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主任听着,丢开了冈日森格咬死枣红公獒的事儿,赶紧打听那几个汉人是干什么的。齐美管家说:“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才要去看看嘛。”白主任说:“模样呢?他们是什么模样?”齐美管家又回头向牧人仁钦次旦询问,然后告诉了白主任。白主任一听就明白:肯定是多猕总部的人。多猕总部的人来到了西结古草原,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会和冈日森格在一起?是不是汉扎西又回来了?因为在汉人里头只有汉扎西才能亲近冈日森格。白主任说:“那我是一定要去了,现在就去吗?可是,可是……”他没有说出李尼玛的事儿,心想就让李尼玛在牛粪碉房里待着吧,反正他只要不出来就没有什么危险,那些领地狗又不能一直围着,围一围,觉得没意思了,就会自动散开。关键是人,只要草原上的人尤其是头人放李尼玛一马,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他寻思到了路上再说,或者见到了多猕总部的人再说,找个合适的机会,或许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索朗旺堆头人一见白主任,立刻滚鞍下马,弯着腰向他问候。问候的话没说完,就见白主任已经牵马来到跟前,同样也是弯腰致意。索朗旺堆说:“我正在想,是不是应该去找找白主任白玛乌金呢?想到你了,你就来了,真是狮子跟着狮子凑,藏獒跟着藏獒走,是草原的神明把我们牵连到一起了。”齐美管家把他的话翻译了出来,白主任心里一惊:莫非他已经知道李尼玛开枪打死藏獒的事儿,是来向我们问罪的?赶紧说:“既然是神明的牵连,可见我们早就是朋友是兄弟了。”索朗旺堆说:“那当然,那当然。就因为是朋友我才想到了你嘛,我想和朋友一起去高山草场仁钦次旦的帐房,喝那里的奶茶吃那里的手抓。”白主任纳闷了:“去高山草场喝茶吃肉?莫非那里的奶茶和手抓格外鲜美?”齐美管家看到头人索朗旺堆在朝自己点头,就尽其所知地把原因说了出来。
一行人离开了野驴河,朝着高山草场——野驴河部落祖先领地的南部边界走去。
白主任白玛乌金在草坡上拉住一匹枣红马,搭上鞍鞯,骑上去飞快地走了。他要去草原连接着昂拉雪山的灌木林会见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没走多远,突然望见迎面走来一队人马,走近了一看,中间一个为首的,正是索朗旺堆。索朗旺堆身边是齐美管家,身后是牧人仁钦次旦和几个骑手。他们要去仁钦次旦家的牧场,去看看神勇传奇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跟它在一起的几个来路不明的汉人。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都很奇怪:冈日森格为什么要跑到那里去,那几个汉人又是谁,是不是上阿妈草原的来犯者?那里是高山草场,是野驴河部落祖先领地的南部边界,是边界就意味着抢夺,抢夺稍微一蔓延就是战争。现在战争虽然还没有发生,但在以往的边界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且一口气咬死过五匹荒原大狼的牧羊狗枣红公獒,却已经被冈日森格送上了西天。索朗旺堆头人摇晃着手中菩萨像骷髅冠金刚橛形状的嘛呢轮,略微一想,就觉得凶悍蛮野的枣红公獒在这个时候被咬死,一定预示着什么。到底预示着什么?他一时想不明白,他得亲自去视察一番了。
獒王虎头雪獒远远地看见了他们。它的眼睛此刻呈现一种气腾腾的琥珀色,有点迷茫有点疑惑地把索朗旺堆头人一行一个一个研究了一遍,然后就连眼球也不动地把自己雕塑在了野驴河边的草冈上。獒王似乎对正在发生的领地狗群包围牛粪碉房的事儿并不上心,对铁包金公獒的死也无动于衷,但熟悉獒王虎头雪獒的藏獒和人都知道,领地狗群所有的集体行动都是獒王的安排,最先跑去把李尼玛撵回碉房的灰色老公獒也是獒王的分派。如果虎头雪獒真的不想给死去的铁包金公獒报仇,那它就是一个不尽心不称职的獒王,它在狗群和人群里的威信就会大打折扣,没落的日子也就为期不远了。它在草冈上一直看着索朗旺堆头人一行消失在地平线那边,突然转身,走向了牛粪碉房。
灰色老公獒站在白主任和李尼玛之间,无声地张牙舞爪着,迫使李尼玛急忙朝后退去,一直退上台阶,退到牛粪碉房里去了。当门从里面砰的一声关死的时候,灰色老公獒做了这样一个决定:我就守在门口,看你出来不出来,只要你出来,我就一口咬死你。与此同时,白主任白玛乌金也做了一个决定:还是我一个人去找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吧,我代表西工委向他赔礼道歉,他还能不接受?非要处罚就处罚我好了,我料想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死者再重要也是狗,这跟打死人毕竟是不一样的,况且是为了自卫,我们总不能面对野兽的血盆大口而不做任何反抗吧?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嘛。这些不可一世的领地狗,霸道得有点过分了,说咬谁就咬谁。白主任看到许多壮实阴冷的藏獒陆陆续续跑来围住了牛粪碉房,就喊了一声:“把门闩好,千万别出来,等我的消息。”
牛粪碉房的四周已经被领地狗包围得水泄不通,连通往门口的石阶和碉房的顶上都站满了复仇心切的藏獒。獒王虎头雪獒穿行在狗群里,闻闻这个,嗅嗅那个,像是在慰问,又像是在巡查。它围绕着碉房,几乎走遍了所有领地狗占领的地方,最后走上石阶来到了碉房门口灰色老公獒的身边。灰色老公獒用鼻子和尾巴恭敬地迎接着它。它们都发出了一种细微的声音,好像在悄悄商量着什么,根据接下来的情形,仿佛是这样的:獒王说我想让你负责这里的事情,你行吗?灰色老公獒说放心吧我们的獒王,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为铁包金报仇的事儿就交给我吧,我就是饿死在这里,也要等碉房里的人出来。獒王欣赏地跟它碰了碰鼻子,很快走下了石阶。它朝着右边的狗群睃了一眼,大黑獒果日迅速闪出来跟上了它。
毕竟姜还是老的辣,经验丰富的灰色老公獒已经意识到只要李尼玛再次出现在原野上,就一定会是骑着马的。它不能让他骑在马上,马的奔跑会让藏獒生气,因为即使是能和豹子赛跑的藏獒也不能毫不费力地追上马。万一亡命者的马是一匹竞力十足的好马,说不定就会跑出西结古草原而让侠肝义胆的领地狗失去为铁包金公獒复仇的机会。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只要豪烈而老辣的灰色老公獒还活着,李尼玛就别想骑到任何一匹马上。不仅如此,老公獒还机智地把白主任和李尼玛分开了。它知道一定会保护李尼玛的白主任是不能咬的,白主任是外来人的头,他没有冒犯西结古草原的任何一个人一只藏獒,藏獒就没有理由去撕咬它。而藏獒的撕咬绝对是需要理由的,它们信奉的原则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而不是以牙还嘴以血还水。
一公一母两只藏獒离开碉房,走向了原野。身后响起了一片狗叫声,那是众狗在给獒王和它未来的妻子送行。它们涉过野驴河,沿着索朗旺堆一行前去的路线,朝着野驴河部落祖先领地的南部边界走去。这就是獒王,它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在它感觉不到什么的时候它能闻到什么,在它闻不到什么的时候它能感觉到什么。现在,它已经感觉到一件对领地狗和整个西结古草原来说都很重大的事情正在发生,种种不合常规的迹象正在预言着什么:各个部落的骑手怎么会满草原乱跑呢?藏扎西怎么会被强盗嘉玛措捆绑起来呢?白主任白玛乌金怎么会丢下那个杀了铁包金公獒的部下不管而跟着索朗旺堆头人走向远方呢?它忧虑深深,打算亲自去搞个明白,虽然为铁包金公獒复仇的事儿也是重大无比的,但生活中肯定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它作为一代獒王是不可以不知道的。
然而,李尼玛已是寸步难行了。他跟着白主任刚走下牛粪碉房的石阶,就被追踪而来的灰色老公獒碰了个正着,好像老公獒早就算计好他会在这个时候出来,一秒不差地把他堵挡在了石阶前徘徊着几匹马的草坡上。
围困在牛粪碉房里的李尼玛焦急地等待着白主任的回来。他从窗户里看到,几百只大大小小的领地狗已经组成了一个层次分明的包围圈,那么多雄伟的藏獒纹丝不动地趴在地上,一眼不眨地盯着牛粪碉房的门口,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扑向夺门而逃的杀狗人的样子。他连连打着寒颤,生怕暴烈的藏獒会用坚硬的獒头撞裂门板蜂拥而来,便使劲靠到了门板上,突然听到一板之隔的门外灰色老公獒正在粗重地呼吸,顿时吓得蹿离了门口,伸手到白主任的枕头底下一把攥住了手枪,又像被什么烫了一下似的赶快丢开了。他瞪着门板寻思:你们不会吹一口气就进来吧?白主任你赶快回来,你再不回来我可就要被吓死了。
白主任说:“没主意了是吧?老实说,出了这种事,我也没办法,现在就看人家的态度了。走吧,我带着你去找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方面赔礼道歉,一方面希望他能说服西结古草原的其他头人饶了你。如果饶不了你,那我就只好向上级汇报了。你要做好一切准备,什么可能都会发生。”李尼玛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结结巴巴地问道:“如果他们饶不了我,你会不会把我交给部落联盟会议处理?我是不是就不能跟你回来了?”白主任叹口气说:“走吧,咱们骑着马去,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就要死不怕鬼不怕了,我会尽最大努力挽救你,顶着,我和你一起顶着。”
白主任没有回来。李尼玛也没有死。灰色老公獒对关死的门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碉房原本是用来抵御来犯者的枪炮的,用半拃厚的青冈木制作的门结实得就像拦了一堵铁墙,它用利牙啃咬了好几次连一点木头屑子也没有啃下来。它心说啃不下来就不啃了,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出来。它卧了下来,甚至都有了睡觉的意思,完全是一副以这里为家的样子了。
李尼玛坐在地毡上,低着头,两手揪住自己的头发,后悔得直吸冷气。他并不是后悔自己开了枪,他觉得在那种群狗围攻的情况下,他没有别的选择,除非他希望人家把他咬死。他是后悔他跟梅朵拉姆的事情,如果没有那天他对她的强迫,就不会丢失自己的衣服而穿上齐美管家的衣服从而导致今天的开枪事件,也就不会有领地狗群见他就咬的情形出现——真是奇了怪了,我跟这些狗这些藏獒怎么就一点缘分也没有,我并没有得罪它们,它们怎么就老是跟我过不去?他想不到这是因为光脊梁的巴俄秋珠把美丽的梅朵拉姆当成了真正的仙女,这个草原上的流浪儿绝不允许任何人用世俗爱情的一举一动玷污了仙女下凡的神妙之界高洁之境,他要想方设法维护,而能够帮助他坚决维护这种神妙之界高洁之境的除了藏獒还有谁呢?
李尼玛越来越着急,白主任白玛乌金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不敢回来了,或者是已经被藏獒咬死了?惊怕搞得他干渴难忍,似乎连肠子都干了,但水壶里的水恰好已经喝完,他必须到野驴河里去打水。他难受得走来走去,走累了,就站在窗口眼巴巴地望着外面。天黑了,他还在望,望得星星都连成一片了。银河从天上飞流而下,灌溉着他焦渴的喉咙和干旱的躯体,让他在虚幻的痛饮之后有了一种即将被淹没的恐惧。他感到一阵头晕,感到胸闷窒息,浑身虚脱得连窗户也抓不住了。他摇晃了几下,歪歪扭扭地瘫倒在地毡上,像得了羊角风一样口吐白沫,抽搐起来。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有人敲响了牛粪碉房的门。
牛粪碉房里,白主任白玛乌金的脸骤然绿了。在草原上人一生气,脸就会变成绿的。这是因为空气和地气都是绿的,人生出来的气也是绿的。白主任绿着脸在碉房里急速踱着步子,突然停下来说:“就算枪是我允许你带的,可我并没有让你开枪啊,我说没说,让你吓唬吓唬就行了,不要真的开枪,说没说?既然说了,你为什么不照着我说的做?”李尼玛说:“我太紧张了,想不了那么多。再说它们也太不讲理了,它们是群魔鬼,我要是不开枪它们就会咬死我。”白主任说:“那也不能开枪,你首先要摆正个人和全局的关系。你知道不知道?在草原上,打死一只狗很可能就会酿成一场战争。万一局面变得不可收拾,这个责任谁来承担?我承担不起,你也承担不起。你说,现在到底怎么办?”
3
李尼玛丢掉了怀抱里的衣物,不要命地往回跑去。他的腿依然有点软,摔倒了好几次,但每次他都能很快爬起来再跑。这是为了逃命,是生物本能的求生需要,但无意中也是为了承担生还者的责任。他不知道开枪打死一只藏獒的具体后果是什么,只知道这在草原上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自己的错误也是非常大的错误。他急切地想见到白主任白玛乌金,想告诉他自己终于没有被西结古的领地狗咬死,是藏扎西救了他;还想从白主任那里知道开枪打死藏獒这件事情到底会怎么样,虽然草原上的人爱狗如子,在他们眼里狗命和人命是平等的,但总不至于杀狗偿命吧?
吃掉了亲生儿子小白狗嘎嘎的白狮子嘎保森格在扑向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这是一场自己有生以来空前残酷的恶斗,所以它并不指望速战速决,那种一扑到位,仅一口就准确咬断对方命脉的战法,用来对付冈日森格显然是不合适的。所以它的扑咬尽管也是龙腾虎跃的架势,但它明白这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能起到一点威慑与恫吓的作用就已经不错了。恰好冈日森格也抱了这样的想法,它迎扑而上,在狗头撞狗头的一瞬间,身子倏然一摆,和对方擦肩而过。它心想何必要硬碰硬呢,两败俱伤不是我的追求,我追求的是你输我赢,是胜利和荣誉,是对狼心狼肺的食子者大义凛然的惩罚。但冈日森格比谁都明白,要惩罚白狮子嘎保森格并不容易,它得百倍小心,得使出浑身解数,一丁点的疏忽大意都有可能踏入失败的陷阱。
2
冈日森格后退了几步,仔细研究着嘎保森格,突然四腿一弹,飞身而起。这是一次似有似无的写意般的扑咬,几乎是为了表演而不是为了实现目的。嘎保森格轻松躲开了,然后是一次象征性的反扑咬。冈日森格用肩膀扛了它一下,试了试它的力量,不禁叫了一声:好硬棒的身体,简直就是铁了。
领地狗们惊呆了,包括聪明的藏獒,包括尤其聪明的獒王虎头雪獒,都惊诧莫名地看着被绑起来的藏扎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它们对峙着,都用钢锥般的眼光盯着对方的脖子。脖子是关键,脖子上氤氲着一只顶天立地的藏獒所必备的全部威仪和尊严,尊严的背后,蠕动着关乎生死的大血管,潜藏着只要撕裂就能送命的喉咙。双方共同的想法是:咬住对方的脖子和不让对方咬住自己的脖子。无论是咬住对方的脖子,还是不让对方咬住自己的脖子,都需要电光石火般的速度,需要天神的力量和魔鬼的技巧。它们沉默着,窥伺着,鸦雀无声。
藏扎西冲着李尼玛喊一声:“快跑啊,你怎么还不快跑?”喊着,回头一看,嗖的一声跳上了菊花青没有鞍鞯的脊背。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风驰而来,横挡在他面前,站在马背上朝他抛出了套马索。藏扎西“哎哟”了一声,知道自己已是无可逃脱,干脆对准套马索的圈套钻了进去。转眼之间,他被拉下了马。菊花青儿马一声长嘶,扬起前蹄踢了一下强盗嘉玛措的大黑马,看到救主无望,便丧气地跑到一边去了。骑手们纷纷跑来,下马围住了藏扎西。准备受缚的藏扎西站起来,长叹了一声。为了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汉人,他终于成了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的俘虏。
观看这场厮斗的人们似乎比厮斗的双方还要紧张,直眉瞪眼地看着。包括不想让它们厮斗的麦政委和想让它们厮斗的父亲,都只用眼光交流着,谁也不说话,好像一说话局面就会改变,就必然会有一只藏獒倒在地上。
藏扎西跳下马背,挥着手,声音刚猛地驱赶着领地狗。领地狗们认识他,并且知道他曾经是西结古寺护法金刚的肉身体现,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执行者。虽然现在他脱去了象征铁棒喇嘛身份的红氆氇袈裟,但它们仍然觉得他可以代表神的意志,随意惩罚包括领地狗在内的所有生灵。领地狗们喊叫着,但都没有再往前扑。几乎将亮闪闪的牙刀插入李尼玛身体的灰色老公獒无可奈何地后退了几步,招呼别的藏獒簇拥到了獒王虎头雪獒的身边。它们表情复杂地望望死去的铁包金公獒,又望望藏扎西,急切地希望这个自己必须服从的人不要多管闲事,赶快离开这里。
那么屁股呢?冈日森格突然想到,当你咬住对方的脖子时,对方肯定也会咬住你的脖子,但当你咬住对方的屁股时,对方就不一定能咬住你的屁股了。不致命的屁股和致命的脖子都会流出鲜血来,当皮开肉绽,当血色涌流,对方的屁股不也一样会让对方威风扫地吗?而对藏獒来说,威风和尊严是一回事,尊严是无价的,一旦你没有了尊严,那你就完蛋了,就不是藏獒了。不是藏獒的藏獒,不死也等于死了。
首先飞来的是藏扎西。他从头人索朗旺堆的马圈里偷了一匹马。这匹菊花青的儿马经常被主人骑着去寺院,认得他这个昔日的铁棒喇嘛,兴奋得前仰后合。马是争强好胜的,一群好马在一起时往往有一种竞争,你选了它或者骑了它,就意味着它的得宠和别的马的失宠,它就会在别的马跟前扬扬得意,会认为自己是好中之好的马而对信赖它的人忠心耿耿。藏扎西是无意中偷到了它,但在它看来即使是偷也是千挑万选的偷。菊花青在荣耀到来的冲动中很快理解了藏扎西的意图,决定不管符合不符合头人索朗旺堆的利益,它也要帮助偷它的藏扎西逃脱各个部落骑手的追踪。它拼命地跑,速度快得超过了风,超过了那些追踪者的呐喊。它驮着藏扎西逃脱了野驴河部落骑手的围堵,又逃脱了野牛滩部落骑手的拦截,眼看就要逃脱牧马鹤部落骑手的追击了,突然听到一声吆喝,感觉到缰绳正在拽紧,马背上的藏扎西蛮横地命令它立马停下。菊花青扭头瞪着藏扎西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余奋未消地抬起前蹄刨了刨土,这才发现他们来到了一大群领地狗的中间,来到了一个外来汉人的身边。外来的汉人就要倒在地上了,你挤我撞的领地狗一个比一个狰狞地准备咬死他。
冈日森格扑了过去,速度之快仅够嘎保森格张开嘴龇出牙来。它直扑对方的喉咙,对方自然早有准备,身子一掉就躲了过去。但就在这时,就在离嘎保森格很近的地方,冈日森格再一次奔跃而起,好像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逃跑,但头却朝一边歪着,飞出的牙刀丝毫不怕丢脸地扎进了对方的屁股,接着大头猛然一甩,整个身子哗的一下旋出了一个标准的半径。
接下来死掉的应该是李尼玛。獒王虎头雪獒饶不了他,所有的藏獒都饶不了他,那些喜欢在獒王面前表现自己的小喽啰藏狗更饶不了他。然而他没有死,他活下来的原因是草原的神灵没有安排他死,也就是命不该死。一溜儿骑影恰到好处地从草原绿岚升腾的高地上走来,不,不是走来,是飞来。要是他们走着来,李尼玛就完了,藏獒置人于死地的速度是何等之快。他们是骑着马奔驰而来的,那些马个个都是草上飞。
人们惊叫起来。白狮子嘎保森格疼痛地抖了一下,狂吼着扭过头来咬它。冈日森格迅速摆动着,对方从右边回头咬它,它就往左边摆动,从左边回头咬它,它就往右边摆动。它始终和嘎保森格一前一后地站在一条线上,虎牙越来越深地攮在对方的屁股上,直到开裂出一个“人”字形的大口子。血流了出来,半个屁股马上红了。嘎保森格看着扭头回咬无效,便奋力朝前跳去。它跳,后面的冈日森格也跳,跳了好几下才摆脱对方的撕咬。白狮子嘎保森格愤怒地跑了一圈,才把身子转过来,对准冈日森格的喉咙扑咬过去。
枪响了,一只领地狗应声倒地。连李尼玛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是一枪毙命,而且打死的不是跑过来纠缠他的小喽啰藏狗,而是一只站在五十步开外根本就不屑于纠缠他的雍容大度的藏獒。它是一只黑背黄腿眼睛上方闪烁着两颗小太阳的铁包金公獒,它谋深计远,老成持重,在昂拉雪山和冈日森格刚刚进行了一场战斗,败北回来后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就被李尼玛打死了。李尼玛一枪打烂了西结古草原吉祥的云彩。
冈日森格跳向了一边,又一次跳向了一边,面对嘎保森格连续不断的扑咬,它一连跳了几十次,好像它得了便宜之后已经放弃进攻,永远都要这样跳下去了。突然,就在嘎保森格似乎已经习惯了它跳来跳去的举动之后,它发动了一次伴随着啸叫的进攻,从态势上判断仍然是直指对方脖子的。白狮子嘎保森格用以牙还牙的拼命姿态迎头而上,却迎了一个空。冈日森格转向了,它冒险地用前爪蹬了一下对方的肩膀便顺利完成了空中转向的动作,然后再次扑向了嘎保森格的屁股。这一次它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尾巴,而且是硬邦邦的尾巴根部。招数跟上次是一样的,它左摆右摆始终和嘎保森格一前一后地站在一条线上,嘎保森格回头咬不着它,只好跟上次一样奋力朝前跳去,这一跳不要紧,它把自己的尾巴跳掉了。
但是战斗仍然没有开始,李尼玛还有机会收回手枪,转身走掉。不幸的是,狗吠很快消失了,原野里传来另一种声音:“獒多吉!獒多吉!”一听就知道是光脊梁的巴俄秋珠发出来的。他人在哪里谁也看不见,连目光敏锐的獒王也看不见,声音却越来越激烈:“獒多吉!獒多吉!”仿佛是一股从地层深处喷涌而出的泉水,顿时幻变成无数水花,以仇恨的形式洒落在了领地狗的身上。它代表了不可违背的人的意志,激发着领地狗的杀性,獒王虎头雪獒不再犹豫了。它张大嘴,用最典型的藏獒之声让地上滚过了一阵轰隆隆的雷鸣。显然这就是扑咬的指令了,小喽啰藏狗们一拥而上。
仿佛是为了戏弄对方,也为了炫耀自己,冈日森格叼着血淋淋的白狮子的尾巴跑起来,在嘎保森格怒极恨极的咆哮声中,它仰起头,沿着一个能够让对方看见又不至于一扑就到的半圆,跑了好几个来回,然后停下,丢掉对方的尾巴,一边瞪起眼睛防备着嘎保森格的反扑,一边翘起自己的尾巴,嘲笑似的摇晃着。父亲高兴得喊起来:“好样的,冈日森格。”麦政委拉他一把说:“你不要鼓动好不好,这是违背政策的。我们的态度要尽量中允、客观,既要尊重它们的打斗习惯,又要劝其向善,避免没必要无意义的流血事件。”
他惊恐失色,他在发抖,他的腿软了。他不是贼,但一看他那个畏葸不前的样子就是典型的贼样子了。贼顽固地抱着赃物,贼慌里慌张地在自己身上一阵乱摸,贼的神态里有着所有行窃者的惧怕和苍白,苍白得好像等不及它们去咬他,就已经提前死亡。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他一阵乱摸之后胆怯地掏出了枪。獒王虎头雪獒黑黄色的大吊眼突然睁圆了,目光灼灼地盯上了他。枪谁不认识?上阿妈的人、骑兵团的人,他们来到西结古草原抢掠杀人的时候,手里都有枪,有长枪也有短枪。獒王警惕地看了看远方,发出了一阵洪钟般的叫声。这叫声既是对李尼玛的威胁,也是对众狗的提醒:“注意啊,他有枪,我们要准备战斗了。”立刻响起一片狗吠声。
白狮子嘎保森格有点乱了,首先是心乱。它寻思冈日森格绝对不是一只发情的母獒,怎么光咬我的屁股?藏獒之间堂堂正正的打斗是不咬对方屁股的,咬屁股是丢脸的,可冈日森格居然不怕丢脸,光咬屁股而对脖子熟视无睹。既然这样,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扑咬对方的屁股呢?不,不能这样,是藏獒就必须保持藏獒的风度,坚守藏獒的风格,即使全草原的藏獒都变成下三烂,我白狮子嘎保森格也要光明磊落地打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猛赳赳的藏獒就应该虎彪彪地战斗,咬人家的屁股算什么,小流氓一个。
但是獒王的心思李尼玛并不知道,也不知道研究一下领地狗群的阵势——显然不是进攻的阵势而是团聚的阵势。他甚至都不知道狗群有王,獒王是谁,当然也就不会面对獒王察言观色了。其实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转身逃跑。狗群里那些好事之徒会追咬他,但是并不会追上他,狂吠是为了震慑,而不是为了夺命,因为獒王虎头雪獒空飘飘的眼睛里是迷瞪瞪的安详。领地狗们都知道,当獒王需要和平与宁静的时候,任何过于激烈的逞能都会被獒王当作破坏祥和气氛的冒犯记在心里。作为一个必须和草原藏狗尤其是藏獒打交道的外来人,李尼玛应该知道,即使你不会看狗的眼色行事,那也不能以为狗冲你叫就是想撕咬你。另外,除了逃跑此刻他至少还有两种脱身的办法是比较保险的:一是放下怀抱里的衣物大步走开,狗群会把注意力集中在研究衣物上(谁的?好像是齐美管家的,咱们给他送去吧?)而放弃对他的追咬。二是穿戴上怀抱里的衣物迎狗而去,狗群觉得你身上的气味是它们闻惯了的和敬畏着的,自然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了。遗憾的是,可以做的李尼玛都没有做,不可以做的李尼玛却不假思索地做了。
不,不是对脖子熟视无睹,而是还没有到咬烂对方脖子的时候。不过现在已经到了,当冈日森格又一次风暴一样扑向嘎保森格的脖子,而嘎保森格以为它又要声东击西撕咬自己的屁股,赶紧掉转身子躲避时,冈日森格却丝毫没有改变方向,利牙直捣对方的喉咙。喉咙在触到利牙的一瞬间才意识到危险,赶紧朝后缩去,居然缩出了冈日森格的血盆大口。到底是了不起的白狮子嘎保森格,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保住了自己的喉咙。但喉咙旁边的粗大筋络却大受损失,冈日森格的利牙毫不留情地洞穿了它,然后撕开了一个菱形的大口子。这虽然还算不上是一次让对方必死无疑的撕咬,但却是一次决定输赢的撕咬。流血如注的时候,白狮子嘎保森格恍然憬悟:原来冈日森格不是一个只会咬对方屁股的流氓,它其实比谁都明白攻击对方的要害就是维护自己的名节,但它需要谋略,需要循序渐进,而不是鲁莽骄纵地一上来就胡冲乱撞。相比之下,自己是多么幼稚啊。霸气有余而内敛不多,表面上伟大,实际上不伟大,加上心智不够,也就是狡猾不足,失败是必然的了。冈日森格,这只来自上阿妈草原的伟大藏獒,已经迫使它白狮子嘎保森格把无边的耻辱烙印在了故乡的土地上。西结古草原自视甚高以为天下无敌的嘎保森格,野心勃勃想做一世獒王的嘎保森格,雄姿英发、神气十足的白狮子嘎保森格,突然变得没什么了不起了,用人类的话就是,外强中干啊,徒有其表啊,银样镴枪头啊,中看不中吃啊。打斗持续了这么久,它的屁股烂了,尾巴掉了,脖子上的筋络断了,而对方却毫发未损,这就是证明。
獒王虎头雪獒用一种空飘飘的眼光研究着这个外来的汉人和他怀里的衣物:衣物怎么不是穿戴在身上而是抱在怀里的?凭它的经验,穿着的才是自己的,抱着的都是别人的,而别人的往往又是偷来的。他莫非是个外来的贼?他偷了谁的?但是獒王虎头雪獒仍然没有发出扑咬的指令,原因很简单:它不想。它带着几个伙伴刚从昂拉雪山回到野驴河边,需要休息,更需要把自己的心身沉浸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亲切氛围里,享受大家殷勤的问候,并不希望让撕咬一个外来人这种怒气冲天的事情破坏了众星捧月的和谐局面。
父亲不无得意地说:“冈日森格是神仙下凡,没有谁斗得过它,狗熊老虎,狮子豹子,包括藏獒,统统都得靠边站。”麦政委瞪他一眼说:“你的看法是不对的,我们下一步的工作是团结最广大的群众,为建立新政权打好基础。在青果阿妈草原,藏獒也是群众,是最基本的群众,无论它们对我们采取什么态度,我们都要团结它们。”父亲说:“我提议将来你把冈日森格请到新政权里来,它机智勇敢、无私无畏、慈悲善良、仪表堂堂,而且它前世是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是神的化身,牧民们服气啊。”麦政委沉思着说:“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虽然藏獒不能参政,但我们决不能忽视它们的存在、它们的力量和愿望,谁对它们好,它们听谁的,谁能指挥得了它们,是不能不考虑的一个人选。”父亲说:“那就是我呀,我对它们好,它们听我的,我能代表它们的利益。”麦政委严肃地说:“你不行,你只代表冈日森格的利益。它昨天一来这里就恶狠狠地咬死了那么大的一只枣红藏獒,今天又咬伤了这么威武的一只白狮子藏獒,简直就是个屠夫,太残酷了。你给这里的牧民群众、头人活佛怎么交代?如果人家不原谅你和冈日森格,那你们犯的错误就大了,你和冈日森格都必须偿命。”父亲说:“今天的事情你都看见了,是它先吃了亲生孩子,冈日森格看不过才惩罚它的。”麦政委说:“那是人家的事情,你管不着,你不能从人类的道德标准出发来要求它们,或许它们就是这样一种习惯,动物嘛,很多做法人是不能理解的。”麦政委说着,摆摆手,就要走开,发现白狮子嘎保森格又一次做出了扑咬的样子,紧张地说:“管管它们,管管它们,不能再打了。”父亲想过去拦住它们,但嘎保森格没有给他时间,它流着血,依然虎虎生风地扑了过去。
领地狗们认出他就是前天被它们在巴俄秋珠的唆使下追咬过的那个外来人。前天追咬过的,今天自然是可以继续追咬的,因为在藏狗尤其是藏獒的意识里,好人永远是好人,坏人永远是坏人。有几只心浮气躁的藏狗首先叫起来,边叫边朝他迅速靠近着,眼看就要扑到跟前了,突然又停了下来。它们听到了獒王的声音,獒王让它们停下,它们就停下了。
好像冈日森格知道这是白狮子嘎保森格的最后一次扑咬,它没有躲,而是低下头,学着野牛的样子抵了过去。世界上最坚硬的头大概就是狗头,尤其是藏獒的头,所以人类在发泄极端仇恨时,选择的语言里就有“砸烂狗头”这个词。在狗头撞狗头的时刻,嘎保森格扑然倒地了。冈日森格往后趔趄着,差一点也倒下去,但完好无损的肌肉帮助了它,它绷紧四肢使劲支撑着自己沉重的身体,终于像一个真正的胜利者那样稳稳地站住了,昂首挺胸地站住了。它钦佩地望着白狮子嘎保森格,禁不住为它喝了一声彩:好坚硬的狗头,再撞一下就能把我的头撞碎了。伤得这么重,流了这么多血,还有这么大一股力量,不愧是西结古草原的守护神。
李尼玛多少有些伤感,为了一个姑娘不能像他爱她那样爱他,他忧郁地离开了姑娘的帐房,一个人走向了草原连接着昂拉雪山的灌木林。灌木林深处有几顶八宝吉祥的彩帐,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家和齐美管家就住在这里。遗憾的是他还没有走进灌木林,就碰到了一大群让他骨头酥软的领地狗。
西结古草原的守护神白狮子嘎保森格很快站了起来。父亲生怕冈日森格穷追猛打咬死对方,赶紧跳过去抱住了它。但父亲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双方的眼睛里已经储满了冷冷的惜别,不是跟对手,而是跟壮怀激烈的生活:结束了,结束了,我们终于结束了。冈日森格一脸温顺地依偎在父亲怀里,丝毫没有挣扎着扑过去的意思。嘎保森格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知道对方并不想咬死自己,也就不再等待什么,鄙视地望了一眼始终在一边静静观战的西结古草原的叛徒大黑獒那日,转身走去。
巴俄秋珠躲在工布家帐房一侧的牛粪墙后面,一直守望着他心中的仙女梅朵拉姆。仙女是不能拉扯,不能欺负,更不能占有的。而这个厚颜无耻的男人居然什么都做了。他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心里一遍一遍地喊着:“獒多吉,獒多吉。”突然他转身就跑,穿着那双羊毛毡子和大红呢做靴筒的牛皮靴子,跑向了领地狗群正在聚会的地方。
大黑獒那日心里一直想着小白狗嘎嘎,沉浸在悲伤和愤怒之中,看到大坏蛋嘎保森格狼狈而去,便又抑制不住地笑了。它以冈日森格为骄傲,毫不掩饰自己对西结古草原彻头彻尾的背离。它知道现在除了自己身上仍然散发着西结古草原的气息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一点让故乡的藏獒亲近它的理由了。它为此难过,但并不后悔。也许爱情就是这样,用一种幸福交换另一种幸福,用一种悲伤交换另一种悲伤。当它决意把故乡的温馨和亲朋的信任一股脑抛开的时候,人生(不,是狗生)就已经在失去中剥离出了最原始的形态,并在本能的性与色的层面上得到了最绚烂的展示。
藏獒一叫,李尼玛就不敢动手动脚了。梅朵拉姆赶紧回过身去,拦住了跑过来的两只藏獒。李尼玛遗憾地摇摇头,大声说:“梅朵拉姆你听着,你当我的老婆有什么不好,我们结婚吧,就在这里结婚吧。我等着你的回话,你必须给我回话。”梅朵拉姆驱赶着藏獒无声地离开了那里。李尼玛气恼地把怀里的衣物扔到地上,又捡起来,愣愣地站着。他没想到,这时候和两只藏獒一起用凶鸷的眼光盯着他的,还有光脊梁的巴俄秋珠。
白狮子嘎保森格走在洒满耻辱的草地上,什么也不看,只想快快消失在所有人和所有狗的视线之外。失败的英雄是不配回家的,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意识是祖先的遗传,是藏獒社会的普遍记忆。惨烈的打斗之后,不向同伴求助,不向主人诉说,不去传染愤怒和仇恨,不去求得安慰和同情,而是悄悄地远远地离去,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舔干净身上的血迹,在痊愈心伤和肉伤的日子里,度过余生,这是许多孤傲灵魂的必然归宿。每一只沉毅高贵的藏獒都会尊重灵魂的需要,丢弃委曲求全的生存姿态,天然自觉地选择独去之路、冷远之途。嘎保森格的选择就是这样,它走向了一条没有路的路,这条路的延伸和野驴河部落的高山草场以及尼玛爷爷家的帐房相反,这条路上可以望见牧马鹤部落的驻牧地砻宝泽草原上银光闪闪的砻宝雪山。它来到摇摇欲坠的砻宝雪山长长地伸展着双脚的地方,在一座牧草稀疏,冷杉绵延的高地上停下来休息。
两只看家狗是纯粹的藏獒,那决定着它们性格特征的血脉牢牢地牵连着远古的祖先心脏,而祖先是以好色闻名历史的:它们因为长期和人厮守便有了人的眼光,人眼里美丽的,在它们眼里同样也是美丽的。也就是说藏獒的好色与生俱来,公的母的都好女色,因此它们和女人的关系相处得最好,尤其是喜欢漂亮女人的喂养和抚摩。一个男人把一只成年的生獒豢养成熟獒,大约需要两个月,即使这样它也不可能忘记旧主人而完全在感情上归顺你,而一个女人用不了二十天就能让一只生獒听命于自己,漂亮的姑娘需要的时间就更短了,一个星期就能笼络它并把它指挥得滴溜溜转。而汉姑娘梅朵拉姆格外漂亮,她在工布家只住了三天,仙女一样的容貌就感动了工布家的藏獒。它们以最快的速度把她当成了自家人,就像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一开始就把她当成了真正的仙女一样。在草原上,美丽的姑娘可以享受仙女的待遇,这种待遇既可以来自人,也可以来自聪明的藏獒。
它卧下了,不一会儿又起来了。它在空中挥动着鼻子,用尊严丧尽脸面丢尽的失败者的敏感,电磁波一样准确地探知到了獒王虎头雪獒的行踪。獒王来了,它来干什么?它来幸灾乐祸地欣赏自己这副伤痕累累、无限凄凉的模样?它来见证一个豪杰日薄西山的悲惨而去传扬给所有西结古草原的藏獒?白狮子嘎保森格愤怒地叫嚣着,告诉路过身边的风:那是不可以的,獒王看到的不是它的失败,绝对不是,而是它一如既往的目中无王,是赖活不如好死的英雄气概。
李尼玛心有不甘,情有不甘,被大草原催生而出的青春的朝气勃勃地向上着,欲望之水突然就澎湃成了野驴河。他忍不住抓住梅朵拉姆的手,拽上她就走。她不走,跟着他踉跄了几步,往后坠着身子,使劲推搡着他。一直监视着李尼玛的两只看家狗叫起来。
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也闻到了白狮子嘎保森格的行迹,不光是对方平时的气味,还有血的腥臊。这就明白如话地告诉它们,嘎保森格遇到了危险且已经受伤。它们追踪而来,紧张而忧急,心里没有一丝丝的幸灾乐祸,仅仅是为了找到它然后帮助它。这是獒王的职责,任何一只西结古草原的狗,只要它的危难发生在西结古草原上,作为獒王的虎头雪獒就有义务和权力前往救援。
梅朵拉姆不去,不跟他到原野里去。她在原野里遇到过金钱豹,遇到过荒原狼,差一点被它们吃掉,但原野的柔情和魅力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她在原野里遇到了一个男人的强迫,雪山草地河流树林的好风景就一下子消散殆尽了。那似乎是永不谢幕的惊恐,在她被草原的野风吹掉了贞洁之后,就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心和她的梦。她已经不再有旖旎幻美的“姑娘梦”了,她在结结实实地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她被一个半爱不爱的人突如其来地夺取了贞操,她应该怎么办?恨他?恨他是不对的。爱他?爱他是不能的。一个男人追求一个女人的结果到底是什么?一个女人属于一个男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难道我要心甘情愿嫁给他?在这些问题没有想清楚之前,她是不可能再跟他单独在一起了。她把原野的美丽荒废在视线之外,用藏獒冰山一样的冷漠和暴风雪一样的果断对他说:“我不去。”
獒王和大黑獒果日快速来到砻宝雪山伸脚展腿的地方,抬头一看,一座冷杉森森的高地横挡在了面前。风从高地上传来,嘎保森格的吠声从高地上传来。獒王停下了,仰头望着上面,心想是什么野兽伤害了它,它的声音如此沙哑,看来的确伤得不轻。獒王虎头雪獒用吼声回应着它,吼声里没有丝毫的敌意,有的只是慰问和询问:“你怎么了,你遇到什么强敌了?我们马上就到了,等着我们。”然而对白狮子嘎保森格来说,最受不了的,就是獒王虎头雪獒这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有权力关心别人的领导者的声音,就是把它看成一个软弱无能的家伙而假仁假义地前来体恤和帮助。它的心思翻译成人的语言就应该是:“耻辱啊,我居然需要它的怜悯。它用怜悯伤害了我,比敌人利牙的伤害还要残酷一百倍。”
李尼玛在口袋里揣了枪,来到了原野上。原野是很安静的,出事前的原野都是很安静的。安静得没有了野驴河的涛响,没有了风中草叶的低唱和空中鹰鸟的高鸣。最近的草冈就像最远的雪山一样悄然无声。他先来到了工布家的门口,想叫上梅朵拉姆一起去。工布家的两只看家狗叫起来,那是一种从喉咙里颤动而出的哼鸣,一听就知道不是冲着李尼玛而是给自家主人的通报:来人了,来人了。工布的老婆央金走出帐房冲他笑着,看他怕狗不敢过来,就退了回去。接着,梅朵拉姆出来了。
此刻,耻辱蚕食着白狮子嘎保森格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那曾经是不可一世的骄矜的心正在跌落成咬死或撞死獒王虎头雪獒的决心。它大叫一声,从冷杉森森的高地悬崖上扑了下来,直扑獒王虎头雪獒。当然它是扑不到的,悬崖很高很高。当然它是活不了的,因为它实际上是跳崖自杀。
换下了齐美管家送给他的衣帽首饰,李尼玛就该出门了。他要按照白主任的指令,把东西还给人家。一步跨出牛粪碉房时,他想起了那天被领地狗追咬的狼狈情形,顿时就惊魂未定地满身肉跳。他回身进房,带上了手枪。上级没有给他配备枪,他带上的是白主任的枪。白主任本来不想把枪给他,又一想万一狗再咬他呢?这里到处都是狗熊一样壮实豺狼一样不讲理的藏獒,咬破了皮肉不要紧,咬出了人命给上级怎么交代?毕竟李尼玛是我们的人,在人与狗的矛盾中,我们不能一味地袒护狗啊。白主任把枪交给他时说:“吓唬吓唬就行了,可别真的开枪。”说这样的话,证明白主任虽然来草原好几个月了,其实并不了解草原,草原上的藏狗尤其是那些可怕的藏獒是随便能吓唬的吗?你越吓唬,它就越要往你身上扑。藏獒的眼睛,那些珠黑色的深黄色的暗红色的玉蓝色的灰白色的青草色的如火如电的眸子,正在远远近近地研究着你,你的吓唬就是人家研究的结果:原来他是来送死的,送死的来了。
轰然落地的时候,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也都跳起来,让自己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然后就是沉默。它们似乎并不吃惊,因为它们能够理解,在草原上,像白狮子嘎保森格这样心高气傲不愿受辱的藏獒很多很多;还因为藏獒有自杀的传统,这是祖先通过遗传巩固在它们心脑里的律令,一旦发现尊严已经毁灭,耻辱就像空气一样挥之不去,一旦受到主人的严重委屈,而它们无可辩白,主人又不肯悔改,一旦就像大黑獒那日那样,在碉房山的西结古寺里,为了矛盾的爱情和亲情,陷入两难境地,凡此种种,它们都会选择自杀。
出事了。李尼玛的枪声让西结古的宁静哗变成一片狗吠。出事之前,白主任白玛乌金让李尼玛脱下了华丽的獐皮藏袍,摘下了气派的高筒毡帽,拔下了结实的牛鼻靴子,取下了昂贵的红色大玛瑙。李尼玛十分不情愿地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这是压在枕头底下用来换洗的最后一套衣服。他心说藏民的衣服多好啊,我为什么不能穿?我已经把名字由汉人的李沂蒙改成了藏民的李尼玛,穿上草原的衣服不就彻头彻尾变成一个藏民了?我里里外外变成了藏民,西工委的所有人都里里外外变成了藏民,不是更有利于工作吗,这跟贪财腐化有什么关系?就算藏袍靴子毡帽玛瑙很值钱,可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它们值钱,还不是等于零。我总不至于拿到多猕市场上去换成钱吧?还有狗,白主任你不是说了嘛,要我做好狗的工作,让狗重新认识我。我穿上藏民的衣服,领地狗们不就能重新认识我了?野驴河部落的齐美管家对我说过,只要我穿上他的藏香熏过的衣服,戴上他的佛爷加持过的玛瑙,就没有哪一只狗敢于咬我了。我还听说,狗是认衣服的。我穿上齐美管家的衣服,就有了管家的样子和气味,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包括那些狮虎一般的藏獒,就得听我的了。一旦藏獒们都听我们的号令,西工委的工作不就做好了一大半吗?可是现在,你非要让我脱掉,那就等于脱掉了团结,脱掉了友爱,脱掉了工作成绩啊。李尼玛满心不服白主任白玛乌金的训斥,但表现出来的却是服服帖帖的样子。这是他的习惯,照他的说法就是:我把我跟领导的关系看成是藏獒跟主人的关系,唯命是听是我的最大特点。
沉默了半晌,獒王虎头雪獒和大黑獒果日突然吼起来,高低疾徐,声震林木。这是为了哀悼,为了最后的告别。
1
它们来到了白狮子嘎保森格刚才伫立过的冷杉森森的高地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沿着嘎保森格走来的路线,朝前走去。它们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只知道走着走着,就能见到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嘎保森格就是被它咬伤被它羞辱后自杀的,它们已经闻出来了。它们一路走来一路激愤,厮杀的动机已经具备,报仇雪恨的情绪正在饱满起来。獒王虎头雪獒的鬣毛一根接一根地竖起着,兴奋的六刃虎牙嚓嚓直响。大黑獒果日用激赏的眼光看着它,一次次地翻着嘴唇,像是说:你一定会咬死冈日森格,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