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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十 紫红色的獒血

而冈日森格却不是这样想的,它不是什么獒王,没有地位身份的负担,不必做出正气凛然的样子以显示大人物的庄严和伟大,它是一个备受歧视的外来者,它参与打斗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救主人,而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堂堂威仪。所以它可以卑鄙,可以诡诈,可以笑里藏奸、绵里藏针。它的宗旨是:不必气贯长虹,只求咬死对方。

只有冈日森格知道,獒王其实并没有得逞,因为獒王没有咬住它的脖子。它在倒地的时候,蹭着地上的草尖飞速转了一圈,只让獒王扑在了它的屁股上。而屁股是不庄重的,即使它离獒王的六刃虎牙很近很近,獒王也不肯屈尊啃咬一下。獒王是有身份的,它向来认为自己是铜筋铁骨的汉子,是大家风范的领袖,必须堂堂正正地活着,轻易不打,一旦打起来就要打出个高风亮节来。况且面对藏獒的任何打斗对獒王来说都是实施惩罚,以领袖的身份和王者之气居高临下地惩罚一个来犯者,就更需要光明正大了。所以对獒王虎头雪獒来说,神勇阳刚地扑过去,一口咬住对方的喉咙,是它的扑咬也就是獒王级别的扑咬必须坚持的风格。獒王的目的不仅是战胜对方,更重要的是显示自己山峰高耸的威仪并且留下经久不衰的佳话。

就在伟大的獒王压倒了对方,却不肯撕咬对方近在寸间的屁股的时候,不伟大的冈日森格身子一缩,伸出四个爪子,同时蹬向了獒王柔软的肚腹,那是虎爪一样的獒爪,那上面聚攒的力气能把一头牛蹬倒,能把两张牛皮蹬穿。但是它没有蹬穿獒王的肚腹,獒王把肚腹紧紧一收,躲过了对方致命的蹬踏,轻松地跳到了一边,心想冈日森格的心地多么卑污啊,居然敢从下面进攻我,几乎让它得手。獒王虎头雪獒庆幸地摇摇头,再看冈日森格时,不禁大吃一惊:冈日森格已不在地上,而在眼前的空中了。

冈日森格迎山而上的时候,山一下子压倒了它。獒王虎头雪獒的第一次进攻就如此轻易地得逞了,这在父亲和麦政委看来简直有点开玩笑,心里禁不住叫起来:冈日森格,你是怎么搞的?而在他们的对面,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高兴地吆喝着:“獒多吉!獒多吉!”

冈日森格实际上并没有指望一蹬奏效,它指望的恰恰就是獒王的跳开。就在獒王跳开的同时,它飞蹦而起,也就是说它把站起和扑跳两个动作变成了一个动作,速度快得好像它刚才根本就没有被压倒过。獒王已经来不及跳起来迎战了,只好躲开,但它的躲开是依仗了动物回避危险的肢体本能,而没有得到大脑的指令,大脑的指令却依然符合它一贯的做派:躲开不是獒王的行为,獒王的另一个名字就是勇往直前。所以獒王尽管本能地躲开了,但由于和大脑的指令发生了误差,所以动作显得慢了一点。冈日森格的牙刀直戳獒王的眼睛。

丹增活佛来到西结古寺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里,盘腿坐在了白色万字符的黑色卡垫上。他开始念经,他本来还要像上次部落联盟会议以后一样,念一遍默记在心的《八面黑敌阎摩德迦调伏诸魔经》,想了想又放弃了,因为他意识到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獒王虎头雪獒的狮虎之战已经有了结果,他不必再去为此费心了。他轮番念起了邬魔天女经和马头明王经。念经是为了预感,预感和平与战争,然后虔诚祈祷。

更加狼狈的是,诡计里面还有诡计,这直戳眼睛的战术依然是一个声东击西的诡计。獒王倏然一躲,头就扭了过去,脖子就暴露了出来。冈日森格一口咬住的恰恰是它最想咬住的目标。破了,獒王的脖子破了,尽管撕破的地方不是喉咙也不是粗大的血脉,尽管血不是突然滋出来,而是慢慢洇出来,但对獒王虎头雪獒的威风和尊严仍然是沉重的一击。

丹增活佛念诵着咒经,走在碉房山的小路上,突然问道:“药王喇嘛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念经?”藏医尕宇陀说:“我在想冈日森格呢,不知道它到底怎么样了。”丹增活佛说:“你在为冈日森格担忧吗?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呢?它现在最需要的恐怕就是你了。”藏医尕宇陀说:“先见之明是佛爷的修持,我这就去了。”说着停了下来。一个铁棒喇嘛飞快地跑向寺院旁边的马厩,给他牵来了马。

强盗嘉玛措着急地喊起来:“獒多吉!獒多吉!”獒王从肚子里吹出一股霸气,吊眼一下子竖了起来。它决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而决不能承受打击的唯一办法就是反击。它往后一跳,似乎还没有落地,就扑了过去。这是所有动物里速度最快的一种扑咬,冈日森格从来没有遇到过,它还没有做出跳起来躲开的样子,脖子就已经处在虎牙的威胁之下了。这是獒王虎头雪獒特有的六刃虎牙,招惹了它的对手谁也不能不在它面前付出血的代价,雪山狮子冈日森格也不能例外。

白主任还想说什么,丹增活佛不听他的,带着藏医尕宇陀和两个铁棒喇嘛匆匆出了门。白主任追出门去,看他们不理自己,就回来泄气地坐在了床沿上。屁股还没坐热,他又急急巴巴站了起来,叮嘱裹着僧袍一脸惨白的李尼玛和站在一边同情地看着自己的梅朵拉姆:“守在这里,注意安全,哪儿也别去。”说着,生怕李尼玛再拿枪闯祸,便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手枪,揣在了身上。他来到门外,跳上马背,打马就走。他牵挂着冈日森格和獒王虎头雪獒打斗的结果,觉得自己必须立刻向麦政委汇报:丹增活佛怎么是这样一个活佛,弟子就要残废了他都无动于衷,真是修炼到家了。

冈日森格受伤了。它在开战之前就想过,它决不能让獒王的虎牙插进它的肉体,因为那是六刃的,插进来就不得了。但它还是没有躲过去,它只来得及凭着机敏,顺着獒王的扑咬顺势滑了一下,一滑就把脖子滑过去了。冈日森格被獒王咬住了肩膀,一阵皮开肉绽的噗嗤声让它明白,獒王就是獒王,不可能让它彻底滑过去,尽管它滑脱的速度超出了獒王的想象。

牛粪碉房里,白主任白玛乌金给丹增活佛说起了发生在牧马鹤部落的一切,请求他立马跟他走一趟,去挽救藏扎西的双手。丹增活佛摇了摇头说:“藏扎西是断魔护法的转世,我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当赞鬼、敌鬼、誓鬼、刀鬼、损耗鬼、愤怒鬼和玛姆女魔统统都来纠缠一个人的时候,我只有倾心向佛,在吉祥天母的法意中热融那些冰凉的灵魂了。静候变化吧,白主任,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焚香独坐,用无敌密法潜行天下的秘密力量,慢慢消除西结古草原上狼毒(一种能毒死牲畜的草)一样狂生狂长的仇恨。”李尼玛勉强翻译着。白主任着急地说:“他可是你的弟子啊,他是为了草原团结才落到这一步的,你怎么一点都不同情他?”丹增活佛说:“水的清澈就是河的清澈,山的圣洁就是石头的圣洁,佛的行善就是僧的行善,你的同情也是我的同情。我要走了,神灯的光亮正在招摇着我,佛坛前的清净无垢才是我的归宿。”

獒王虎头雪獒非常纳闷:它明明咬住了冈日森格的脖子,怎么流血的却是肩膀?它不相信对方的脖子会滑过它的这一扑咬,但的确滑过去了,不愧是敢于和獒王分庭抗礼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血从肩膀上往外流着,一流就很多,六刃虎牙的伤害比起两刃和四刃的虎牙来,的确是加倍的。但在獒王看来,即使是加倍的伤害加倍的流血,也不能抵消冈日森格带给它的血耻,因为它的血流在了脖子上,那可是獒王的脖子,是从来没有利牙侵犯过的高贵而雄伟的脖子,是洁白的鬃毛雪绸一样飘扬冰山一样嵯峨的脖子。为了这不该血染的脖子,獒王虎头雪獒又一次扑了过去。

没走多远,灰色老公獒就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眼一看,见是白主任白玛乌金奔驰而来,心想他回来了,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看他急如星火的样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但它没有被自己的疑问拽住脚步,继续往前走着,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一阵悸动,不由得奔跑起来。它奔跑的节奏忽疾忽缓,扬起的四爪如同鼓槌敲打着草原也敲打着自己的心:见到獒王虎头雪獒,必须立刻见到獒王虎头雪獒。獒王啊,你在哪里?

冈日森格再一次受伤了,但仍然不是在脖子上,在另一边的肩膀上。它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能躲过脖子被切割就已经不错了,完全躲过进攻的虎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对方是獒王,是名副其实的虎贲之将、争锋之秀。六刃虎牙撕裂的伤口很大,血流如溪,把冈日森格两边的粗腿都染红了。

领地狗们依然逗留着,但已经没有了此前的亢奋和警觉,一个个疲累不堪地打着哈欠卧了下来,只等灰色老公獒一声令下,它们就离开此地,或者去找吃的,或者去睡大觉。灰色老公獒走下石阶,扬起鼻子前后左右地使劲嗅着空气。它知道现在自己必须要做的,就是找到獒王虎头雪獒,告诉它自己的失败,也听凭它严厉的处罚。它沙哑而短促地吼叫了几声,取消了领地狗群对牛粪碉房的围攻,看着伙伴们陆陆续续走向了野驴河边,便带着满腔仇恨不能发泄的颓丧和郁闷,朝它确定的方向走去。

“獒多吉!獒多吉!”强盗嘉玛措的助威亢亮地响起来。獒王虎头雪獒的扑咬随之而来,冈日森格奋身跳起。都是比拼,都是速度,但这一次在獒王是进攻,在冈日森格是躲闪。当躲闪的速度超过了进攻的速度时,冈日森格安全地落在了地上。獒王的大嘴因没咬到什么而空泛地一张一合着,虎牙一次次龇出来,仿佛充满蔑视地说:有本事你跟我打呀,躲算什么本事。

光脊梁的巴俄秋珠幽灵一样出现在了门口,他探头望着里面的人,看到李尼玛居然裹上了丹增活佛的僧袍,便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梅朵拉姆回过头来,一看到他便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问道:“这些狗是不是你叫来的?”看巴俄秋珠不回答,就又说,“其实狗都是好狗,就是让你这个小男孩教坏的,我不理你了。”说着放开了他。巴俄秋珠仰起面孔,珠黑睛亮地望着她,突然响声很大地跺了跺脚。梅朵拉姆说:“别炫耀你的靴子了,穿上靴子有什么了不起。”巴俄秋珠忽闪着眼睛,好像理解了她的意思,说:“穿上靴子我就是男人了,男人可以当护法。”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抬起头来不无吃惊地望着他。尕宇陀问道:“你要当护法?当护法干什么?”巴俄秋珠说:“当了护法我就能保护梅朵拉姆了。”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又都看了看梅朵拉姆。梅朵拉姆问道:“你们说什么呢?”没有人回答。尕宇陀挥挥手让巴俄秋珠出去了。

冈日森格继续后退着,暂时离开了獒王利箭一样一跳一扑的射程,歪过头去默默地舔了舔自己的伤口。大黑獒那日走了过来,心疼地帮它舔着,血很快止住了。那边,大黑獒果日也要帮助獒王舔干脖子上的伤口,却被獒王虎头雪獒严厉拒绝了:别给我婆婆妈妈的。它是獒王,它高傲的心很难接受别人的帮助和同情。它目不转睛地盯着冈日森格,深幽幽怒冲冲的眼光梭镖一样投在对方的喉咙上,一派神秘难测的模样,一派愤神张牙的气度。它在盘算下一步的进攻如何开始,而这也正是冈日森格思考的问题。

藏医尕宇陀蹲在李尼玛面前,看了看他的舌头,摸了摸他的脉搏,从豹皮药囊里拿出一颗用紫盐花、熊结石、仙人姜、檀香、乳香、丁香等藏药炼制成的“十六持命”,又拿出一小金瓶自制的被称作“色花销魂”的藏茵陈酒,让李尼玛用酒服了药。丹增活佛问他有没有必要背到寺院里去,在琉璃护法白哈尔的关照下悉心治疗。藏医尕宇陀说:“还不需要白哈尔愤怒光芒的照耀,他是惊吓所致,不要紧的,缓一缓就好了。”丹增活佛脱下了自己绛紫色的僧袍,裹在了李尼玛身上。这就等于给他裹上了一层严禁一切攻击的至尊铠甲,任何一只狗包括藏獒包括獒王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追他咬他了。这时梅朵拉姆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长出一口气说:“他还活着,他没有死,那就谢谢佛爷了。”

但冈日森格的思考似乎并没有带给它智慧,因为智慧通常是通过冷静来体现价值的。它突然表现得非常焦虑烦躁,来回踱着步子,猛地跳起来,朝獒王狂奔而去,又戛然止步。然后就是狂吠,就像小喽啰藏狗那样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这完全是失态后的虚张声势,是作为一只藏獒所极端鄙夷的无能之举。獒王虎头雪獒奇怪了,一般藏獒都不这样,它怎么能这样?大概是被咬急了吧?大概是疼痛难忍吧?大概是疯了吧?或者,啊,或者是疑兵之计。獒王警惕地看着它,越看越不像有什么诡招,因为再诡的诡招也不能是自己咬自己吧?是的,冈日森格自己咬了自己一口。它颠前踬后地狂吠着,突然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腿上,顿时就一跳一跳地瘸起来。它边瘸边吠,吠着吠着眼睛就不看獒王了,就把鼻子指向了天空,就站立不稳地坐下去,战战兢兢地畏缩了身子。

灰色老公獒趁机溜了进去,立刻被随后进来的铁棒喇嘛赶了出来。灰色老公獒沮丧地叫了一声:完了,一切都完了。它知道只要西结古寺的喇嘛出面,李尼玛就笃定死不了了。它徘徊在门口,望着天空喟然长叹:难道我们的铁包金公獒就这样白白死了吗?獒王啊,你在哪里?我没有完成报仇雪恨的神圣使命,怎么向你交代?

獒王虎头雪獒不再怀疑自己的判断,狞笑了一声,便风生水起,哗一下扑了过去,很轻松地把冈日森格扑倒了。它一口咬下去,虽然没咬住喉咙,但对方的脖子却无可回避地来到了它的大嘴里。为了防止冈日森格的四只爪子再次蹬踢自己,獒王这次没有骑在它身上,而是把身子旋风一样转过去,和对方的身子连接在了一个平面上,这个连接的点就是它的锋利的六刃虎牙。虎牙实实在在钳在冈日森格的后脖颈上,歪躺在地上的冈日森格只能一次次徒劳地向空中蹬爪踢腿。

半个时辰后,丹增活佛亲自带着藏医尕宇陀和两个铁棒喇嘛疾步来到了牛粪碉房前,作为活佛他比任何人都在乎一个生命的存亡。梅朵拉姆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了。丹增活佛让铁棒喇嘛用铁棒砸开了碉房的门,抢先进去一看,砸门声已经把李尼玛从昏死中砸醒了。

观看打斗的人们议论起来,都以为冈日森格的失败已成定局。强盗嘉玛措也不再呐喊助威了,高兴地喝着酒。父亲几乎是流着眼泪说:“看来冈日森格靠不住了。”麦政委说:“是啊,要想改变局面,还是得依靠我们人。不过狗也好,人也好,都是要用鲜血换取和平的。大家要做好准备,我们下面的工作非常艰巨。”獒王虎头雪獒也以为冈日森格不行了,它现在咬住的是对方的后脖颈,只要一换口,它就能咬住脖子下面的喉咙撕破气管,或者咬住脖子一侧的大动脉撕开喷涌的血闸。但冈日森格并不这么认为,它等待的就是獒王的换口。它觉得獒王一定会换口,而且会轻易换口,马马虎虎换口,因为獒王以为它疯了,已经在心里轻视它了。它以生命为代价,换回来的就是獒王这次麻痹大意的换口。

梅朵拉姆站起来,踹了几下门,转身就走,噔噔噔地跳下了石阶。无论是藏獒还是其他藏狗,都给她让开了路。它们都认识她,早就认识了,就像草原人早就认识了她一样。她是漂亮的姑娘,漂亮的姑娘一到草原上就变成了仙女,谁不愿意认识仙女呢?西结古草原的所有领地狗、所有看家狗和所有牧羊狗,都已经传开了:来了一个仙女,她是汉姑娘,她叫梅朵拉姆。所以无论是见过她的还是没见过她的,都不会咬她,哪怕知道她是枪杀了铁包金公獒的李尼玛一伙的,她正在帮助他。而梅朵拉姆也是见狗就熟的,她天生不怕狗,再凶恶的狗,第一次见面她都敢摸它的头。她大大咧咧穿过了密密麻麻的狗群,不时地推着它们,摸着它们。有一只黑獒痴迷地望着她不让开,她因为走得急一下踢在了它的腿上,赶紧说:“对不起。”一脸傲厉神模样的黑獒把尾巴蜷成拳头,理解地冲她使劲摇着。她说:“你们走开,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你们想吃掉李尼玛是不是?那不行,他是我的同事。”终于穿过了远远近近排成阵势的领地狗群,她奔跑而去。在这个生命攸关的时候,梅朵拉姆想到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

事情果然就有了冈日森格需要的样子:换口的时候,獒王并没有谨慎地从皮肉里一点一点挪动它那几乎无敌于天下的六刃虎牙,而是采用了拔出虎牙再次揳入的痛快淋漓的办法。遗憾的是它根本就没有痛快起来,张开的大嘴来不及合上,拔出的虎牙来不及再次插下去,仰躺在地的冈日森格就噌的一下蹿到了它的身子底下。这是等待已久的一蹿,它决定了下面的打斗要按照冈日森格的想法进行,而不能按照獒王虎头雪獒的想法进行。冈日森格脊背上劲健的肌肉就像滑轮一样推动着它,它浑身金黄的獒毛就像飞鸟的翅膀一样推动着它,它粗蜷的尾巴伸直了就像一根支在地上的棍子一样推动着它,它们共同努力帮助冈日森格完成了这天神佑助的一蹿。

早晨,梅朵拉姆敲响了牛粪碉房的门。四周密密麻麻都是狗,她的身边蹭着她的裤子的也是狗。灰色老公獒紧傍着她,只要她敲开一条缝,它就会排闼直入。但是她没有敲开一条缝,她只敲出了一片死寂。她知道里面肯定有人,因为门是从里面闩死的。她踮起脚尖,想从窗户里看进去,但窗户太高她够不着,四下里看着想垫个东西,但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狗。她拍了拍灰色老公獒的头说:“我能不能踩着你的脊背爬上去看看?”灰色老公獒也正在琢磨里面的人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是不是死了?它望着梅朵拉姆秀美的脸庞,听话地站在了窗户底下。梅朵拉姆摇摇晃晃地踩了上去,不放心地说:“你站牢,可不要把我摔下来。”往里一看,吃了一惊:李尼玛怎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毡上。她喊着:“李尼玛,李尼玛。”身子一歪,掉下来趴在了灰色老公獒的脊背上。老公獒心疼地说:小心啊。

现在,冈日森格依然躺在下面,它的嘴对着獒王的小腹;现在,獒王依然骑在上面,它的嘴也对着冈日森格的小腹。不同的是,冈日森格结实的四爪在朝上用力蹬踏,而獒王同样结实的四爪却只能牢牢地踩住地面。骑在上面的獒王由于必须顾及对方四爪的蹬踏,一时不能马上下口撕咬对方的小腹,况且撕咬小腹是不磊落不道德不符合王者风范的,到底咬不咬,它还得考虑一下。躺在下面的冈日森格却什么阻碍也没有,来自心理的阻碍和来自敌手的阻碍都没有。它在獒王的胯下毫不犹豫地翘起了硕大的金色獒头,它面对可以撕出肠子的柔软的肚腹拔出了白花花的牙刀。但是它并没有下口咬在对方的肚腹上,这就是阴险诡诈或者叫智勇双全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它一口咬住的是对方的雄性性证,是男根,是能够让獒王激情澎湃让獒王传宗接代的生命的宝剑,是獒王之所以成为獒王的立足之本。就像遭到了电击,獒王虎头雪獒惨叫一声,倏忽而起,离开了冈日森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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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红色的獒血哗啦啦朝下流着,在明绿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串殷红的斑点。獒王叉开四腿站在地上,钩头一看,小腹那儿血肉模糊,一片空旷,抬头一望,自己的立足之本正在冈日森格嘴上滴沥。它狂怒已极,吼着,骂着,声色俱厉地叫嚣着,就像刚才冈日森格的失态那样,就像一只小喽啰藏狗那样:龌龊卑劣的家伙,疯狂变态的家伙,阴狠恶毒的家伙,你怎么能这样?骂着骂着就扑了过去。早有准备的冈日森格忽一下躲开了。接下来冈日森格叼着獒王的男根,炫耀似的东一飘西一闪,躲开了獒王的十多次扑咬,直到獒王幡然醒悟,慢慢地冷静下来。

太阳站在了雪山顶上,满地的阳光好像是雪山射出来的。獒王虎头雪獒在夕阳下变成了一座雄伟的雪山,山崩而来的时候,冈日森格跳了起来。冈日森格本来是要躲闪的,但在跳向空中的一瞬间它又不躲闪了。它迎山而上。不怕西结古人对獒王的助威,不怕这巨石压卵的态势,冈日森格迎着獒王虎头雪獒的进攻迎锋而上。

“獒多吉,獒多吉。”强盗嘉玛措有气无力地喊叫着。獒王虎头雪獒好像没听见,呆呆地望着冈日森格的嘴,那儿有它安身立命的宝剑,那儿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獒王。不,雄根不是獒王,獒王是我呀。我没有了雄根我还是獒王,我还是獒王吗?恐怕已经不是了吧?我已经不是獒王了我还活着干什么?恐怕也不会干什么,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走向死亡。那又何必活着呢?反正迟早都是死,迟死了就是多受些耻辱的折磨,早死了就是少受些耻辱的折磨。好吧,那就不受耻辱的折磨了,那就早死吧,立刻就死,决定了。

宴会结束了,在一天中砻宝雪山堆银砌玉的最后时刻,在满天的黑颈鹤嘎嘎归巢的黄昏,人们来到了獒王虎头雪獒和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对阵的地方。大格列头人、索朗旺堆头人、齐美管家和一直阴沉着脸一句不吭的强盗嘉玛措,都自动站在了獒王身后,麦政委、白主任和父亲以及所有的外来人,都站在了冈日森格身后。麦政委悄悄对父亲说:“不愧是獒王,这么威风,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威风的野兽,它不会突然扑过来咬我吧?”父亲说:“为什么会咬你?”麦政委认真地说:“因为我是这里最大的官。”父亲说:“不会,草原上的藏獒越是威风就越不会胡乱咬人,胡乱咬人的都是小喽啰藏狗。”麦政委担忧地说:“看来大格列头人说对了,羊毛是不能飞上天的,冈日森格战胜不了獒王。”父亲说:“我也这么想。”麦政委说:“怎么连你也这么想?”他看父亲不回答,就果断地转身对白主任说,“我们不能把救人的法宝押在冈日森格身上,你赶紧回去,把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给我请来。”白主任说:“恐怕来不及了。”麦政委说:“我会把砍手的时间拖延到明天。”然后对围绕着他的部下说,“汉扎西用过的办法,今天还能派上用场,到时候如果冈日森格战胜不了獒王,他们非要砍掉藏扎西的手的话,我们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就都要站出来,用砍掉自己手的举动来阻止这场暴行。”父亲假装轻松地笑着说:“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其他人都沉甸甸地点了点头。

獒王虎头雪獒大吼一声,轰轰隆隆地奔跑着,以它固有的堂皇正大的姿态扑了过去。当然就跟它想到的一样,它没有咬住冈日森格,反而被冈日森格咬住了。冈日森格迎扑而上,就在空中,一口咬住了獒王的喉咙。獒王大山一样扑倒在地,胡乱挣扎着,用激烈的反抗挑逗着对方狂野的杀心。冈日森格心说我知道你的扑咬就是自杀,你不想活了。我成全你,我用最快的撕咬让你最快地离开耻辱和痛苦。它使劲压着獒王,砉然一声撕开了獒王的喉咙,温暖的血和万丈浩气飞迸而出,雄伟的生命和一世骄傲飞迸而出,飞到天上就什么也不是了。

冈日森格吐出一口还没有咽下去的肉,过去心疼地舔了舔大黑獒那日耳根里的血,放浪地吼了一声,把舌头上的血沫吼到了獒王脸上:你算什么獒王,居然欺负一个姑娘,而且是一个可怜的瞎了左眼的残疾姑娘。獒王虎头雪獒把鬣毛竖起来又倒下去,冷笑着回答:谁让你抢夺我吃的肉了,我吃的肉又没惹你。说着朝前扑了一下,没扑到冈日森格跟前就又停住了。獒王知道一场恶斗在即,需要慎之又慎。

太阳落山了。本来它是早就应该落山的,但獒王虎头雪獒和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战斗没有结束,它只好现在才落山。它一落山,天就黑了。本来它是早就应该黑的,但是它现在才黑。天用霞色烂漫的光明,照耀了西结古草原上一只不朽的藏獒一个伟大的生命走向死亡的悲烈一幕。幕前幕后的所有,天的眼睛都看到了,连藏獒的心和人的心也都看到了,然后就黑了。父亲和麦政委死僵僵地立着,好像死去的不是獒王,而是他们。一阵黑颈鹤的鸣叫破空而来,像是在提醒他们:不能啊,不能这样发愣。

獒王虎头雪獒依然定定地看着,发现大黑獒那日迈着轻捷的步伐来到了冈日森格身边。獒王了一下眼,便把眼光聚光灯似的打了过去。眼光一到,它也就到了,它在大黑獒那日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咬了一口。大黑獒那日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媳妇,一声不吭地后退着缩了起来。獒王咬得很有节制,既没有咬断骨头,留下一个欺软怕硬的骂名,也没有毫无损伤,让冈日森格感觉不到心痛——血从大黑獒那日的耳根里渗了出来,这就是给你点颜色看看的意思,你抢了我的肉,我欺了你的妻,在尊严的打击上,差不多是平手了。獒王虎头雪獒和冈日森格都是藏獒里的情种,知道挑战尊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伤害对方的妻子或者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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獒王正在独自享受一块生牛肉。冈日森格悄然来到它后面,飞扑而去,一口从它面前抢走了它的肉。獒王愣了,定定地看着冈日森格大口吞咽的样子,既没有扑过去夺回来,也没有气急败坏地马上投入战斗,甚至连一丝生气的吠鸣都没有。它知道这是对方的挑战,是带着极度轻蔑的戏弄。对方成功地朝它至高无上的尊严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你不是獒王吗?獒王是不可冒犯的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我才要抢夺你的肉。獒王虎头雪獒之所以定定地看着,是因为它突然意识到对方的厉害在自己的想象之上:冈日森格从后面蹑足而来时自己居然丝毫没有觉察,这是不能原谅的,人家到了你的嘴边你都没有觉察且让人家偷袭成功说明你已经输了一招。更重要的是,对方刚才完全可以一口咬住你的喉咙,但是对方没有,说明对方是个君子不是小人,对方想正大光明地和你决斗。一个渴望正大光明地活着或者死去的藏獒,一定是一个能力超强且非常自信的家伙。这样的家伙,你只能让它死掉,否则你自己就没有脸面和勇气活下去了。

满天皎洁的月光倾洒而下,也没有洒透墙一样围堵在远方的黑暗。有一些人在黑暗中快速移动,有一些人依然逗留在魔力图的大帐房前。逗留在那里的人再一次坐在了草地上,表情沉重而严肃地说着话。

大格列头人陶醉在自己口若悬河的言谈中。齐美管家滔滔不绝地翻译着。人们都迷醉了似的呆望着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冈日森格的行踪,它完全听懂了大格列头人对它的嘲笑,刺激得它几乎晕过去。它悄悄溜出父亲的搂抱,绕过宴会的人群,朝着獒王虎头雪獒潜行而去。

父亲把伤痕累累的冈日森格和心疼地给它舔着伤口的大黑獒那日带在身边,有意无意地抚摩着它们说:“獒王用它的死给草原带来了和平的福音,就凭这一点,我们也应该感谢獒王,对得起獒王。放了吧,你们把藏扎西现在就放了吧,同时也取消把他逐出西结古寺和贬为流浪汉的决定,还有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不仅不能砍手,还要给他们来去西结古草原的自由。”麦政委欣赏地看着父亲,点着头说:“对,这些事情都应该一次性解决。”齐美管家刚翻译完,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就抢先说:“那当然那当然,草原上的人说话是算数的,大格列头人,你说呢?”大格列沉默了半晌,伤感地说:“獒王没死的时候我说得太多了,现在它已经死了,我还能说什么?”父亲用同样伤感的口气说:“獒王是升天去了,你就当是好事儿,还是说说吧。”大格列头人说:“看来冈日森格的前世真的是一只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我见过的猛獒多了,从来没见过它这么会打会斗的,连我们部落的战神牧马鹤也在向着它了,那就听神的吧。”说罢他回头冲着月色喊起来,“嘉玛措,嘉玛措,你在哪里啊我们的强盗嘉玛措?”

父亲说:“我也是神啊,我救了雪山狮子的命,也救了大黑獒那日的命。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说,这个把雪山狮子的化身带到西结古草原来的汉人是个吉祥的人,你们一定要好好对待他。草原上的人说我是远来的汉菩萨,是来给西结古草原谋幸福的。这就是神迹啊,你们听到了没有?”索朗旺堆头人说:“听到了,当然听到了,我在心里早就给你点灯进香了。”说着恭敬地欠了欠身子。大格列头人哈哈大笑:“我也听到了,但我是个不怕佛祖呵骂的信徒,我要做的就是逼神显灵。赶快让你的冈日森格起来战斗吧,真正伟大的藏獒是不会在人的庇护下苟且偷生的。你看看我们牧马鹤部落的藏獒,再看看远道而来的獒王虎头雪獒,它们可不是手心里的玛瑙牛粪墙圈起来的羊。它们生活在原野上也生活在我们心里,我们对它们无比尊敬,但在表面上我们却从来不亲近它们,甚至都不会对它们说一句温存的话。它们不是孩子,不是女人,不能天天抱着搂着。它们是野兽在黑夜里奔走嚎叫,它们是冰山在寒风呼啸的时候发光闪亮,它们是大水在巨石的拦截中翻滚浪峰,它们是森林大树顶着天上的万钧雷霆,它们是坦荡的荒野,是冬天的狂风暴雪,是大草原捏出来的自己的形象。它们可不能像你的狗一样缠缠绵绵羞羞答答地让人搂着摸着。”

强盗嘉玛措没有出现。当大格列头人的声音传向远方的时候,一个骑手飞奔而来。骑手跳下马背说:“走了走了,强盗嘉玛措已经离开这里了。”大格列头人问道:“他去哪里了?是不是獒王的死让他伤心了,他去给砻宝山神和砻宝泽战神哭诉去了?你去告诉他,他是伟大的强盗,他如果能够学会冈日森格的打斗本领,他就会更加伟大。”骑手说:“我不知道强盗去了哪里,我已经追不上他了。”大格列头人说:“那就算了吧,你现在去把藏扎西带到这里来,让他感谢神奇的冈日森格,感谢把神奇带到西结古草原的这几个外来的汉人。”骑手说:“恐怕不能了,强盗嘉玛措带着十个骑手已经把藏扎西绑走了。”大格列头人忽地站了起来。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也站了起来。

麦政委盯着索朗旺堆头人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说只要冈日森格战胜了你们所说的獒王,七个孩子和藏扎西就都可以获得赦免和自由?”索朗旺堆先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大格列头人说:“是啊是啊。”大格列哼了一声,瓮声瓮气地说:“就算这是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和叛徒藏扎西最后的希望吧,但我可以肯定,羊毛不能飞上天,冈日森格战胜不了我们的獒王虎头雪獒,它不是神,不是来自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它只能让你们后悔。尊敬的客人,你们来到了西结古草原,就是要吃够这里的肉,喝够这里的茶,部落的事情就不要管了吧,复仇是天经地义的,是草原的传统,我们的祖先说了,在一切之上的,是神,在一切之下的,是人,在人和神中间的,是复仇。”

大格列头人着急地挥着手喊道:“快去快去,追。不,把所有的骑手都给我叫来。”骑手们很快来了,训练有素地在头人面前排成了队。大格列头人忧心忡忡地说:“我们的承诺是山,说出去的话就是射出去的箭,怎么可以反悔呢?不讲信用的不是人,是狼,人身狼心的人,怎么还能见人呢?羞死了,羞死了。虽然复仇是天经地义的,但我们的祖先说了,在一切之上的,是神,在一切之下的,是人。人是神奴,必须服从神的旨意。神说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要砍掉的不是藏扎西的手。骑手们,我拜托你们了,赶快把不知轻重的强盗嘉玛措给我找回来,赶快把藏扎西给我请回来。藏扎西原来是西结古寺的铁棒喇嘛,曾经帮助过冈日森格,如今冈日森格胜利了,他说不定又要成为铁棒喇嘛了,我们怎么能得罪铁棒喇嘛呢?去啊,快去啊。”马蹄疾响,骑手们出发了。

索朗旺堆头人插进来说:“对呀对呀,要是冈日森格能够战胜我们的獒王,部落联盟会议当然可以考虑改变原来的决定。因为我们并没有忘记,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是它的主人,藏扎西不仅保护过它的主人也保护过它。”这是一种妥协的说法,索朗旺堆头人隐晦地表达了他和大格列头人不同的立场。也就是说,他把部落联盟会议的三个并列的决定巧妙地变成了一个带有因果关系的决定,那就是冈日森格必须证明自己,而到底惩罚还是不惩罚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和藏扎西,则成了冈日森格失败或者胜利的必然结果。白主任说:“这是不合适的,七个孩子一个大人的命运,怎么能押在一只藏獒身上呢?”父亲拍了拍身边的冈日森格说:“听见了?关键是你了,你现在要决定八个人的命运了。”冈日森格深沉地点了点头。

一夜无眠。在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的魔力图大帐房里,父亲和麦政委及其部下都守卫在冈日森格身边,因为麦政委突然有了一种担忧:既然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不服气,他会不会悄悄摸进来暗算冈日森格呢?守卫在冈日森格身边的还有大黑獒那日,它坚持不懈地舔着冈日森格的伤口,舔得瘫卧在地的冈日森格似乎没有了痛苦,渐渐睡着了。

麦政委有点急了,心想咱们不能净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这样说下去连我也不能接受,便对身边的父亲说:“你说说,说说你的想法。”父亲说:“这里都是大人物,有我说话的份?”麦政委说:“有有有,你说吧。”父亲清了清嗓子,有点吭吭巴巴地直接用藏话说:“如果冈日森格能够证明它前世是阿尼玛卿神山上的雪山狮子,那它就是我们大家尊崇的神,神的主人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又得到了威严的铁棒喇嘛藏扎西的保护,难道你们执意要砍掉神的主人和神的保护者的手吗?”大格列说:“冈日森格是不是神还不一定呢,我刚才说了,它必须用自己的凶猛和智慧证明它前世的伟大和仁慈,否则我们就不能相信它是一只非同凡品的神性的雪山狮子。”父亲说:“它已经证明过了,从昨天到今天,它一直都在浴血战斗,它具有一柱擎天的英雄气概,是个了不起的胜利者。”大格列头人骄傲地说:“它战胜了谁都不算数,我们的獒王虎头雪獒在这里,獒王就是来收拾它的。神不会一见獒王就不是神了吧?”

午夜时分,大黑獒那日突然闻到了什么,跑出帐房,和衔恨而来图谋报复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打了起来。它们的打架往往是不分胜负的,做小狗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打了几下,互相略有皮肉的损伤,觉得这样的交锋好没意思,就断然分开了。大黑獒果日知道报复冈日森格是不可能的,只好衔恨而去,卧倒在獒王虎头雪獒身边,一边默默流着泪,一边舔着獒王那白雪皑皑的高贵而蓬松的獒毛,一直到天亮。

白主任白玛乌金听了齐美管家的翻译后说:“是的,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帮助你们从仇恨的泥潭里拔出来。大家不能为仇恨而活着,仇恨的人都有一颗黑暗的心,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光明搬到心里来呢?”大格列头人说:“黑暗的心是上阿妈的仇家带给我们的,而神给我们的启示是,用黑暗掩埋黑暗。所以我们无论怎么活着,都是按照神的意志活着。”白主任说:“草原上的人都是一家子,何必要用黑暗隔开呢?”大格列说:“上阿妈草原的人屠杀我们的时候,想过我们是一家子吗?”白主任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追究了吧。”大格列说:“为什么不追究?复仇是天启神授的权力。”

黑颈鹤的鸣叫嘹亮地响起来。新生的太阳悲惨地照耀着旧有的大地。大地上的藏獒之王虎头雪獒已不再迎着太阳健步奔跑了。它的灵魂已经升天,现在,骨肉也要升天了。当一群天使和厉神浑然一体的秃鹫望见牧马鹤部落的牧人点燃的桑烟,君临这里时,守了一夜的大黑獒果日最后一次舔了舔獒王的鼻子和被冈日森格撕烂的喉咙,恸哭着离开了那里。它要回到西结古去了,要告诉那儿的领地狗群:獒王死了。

宴会的尾声就是议事。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口齿流利地重申了上次部落联盟会议的三个决定:一是坚决不放过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必须执行砍手刑罚,然后赶出西结古草原;二是砍掉已经被逐出西结古寺的叛徒藏扎西的双手,把他贬为哪个部落都不准接受的流浪汉;三是冈日森格必须用自己的凶猛和智慧证明它的确是一只了不起的雪山狮子,否则休想活着待在西结古草原。在草原上,没有哪一个人哪一只藏獒可以不经过肉体或精神的征服,就享受荣誉,就获得尊崇的地位。大格列头人说:“部落联盟会议的决定是神圣的,它得到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的认可,得到了昂拉山神和砻宝山神以及包括砻宝泽战神和野驴河战神在内的所有部落战神的认可,我们这些把来世寄托给佛神,把今世寄托给山神的人,只能照着办。外来的朋友,你们是来帮助我们的,你们也应该像神一样认可部落会议的决定,而不是从心里滋生出反对神的念想否认我们的决定。”

秃鹫们没有马上吃掉獒王虎头雪獒,因为有几只秃鹫飞来这里时,看到地面上有一只老公獒正在往这里奔跑,那是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奔跑,一看就知道是来奔丧来吊唁的。它们耐心地等着,一直等着。

这时候,牧马鹤的藏獒和獒王虎头雪獒以及大黑獒果日都围在宴会的四周。它们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监视着冈日森格和那些外来人。至于对大黑獒那日,它们并不放在心上,一个情迷心窍的叛徒,迟早是要受到惩罚的。它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倒是好几次想走过来劝劝它,要它立刻回心转意,最好现在就跟它回到獒王身边去,但是都被獒王制止了。獒王虎头雪獒用牙齿刺皮的动作告诉它:你不必理睬大黑獒那日,它已经死心塌地,已经不可救药了。到底如何处置它,等我收拾了冈日森格以后再说。

大约中午的时候,牧马鹤部落的魔力图大帐房前,出现了灰色老公獒的身影。它是一路跑来的,累得一摇三摆,几欲倒地。它沿着气味的牵引直奔过去,穿过秃鹫让开的甬道,悄悄地趴在了獒王虎头雪獒威风依旧的尸体前。什么声音也没有,连喘气的微响都消隐在时间背后了。这是椎心泣血,悲痛到无以复加的表示。这样过了很久,灰色老公獒说:獒王啊,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死了,我一路跑来就是不相信你已经死了。说着它站起来,发出了声音。它嚎着,吠着,鸣着,叫着,颤声呜咽着,抑扬顿挫着,这是它老泪纵横的哭声,直哭得远远看着它的人也都流下了眼泪。父亲揉着眼睛说:“真没想到,藏獒跟人是一样的。”麦政委感动地说:“不一样,它们比人更实在。人会这样哭吗?人的哭很多时候是假的,尤其是哭丧。”

宴会是丰富的,手抓肉、血肠、肉肠、面肠、羊肚卷、灌肺、肝片、奶皮、酥油、曲拉、酸奶、糌粑、奶茶、药宝茶、自酿的黄灿灿的青稞酒,用枣红色的桃木盘托着,在草地上摆了长长的一溜儿。褐红色的檀香木碗是用金子镶了边的,那是用来喝茶的;黑褐色的沉香木碗是用银子镶了边的,那是用来喝酒的。父亲自从来到草原后,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丰盛的饭食,每样都尝了一点,不停地说着:“好吃,好吃。”他把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带在身边,也让它们每样尝了一点。它们是吃过这样的饭食的,但也凑趣地摇着尾巴:“好吃,好吃。”父亲还给它们喝了青稞酒,心说要是你们喝醉了,就不会给我惹事儿了,打打杀杀是不好的,知道吗?狗啊。

灰色老公獒哭够了,走过来愤懑地望着父亲和麦政委,望着他们身后的魔力图大帐房。它知道咬死了獒王的仇狗冈日森格就在大帐房里,它想冲进去跟它拼个你死我活,但面前的这些外来人,这些仇狗的朋友以保护人的身份紧紧把守在大帐房的门口。它恨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毫无办法,仇狗的朋友旁边还有许多牧马鹤部落的人,作为领地狗,它知道在牧马鹤部落的领地上,没有牧马鹤人的指令,它不能随便撕咬外来人。它转过身去,最后望了一眼獒王虎头雪獒,看到忍着饥饿等了它半天的秃鹫们已经开始清理尸体,便像小狗一样呜呜地哭着走了。

在下午阳光斜射的和平时光里,魔力图大帐房前的宴会开始了。魔力图是一些抽象的跟藏文差不多的红绿黄蓝四色图案,它们堆绣在能够容纳五十多人的白色大帐房的壁布和篷布上,用来降伏漫游在草原上的各种精怪。图案的辟邪对象都是固定的,一种图案对付一种魔鬼,有引起麻风鼠疫口蹄疫的瘟鬼,有引起箭伤矛伤的血鬼,有引起雨灾河灾的水鬼,有引起震灾石灾泥灾的土鬼,有引起各种不幸的夜叉鬼,有引起非命的独脚鬼,有引起饥饿的饿鬼。据说居住在这样的帐房里可以百病不得,好活好死;在这样的帐房前举行宴会,可以攘除旁阻中扰,心情愉快,胃口大开,思路畅通,口吐莲花。

白主任白玛乌金没想到奔跑的马蹄会一下踩进鼢鼠的洞穴,马一头栽倒在地,把他高高地抛了出去。幸亏草原是软绵的,只蹭破了脸上手上的皮而没有摔伤骨头。马的伤害比较严重,腿虽然没断,但两条前腿膝盖上的骨头都露了出来,只能牵着不能骑着了。白主任牵着马急三火四地往前走,走着走着马就停下了,怎么拽也拽不动。他使劲拽了一下,马突然瞪起眼睛,扬头朝后一甩,反而把他拽了过去。他拍着马脖子问道:“走不动了吗?”马的回答是惊恐地长嘶一声,回身就走。这时白主任突然听到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从后面传来,扭头一看,不禁怪叫一声:“哎哟妈呀。”就见一头藏马熊从容而来,离他只有十步远了。马挣脱了他的拽拉,瘸着拐着逃命去了。白主任惊慌失措地木在那里,方寸大乱,不知道怎么办好。

父亲紧张地说:“怎么办?”麦政委说:“汉扎西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务必给我看好冈日森格,不要让它有任何轻率的举动。”又对白主任说,“我们马上和他们商量,重点是解决藏扎西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问题,你唱主角,原则是手不能砍,人不能残,一个大人七个孩子都要安然无恙。”白主任说:“还是麦政委唱主角,麦政委口才比我好。”麦政委说:“这里是你的地盘,你不来谁来?相持不下的时候,我再出面,这样对我们有利。”

藏马熊还在呼哧呼哧朝前走,庞大的黑色躯体上一对火球一样的眼睛正燃烧着吃人的欲火,嘴越张越大,舌头越吐越长,朝里弯曲的牙齿就像钢刀一样一根一根地竖起着。白主任本能地朝后退去,脚碰到了一堆鼢鼠挖出来的土丘,突然坐倒在地上。他爬起来就跑,发现已经跑不了了,一只比藏马熊小不了多少的灰色藏獒横挡在他面前。

这时人们看到魔力图的大帐房前已经来了许多狗,对立的局面正在形成,一边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一边是牧马鹤部落的一群藏獒,而在一群藏獒的后面,是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藏獒们又是抛头又是奓毛地望着冈日森格,都是凶傲王霸的架势,都是决然抗衡的姿态,似乎还没有怎么着,有的藏獒就已经目眦尽裂了。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谁也不肯轻易吠叫一声。这说明它们都把切齿的痛恨埋在了心里,说明出现在这里的都是纯粹的藏獒,没有一只是喜马拉雅獒种之外的喜欢叫嚣的杂种藏狗。

灰色老公獒的出现干扰了藏马熊的注意力,就要扑过去的它突然又停下了。它望着人和藏獒,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它是一头年轻的母熊,虽然经验不多,但也知道狗是帮助人的,尤其是藏獒,会在人遇到危险时拼了命地保护人。但面前的情形却有些不同,藏獒凶狠的眼睛并没有盯住它藏马熊而是盯住了人,好像人才是它真正的敌手而它藏马熊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藏马熊眯缝起眼研究着人和狗的关系,看到藏獒已经开始向人进逼,不禁叫了一声:不好,我发现的食物就要让藏獒得到了。藏马熊快步朝人走去。

两个头人看到白主任在麦政委面前一脸谦卑的样子,意识到汉人来了一个大官,赶紧把腰弯了下来,恭敬有加地说了一大堆问候的话。齐美管家添油加醋地翻译着,弄得麦政委也生搬硬套了一些“英雄”“尊贵”“伟大”一类的虚文丽词回敬了过去,然后说:“我是远方飞来的小鸟,请你相信我。”索朗旺堆头人欢喜地睁大了眼睛说:“你说的是我们藏民的话,我们当然要相信你了。”四下里看了看又说,“这是个吉祥的地方也是个吉祥的时刻,我看到了尊贵儒雅的麦政委,还看到了神勇传奇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看到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我们是不是应该顾及一下它们的存在,坐下来高高兴兴地说说话呢?大格列头人,有茶没有?有肉没有?有酒没有?有消乏的卡垫没有?有欢乐的歌声没有?”大格列头人知道索朗旺堆是在提醒大家尽快坐下来商量解决那些必须解决的问题,因为麦政委和白主任、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以及他自己和齐美管家,都不是无缘无故来这里的,便笑着说:“有啊,有啊。”

后面是进逼而来的藏马熊,前面是同样进逼而来的灰色老公獒。白主任傻了:“别别别,别这样,你不认识我呀?我住在西结古的牛粪碉房里,我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主任,我有一个藏族名字叫白玛乌金。”说着手伸向腰窝,想把枪掏出来,突然意识到那样会更加激怒藏獒,就又罢了。

更让父亲和麦政委吃惊的是,当他们在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带领下,以最便捷的路线走向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的魔力图大帐房时,居然看到了白主任白玛乌金。和白主任在一起的,还有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和管家齐美以及几个野驴河部落的骑手。白主任一见麦政委,就像藏獒见了分别已久的主人一样扑了过来。当然他们不是嗅鼻子,也不是伸出舌头互相舔一舔,而是紧紧地握手。白主任说:“麦政委辛苦了,一听到牧人报告,就猜测可能是多猕总部来了人,想不到是麦政委亲自来到了我们西结古草原。我们是先到了仁钦次旦的帐房,听女主人说牧马鹤部落的强盗抓住了藏扎西,几个汉人跟了过去,就一路追撵,没想到跑到你们前头了。”麦政委说:“这有什么想不到的,你和当地人在一起,他们熟悉这地方,自然就不会绕弯路了。”白主任过来跟父亲握手。父亲笑着说:“白主任,这次你可不能再把我送出西结古草原了,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白主任尴尬地说:“就不要耿耿于怀了,我也是为你好嘛。这次我听麦政委的,麦政委怎么说我怎么做。”说着话,白主任把麦政委介绍给了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和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以及齐美管家和强盗嘉玛措。

灰色老公獒呼噜噜地闷叫着,用眼睛里阴毒的仇恨之光告诉对方:正因为我认识你,我才不能放过你,我必须咬死你。这里荒无人烟,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是我咬死了你。灰色老公獒是吊唁了獒王后返回西结古的路上碰到藏马熊也碰到白主任的。它知道豺狼成性的冈日森格是外来人带到西结古草原的,獒王之死的血债不仅要记在冈日森格头上,也要记在这些外来人头上。冈日森格是来自上阿妈草原的仇家,袒护和帮助上阿妈仇家的人自然也是仇家,不咬死仇家咬死谁啊?但是且慢,前面还有一头藏马熊,藏马熊要干什么?难道它也要吃掉这个人?是啊,它肯定要吃掉这个人,它已经走过来了,离人已经很近很近了,站起来一掌就能扇他个稀巴烂了。那么我呢?我就不要撕咬了吧,把这顿美餐让给藏马熊吧,反正我又不吃人,我就是为了报仇,借刀杀人不是更好吗?

麦政委吃惊道:“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怎么知道我们会经过这里?太不简单了,它们肯定能猜测到我们脑子里的想法。”父亲说:“你现在领教它们的聪明了吧?”又琢磨,人真是太笨了,怎么就猜不透两只藏獒的心思——虽然冈日森格要去寻找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但它肯定不想自己去寻找,至少暂时不想,因为它知道即使自己找到了也无济于事,靠了它和大黑獒那日的力量保护不了主人,能保护主人的只有麦政委和他,所以它们必须牢牢跟定他们,千方百计说服他们跟它们走。父亲的疑虑是:它们真的能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虽然看上去它们不急不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万一这是假象呢?

灰色老公獒不再逼近了,狞笑着,把它的居心叵测毫不隐瞒地表现在了眼色中神情里。它现在既可以帮助人打败野兽,也可以帮助野兽吃掉人。它得意地选择了后者,因为它满脑子都是獒王之死的惨痛和为獒王报仇的冲动,它要用纵容藏马熊吃掉外来人的办法,不费吹灰之力地实现报仇的目的。它安静地卧了下来,望着它一生都在拼命撕咬,它的祖祖辈辈一直都在发愤撕咬的藏马熊,谦逊礼让地晃了晃头,觉得还不够明确,又赞许地摇了摇尾巴,催促道:快啊,你看他正在掏枪,你怎么还愣着?

离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远,还有一白一黑两只藏獒。父亲和麦政委现在还不知道,那是杀气腾腾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它们先去了仁钦次旦的帐房,没见着冈日森格,就闻着气味跟踪到了这里。

似乎真的有了一种默契,藏马熊立刻炫耀高大似的站了起来,猛吼一声扑向了人,巨大的熊掌眼看就要扇在白主任身上了。白主任一声惨叫,举着枪,来不及让子弹上膛,就瘫软在了藏马熊巨大的阴影里。但就在这时,灰色老公獒一跃而起,就像一把“具魔力”的飞刀,插向了毫无防备的藏马熊的肚腹。肚腹顷刻烂了,血和肠子喷出来了。灰色老公獒把聚攒在身上的所有仇恨全部发泄在了这一次扑咬上,而扑咬的对象却是一头跟咬死獒王的冈日森格毫无瓜葛的藏马熊。

遗憾的是父亲现在并不知道砻宝泽草原牧马鹤部落会是如此的美妙,当他看到远远近近到处都有翩然起舞的黑颈鹤时,心里想的仍然是藏獒: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会去哪里寻找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呢?它们没有跟着我们,是不是表明它们对我们已经失望了?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不仅跟了上来,而且走在了他们前面。当他们一路打听,来到砻宝泽草原的中心地带,在鹤鸟清亮的鸣叫声里,远远看到一片白蘑菇似的帐房时,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已经等在他们前去的路上了。

藏马熊狂叫一声,一掌扇歪了灰色老公獒,巨大的身体倾颓而下,压在了对方身上,又一口接一口地咬着对方所有能咬到的地方。灰色老公獒满身都是冒血的口子,已是疼痛难忍,死就在眼前了。但视死如归的灰色老公獒是不会因为自己受到重创而后退的,宝刀未老的利牙依然没有离开藏马熊的肚腹,依然疯狂地切割着,掏挖着。肠子出来了,不是一根,是全部。力气用尽了,不是一方,是双方。终于,灰色老公獒和藏马熊一起倒在了地上,谁也做不出任何剧烈撕咬的动作了。

这里是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砻宝雪山就在眼前列队峙立。在草原人的意识里,砻宝雪山的山神是一只黑颈鹤,叫牧马鹤;砻宝泽草原的战神也是一只黑颈鹤,也叫牧马鹤。这两只仙鹤曾经是大英雄格萨尔王的牧马神。格萨尔王骑的是一匹天马,它奔走如飞,日行万里,吃的是砻宝泽草原的甘露草,喝的是砻宝雪山的神目水,甘露草吃了让它善良无畏,神目水喝了让它高尚完美。这样一匹来自神界的稀世之马,谁来放牧呢?天神选择了黑颈鹤。黑颈鹤姿形优美,仪态万方,叫声嘹亮,细心周到,能在绵延万里的雪山里找到最最甘甜的神目水,能在辽阔无边的草原上发现最最鲜嫩的甘露草,能在高高的蓝天上昼夜不停地监视地面防止恶兽伤害天马,能让天马在百里之外听到出征的召唤。后来,格萨尔王和他的天马一起回到天上去了,天神为了感谢两只黑颈鹤的辛劳,就封它们做了砻宝雪山的山神和砻宝泽草原的战神。砻宝泽草原上如今栖息着数万只春来秋去的黑颈鹤,它们都是山神和战神的后代。多少年以后,砻宝泽草原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成了中国唯一的黑颈鹤自然保护区。

搏杀来得猛烈,去得迅速,突然就平静了。藏马熊痛苦地蜷起身子,一阵阵地粗喘着,痉挛着,眼看就要不行了。浑身血污的灰色老公獒挣扎着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就要死去的藏马熊,朝前走去,没走几步,就慢腾腾地倒了下去,从此起不来了。

麦政委说:“赶快行动,两只藏獒看不见我们了。”父亲说:“没用的,它们要是想跟着我们,鼻子一举就跟上来了,根本用不着眼睛。”麦政委说:“不一定,风是朝我们前面吹的。”说着跨上了警卫员牵过来的马。一行人匆匆忙忙朝着强盗嘉玛措消失的地方走去。

白主任白玛乌金跳了过去,蹲在了灰色老公獒的身边。灰色老公獒望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所有的仇恨似乎都已经散尽了。白主任跪了下来,咿咿唔唔地说:“你不能死啊,你救了我的命,你千万不能死啊。”灰色老公獒不听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就死了。死前它说:獒王啊,原谅我不能为你报仇,原谅我不能帮助野兽只能帮助人,因为我是狗。

这时仁钦次旦的老婆过来请他们去喝茶吃肉。她忙活了一上午,就是为了好好招待他们一顿。父亲问麦政委:“还吃吗?”麦政委说:“不吃了。”然后就说了一些多有打扰,感谢接待的话。仁钦次旦的老婆一句也没听懂,但她跟藏獒一样,凭感觉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呀呀”地答应着,也知道客人要走了,一刻也不能停留了,回身跑进帐房,又跑了出来,怀里揣着一些食物:肉、炒面和酥油。她把大部分食物递给了父亲,剩下两大块好肉,塞进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嘴里。两只被当作客人的藏獒有礼貌地摇着尾巴,把肉放到草地上,轮番舔了舔她的衣袍。依然被拴在帐房前的三只伟硕的藏獒,看主人居然招待了那只来自上阿妈草原的狮头公獒,十分不满地吠叫起来。仁钦次旦的老婆听懂了,走过去冲它们挥着手教训了几句什么。它们不叫了,但六只眼睛里愤然不平的光波依然如火如荼地朝这边涌荡着。冈日森格知道自己在三只伟硕的藏獒面前大咬大嚼有伤人家的自尊,很想弃肉不吃,又觉得这样会辜负这家主人的一片心意,便叼起肉,带着大黑獒那日离开那里,躲到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享受去了。

白主任好不容易找到了惊魂未定的马,四下里一看,已经离西结古不远了,也就是说他无意中又回来了。他想换一匹马再走,便朝碉房山走去。

父亲说:“怎么办?我们跟上去吧?去晚了藏扎西的手就保不住了。”麦政委说:“藏扎西是为了草原的团结才落到这个地步的,他的手一定要保住,我们的人也一定要跟上去,这个时候要是缩手缩脚不出面,连这两只藏獒都要看不起我们了。”冈日森格听着,会意地摇了摇尾巴。它已经能够听懂麦政委的话了,这是信任和依赖的结果,尽管对方并不信任和依赖它。藏獒的感觉总是比人准确而快速,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可以接触谁不可以接触,人还没有个一定的判断,它们就已经知道了。父亲说:“那我们赶紧走吧。”麦政委说:“立刻就走,但不能让这两只藏獒跟着我们,它们只会惹祸,到了牧马鹤部落,要是再咬死人家的狗,那就不好收场了。”父亲说:“冈日森格的目的是要带我们去寻找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要是我们去了牧马鹤部落,它们就不一定跟着了。”麦政委说:“最好能这样,但还是要防止它们跟上。”

谁也没想到他会回来,至少李尼玛和梅朵拉姆没有想到。所以当白主任从牛粪碉房的窗户里望见他们两个时,他们两个依然拥抱在一起,而且是赤裸裸的拥抱。白主任没想到他会看到这一幕,他是敲了门的,敲门不开,就顺眼朝窗户里望去。他是个大个子,窗户的下沿正好对着他的鼻子。而里面的人以为敲门的又是巴俄秋珠,巴俄秋珠一直在用胡乱敲门的办法干扰着他想象中的李尼玛对心中的仙女梅朵拉姆的欺负。李尼玛抱定了不开门的决心,也不允许梅朵拉姆在敲门声的催促下把衣服穿起来。巴俄秋珠毕竟是个孩子,李尼玛是说不重视就不重视的。按理说,梅朵拉姆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在这个地方脱衣解带,她心里不是极其的不愿意吗?但当李尼玛这个刚刚从领地狗带给他的惊怕中恢复过来的自觉丢尽了脸的男人,像报复领地狗,像捡回脸面那样,比平时勇猛十倍地抱住她,强迫她的时候,她反抗和挣扎的力量并没有超过他强迫的力量。她也不想用喊声招来别人,因为那样李尼玛就完了,自己也洗不干净了。更重要的是,作为善良的同情心十足的仙女,她还必须面对哀求,她内心柔弱的防线最终被他苦苦哀求的潮水淹没了,她的同情心在关键的时刻变成了李尼玛的帮凶。再说又不是第一次,有个几乎是真理的俗话就像梅朵拉姆和李尼玛一样赤裸裸地说: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强盗嘉玛措和他的骑手们是路过这里,这里是野驴河部落祖先领地的南部边界,骑马往南走二十分钟,就是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了。强盗嘉玛措本想借着仁钦次旦的帐房吃点糌粑喝点奶茶,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汉扎西以及另外一些汉人。有一种闹哄哄的感觉告诉他,仅仅就抓获藏扎西这件事情来说,这些汉人对他们是十分不利的。嘉玛措吆喝着骑手们赶快上路,心说只要到了我们牧马鹤部落,一切就由不得别人了。汉人的话我们听不懂,汉人的意思也搞不明白,我们就按照草原的规矩办,砍了藏扎西的双手再说话。他们押解着藏扎西,跑步离开了父亲和麦政委的视线。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喊叫着追了过去,没追多远,就又回来了。

白主任愣住了,悄悄地看着,不知道怎么办好。他完全没想到他们会是这样,觉得干涉了不对,不干涉也不对。他甚至都不如巴俄秋珠来得果断,巴俄秋珠已经猜测到白主任为什么会愣在窗口,想着美丽的仙女梅朵拉姆正在遭受李尼玛的羞辱,就大声喊起来:“达赤来了,达赤来了,送鬼人达赤来了,饮血王党项罗刹不咬人了,十八老虎虚空丸吃上了。”这声音从下面冲上来,如雷贯耳,吓得白主任浑身一阵颤动,低头一看,这孩子居然就在自己脚下。他厉声呵斥:“你在这里干什么?”巴俄秋珠再次喊道:“送鬼人达赤来了,饮血王党项罗刹不咬人了,十八老虎虚空丸吃上了。”这是他刚刚知道的一个秘密,为了保护梅朵拉姆,他突然说了出来,希望能把里面的李尼玛吓住。遗憾的是里面的人和外面的白主任都没有听懂,更不可能知道这秘密里头隐藏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行踪,他只是觉得有些词从这孩子嘴里吐出来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力量,就说:“去去去去去。”

父亲点了点头,怨恨地望了一眼强盗嘉玛措,把藏扎西的话传达给了麦政委。麦政委也点了点头。但是他们都知道,说服强盗嘉玛措和骑手们是很难很难的,至少在这个地方决不可能,因为他们已经上路了。

巴俄秋珠转身跑下了石阶,跑向了野驴河。白主任奇怪地望着他,来到牛粪碉房前的草坡上,把鞍鞯从自己受伤的马上换到正在吃草的李尼玛的马上,骑上去,快快地走了。

见到藏扎西了。父亲和冈日森格几乎同时惊叫起来。父亲的意思是:“你好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冈日森格的意思是:“曾经帮助过我的喇嘛,我知道你正在受难,我也会帮助你的。”父亲抢过去,绕到他的后面,抓住他的双手说:“好啊好啊,你的双手还在,我请来了多猕总部的麦政委,他一定会保住你的手,一定会的。你要相信我们,要坚持住啊。”藏扎西骑在马上,胳膊被牛皮绳牢牢捆绑着,黝黑憔悴的脸上是忧郁到深秋、无奈到枯萎的表情。草原上的人,脸色和表情都是季节,环境的夏天就是脸的夏天,可是现在,夏天还没有结束,藏扎西的脸就已经是深秋了,深秋过后是冬天,冬天是寒冷凋零的季节,是死亡的日子。他充满悲伤地对父亲说:“但愿我一向敬奉的三宝保佑我,但愿你们汉人的好心肠能够暖热西结古草原冰凉的石头,我不想失去双手的意思是我不想死,汉扎西你听着,我不想死啊。抓住我的是牧马鹤部落的骑手,那个身似铁塔的人就是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你们一定要说服他,一定啊。”

一路都是迷茫: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我也是个单身汉,怎么就没想到可以把同事当成爱人呢?嗨,晚了,来不及了,人家已经抢先占领阵地了。好个李尼玛,在这方面居然比我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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