这样做是有好处的,吉祥如意会永远陪伴着他,就好比一个出生在西结古草原的孩子,用不着拿任何宗教义理来启蒙他,他天然就是一个把灵魂和肉体交付于信仰的皈依者。

多吉来吧依旧巍巍然屹立着,心里比远方的冰山还要明白:狼群在密谋,在越蓄越多的仇恨的推动下,酝酿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集体残暴,群起而攻之的时刻又要来到,更加艰难残酷的打斗就要开始了。

父亲磕了头,绕过嘛呢石经墙,来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僧舍前。推开门看到里面没有人,便走向了经幡猎猎的大经堂。大经堂里还是没有人,也没有一盏点亮的酥油灯,黑乎乎地空旷着,似乎连沿墙一周的七世佛五方佛八大菩萨都灭灯走人了。父亲忍不住喊了一声:“阿卡(喇嘛),阿卡,我来了,我是寄宿学校的汉扎西,我来了。”没有人回答,他又走向了环绕着大经堂的护法神殿,走向了辛饶米沃且大殿和双身佛雅布尤姆殿,不断地喊着,还是没有人回答。

狼们突然安静下来,互相张望着,一会儿又开始走动,回到各自的群落中去了。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就连狼的喘息也消失了。除了风雪的脚步声,还在飒飒地爬过天地的缝隙。

父亲奇怪了,赶紧走向大医王佛殿。心想藏医尕宇陀不会不在吧?他喊着:“药王喇嘛,药王喇嘛你快出来。”不大的佛殿里,也是一片原野般的空旷,只有七朵莲花的法座上,一手捧着药钵一手捻着无病花叶的青蓝色的药师佛,在户外雪光的映照下,寂寞地散发出一片清寒的琉璃之光。

但是透过雪帘能看清多吉来吧的狼已经不打了,断尾头狼和黑耳朵头狼以及它们身边那些健壮聪明的狼也已经不打了。命主敌鬼忍着伤痛,蹭着积雪爬过来,对自己的狼群拼命嗥叫着。狼们听明白了,不光它这股狼群的狼,所有的狼都听明白了:死尸复兴了,活鬼出现了,大敌当前狼跟狼就不要死掐了。那个藏獒是咬不死的吗?有了咬不死的藏獒,咱们狼就别想活着了。

父亲顶着风雪继续往前走,路过了活佛的僧院和别的一些殿堂,也没有看到人影和祭神的灯影。他打着冷战,愣怔在那里:偌大一座寺院,怎么一个人也没有?甚至也没有一只狗,那些盛气凌人的寺院狗都跑到哪里去了?进入寺院后一直跟在父亲后面的小母獒卓嘎突然跑到了父亲前面,叫了几声便往前走,不断地回过头来,用眼睛招呼着:走啊,我知道人在哪里,我带你去找人啊。

三股狼群依然纠缠在一起,不打出个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绝不罢休。

父亲跟了过去。他们绕过飘着经旗、护卫着箭丛的八座佛塔,来到西结古寺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前。父亲从门缝里瞅进去,果然看到里面摇晃着几袭红色袈裟,丹增活佛的身影在惟一一盏酥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十分模糊,好像都不是人,而仅仅是影子了。父亲推门走进去,立刻就有人喊起来:“汉扎西来了。”

多吉来吧站在了帐房门口,面对着厚重的原野和漫天傲慢的飞雪,岿然独立着,凝神不动。

五个喇嘛围住了父亲。他们都是老喇嘛,他们望着父亲,眼睛里都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纯净而希冀的光芒,这样的光芒只会出现在这样的时刻:大灾难来临了,微不足道的草原人除了更加强烈地倚重神佛,还希望倚重在他们看来无所不能的外来的汉人。老喇嘛顿嘎眼里的光芒似乎更加熠亮,用殷切到有点谄媚的口气说:“汉扎西你是来救我们的吗?听说天上会掉下吃的来,你看见吃的了?你有吃的了?”

多吉来吧大义凛然地走了过去,张着大嘴,龇着虎牙,喷吐着由杀性分泌而出的野兽的黏液,竖着鲜血的重量压不倒的头毛、鬃毛和身毛,旁若无狼地走了过去。这时候它并不主动出击,只是用它的磅礴气势、它的熊姿虎威震慑着群狼。它高昂着大头,微闭了眼睛,似乎根本就不屑于瞅狼群一眼,只用一身惊心动魄的创伤和依然滴沥不止的鲜血蔑视着狼群,健步走了过去。狼群让开了,按照多吉来吧的意志给它让开了一条通往帐房门口的路。

父亲打了个愣怔,他万万想不到,神佛的寺院,他一心求助的对象,倒来抢先求助于他了。他神情木然地朝着老喇嘛顿嘎摇了摇头,走向盘腿打坐的丹增活佛,想告诉这位活在人间的救苦救难的神:“我是找吃的来了,丹增活佛你可千万不要吝啬,多接济我们一些,寄宿学校已经三天没吃没喝了。谁知道大雪灾还会持续多久?十二个孩子和多吉来吧的饭量大着呢,还有我,我也得吃啊。更要紧的是,药王喇嘛得跟我走一趟,他去了念一遍《光辉无垢琉璃经》,用一点豹皮药囊里的药,达娃就会好起来,我的学生就一个也不会死了。”

多吉来吧睁开了眼睛,看到身边没有一匹狼,便站了起来。它这一站,抵抗命运的意志、厮斗搏杀的能量就又回来了。因为它看到帐房居然是完好无损的,甚至连门也是原来的样子。环绕着帐房挤满了狼,狼们正在自相残杀,说明帐房里的十二个孩子依旧安然无恙。

但是父亲最终什么也没说,因为打坐念经的丹增活佛这时站了起来,对他严肃地点了点头说:“寄宿学校没有吃的了,碉房山下的牧民没有吃的了,野驴河部落的牧民、整个西结古草原的牧民,都没有吃的了,很多人来到寺院找吃的,我说了,你们等着,我给你们好好念经。我已经念了一天一夜的《吉祥焰火忿怒明王咒》和《独雄智慧不动明王咒》。念着念着你就来了,你来了好啊,你去后面的降阎魔洞里看看,一魔洞的人,他们都吃的是什么。”父亲问道:“他们吃的是什么?”丹增活佛不回答,只是催促着:“去吧去吧汉扎西,你是个远来的汉菩萨,你去魔洞里,对那里的人念一遍六字真言,再念一遍七字文殊咒,你的使命就完成了,你就可以回到学校去了。”他看父亲站着不动,就推了一把说:“赶快去吧,你离开了学校,你和学校就都是危险的,夏天死了一个孩子,秋天死了一个孩子,再要是死了孩子,汉菩萨就不是汉菩萨,寄宿学校就不是寄宿学校了。”父亲说:“为什么?”丹增活佛手摸念珠,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

围绕多吉来吧的所有狼都朝着帐房跑去。它们以为多吉来吧已是盘中之餐,吃完了人还可以回来再吃它,哪里会料到,对方天生是一只九死一生的藏獒,难以想象的艰难早在它的童年时代就已经给它的生命锻造出了难以想象的皮实坚韧,死里逃生对它来说不过是一次寻常经历。

在老喇嘛顿嘎的带领下,父亲和小母獒卓嘎一前一后去了。

两匹健壮的公狼已经朝着多吉来吧的喉咙龇出了钢牙,眼看就要扎进去奋力切割了,突然抬起头,跳起来,在头狼不断嗥叫的催促声中,朝着帐房奔跑而去。

果然就有一魔洞的人,都是野驴河流域临近碉房山的牧民,他们千辛万苦来到西结古寺企求温饱,到了以后才知道,寺里的佛爷喇嘛们包括藏医尕宇陀和铁棒喇嘛藏扎西七天前就分散到草原上救苦救难去了。为了在大雪原上找到受困的牧民,他们带走了所有的寺院狗,也带走了大部分吃的和烧的,只给留守寺院的几个佛爷喇嘛留下了三天的食物。如今三天的食物已经吃干喝光,可是预期中早就应该走开的雪灾不仅不走,反而越来越严重了。牧民们来到之后,丹增活佛熄灭了殿堂里的所有酥油灯,只在明王殿马头明王和马头明王的正身观世音菩萨的神像前留下了小小的一盏。这是必须的一盏,是为了祈请天佛之尊,赶快摧破这皑皑无边的寒冬之魔的天灯,天灯不灭,他那颗静猛刚软的活佛之心就能变成乘风之龙,悲行于世界了。丹增活佛带着几个老喇嘛,亲自动手把熄灭了的酥油灯里残剩的酥油一滴不剩地取出来,分发给了来寺院的牧民:“吃吧,吃吧,也就这一点点不至于让你们饿死的圣油了。”完了他就让牧民们去了降阎魔洞,寺院里已经没有取暖的牛粪羊粪了,而降阎魔洞却是冬暖夏凉的。丹增活佛说:“你们向降阎魔尊祷告啊,向十八尊护法地狱主祷告啊,向火焰冲天的大五色曼荼罗祷告啊,祷告一万遍,吃的喝的就来了,浑身上下就暖和了,西结古草原,不,整个青果阿妈草原的大雪灾就走了。”

但是命主敌鬼这次指挥绝对是一个失误,它的狼听到了它的声音,就都把头抬了起来,包括那两匹健壮的公狼。

父亲来到降阎魔洞的时候,里面的所有牧民都在祷告。他看不清他们,只听到抑扬顿挫的声浪从漆黑如墨的魔洞里传出来,就像一个巨大的蜂房正在嗡嗡鸣响。父亲顿时受到了感染,摸进去,按照丹增活佛的吩咐,大声念诵了一遍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又念诵了一遍七字文殊咒:嗡啊喏吧咂呐嘀。跟在他身后的小母獒卓嘎“汪汪汪”地叫起来,似乎它也受到了感染,也要用经咒为自己求得吉祥平安。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在这里前仆后继地打,凭什么你们要来抢肉吃?帐房南面的狼群里,首先做出反应的是命主敌鬼,它烂了屁股,裂了胯骨,疼痛得都走不成路了,却还在那里用嗥叫指挥着它的狼群:打败多吉来吧并不是最后的胜利,吃掉十二个孩子才是最后的胜利,快啊,快去吃掉啊。

父亲害怕黑暗中那么多人不小心把小卓嘎踩了,赶紧弯腰抱起了它,心说走了走了,我得赶紧回到学校去了,你给我带路吧小卓嘎,咱们争取天黑前赶回学校。

断尾头狼的叫声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仿佛是对自己人的怂恿:我们为什么要放弃呢?走啊,走啊,别人能抢,我们也能抢啊。它叫着,率领自己的狼群扑了过去。

父亲抱着小母獒卓嘎匆匆离去。他并不明白丹增活佛让他来降阎魔洞看看祈祷食物的牧民,他有点往歪里想:丹增活佛你没有必要让我来这里,我就是看不到这些饥寒中祷告的牧民,也完全相信你的话,寺院里真的没吃的了,但凡有一点点,你也会给我的。父亲越想越绝望,打着冷战,用藏话说:“哪儿都没有吃的,到底怎么办哪?总不能让孩子们活生生饿死吧?”

断尾头狼发出了一阵狗一样的吠鸣,告诉自己的狼群先别走,你看你看它们居然要抢了;还要警告黑耳朵头狼不要胡来,谁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食物就应该属于谁。

走在前面带路的老喇嘛顿嘎说:“汉扎西连你都不知道怎么办,那我们就更不知道了。”父亲不无埋怨地说:“我不知道是应该的,丹增活佛怎么能不知道呢?他可是惟一一个能让我看见他呼吸的神。”老喇嘛顿嘎不愿意父亲埋怨一个他所尊崇的活佛,生气地说:“你这个汉扎西,你不要这样说嘛,丹增活佛已经念过经了,马头明王是听经的,就算他不知道,明王也会告诉他。”父亲认真地问道:“明王告诉他什么了?”老喇嘛顿嘎眼睛一暗,痛苦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啊。”

它们是黑耳朵头狼率领的狼群。它们一来就直奔帐房,闻出十二个孩子还在里面,就把帐房挤挤蹭蹭地围住了。

两个人说着,密宗札仓明王殿到了。

沉默之后就是离开,它们要远远地离开,而且已经迈开了步子。但是且慢,情况好像正在发生变化,有一群野兽正在朝这边跑来,转眼就近了,都可以看到它们沿着膨胀起来的硬地面扭曲奔跑的姿影了。

父亲放下小母獒卓嘎,进去向丹增活佛告别。丹增活佛神情冷峻地说:“汉扎西你说寄宿学校里除了学生还有谁?多吉来吧?冈日森格不在你那里?领地狗没有一只在你那里?怪不得我的预感不好了,越来越不好了。我想念一遍默记在心的《八面黑敌阎摩德迦调伏诸魔经》,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可不是好兆头啊。”父亲听着,心里一惊,身子不禁哆嗦了一下,抬脚就走。

帐房东面,以断尾头狼为首的狼群一直静悄悄的,这样的坐山观虎斗自然是一种默契的体现,而默契来源于我们此前说过的那个也许就要出现的变化:未来的野驴河流域的草原上,只需要一股狼群、一个头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由三股狼群、三个头狼各领风骚。哪股狼群是这次围猎的胜利者,哪股狼群就应该是未来狼群的主力。从这个默契出发,断尾头狼决不会率众去帮助命主敌鬼,因为实际上它们并不希望自己的同类取得对多吉来吧的胜利。地球上的生存法则就是这样,你首先不是跟你的敌人争抢,而是跟你的同类争抢。现在,不希望胜利的已经胜利,断尾头狼和它的狼群就更需要沉默了。

丹增活佛紧跟了几步说:“我听到天上的声音了,上午和中午都有嗡嗡嗡的响声,汉扎西你听到了吗,天上的响声?”他看父亲摇着头,又说:“要是再传来一次响声,我就可以抓住它了,我想用火抓住它,你知道火从哪里来吗?”父亲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问道:“你抓住什么呀?什么火从哪里来?”丹增活佛欲言又止,望了望塞满雪花的天空,朝父亲挥了挥手:“走吧,走吧,你赶快回学校去吧,我的心是跳的,已经跳到嘴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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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要走,丹增活佛又一把抓住他,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西工委的人不会现在就回来吧?”父亲揣测着寄宿学校里十二个孩子和多吉来吧现在的情形,着急得不想回答,支吾了几声,走人了。丹增活佛跨前几步,一直目送着他,不停地念诵着祝福平安的经咒。

獒王边跑边想:汉扎西的寄宿学校、寄宿学校的汉扎西,还有孩子们,可要好好的,好好的。夏天被狼咬死了一个孩子,秋天又被狼咬死了一个孩子,现在可不能再被狼咬死孩子了。多吉来吧,你是一只勇猛无敌的藏獒,一定要保护好他们,我来了,我们来了,所有的领地狗都来了。

风大雪狂,遮住了声音,也遮住了视线,很快父亲就看不见身后的密宗札仓明王殿,更看不见虽然拿不出吃的来但依然被人信赖着的丹增活佛了。

獒王冈日森格和大力王徒钦甲保默契地扭转了身子,朝回跑去。另外二十多只藏獒紧紧地跟了过去。

丹增活佛这个时候跪了下来,用一种谁也没有听到过的声腔,悲切忧戚地喊起来:“慈悲的观世音、智慧的妙吉祥、威武的秘密主啊,我要烧了,我要烧了,我要把明王殿烧掉了,只要天上再出现声音,我就要烧了。三怙主看到了,汉扎西看到了,众生有情正在受难,饿殍就要遍地了,尸林就要出现了,我是不得不烧啊,马头明王、不动明王、金刚手明王,你们乘愿而来,如今就要随火升天了。”喊着,他哭起来,一个早已超越了俗世情感的佛爷,一个以护渡众生灵魂为己任的高僧,在大雪灾的日子里,面对他就要一把火烧掉的明王圣殿和那些木质的明王神像,失声痛哭。

好在两股外来的狼群都是死伤惨重,饥饿难忍,劳乏得就像抽了筋断了骨,它们需要休整,需要过几天才能恢复足够的胆量和力气。也就是说,狼群暂时还不会有大的报复行动,作为必须扼制外来狼群的獒王,它可以走了,可以去追赶大灰獒江秋帮穷,去奔赴寄宿学校的危难了。

他身边的几个老喇嘛面面相觑:怎么了?我们的佛爷怎么了?

这时候獒王已经从狼的情绪、狼的语言中知道,两股外来的狼群来到西结古草原的目的,决不仅仅是为了吃掉一些牲畜,填饱自己的肚皮,也不仅仅是为了谋取一片领地,固执而顽梗地生存下去,它们有着更加凶险毒辣的目的,刻骨的仇恨和残酷的搏杀不过是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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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小时后,獒王冈日森格带着二十多只顽强超群的藏獒,终于把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赶进了昂拉雪山深邃幽静的山怀,又有几匹狼惨死在了逃跑的路上。

还是小母獒卓嘎在前面带路,他们沿着来时的方向,朝山下走去。突然父亲摔倒了,他走得很急,没踩到小卓嘎踩出来的硬地面上,一脚插进浮雪的坑窝,便沿着山坡一路滑下去。小母獒卓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从后面一口咬住了他的衣服,蹬直了四条腿,使劲往后拽着。它当然是拽不住的,自己跟着父亲往下滑去。父亲回头看了一眼,喊道:“小卓嘎你松开我,快松开我。”小母獒卓嘎就是不松口,滚翻了身子也不松口。

分工瞬间完成:獒王冈日森格带着大力王徒钦甲保等二十多只奔跑和打斗俱佳的藏獒,继续追杀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直到把它们赶进昂拉雪山;大灰獒江秋帮穷则带领大部分领地狗,去救援寄宿学校。獒王用碰鼻子的方法告诉江秋帮穷:我们把狼群赶进昂拉雪山后就去追你们,我们一定会赶上你们的。然后闷雷般地叫了一声,朝着狼群,也朝着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奔驰而去。

幸好碉房山的路是“之”字形的,父亲滑到下面的路上就停住了。他回身一把抱起小母獒卓嘎,疼爱地说:“小卓嘎你这么小,出生还不到三个月,怎么能拽得住我呢?以后千万别这样,如果下面是悬崖,会把你拖下去跟我一起摔死的。”小卓嘎不听他的,这样的唠叨在它看来绝对多余。它是一只藏獒,它天生就是护人救人的,这跟年龄大小没什么关系。它挣扎着从父亲怀里跳到地上,晃着尾巴飞快地朝前跑去。

獒王的举动似乎在告诉大家:也许小公獒摄命霹雳王是对的,两股狼群眼看就要被赶进昂拉雪山了,现在放弃,那就是功败垂成。怎么办?獒王的大吊眼在长毛之中忽闪忽闪地望着领地狗群,在提出问题的同时,立刻由它自己的吠叫做了回答。吠叫是两种不同的声音,分别指挥着不同的领地狗,也就是说,它们要兵分两路了。

前面是一座碉房,碉房的白墙上原来糊满了黑牛粪,现在牛粪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了几面和雪色一样干净的白墙。但在父亲的语言里,它仍然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牛粪碉房。父亲望着小母獒卓嘎,喊了一声:“别乱跑,回来。”小卓嘎“汪汪汪”地叫着不听他的。父亲突然愣住了,意识到小卓嘎不是在乱跑,它很可能闻到食物的味道了。又想起刚才丹增活佛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西工委的人不会现在就回来吧?”活佛的这句话肯定不是随便问的,很可能是想提醒他:如果西工委的人不回来,牛粪碉房里的吃的就不一定留着了。

小公獒的阿妈黑雪莲穆穆首先意识到孩子没跟上来,停下来,严厉地吼叫着:过来,过来。接着小公獒的阿爸大力王徒钦甲保也停下了,獒王冈日森格也停下了,所有的领地狗群都停下了。徒钦甲保生气地叫嚣着,就要跑过去把小公獒赶过来,却被獒王冈日森格跳起来拦住了。

牛粪碉房里真的会有吃的?

只有一只藏獒没有跟着领地狗群改变方向往回跑,那就是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它仍然追撵着狼群,全然不顾身边同伴的纷纷离去,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这一刻,天然生成的刚毅顽强就在它苦累艰辛的奔逐中彰显了不朽的风采,生命最优良的素质被它演绎成了宁肯累死也不放弃追杀的冲刺。似乎游荡在冰天雪地里决定着生物命运的凶暴赞神和有情赞神,也无法抗衡一只幼小藏獒表现力量、意志、精神和气质的信念,也不能阻拦这只小公獒在抵御外来狼群时舍生忘死的最平凡最自然的举动。

父亲知道,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和两个工作人员半个月前就离开西结古草原去了州府。走的那天,路过寄宿学校时,班玛多吉主任下马来到了帐房前,他一边摸着孩子们的头,一边对父亲说:“以后就好了,以后我们会给寄宿学校盖教室的,教室比帐房好。帐房太小了,有了教室,再拉上电灯,那就是天堂啦。天堂不点酥油灯,酥油灯太暗了,看不清书上的字。”父亲说:“真的要盖教室?什么时候?”班玛多吉说:“等我们草原变成极乐世界的时候。”父亲“哎哟”了一声说:“那是不是要用金子银子盖教室了?”父亲听丹增活佛说起过极乐世界,那是一片超出三界外的佛国净土,是阿弥陀佛献给众生的一个到处都是金宫银殿的地方。班玛多吉认真地说:“很有可能,不光是金子银子,还有琉璃墙、珊瑚砖、玛瑙地、琥珀瓦。”父亲哈哈一笑,指着班玛多吉主任说:“你可不要吹牛!”班玛多吉一脸正色地说:“乱怀疑,我们是吹牛的人吗?”说罢牵马就走,突然又回过头来,盯着帐房大声问道:“央金卓玛呢?我怎么没见央金卓玛?”父亲说:“央金卓玛十天才来一趟,你要是想喝她送来的酸奶子,我去给你拿。”班玛多吉主任呵呵地笑着说:“她的酸奶子就不喝了,要喝就喝不酸的奶子。”说着纵身跨上鞍鞯,打马而去。

獒王冈日森格惊叫了一声,奔逐的脚步没有停下,身子却倾斜着拐了一个弯,朝着和狼群的逃逸大相径庭的方向跑去。大灰獒江秋帮穷首先跟上了它。大力王徒钦甲保打了个愣怔,刚想问一声为什么,鼻子一抽立刻就明白了。身后的领地狗群远远近近地跟了过去,那些藏獒是知道獒王为什么改变方向的,它们也闻到了西北风送来的消息。那些藏狗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它们服从了,它们一贯的做法就是无条件地服从獒王。

父亲寻思,如今雪灾了,班玛多吉主任他们肯定回不来了。他们在牛粪碉房里生火做饭,不可能一点吃的也不留下吧?

似乎喜欢游荡在冰天雪地里的凶暴赞神和有情赞神突然显灵了,它们不愿意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就在这个时候把狼群赶进冰封雪罩的昂拉山脉,更不愿意领地狗群只管抵御外来的狼群而不去管管本地的狼群。风大了,呜呜地大了,从西北方向吹来的风突然把很多内容都包括了进来。除了寒冷和雪花,还有远方的信息,那就是血腥的味道,好几股本地狼群的味道,依稀还有多吉来吧和孩子们的味道。獒王冈日森格打了个愣怔:怎么会是这样?好几种味道胶结在一起,就说明它们来自同一个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呢?一想就明白了。哎呀不好,寄宿学校很可能出事了,那是个有许多孩子的地方,是它的恩人汉扎西居住的地方,是多吉来吧应该舍生忘死的地方。

小母獒卓嘎经过牛粪碉房下面的马圈,沿着石阶走到了人居前,冲着厚实的门,又是用头顶,又是用爪子抠。父亲用手拨拉着石阶上的积雪,几乎是爬着走了上去,发现门是上了锁的,那是一把老旧的藏式铜锁,锁得住门板,锁不住想进去的人——他知道草原上的锁都是样子货,从来就不是为了真正意义上的防盗防贼,人们习惯于把财产的安全交给藏獒,而不是什么铜锁铁锁。再说西结古草原几乎没有什么盗贼,要有也只是极个别的盗马贼盗牛贼,而不会是入室行窃的贼。

又一场疯狂的逃命和追逐开始了,逃命和追逐的双方都抱定了不进入昂拉雪山不罢休的目的。雪原上狼影和狗影的移动,就像降落的雪花一样紧急。

父亲先是用手掰,冻僵了的手使不出力气来,只好用脚踹。冬天的铜是松脆的,踹着踹着锁齿就断了。小母獒卓嘎抢先跑了进去,径直扑向了灶火旁边装着糌粑的木头匣子,然后激动地回过头来,冲着父亲“汪汪汪”地呼唤着。父亲用同样激动的声音问道:“真的有吃的呀?”扑过去,哗地一下打开了木头匣子。

就在这时,獒王来了,领地狗群来了。等狼群发现的时候,已经离得很近很近了。两匹头狼的打斗倏然停止。几乎在停止打斗的同时,上阿妈头狼长嗥一声,转身就跑。它的狼群迅速跟上了它,哗的一下,狼影鼠窜而去。多猕头狼仇恨地望了一眼獒王冈日森格,咆哮了一声,然后紧张而不慌乱地跑了起来。它的狼群似乎有意要保护它,等它跑出去几米才跟了过去。

糌粑啊,香喷喷的糌粑,居然还有半匣子。好啊,好啊,父亲的口水咕咚咕咚往肚里流着,小母獒卓嘎的口水滴答滴答往外淌着。好啊,好啊,父亲和小母獒卓嘎都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都有一种把头埋进木头匣子里猛舔一阵的欲望。但是谁也没有这样做,当父亲想要舔的时候,看到小母獒卓嘎以克制的神态冷静地坐在那里;当小母獒卓嘎想要舔的时候,也看到父亲以克制的神态冷静地坐在那里。

都有同样的横暴和狡诈,都有同样的力量和技巧,多猕头狼和上阿妈头狼的打斗没有几十个回合是分不出输赢的。大雪奔驰的原野上,两匹凶悍的头狼你一嘴我一嘴地撕咬着,激烈得就像水流碰到了石头,一会儿一个浪花,一会儿一个浪花。

他们两个就这样互相观望着,感染着,一动不动。父亲突然决定了:这糌粑自己不能吃,一口也不能吃,要吃就和孩子们以及多吉来吧一起吃。他望着小母獒卓嘎,捏起一小撮,递到了小母獒卓嘎的嘴边。小母獒卓嘎顿时伸出舌头,舔了过来,但它没有舔在父亲的手上,而是舔在了地上,地上洒落了一小点,那是几乎看不见的一小点。小卓嘎知道,要是不舔进嘴里,那肯定就浪费了。

争吵持续了一会儿,接着就是厮打,多猕头狼直扑上阿妈头狼:你连你妻子都敢抛弃,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在祖先遗传的规则里,两匹头狼的打斗是绝对不允许别的狼参与的,谁失败谁就得带着自己的群体离开这里,去寻找新的生存之地。上阿妈头狼立刻应战,扑上去,张嘴就咬。

接着,小卓嘎做出了一个让父亲完全没有想到的举动,那就是假装不屑一顾地走开。父亲看着它毅然转身,迈步离去的身影,眼泪差一点掉下来。多好的小藏獒啊,出生还不到三个月,就这么懂事儿。

多猕狼群和上阿妈狼群都以为领地狗群已经放弃了追击,便不再狂奔,渐渐停下来,一边喘息,一边咆哮。这是一种互不相让的争吵,多猕头狼的意思是:这是我们的逃跑路线,凭什么你们要来啊?上阿妈头狼的意思是:谁抢先就是谁的,我们已经抢先了,你们就不能再和我们争了。

父亲揉了揉眼睛,把那一小撮糌粑搁到鼻子上闻了闻,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匣子,然后关好匣子盖,抱起来就走。还没走出门去,就想到了丹增活佛。活佛其实早就意识到牛粪碉房里可能还有吃的,但他没有让一个牧民或者一个僧人来拿,自己也没有来拿。因为他总觉得西工委的人随时都会回来,他们回来吃什么?丹增活佛能想到别人,别人就不能想到丹增活佛?

獒王冈日森格并没有停止跑动,只是略微改变了一下方向,地形的起伏和风向的改变并不影响它的判断。它知道狼群并没有跑远,就在前面不远处的雪浪后面。它超过了大力王徒钦甲保,来到领地狗群的最前面,放慢速度,四肢弯曲,身子低伏着,用自己的形体语言告诉部众:悄悄地跑啊,就像我这样,别发出声音来。

父亲这么一想,就知道这糌粑自己是不能全部带走的。他又把木头匣子放下,到处翻了翻,找出一个装酥油的羊皮口袋,用一只埋在糌粑里的木碗把糌粑分开了。羊皮口袋里是多的,木头匣子里是少的,少的自己带走,多的送给西结古寺。要紧的是,谁去送呢?父亲觉得自己是不能去了,他必须赶快回到十二个孩子和多吉来吧身边去。丹增活佛说他预感不好,父亲的预感也不好,越来越不好了。他喊起来:“小卓嘎,小卓嘎。”

狼群已经不见了,浩淼的雪海雄浑地起伏着,和远方的山浪连在了一起。正北风变成了西北风,空气中的狼味已经很淡很淡,似乎就要消失了。大力王徒钦甲保停了下来,迷惑地摇晃着獒头:狼呢?狼呢?哪儿去了?身后传来大灰獒江秋帮穷的叫声,似乎是一种嘲笑,又似乎是一种提醒:叫你别往前跑,你非要往前跑,迷失了目标是吧?你看獒王是怎么做的。说着,朝着獒王冈日森格靠了过去。

小母獒卓嘎没有走远,就在石阶下面等着父亲。父亲拎着羊皮口袋,站在门口说:“你说怎么办小卓嘎,我们两个恐怕得分开了。”突然又意识到,让这么小的一只小藏獒把糌粑送到西结古寺几乎是不可能的,便叹口气说:“你太小了,你不行啊,要是你阿爸冈日森格或者你阿妈大黑獒那日在这里就好了,要是我能把多吉来吧带在身边就好了。”

大力王徒钦甲保首先跑起来。大灰獒江秋帮穷追过去拦住它,轻轻地叫着,好像是说:你不能这样,獒王冈日森格应该跑在最前头。徒钦甲保回头看了看獒王。獒王大度地喷吐着气雾,有意放慢了脚步,意思是说:跑吧跑吧,追杀狼群要紧,并不是所有的时候,我都应该跑在前面。徒钦甲保跳起来,一头撞开江秋帮穷的阻拦,朝前疯跑而去。大灰獒江秋帮穷生怕徒钦甲保抢了头功似的紧紧跟上了它。

小母獒卓嘎仰起面孔,认真地听着父亲的话,这是它第二次听到父亲在它面前提起这几个它熟悉的词汇:阿爸冈日森格、阿妈大黑獒那日和多吉来吧。它再一次准确地意识到:父亲在想念它的阿爸和阿妈以及多吉来吧,自己应该去寻找它们,先找到阿爸和阿妈,再找到寄宿学校那个冷漠傲慢不理人的大个头的多吉来吧。

尿撒了,鹰雕和秃鹫还没有来。獒王冈日森格甩了甩头,甩掉了糊满眼眶的泪水,闷闷地叫了一声,掉转身子,示意大家该走了,情势危急,更重要的事情不是哭泣,而是战斗。

小母獒卓嘎要走了,告别似的朝着父亲叫唤了一声。父亲看着它,不知道怎么办好。一阵寒风吹来,他一阵哆嗦,羊皮口袋从冻硬的手里掉到地上,顺着石阶滚了下来,眼看就要滚到雪坡下面去了。小卓嘎忽地跳起来,扑过去一口咬住。

天上,是大雪的惋叹,沉重得就像整个冬天。獒王冈日森格呆愣着,已经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了,无声的哭泣让眼泪变成了滚烫的热流,顺着脸颊滴下来,很快在嘴边的獒毛上结成了冰。领地狗们悄悄的,有的在流泪,有的在一口一口地舔去同伴脸上的泪。它们是悲情的动物,它们对两种死亡有着天然敏感的伤痛,一种是主人的死,一种是同伴的死。一遇到这样的死亡它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哭泣和凭吊,然后就是撒尿——把獒臊味留下来,不让狼豹吃掉死者的尸体,只等着鹰雕和秃鹫前来送葬。鹰雕和秃鹫是不怕獒臊味的,甚至对獒臊味充满了欢喜。它们是天上的动物,和藏獒无怨无仇,它们负责人和藏獒的天葬,负责把人和藏獒的灵魂送上生生不息的轮回之路。

小卓嘎看父亲还在门口立着,便叼起羊皮口袋,放在了第一层石阶上,然后自己跳上去,再叼起羊皮口袋,放在了第二层石阶上。就这样,它叼一次上一层,最终把羊皮口袋叼到了父亲脚前。父亲惊呆了:这是谁教它的?它不仅是有力气的,也是有办法的,它这样的藏獒干什么不成?

完全能够想象两只藏獒是怎么死在这里的,就跟去年一样,当大雪灾降临的时候,尼玛爷爷家的羊群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吹散了。羊是最没有定力的牲畜,风往哪里吹它们就往哪里跑,风的速度几乎就是它们的速度,人是看不见也跟不上的。只有藏獒既看得见也闻得着,它们随羊而去。开始是想把羊群赶回到帐房旁边,赶不回来就只好跟着羊群跑,也不知会跑向哪里。直到积雪厚实起来,羊群再也跑不动了的时候才会停下。对羊群来说,停下来就是等死,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这样的命运是牧羊的藏獒无法改变的,它们只能眼看着羊一只只死去,一只只被大雪掩埋。它们坚定地守护着,就像守护活着的畜群那样,尽职尽责不让狼群和别的野兽靠近。藏獒是从来不会吃掉自己看护的牛羊的,哪怕牛羊已经冻死饿死,这是世代相传并且渗透在血液里的规矩,是它们至死不变的自律原则。而坚守这个原则的结果却是让它们自己也像羊一样冻死饿死。在冬天,大雪灾的日子里,许多牧羊的藏獒就这样死掉了。去年尼玛爷爷家死掉了鹰狮子琼保森格,今年又死掉了新狮子萨杰森格和瘸腿阿妈。宁肯自己饿死也不吃一口自己看护的已经死掉的牛羊的藏獒,就这样在用生命的代价换来声誉之后,悄悄地消失了。

父亲蹲下来,搂着小母獒卓嘎,亲热地舔了舔它冰凉的鼻子说:“现在只能靠你了小卓嘎,你把糌粑,送到西结古寺,交给丹增活佛,知道吗?西结古寺,丹增活佛。”父亲把羊皮口袋放到它面前,指了指山上面,山上面什么也看不见,整个寺院都处在雪罩雾锁之中。父亲又说了一遍,又指了指山上面,小卓嘎好像懂了,一口叼起了羊皮口袋。

当大灰獒江秋帮穷和大力王徒钦甲保带着领地狗群蜂拥而来时,獒王已经把积雪的坟墓刨开了。死去的藏獒赫然裸露,獒王和领地狗们一看就认出来了,一只是大牧狗新狮子萨杰森格,一只是曾经做过看家狗现在也是大牧狗的瘸腿阿妈。它们死了,它们是尼玛爷爷家的帮手,在大雪灾的日子里,死在了远离帐房的高山牧场。它们的四周是一片高低不平的积雪,积雪下面埋葬着饿死冻死的羊群,有一百多只,或者二百多只。

小母獒卓嘎走了,它叼着羊皮口袋,几乎是翻滚着来到了石阶下面,抖了抖身上的雪,回望了一眼父亲,吃力地迈动步子,走了。父亲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它,直到它消失在雪雾中,才毅然回身,抱着装糌粑的木头匣子,踏雪而去。

獒王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的哭声让雪花收敛了欢快的飘舞,沉重地直落而下。风和雪花都知道:藏獒死了。死去的两只藏獒被大雪覆盖着,平地升起的雪丘是它们的坟墓,那么高,好像天公格外同情逝去的草原精灵,尽把雪花朝这里堆积了。闻味而来的獒王冈日森格又是用鼻子拱,又是用爪子刨,好像只要刨出来,两只藏獒就能复活。

父亲没走多远就离开了路,他想顺着雪坡滑下去,滑下去就是野驴河边,比走路快多了。他坐在地上,朝下轻轻移动了几米,然后就飞快地滑起来。

13

滑呀,滑呀,扬起的雪尘就像升起了一堵厚实的墙,父亲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雪涛托举着他,一股向下的力量推动着他,让他腾云驾雾一般毫不费力地运动着。突然他看清楚了,看清楚了身边眼前的一切,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改变了滑翔的路线,来到面前的不是野驴河边平整的滩头,而是一个巨大的看不见底的雪坑。他来不及刹住自己,“哎哟”一声,便一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