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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十一 冈日森格

他走向了那只落在地上掀动翅膀的秃鹫,秃鹫的四周,是叫嚣撕咬了半夜累得打不起精神的领地狗。父亲在狗群里穿行着,看到草地被奔腾的狗爪抓出了无数个坑窝,一片片纤细的牛毛草翻了起来,草根裸露在地面上,乱草中洒满了血色的斑点,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雷阵雨。父亲疑惑着:这是谁的血呢?闯入领地狗群的野兽伤得肯定不轻,或者已经死了,被藏獒们的血盆大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咬死了。他想找到闯入者的尸体,一抬头看到尸体就在跟前,一只,还有一只。他继续找下去,一共找到了五具鲜血淋淋的尸体,但那不是什么野兽的,而是领地狗的——死去的领地狗中有四只是小喽啰藏狗,有一只是高大威风的藏獒。除了死去的,还有受伤的,好几只藏獒身上都带着伤,包括大黑獒果日,大黑獒果日的耳朵被咬掉了一只,右边的肩膀也被撕掉了一大块皮肉。父亲在惊讶中继续寻找,想找到闯入者的生命代价——尸体或者被领地狗吃掉血肉的骨架。但是没有,走遍了领地狗群,走遍了留下爪窝,翻出草根的地方,连一根闯入者的毫毛也没有找到。

天慢慢亮起来。当第一只秃鹫嘎嘎叫着降落到山麓原野上时,父亲警觉地掀掉大衣坐了起来。冈日森格依然趴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疑虑地摸了摸它的鼻子,好像没摸到呼吸,吃惊地叫了一声。赶紧再摸,又发现呼吸是有的,而且是顺畅的,才放心地站了起来。

父亲呆愣着,他无法用声音表达自己的吃惊就只好呆愣着:这是什么样的闯入者啊,在闯入战无不胜的领地狗群后,左冲右突,居然咬死咬伤了这么多领地狗,而他自己却带着依然鲜活的生命杳然逸去,奇怪得就像一个鬼魅。父亲想着,突然听到一阵哭声,扭头一看是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他穿着靴子,行走在领地狗群里,每看到一只死去的领地狗,就会趴在它身上痛哭几声。父亲一阵哆嗦,赶紧朝冈日森格走去。别让冈日森格撞上它,千万千万别让冈日森格撞上它。父亲想着,拿起大衣盖在了冈日森格身上。

麦政委和许多人都睡在了露天地上。父亲再次躺到冈日森格身边,谛听着寂静中夜色从深沉走向浅薄的脚步声,渐渐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来这里的人都看到了领地狗群死伤惨重的情形,惊讶莫名地议论着。麦政委问道:“到底是什么野兽,这么厉害?”藏医尕宇陀一边和梅朵拉姆给伤狗涂着药,一边说:“达赤,达赤。”白主任问道:“你说是送鬼人达赤干的?”尕宇陀无言地望了一眼丹增活佛。丹增活佛长叹一声说:“黑风魔已经找到了危害人间的替身,在它不做厉神做厉鬼的时候,送鬼人达赤是不会听我的话的。昨天晚上来到这里的一定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是达赤制造出来的西结古愿望的化身,它把一切仇恨聚攒在自己身上,所以它是见谁咬谁的,但它最根本的目的是要让上阿妈草原的人付出夺取别人生命的代价。按照世世代代送鬼人的命运,达赤是娶不上老婆的(送鬼人的后代也就是继承人一般是认养而不是生养),但是几年前有个女人对达赤说,只要你能为我报仇我就嫁给你。这个女人的前两个丈夫都被上阿妈草原的人打死了,她知道指望自己的儿子去报仇,儿子最终也会死掉,所以她挑选了人人回避人人害怕的送鬼人达赤。达赤在娶这个女人前向班达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阎罗敌发了毒誓,要是他不能为女人报仇,他此生之后的无数次轮回都只能是个饿痨鬼、疫死鬼和病殃鬼,还要受到尸陀林主的无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来。送鬼人达赤不是一个轻浮的叛誓者,他宁肯得罪我这个活佛也要让自己的誓言成为可能。因为活佛是现世的管家,而他的毒誓则决定着他以后的所有轮回。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明天比今天重要,下一辈子比这一辈子重要,而最最重要的,是一个接一个的轮回应该螺旋式上升,而不能螺旋式下降。”

光脊梁的巴俄秋珠跟了进去,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就悄悄坐在了地上。他相信送鬼人达赤的房子里到处都是鬼,他要守护着他心中的仙女梅朵拉姆,让她安安稳稳睡一觉。梅朵拉姆发现了他,问道:“是你吗,巴俄秋珠?你到炕上来睡吧,炕上暖和。”看他不动,她又说,“过来呀,小男孩。”他过去了,上炕躺在了她身边。梅朵拉姆把大衣盖在他身上,摸摸他的脸说:“闭上眼睛睡吧,有我在身边,你会做个好梦的。”他于是闭上了眼睛。但是他睡不着,他听着身边的仙女梅朵拉姆均匀而温暖的呼吸,生怕丢了她似的,默默地守着,守着。

李尼玛翻译着。麦政委说:“佛爷是不是说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们这些人就只能听任送鬼人达赤胡作非为?”丹增活佛说:“他要真的是胡作非为就好了,部落联盟会议就可以制裁他,但现在他的行为不仅没有违背而且完全符合西结古草原的规矩,头人们只会支持他而不会阻止他。”麦政委说:“可是佛爷啊,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解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丹增活佛说:“在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目前最危险的,还不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因为送鬼人达赤没有从我们的药王喇嘛尕宇陀这里得到十八老虎虚空丸,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咒语还能暂时保佑孩子们平安无事。可是同样来自上阿妈草原的冈日森格就不好说了,它恐怕很难避开送鬼人达赤仇恨的利箭,因为它面对着一只疯狂到极点的野兽——饮血王党项罗刹。现在看来,饮血王党项罗刹是送鬼人达赤实现复仇目标的一个寄托,是他天长日久用浸满毒汁的心愿培养出来的一个空前野蛮的毒物。他辛苦培养它这么久,等待的就是这一天。”父亲说:“饮血王党项罗刹,这么恐怖的名字,不会是一个鬼吧?”丹增活佛说:“肯定是一只藏獒,因为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咒语对别的野兽是不起作用的。”

翻江倒海似的一群对一个的剿杀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平静了。领地狗群匍匐在黑暗里,就像消失了一样鸦雀无声。丹增活佛让出自己的帐房要梅朵拉姆进去睡觉。没等梅朵拉姆说什么,麦政委就喊起来:“这怎么行?你是神,我们是人,应该是人敬神,不能是神敬人。”李尼玛翻译着。丹增活佛说:“都一样都一样,神敬了人,人才能敬神。”麦政委说:“那就按年龄说吧,你和藏医喇嘛年龄最大,理应住帐房。我们比你们年轻,就来个天当被来地当床吧。梅朵拉姆,你去石头房子里睡。送鬼人达赤的房子里四面墙上都画着鬼像,你进去后就把眼睛闭上,哪儿也别看。”梅朵拉姆说:“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说着走到石头房子里头去了。

“冈日森格,冈日森格。”麦政委禁不住同情地喊起来。冈日森格无动于衷。太阳出来了。梅朵拉姆在石头房子里送鬼人达赤的泥炉上烧开了奶茶,给大家一人盛了一碗。藏医尕宇陀不喝,几个铁棒喇嘛也不喝。丹增活佛虽然不怕沾上鬼气,但每喝一口都要念一句猛咒诅詈的经文。以麦政委为首的外来人就无所谓了,喝了一碗又一碗。父亲吹凉了一碗,要端给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大黑獒那日,被丹增活佛喝止住了,然后说了句什么。李尼玛翻译了出来:“万万不可,沾了鬼气的藏獒会得狂犬病,会变成狗里的疯子,六亲不认。”父亲只好自己喝下去,走过去对大黑獒那日说:“你自己去找水吧,或者你去喝猎物的血,我在这儿看着冈日森格,没关系的。”

领地狗们奔扑而去,更黑的黑影又在别处闪来闪去了。父亲赶紧回到了冈日森格身边。让他奇怪的是,惊天动地的喧嚣并没有影响冈日森格的睡觉,它一眼未睁,好像已经不行了,马上就要死去了,狗世间的任何闹腾都牵动不了它的兴趣了。而大黑獒那日却显得非常狂躁,几次要冲过去,都因为牵挂着冈日森格而拐了回来。

大黑獒那日去了,走出去不到一百米突然又跑了回来,然后就一只眼睛盯着远方开始闷雷似的狂叫,叫着叫着用鼻子拱了一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动了动,但没有睁开眼睛。父亲告诉麦政委:“自从我认识它以来,还从来没见过它叫得这么疯狂,它肯定发现了什么。”大黑獒那日的狂叫持续着,把不远处的所有领地狗都叫了起来。领地狗们也开始狂叫,震得半个天空都有些四分五裂了。丹增活佛似乎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盘腿坐下来,念起了《不动金刚愤怒王猛厉火庄严大咒力经》。藏医尕宇陀一听这声音,赶紧坐在了丹增活佛的身边。几个铁棒喇嘛侍列身后,顿时就威怒异常了。

麦政委带来的所有人都朝着帐房跑去,丹增活佛带来的几个铁棒喇嘛以及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也朝着帐房跑去。但是已经没用了,在他们跑过去之前,早就有人第一个跑到了那里,他就是父亲。父亲跑到的时候,更黑的黑影已经不见了,被利牙撕扯得四分五裂的帐房上,挤满了寻找目标的领地狗。梅朵拉姆从撕裂的豁口中站了起来,奇怪地问道:“这是什么野兽,怎么光咬帐房不咬人?”父亲问道:“它没有咬你吗?”梅朵拉姆说:“它在我身边跳来跳去,一口也没咬。”父亲说:“咬一口你就完蛋了。”

就在这时,冈日森格站了起来,一站起来就抖了一下浑身金灿灿的獒毛,像是抖落了所有的疲倦和伤痛,顿时显得精神倍增,气象森然,仿佛它就是不动金刚,现在要愤怒了,要喷射猛厉之火了。它朝着大黑獒那日狂叫的方向望了望,一声不吭地朝前走去。

白主任下意识地掏出了手枪,朝上挥了挥,前走两步,突然又把枪扔到了地上。李尼玛神经质地浑身一抖,把枪捡了起来,就要朝前跑去。白主任白玛乌金一把揪住他,吼道:“你要干什么?把枪扔掉。”说罢跳起来朝帐房跑去。李尼玛扔掉枪跑步跟了过去。他里面穿着制服,外面裹着丹增活佛的绛紫色僧袍,跑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蝙蝠。突然,蝙蝠落地了——李尼玛双腿一软,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麦政委喊了一声:“不好。”忘了自己是怕狗的,抬脚就要过去。警卫员一个箭步抱住了他:“首长,我去。”麦政委回头对身后几个他带来的人说:“都去,你们都去。”

就在这时,仿佛是岩石变出来的,一只全身漆黑明亮,四腿和前胸火红如燃的藏獒突然出现了,就像一块正在燃烧的巨大黑铁,在人们的视野里滚地而来。领地狗们哗的一下从它的右侧围了过去。它好像都懒得看它们一眼,头不歪,目不斜,路线端直地径奔冈日森格。人们惊呼起来:“饮血王党项罗刹?”

突然李尼玛大喊一声:“危险,梅朵拉姆危险!”就见那更黑的黑影炮弹一样射向了一顶离石头房子五十步远的白布帐房,那是梅朵拉姆的帐房。她是来这里的唯一一个女人,大家就给她单独支了一顶简易帐房。帐房噗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更黑的黑影在帐房上跳起落下,吱啦吱啦地撕扯着夏季帐房那并不结实的白布。领地狗群潮水一样朝那里淹没而去。

就在这时,送鬼人达赤幽灵一样来到了这里。他匍匐在地,藏到连连堆起的哈喇包后面,带着狞厉的微笑,窥伺着面前的一切。

后半夜,领地狗群突然有了一阵骚动。吠声暴起,就像天上扔下来了无数惊雷。接着就是奔跑,忽地过去,又忽地过来,黑色的潮水在没有月亮的夜空下喧腾回环。奔跑和叫嚣、扑打和撕咬以最激烈的程度持续着。石头房子和帐房里的人都出来了,瞪起眼睛刺探着前面,依稀能看到黑色的背景上一个更黑的黑影在闪来闪去,闪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阵疯狂的奔扑撕咬。人们猜测着:一只极其凶暴悍烈的野兽闯进了领地狗群,它的力量与勇气和藏獒旗鼓相当,所以争衡就格外激烈、猛恶和持久。

就在这时,一队骑影朝这边跑来。他们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以及管家齐美带领的骑手和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带领的骑手。他们为追踪强盗嘉玛措和被绑架的藏扎西无意中会合到了一起,然后又来到了这里,正好碰上这场藏獒与藏獒之间为了人类仇恨、草原争锋的打斗。他们齐刷刷地叫了一声:哎呀。

这一夜,父亲一直跟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待在露天地上。麦政委让他到石头房子里睡觉,他没有去。丹增活佛让他到帐房里自己的身边睡觉,他也没有去。于是,麦政委给父亲拿来了自己的皮大衣让他盖上,丹增活佛给父亲拿来了自己的羊皮褥子让他铺上。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冷凉的夏夜里,父亲就像一只真正的藏獒那样,怀着对世界的警惕,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地睡过了前半夜。

3

天色突然暗淡下来,雪山由红色变成了青色,黑夜就要笼罩山麓原野了。父亲拿出从牧马鹤部落带来的风干肉,给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喂了一些。大黑獒那日很想去捕食野兽,考虑到冈日森格的安全,就忍住了,胡乱吃了一点风干肉,就去说服领地狗们:你们离远点,离远点,不要打扰了冈日森格,它要好好睡一觉呢,它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领地狗们虽然不习惯这样的劝说,但还是扭扭捏捏地退后了一些。大黑獒果日生气地喊叫着,但无济于事,它不是獒王,它只是獒王虎头雪獒的相好,大家并不一定非得听它的。喊到最后,连它自己也无奈地退后了十几米。大黑獒那日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冈日森格身边,警惕的眼睛里毫无睡意。父亲走过去说:“你也睡一会儿吧,我来守着它。”说着一屁股坐了下来。大黑獒那日这才卧下,但它并没有睡着,眼光始终在领地狗群和大黑獒果日身上扫来扫去。

冈日森格停下了。它看到这只早就在期待中的黑铁火獒——饮血王党项罗刹直奔自己而来,就站斜了身子,耸起鬣毛,仰起大头,两只大吊眼格外夸张地吊起着,亮相似的摆出了一副昂然挺立的姿势,迎接着对方:就是这个东西,它终于来了。冈日森格几天前就预感到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出现,预感到饮血王党项罗刹将是西结古草原横暴仇恶的极致,也预感到自己有生以来最残酷的打斗就要来到了,所以它要休息,要用彻夜不醒的睡眠驱除跋涉的劳顿和伤痛的困厄。现在,除了伤痕还有点痛,劳顿是彻底消除了,不然就摆不出昂然挺立的姿势。它知道按照打斗的惯例,只要自己摆一个姿势,风风火火跑来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就会在自己面前停下来,也摆出一个姿势让它看,越是强悍的藏獒就越讲究姿势的完美和独特,越渴望首先通过摆姿势来压倒对方。而冈日森格要做的,就是利用这惯例出奇制胜:在对方想摆姿势而没有摆好姿势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攻击,最好是一口咬住喉咙,次好是咬住脖子的任何一个地方。如果最好和次好的目标都实现不了,那至少也要在对方的肩膀上撕下一块肉来,狠狠地给它一个下马威。

崇拜的力量让领地狗们在快要接近冈日森格的时候突然停下了。它们依然吠叫着,但那已不是愤怒的诅咒,而是为叫而叫,为凶而凶。冈日森格听出来了,所以它平静得就像一块岩石,连趴伏的姿势也没有改变一下。只有一只领地狗是真心愤懑,那就是大黑獒果日。出于对獒王虎头雪獒暧昧的感情,大黑獒果日暂时还无法从獒王之死的悲痛中缓过劲来,悲痛连带着仇恨,它的仇恨的步伐情不自禁地直走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没有理睬它,理睬它的是它的同胞妹妹大黑獒那日。两只姐妹藏獒以头相撞,翘起前肢抱在一起扭打着,一人咬下了一嘴对方的獒毛,就气呼呼地分开了。

然而冈日森格没有想到,饮血王党项罗刹不是一般的藏獒,它的成长离开了藏獒这一物种成长壮大的规律,它是人类用非人的手段训练出来的獒之魔、兽之鬼。藏獒本是一种依赖群居生活(和人类群居,也和同类群居)才可以发挥作用也才可以进入人类生活的动物,群居的生活会让它们具有健全的心理和智能,会在潜移默化中教会它们许多藏獒必须遵守的规矩,从而使它们的行为方式符合某种代代相传的习惯,这种规矩和习惯既体现着它们本身的生存需要,也体现着人类的需要。但是饮血王党项罗刹自记事以来从来没有和别的藏獒一起生活过哪怕一天,除了那些通过顽强的遗传牢固地盘踞在它的血液中骨子里的祖先的信息之外,它没有从任何同类和人类身上学到过任何所谓的惯例。从心灵到肉体的绝对孤独,让它独立在了人们和藏獒们的见识和理解之外。它的名字叫饮血王党项罗刹,这个名字所昭示的特点,一是迥异于任何野兽的巨无霸似的恶毒生猛,二是对秩序和道德的强烈反叛或者叫极端的懵懂无知。

领地狗们吠叫着跑来,就像第一次见到冈日森格时那样,气势汹汹地似乎要把它撕个粉碎。但是这一点它们已经做不到了,不是没有能力,领地狗尤其是藏獒集体会合时的攻击能力,往往是霹雳盖顶无坚不摧的,而是没有心力,心力就是仇恨的力量,这种力量正在不由自主地一点点消弭。因为它们突然意识到,獒王虎头雪獒已经死了,而面前这个趴伏在地的金黄色的狮头公獒,就是咬死獒王的那只藏獒。连獒王都咬死了,为什么领地狗群还要对它嚣张呢?威武盖世啊,名冠三军啊,万夫不当之勇啊,好生英雄了得啊,藏獒的语言里并不缺乏这样的词,这样的词从祖先的血脉中流淌而来,在它们的骨子里形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崇拜的力量。

饮血王党项罗刹朝着冈日森格飞奔而来,它既没有停下,也没有直取冈日森格,而是突然转身,朝着一只从右侧包抄而来的领地狗群里最勇猛的黑色的金刚公獒扑了过去。这是两倍于闪电的速度,是等同于雷霆的力量,是任何大脑都无法想象的攻击。金刚黑獒只觉得眼前突然有了变化,还没看清楚变化究竟是什么,对方巨大的身躯就已经铺天而来,大嘴一伸便咬住了它的喉咙,只听喀嚓一声响,利剑似的虎牙顿然豁开了一道半尺长的血口。按照常规接下来饮血王党项罗刹一定会再咬一口,直到咬死对方。但是没有,它在拔出牙齿的同时,飞身而起,用疾风之力扑向了冈日森格,速度之快,连冈日森格这样智勇双全的藏獒都没有反应过来。

领地狗们也是昨天和麦政委以及丹增活佛一起到达这里的。一来就被一股弥漫在四周的陌生藏獒的腥膻气息搞得骚动不宁。它们判断不出藏獒为什么会有这种气息,只知道它跟它们闻惯了的西结古藏獒的味道是不一样的,既然不一样,那就很可能是外来的藏獒,而这个地方——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是西结古草原的绝对领地,自然也是绝对不允许异类侵入的。它们想找到这只散发着腥膻气息的异地藏獒,但就是找不到,刺鼻的气息附着在每一根草叶每一块石头上,哪儿都是浓浓烈烈的,让它们在腥膻的弥漫里晕头转向,失去了找到源头的能力。因此它们不得不在广阔的山麓原野上到处游荡,游荡着游荡着,就惊奇地发现了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依然斜立着身子,耸起鬣毛,仰起大头,用一种昂然挺立的姿势等待着对方也摆出一个姿势来。饮血王党项罗刹大吼一声:“你怎么这么莫名其妙?”牙齿比吼声更快地来到了冈日森格面前。冈日森格哎呀一声,知道跳开已是不可能了,顺势倒地也是不可能了,只好身子一缩,凝然不动。

藏医尕宇陀来到冈日森格跟前,蹲下来看了看它的伤口,埋怨地说:“你走路太多,旧伤上挣出新血来啦,我再给你上一次药,今天晚上你可千万不要胡走乱动了。”冈日森格赶紧坐了下来。它的确有些累了,脖子上肩膀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听尕宇陀一说,就觉得更累也更痛了。尕宇陀很快给它上了药。它来到父亲身边展展地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好像它已经忘了它一路颠簸的目的是为了寻找自己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好像面前的一切包括吠叫而来的领地狗群都不在它的关注之内,它关注的只是把自己依托在冰凉的大地上,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体力。

冈日森格不愧是雪山狮子,凝然不动是镇定自若的表现,也是一种本能的防范,因为所有神勇的藏獒在扑咬时都算准了对方逃跑或者躲避的路线,都有极其准确的提前量,凝然不动就是躲过了扑咬者的提前量。从被动防范的角度来说,这一招果然是奏效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并没有一口咬住它的喉咙,猛掏一下就能掏出一个岩窝的两只前爪,一爪扑在了空气里,一爪扑在了冈日森格的脑袋上,脑袋顿时嗡的一声。好在狗头是最硬的,冈日森格的头比岩石还要硬,当头上的金黄毛发纷纷散落的时候,它硬是抗住了如此猛烈的击打而没有倒下。更让人叫绝的是,它的没有倒下和它的反扑接踵而至。饮血王党项罗刹四肢刚刚着地,身侧就跟过来了冈日森格的利牙。这是风驰电掣的利牙,是只有草原战神才具有的利牙,这样的利牙类似人类的杀手锏,对付一切敌手都是一牙毙命的。

走了三天才不走了,不走的时候父亲看到了党项大雪山。夕阳熔化成了流淌的云翳,大雪山正在疯狂地燃烧,残雪斑斑的夏季草甸上,赫然出现了一座石头房子和几顶帐房,帐房前簇拥着许多人。父亲愣了一下,走过去惊喜地叫起来:“麦政委,你们也来了?什么时候到的?”麦政委说:“我们昨天就到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父亲说:“我哪里是来找你们的,我是跟着冈日森格来找它的主人的,你们见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了吗?”麦政委说:“还没有呢,送鬼人达赤把他们藏起来了。”父亲说:“他怎么敢这样,应该强迫他交出来。”麦政委说:“还不能强迫,我们得依靠活佛的力量,活佛会说服他的。”父亲过去,见过了白主任、李尼玛和梅朵拉姆,然后双手合十,把腰弯成九十度拜见了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丹增活佛回拜了一下说:“吉祥的汉人,我们又见面了。”父亲用藏话说:“佛爷亲自到了这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肯定有救了。送鬼人达赤就是有一万个理由,也得听从佛爷你的。”丹增活佛说:“达赤进到大雪山里去了,但愿他能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带到这里来。不过,他是一个呵佛骂祖的人,魔鬼居住在他的心上,听不听我的话还不一定呢。”

然而这样伟大的利牙在用来对付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时候突然就不伟大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立刻感觉到了对方这次反扑的厉害,而对它来说行动就是感觉,甚至行动比感觉还要快。它并没有躲闪,而是原地跳起,回头便咬。犬牙和犬牙砰然相撞的时候,冈日森格又一次领略了对方力量的巨大。它赶紧跳起来躲开,但已经晚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利牙哧啦一声戳穿了它厚实的嘴唇,而它却未能戳穿对方的嘴唇。飞溅而起的鲜血随着躲闪的身影淋漓在空中地上。

党项人是古代藏族人最为剽悍尚武、骁勇善战的一支,也是最早组建猛犬军团南征北战的藏人部族。蒙古人席卷世界时,汗王曾颁令征调党项人和党项人的猛犬军团作为北路先锋直逼欧洲。猛犬军团拥有五万多名战士,都是清一色的藏獒,它们以敌方的尸体作为吃喝,铺天盖地,一路横扫,建立了让蒙古人惊叹不已也羡慕不已的“武功首”。汗王曾经慨叹:“身经百战,雄当万夫,巨獒之助我,乃天之战神助我也。”也就是说,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是生长原始藏獒的地方。党项人虽然流徙了,但具有原始野性的党项藏獒却依然存在。送鬼人达赤知道这一段祖先的历史,也知道在格萨尔王的传说里,那些摧坚陷阵、不避斧钺的战神很多都是来自党项大雪山的藏獒,更知道党项藏獒是金刚具力护法神的第一伴神,是盛大骷髅鬼卒白梵天的变体,是厉神之主大自在天和厉神之后乌玛女神的虎威神,是世界女王班达拉姆和暴风神金刚去魔的坐骑。而曾经帮助二郎神勇战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哮天犬,也是一只孔武有力的党项藏獒。所以,送鬼人达赤住在了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豢养了一只遗传正统的党项藏獒。藏獒的名字就是他天天礼拜的傲厉神主愤怒王的名字:饮血王党项罗刹。

冈日森格发现虽然它已经预感到西结古草原将横空出世一个凶暴恶毒至极的党项藏獒,将和自己有一场空前残酷的打斗,但它仍然低估了对方的势力。对方进攻的速度、对方厮杀的蛮野、对方那种处于巅峰状态的气势,都远远超过了它。它现在唯一要做的似乎就是闪避,就是想方设法避免自己受到伤残,而不是想方设法给对方制造伤残。那么对方的闪避能力呢?要是对方的闪避能力也在自己之上,那就说明打斗现在已经有了结局:它是死定了的,不在这一刻,就在那一刻。因为闪避能力强的藏獒,一般来说更懂得如何破坏对方的闪避,它闪避的能力和技巧往往也是它进攻的能力和技巧的体现。

后来父亲才知道,送鬼人达赤之所以居住在党项大雪山,是因为高旷而蛮荒的党项大雪山的山麓原野,曾经是党项人的老家。

冈日森格要试一试了,它要看看对方的闪避能力究竟如何。它看到饮血王党项罗刹又一次朝自己扑来,便迅速闪开,又迅速扑了过去。然而饮血王党项罗刹没有闪避,它好像不懂得闪避,或者它不屑于闪避,当冈日森格扑向它眼看就要牙刀进肉的时候,它的反应依然是原地跳起,张嘴便咬,整个过程如同电光石火,结果仍然是它的牙刀攮进了冈日森格的肉,而不是相反。冈日森格再一次带着满嘴的创伤跳到了一边。它觉得自己真是很傻,对方有这般强劲快速的进攻,还需要闪避干什么?需要闪避的只能是它自己了,它除了闪避再也没有别的能耐了。所有超人超狗的智谋诡计,所有稳操胜算的扑杀本领,所有澎湃磅礴的情态气势,就在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时候荡然无存了。

2

冈日森格灰心丧气着,突然发现它连灰心丧气的时间也没有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进攻再次开始。还是速度和力量的精彩表演,一次扑咬不到就来第二次、第三次,上一次和下一次之间只有起伏没有停顿,就像河水的奔腾自然流畅。冈日森格全力以赴地闪避着,虽然被动得让它毫无光彩,甚至有些狼狈,但也让围观的人们和狗们大开眼界:被动而不挨打,退却而不改神速,谁说弱者的机智不是一种值得赞美的举动呢——它在闪电之下躲开了闪电的击打,它在狂风之中避开了狂风的扫荡,它没有令人叹服的英雄气概,却同样令人叹服地让如此英雄的饮血王党项罗刹无可奈何。

走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发现,这一路一直是大黑獒那日走在最前面。大黑獒那日带着冈日森格和他,朝着远方一座陌生的雪山,行走在一片陌生的草原上。他不知道大黑獒那日受伤的左眼看不见了以后,嗅觉变得格外发达,几乎是冈日森格的两倍,也不知道就在昨天,大黑獒那日见到送鬼人达赤后,就已经从他身上闻到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气息,也闻到了一股腥膻扑鼻的陌生藏獒的味道。它们本来昨天就想走,但为了冈日森格的伤只好休息一夜。一夜的休息是有效的,喜马拉雅獒种得天独厚的恢复能力加上藏医尕宇陀的神奇藏药,让冈日森格一见初升的太阳就不由得冲动起来。它们今天是非走不可了,即使父亲不跟来,它们也要走了。它们前去的地方,正是太阳升起的东方——送鬼人达赤居住的党项大雪山。

从人群里传来了叫好的声音,是父亲的鼓励。领地狗们的叫声此起彼伏,它们情不自禁地开始为冈日森格助威。还有经声,丹增活佛又来了一遍《不动金刚愤怒王猛厉火庄严大咒力经》,这一遍声若洪钟,紧张的气氛里平添了许多庄严和肃穆。闪来闪去的冈日森格突然就不那么灰心丧气了。它知道自己现在使用的闪避法和一般的躲避截然不同,躲避是躲开伤害,是生存的艺术,闪避是闪开死亡,是生命的艺术。你越想让我死,我就越要活给你看,我不死就是我的胜利。换句话说,你的胜利是咬死我,我的胜利就是让你的企图一次次落空,就是把贪生怕死的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只要你的进攻是无效的,我就是伟大而战无不胜的。

只能走了。父亲是人,是人就比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啰嗦。他向大格列头人致谢道别。大格列头人说:“我也要出发去寻找我们的强盗嘉玛措和藏扎西了,天上的黑颈鹤告诉我们,好消息正在前面等着我们呢。吉祥的汉人,多带点吃的,慢慢地走啊。”父亲带了许多人和狗路上吃的,鞴鞍上马,在前后左右一大群婆娑起舞的黑颈鹤的陪伴下,跟着两只藏獒朝前走去。

伟大的冈日森格十几次几十次地跳起来落下去,一次比一次更加惊险地闪开了对方的进攻。饮血王党项罗刹十几次几十次地跳起来扑过去,一次比一次更加恼怒地叫嚣着:“你不是一只藏獒,你是一匹可耻的狼。狼见了我才这样躲闪呢。狼日的杂种,你来啊,你冲我来啊,你就像鬼影一样闪来闪去算什么本事啊?”有好几次饮血王党项罗刹都想算了,不打了,永远都在逃跑的对手,根本就不是对手,就像一只见了你就钻洞的老鼠,你能说它是你的对手吗?但是既然已经遇上了这只狮头公獒,不咬死它,就不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风格,就等于饮血王没有活着,或者说活着也是死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突然停了下来,停下来是为了发动一次更加有效的进攻。

父亲没想到,麦政委他们走后的第二天,冈日森格就不愿意待在牧马鹤部落的魔力图大帐房里养伤了。刚刚抹了药和吃了药,它就用牙齿拽着父亲的衣服来到帐房外面,然后就和大黑獒那日一起朝前走去,走了几步,看父亲没有跟过来,就又停下,用藏獒不常有的汪汪声叫起来。父亲走过去说:“我知道你待不住,你要去找你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可是你的伤还没好,你行吗?”冈日森格朝着不远处的一只亭亭玉立的黑颈鹤嬉戏地扑了一下,仿佛这就是回答。大黑獒那日也在旁边用昂首阔步的姿势使劲撺掇着:走啊,走啊。头顶滑翔的黑颈鹤也在嘎嘎地催促:去啊,去啊。

首先:它贴着地面趴在了地上,好像累了,眼瞪着冈日森格的胸脯长长地吐气深深地吸气。然后:它把后腿藏在了肚腹下面,两只爪子牢牢地蹬住了地面。接着:它伸展了前腿,用爪子抠住了地皮,并把肩胛紧紧缩了起来。冈日森格警惕地瞪着它,寻思它这是干吗呢?是不是体力不支了?或者心理上首先疲倦了?正想着,感觉地面突然摇了一下,正要跳起来闪开,饮血王党项罗刹削铁如泥的利牙已经来到了它的胸脯上。胸脯是深阔的,利牙在心脏的位置上插了进去。冈日森格立刻翻倒在了地上。

于是就迷惘。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正在迷惘,它们在獒王战死之后面临选择新獒王的时候,全体有了一次无比深刻的迷惘。

这是一次成功的扑咬。饮血王党项罗刹采用了低空咬蛇的战术,也就是它的扑跳没有弧线,直线而去,整个身子离地面始终只有不到五公分。而此前冈日森格的闪避艺术之所以成功,恰恰就是利用了对方扑跳时的弧线,在同等的距离上,弧线比直线多出来的那一点点时间,正是它每次都能闪开对方扑咬的时间。但是这一次,弧线比直线多出来的时间突然消失了,必须用弧线而不是用直线闪避的冈日森格闪无可闪,避无可避,就只能是瓮中之鳖了。

做小狗时被巴俄秋珠喂养过的大黑獒果日听话地吆喝起来,但它的吆喝一点也没有昔日遇到这类事情时的亢奋和激动,若断似连的,好像有点应付差事。领地狗群慢腾腾地跟了上来,它们和大黑獒果日一样,情绪沉浸在失去獒王虎头雪獒的悲伤和仇恨中,久久拔不出来。所不同的是,它们比大黑獒果日更多一些清醒也更多一些迷惘:獒王虎头雪獒死了,谁是我们的新獒王呢?难道就是那个来自上阿妈草原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按照铁定的规律,战胜了獒王的就应该是獒王,领地狗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毫不犹豫地敬畏它和拥戴它。但是,冈日森格来自上阿妈草原——那个吸引了西结古人全部仇恨的地方,即使领地狗们愿意,西结古人和西结古草原愿意不愿意呢?人的意志必须服从,服从人对藏獒来说永远是狂热而情不自禁的生存需要。但是,从祖先开始,藏獒对规律尤其是诞生獒王的规律的遵守向来是严格的,它们骨子里对强悍和力量、胜利和荣誉的崇敬,就跟人对神祇的崇敬一样,永远都是一股洪水般猛烈的冲动,这样的冲动带着原始的朴素,像万年积雪一样覆盖了藏獒的整个发育史和每一只藏獒生命的基本需求。

人们惊呼着。父亲就要扑过去为冈日森格帮忙。麦政委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冷静,冷静。”说着看了看丹增活佛。丹增活佛诵经的声音依然如故。藏医尕宇陀微微闭上了眼睛。几个铁棒喇嘛平静依旧,威怒依旧。索朗旺堆头人以及管家齐美和大格列头人悄悄来到了麦政委和白主任身后。齐美管家小声告诉麦政委和白主任,西结古草原几乎所有的部落都派出了寻找强盗嘉玛措和解救藏扎西的骑手,但是至今没有下落。昨天晚上他们在高山草场搜寻时,尼玛爷爷的儿子牧人班觉告诉他们,他看见强盗嘉玛措和几个骑手带着捆绑起来的藏扎西朝着党项大雪山跑去。他们一路追踪来到了这里。他问麦政委,这里发现没发现强盗嘉玛措和藏扎西的踪迹。麦政委摇摇头说:“强盗嘉玛措来这里干什么?这里不是一个僻静的地方。”

穿上靴子的巴俄秋珠自以为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仙女梅朵拉姆的护法神,当然要不紧不慢地跟上,不仅自己要跟上,还要让所有的领地狗都跟上,好像他是将军,带领着一群雄赳赳气昂昂的士兵。他不时地喊着“獒多吉”,在狗群里寻找獒王虎头雪獒的身影,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就把大黑獒果日叫到了自己身边,对它说:“你吆喝起来,让它们都跟着我,不要落下,一个也不要落下。”巴俄秋珠现在还不知道前面的人要去干什么,只知道一定是一次非常重大的行动,因为连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以及如同藏獒一样威武雄壮的铁棒喇嘛也要去了。

“獒多吉!獒多吉!”光脊梁的巴俄秋珠突然喊起来。他希望领地狗群这时候能够冲上去,咬死冈日森格,也咬死饮血王党项罗刹。但领地狗群不听他的,既没有行动,也没有叫声。在这个眼看冈日森格就要毙命的时刻,傻愣是领地狗群的必然选择,因为这种顶级藏獒之间擂台赛式的打斗必须是一对一的,还因为它们没有忘记就要死掉的冈日森格来自敌对于西结古草原的上阿妈草原,如果它的表现不是英勇无敌岿然不动的,它们就没有任何理由和必要尊崇它了。领地狗们现在考虑的是,既然连战胜了獒王虎头雪獒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都不能打败饮血王党项罗刹,那么它们应该怎么办呢?两种选择:一是前赴后继,万难不屈,直到全部牺牲;二是尊饮血王党项罗刹为王,朝着一个践踏了习惯与规矩的阴恶暴君俯首称臣。这样的可能并不是没有,就看是不是符合西结古人的意志了。

梅朵拉姆要跟着麦政委和白主任去党项大雪山了。她的走牵动着两个人。一个是李尼玛,一个是巴俄秋珠。李尼玛也想去,但是白主任就是不说让他去的话。直到临上路时,麦政委看了看身后说:“那个会说藏话的同志怎么没有来?”白主任这才走过去,板着面孔小声对他说:“你干的好事儿,我都不想看见你了,打死藏獒的账还没算呢,就又开始谈恋爱了。告诉你,那种事情,没有结婚是不能干的。”李尼玛顿时红了脸。

冈日森格被压倒在地,无奈而悲惨地挣扎着,胸脯上的血泉涌而出,迅速流成了一片。饮血王开始饮血了,汩汩有声,如同溪流掉进了深谷。大黑獒那日来回奔跑着,差一点跳起来扑过去,但是它忍住了,藏獒的规矩让它只能旁观而不能参与。它叫着,声音不高也不闷,柔柔的,柔柔的。

半个小时后,丹增活佛在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牛粪碉房里见到了麦政委和白主任。白主任说:“我们刚刚从牧马鹤部落回来,麦政委说明天一早太阳出来的时候就去拜访你,没想到你亲自来了,而且这么快就来了。”丹增活佛双手合十向麦政委点了点头,麦政委赶紧回拜。丹增活佛说:“我不是来正式拜访的,正式拜访尊贵的客人是要带礼物的,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带,只带了一个消息,一个吉凶不明的消息:可能,也只是可能,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在党项大雪山,在送鬼人达赤居住的地方。”披着僧袍站在一边的李尼玛赶紧翻译。麦政委问道:“尊敬的佛爷,你怎么知道?”丹增活佛说:“玛哈噶喇奔森保——十万狮子之王驭獒大黑护法的称名咒出现了,这是圆寂了的密法大师彭措喇嘛以驭獒大黑护法为本尊的修为和传授,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带到西结古草原来的。送鬼人达赤说,玛哈噶喇奔森保咒得饮血王党项罗刹不咬人了。”麦政委说:“饮血王党项罗刹是谁?”丹增活佛说:“是我们草原的傲厉神主愤怒王。不过傲厉神主是福神,它本来就不咬人,咬人的只能是野兽。”麦政委说:“你是说送鬼人达赤那里有吃人的野兽?”丹增活佛点点头说:“是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很可能就在野兽的嘴边。”麦政委也像面前的活佛那样双手合十,用只有信徒才会有的虔诚的口气说:“救苦救难的大活佛,谢谢你了。”又望一眼白主任说,“赶紧出发,去党项大雪山。”丹增活佛说:“要去就得快去,我也去,我们的药王喇嘛尕宇陀也去,保护寺院和草原的铁棒喇嘛们都得去。”麦政委对白主任说:“你们西工委的大夫呢?也跟着一起去吧,以防万一。”

大概就是这柔柔的爱语给了冈日森格勇气和灵感吧,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冈日森格突然忽高忽低地发出了一阵叫声,这是母獒的叫声,是母獒发情时的叫声,是母獒发情的高峰极其痛苦极其渴望极其温柔的叫声。饮血王党项罗刹虽然遗失了许多祖先的遗产,但它毕竟无法丢失娘肚子里就已经形成的生理特性,它是公獒,公獒的性别神经按照造物主的安排,和所有自然发生的事情那样,正常地存在着,使它在仇恨和愤怒的背后,深深潜藏着对母獒的另一种感情和冲动。饮血王党项罗刹愣了一下,好像是说:你不是一只雄性的狗杂种吗,怎么发出了母獒的声音?就是这一愣,使它的嘴有了松动,深陷于对方胸脯的虎牙被一种强烈的排斥心力挤了出来。而这一挤对冈日森格来说,就是生命走向存在的最为得体最为关键的一挤,它挤出了脱离死亡的时间,也挤出了松动自己的身体从而把对手的生命含在嘴里的空间。

送鬼人达赤追着藏医尕宇陀一直追到了西结古寺,最终也没有得到这种药。气急败坏的时候,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我的饮血王党项罗刹不咬人了,它记得这是老祖宗老天神的称名咒,一听就害怕,就不咬人了。我要让它忘掉,忘掉,赶快忘掉。”藏医尕宇陀愣了:原来他是想用“十八老虎虚空丸”让他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忘记老祖宗老天神的遗训,不再惧怕“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咒语。饮血王党项罗刹到底是什么,居然会惧怕“玛哈噶喇奔森保”?尕宇陀有些紧张,看着送鬼人达赤嘟嘟囔囔走了之后,赶紧来到寺院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里,把达赤的话禀告给了一直在那里打坐念经的丹增活佛。丹增活佛听了,跪拜着向邬魔天女和马头明王的狂怒宝相借了法,匆匆忙忙下山来了。

冈日森格用零点零零一秒的速度抬起了头,又用零点零零二秒的速度龇出了牙刀,然后用零点零零三秒的速度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喉咙。这是非常深刻的一咬,咬住的位置精确到无与伦比。饮血王党项罗刹太出乎意料了:这个用母獒发情时痛苦而温柔的叫声呼唤着自己的家伙,居然这么刻毒地咬住了自己?它暴怒得腾挪跌宕,试图一甩就把对方甩掉。但更让它出乎意料的是,它不仅一甩没有甩掉,而且好几甩都没有甩掉。它只好一直甩下去,把冈日森格沉重的身体一次次地甩到这边又甩到那边。而对冈日森格来说,这一咬是用雪山狮子的整个生命和荣誉做赌注的,是它用吃奶的力气,用一生全部的打斗经验,用一切野兽在生死存亡之际所能发挥出来的最后的也是最为刚毅坚忍的能力,创造出的一次最能体现生命壮丽而不朽的防守反击。它成功了,奇迹般地成了这场眼看就要输掉——不,就要死掉的——打斗的主宰者。

父亲后来才知道,送鬼人达赤昨天从党项大雪山来到了西结古。他去寺院寻找藏医尕宇陀,想得到一种名叫“十八老虎虚空丸”的药,听说尕宇陀去了牧马鹤部落,就一路追踪而来。他是步行,他已经告别了马背上的生活,因为他多次试验过,只要是他骑过的马,过一段日子就会得病死掉。他不想害死更多的生灵,索性就不骑马了。他请求万能的药王喇嘛尕宇陀给他一些“十八老虎虚空丸”,说有顶顶重要顶顶紧急的用途。尕宇陀不给,寻思你一个人人惧怕的送鬼人,要这种药干什么?“十八老虎虚空丸”是用十八种兽药、矿药、草药炼制成的可以斩断人生一百零八种烦恼的高级丸药,它有让人失去记忆的作用,一般人是不能用的,只有那些修为圆满、根性超人的密宗高僧,才有资格服用这种药,才可以在服药之后做到既消除所有烦恼又不会失去记忆。

饮血王党项罗刹看甩不掉对方,就用前爪使劲蹬踢,这可是猛伸出去能让坚硬的岩石哗啦啦粉碎的爪子,是恐怖之主用漫长的岁月磨砺出的锋锐的爪子,只一下就蹬断了冈日森格的肋骨,就把它庞大的身子蹬得飞了起来。但它就是蹬不掉冈日森格,就是无法蹬到冈日森格要命的脖子上或者同样要命的肚腹上。冈日森格抱定了这样的信念:就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把牙齿留在对方的喉咙上。

送鬼人达赤追着藏医尕宇陀,伸手要着什么。尕宇陀不给,抱紧了他的豹皮药囊快步走去,走着走着就跨上了马背。送鬼人达赤想拽住马,意识到自己的手是不能碰到对方的,便在马头前摇晃着,一个劲地企求着什么。马奔跑起来,他喊喊叫叫地追着,一直追到地平线那边去了。

血从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喉咙上流了出来,很多,也很快,就像冈日森格熟悉的那些旺盛的冰川水源,流成了一根粗大的血柱。这不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血,是别的藏獒的血,它渴饮了许多藏獒的血,所以它就是一个大血库。血库里的血仿佛是无尽的,它的生命也是无尽的。不,冈日森格对饮血王党项罗刹说了一声不:你的生命不是无尽的,从现在开始,你就要走向死亡。

父亲奇怪地问道:“这个人是谁啊?”没有人回答,扭头一看,刚刚还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大格列头人正要躲到魔力图大帐房里去。父亲大声问道:“他到底是谁啊?你们怎么都怕他?”一身豪烈之气的大格列头人这时缩着脖子说:“他的身子碰到谁,谁就会损失全部财宝,他的气息扑到谁,谁的全家就会得麻风病,他的影子罩住谁,谁就会死亡。他身上沾满了鬼气、邪气、晦气、腌血污之气、夺命黑毒之气,他就是送鬼人达赤,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说罢身影一晃,就晃到帐房里头去了。父亲差不多明白了大格列头人的意思,疑惑地说:“他就是送鬼人达赤?”

饮血王党项罗刹疯狂的甩蹬延续了很久。冈日森格死死咬住不放,就像是对方身体的一部分。终于,饮血王党项罗刹的甩蹬消失了,呼呼地喘息着,若断似连地喘息着。终于,冈日森格的力气用尽了,牙齿禁不住离开对方,浑身瘫软地趴卧在了地上。这时候饮血王党项罗刹依然挺立着,依然是龙骧虎步,威武雄壮。它已经不流血了,似乎所有的血都流尽了,但是它没有倒下,它过了一会儿才倒下。轰然倒地的一刹那,所有的领地狗都放声大叫,山麓原野上惊雷滚地,驱赶着低伏的云翳疾走天涯。

卧在魔力图大帐房前的草地上,一直目送着他们的冈日森格突然站起来,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烦躁不安地又是摇头又是用前爪刨地。凭着它比人敏锐而准确的感觉,它已经意识到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必须警惕的,而警惕就是关于未来的担忧——它对值得怀恨的一切都有超越时空的预感,这次也不例外。而大黑獒那日则表现得异常兴奋,坦坦荡荡地跑过去,在那个人身上闻了闻,又跑回来,和冈日森格嗅着鼻子,好像在悄悄地说着什么。冈日森格顿时也有些兴奋,不顾伤痛地环绕着父亲走来走去。

丹增活佛的经声顿然消隐。父亲和大黑獒那日同时跑向了冈日森格。他们身后紧跟着藏医尕宇陀和梅朵拉姆。冈日森格的眼皮一眨一眨的。在父亲的抚摩下,它的眨眼就像是亲切的回答:没事儿,我好着呢。藏医尕宇陀看了看它浑身的伤痕,边打开豹皮药囊,边念起了《光辉无垢琉璃经》。大黑獒那日心疼地舔着,急切地到处舔着冈日森格的伤口。

藏医尕宇陀没走多远,就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人头上盘绕着一根粗大的辫子,辫子上缀着红色的毒丝带和一颗巨大的琥珀球,琥珀球上雕刻着罗刹女神蛙头血眼的半身像,身穿一件艳红的氆氇袍,腰里扎着熊皮阎罗带,阎罗带上系着一串儿约有一百个被烟熏黑的牛骨鬼卒骷髅头,更耀眼的是他的前胸,前胸上挂着一个银制的“映现三世所有事件镜”,镜面上凹凸着墓葬主手捧饮血头盖骨碗的全身像。藏医尕宇陀赶紧下马,半是惊惧半是恭敬地问候了一句,牵着马转身就走。跟在尕宇陀后面的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以及几个骑手,也都是一副惊恐疑惧的样子,纷纷下马,在索朗旺堆头人的带领下回避瘟神似的绕道而去。麦政委和白主任互相看了看:怎么了,这是?

领地狗们围了过去,突然又停下了,尤其是那些智慧而勇武的藏獒,都在离冈日森格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它们坐在地上,昂起头,一声比一声动情地叫着。这是肃然起敬的意思,是只有拜见獒王时才会有的心悦诚服、欢呼雀跃的举动。趴卧在地的冈日森格有礼貌地轻轻摇了摇尾巴。领地狗们喊叫的声音更加情深意长了。

以后父亲会知道,作为一个对生命抱有极大爱心的救死扶伤的藏医,尕宇陀既是慷慨大方的,又是惜药如金的,那些撒在冈日森格伤口上的白色粉末、黑色粉末和蓝色粉末,是用巴颜喀喇山的山顶宝石、雅拉达泽山的金刚雷石、巴斯康根山的温泉石,加上麝香、珍珠、五灵脂、边缘冰铁、雪朗水晶花、印度大象的积血、吐宝兽的胫骨等等,碾成粉末炮制而成的。那种涂抹伤口的糨糊状的液体是用公母雪蛙、白唇鹿的眼泪和藏羚羊的角胶酿制而成的。那种黑乎乎的草药汤则是由瑞香狼毒、藏红花、蓝水百合、尼泊尔紫堇、唐古特黑芦荟、年宝山雪莲、各姿各雅红靛根等七种药材煎熬而成。都是非常难得的药宝,是他用几十年的工夫寻访、积累、配制出来的,用完了就没有了,再要配制,就得等到下一辈子了。

送鬼人达赤狞厉地扭歪了脸,从哈喇包后面爬起来,转身就跑。

藏医尕宇陀也要回去,他没顾得上舔“者麻”,抓紧时间给冈日森格抹了药和喂了药,又给父亲留下了明后天的药量,用手示范着仔细叮嘱他这样喂那样抹。父亲嫌留下的药太少,比比画画地纠缠着要他多给一点。尕宇陀紧紧抱着他的豹皮药囊,坚决不给。父亲说:“为什么?为什么?不就是一点药嘛。”尕宇陀说:“够了,够了,甘露多了就不是甘露,就是毒液了。”说着,生怕抢走了似的,赶紧上马,抢先走去。

“獒多吉!獒多吉!”领地狗群的后面,突然响起了巴俄秋珠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躁。这是催动战争的声音,是对领地狗群服从冈日森格的干预。但是领地狗群里没有一只狗对巴俄秋珠的声音做出反应。已经不起作用了,人类的仇恨意识在藏獒亘古及今的英雄崇拜面前,如同云烟过耳,轻轻地来,轻轻地去了。

又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匆匆舔了“者麻”(碗中一半是炒面和曲拉,一半是酥油和奶茶,一边喝,一边舔),麦政委和白主任一行以及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便向大格列头人告别。伴随着黑颈鹤的叫声,大家都说着吉祥如意的话。麦政委说:“现在最应该吉祥如意的是藏扎西,大格列头人,拜托了,你们要继续寻找啊。”齐美管家翻译着。大格列头人说:“保佑藏扎西,这是神的意志,谁也不敢违抗。骑手们今天又一次出发了,我们不找到强盗嘉玛措,不救出藏扎西是不罢休的。”索朗旺堆头人也说:“尊贵的汉人你们放心,我们的心肠和你们的心肠是一样的。要是我们的心肠不好,后世就会有苦无乐,灾难连绵。到了西结古,我和齐美管家亲自带着骑手去寻找。”麦政委说:“好啊好啊,你还要说服别的部落的头人,让他们也派出人马去寻找,争取把西结古草原所有的地方都找一遍。”索朗旺堆头人说:“这是自然的,放心吧麦政委,你的好心肠一定会感动西结古草原所有的部落头人。”

人们过来围住了冈日森格。丹增活佛俯身摸了摸它的头。麦政委说:“这是佛爷的祝福吧?好啊好啊,多亏了你给它念经,它才表现得这么神勇。”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说:“不愧是来自神圣的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真是神獒啊,我们西结古草原的新獒王已经诞生了,这是草原吉祥的征兆,你说呢,大格列头人?”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瓮声瓮气地说:“领地狗们都已经尊它为王了,我还能说什么?冈日森格你听着,当你下一次光临我们牧马鹤部落的时候,我们会用最好的吃食招待你。”冈日森格听懂了人们的话,颇受鼓舞地抬起了头,伸出舌头舔了舔受伤的嘴唇。

白主任想到了西结古牛粪碉房里的李尼玛和梅朵拉姆,便说:“麦政委你说怎么办?我们就在这里等下去?”麦政委说:“你看呢?”白主任说:“我看我们不能等下去,主要工作还是在西结古,我们要做通各个部落头人的工作,让他们派出骑手,把西结古草原所有能去人的地方都找一遍。”麦政委说:“我也是这个意思。”父亲说:“我不能走,我得等冈日森格伤好了再回西结古。”父亲寻思,从牧马鹤到西结古,毕竟有一段很长的路,冈日森格很可能走不动,用马驮着它,它太重,这么长的路,不一定驮得动。更重要的是,盘踞在西结古的领地狗群肯定饶不了冈日森格,如果养不好身体,它凭什么跟它们斗啊?麦政委说:“那你就留下,一定要注意安全。冈日森格伤好后,立刻返回西结古。”

这时梅朵拉姆端来了一碗流淌在原野上的雪山清水,藏医尕宇陀在里面散了一层麝香粉、宝石粉和藏红花的药面。父亲接过碗一点一点灌进了冈日森格的嘴里。大黑獒那日依然急切地到处舔着冈日森格的伤口,恨不得那些伤口被自己一舔就好。领地狗们在耳朵被饮血王党项罗刹咬掉了一只的大黑獒果日的带领下,簇拥而来,也像大黑獒那日那样舔起来,争着抢着拥着挤着舔起来。藏医尕宇陀禁不住笑了,说:“好啊,好啊,百舌救一命,百舌救一命。”父亲后来知道,藏狗尤其是纯种藏獒的舌头杀菌消炎的作用和特点是各自不同的,如果伤口经过许多藏獒不同舌头的舔舐,疗伤的效果比一条舌头的舔舐要好出几十倍,夸张地说,就是死狗也能舔活了。领地狗们舔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藏医尕宇陀才说:“够了够了,今天足够了,我该上药了,你们的舌头加上我的药,伤口明天就能长出新肉来,冈日森格明天就能站起来。”

刚刚到达的白主任白玛乌金十分不满地给麦政委说起丹增活佛拒绝来这里的事儿。麦政委说:“你不要埋怨人家丹增活佛,他虽然没有来,却把藏医派来了,这说明人家有先见之明,早就知道冈日森格死不了,活佛到底是活佛啊。”白主任这才看到藏医尕宇陀正坐在草地上闭目养神,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惬意地卧在他身边,也都是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父亲告诉白主任,冈日森格已经抹过药和吃过药了,尕宇陀说它的伤没有上次严重,骨头都好好的,养几天就好了。

父亲来到了饮血王党项罗刹身边,蹲下身子摸摸它伟岸的身躯,又摸摸它的鼻息,大喊一声:“它怎么办?它还活着。”白主任和大格列头人一个用汉话说一个用藏话说:“让领地狗咬死它。”父亲本能地抖了一下说:“别。”说罢征询地望了一眼丹增活佛。丹增活佛蛮有深意地点了点头,却不表示任何态度。父亲用藏话喊起来:“药王啊,你是尊敬的药王喇嘛,你为什么不过来一下?”给冈日森格上完了药的藏医尕宇陀走过去看了看说:“它是魔鬼的化身,别管它,就让它死掉吧。”父亲说:“治好魔鬼的药王才是真正的药王,你就不要吝啬你那点药粉了。”尕宇陀四下里看了看说:“它把仇恨的利箭射进了大家的心,这里的所有人所有狗都想让它死掉。我能给它上药,但我不能守护它。”父亲说:“我来守护它。”尕宇陀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是外来的汉人你不应该这样。”父亲说:“你不要管我是汉人还是藏人,我只能这样。”其实父亲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固执地希望救活饮血王党项罗刹,一切都来源于天性。在他的天性里,他希望所有的狗都是好狗,都是自己的朋友。他是狗的圣母,面对任何一只将死而未死的狗,他都不会见死不救。况且它不是一般的狗,它是一只雄野到无以复加的藏獒。

又是一个傍晚,黑颈鹤一群一群地飞向了巢窝。到处都是牧归的牛羊,炊烟正在袅袅升起。没有找到强盗嘉玛措和藏扎西的骑手们陆续回来了,焦急的还在焦急,失望的更加失望。牧马鹤部落的营地上,魔力图的大帐房前,大格列头人和索朗旺堆头人皱着眉头走来走去。

在父亲的企求下,藏医尕宇陀给饮血王党项罗刹上了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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