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主任白玛乌金的天葬仪式自然由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亲自主持,完了不久,西结古草原又迎来了另一个仪式,这是一个势必要载入史册的仪式,自然还是由佛口圣心的丹增活佛亲自主持,仪式上讲了话的还有青果阿妈草原工作委员会的一把手麦政委。麦政委不会藏话,由李尼玛翻译给大家听,尽管李尼玛的翻译没有加进去一点自己的意思,但参加仪式的头人和牧民都认为,是李尼玛在讲话,而不是麦政委在讲话,所以他们坚决不鼓掌,因为他们牢牢记得,李尼玛就是那个用枪打死了铁包金公獒的人。麦政委讲话完了,西结古草原有史以来的第一所帐房寄宿学校就宣告诞生了。
父亲后来说,藏獒就是那只灰色老公獒,曾经救过白主任的命,可见白主任是不该死的,可是他还是死了,说明党项大雪山的雅拉香波山神格外成全他,让他快快地死掉,快快地变成了神,快快地摆脱了人世间的烦恼,走完了所有苦难轮回的里程。就是不知道变成了神的白主任白玛乌金还能不能记起人和藏獒跟他的交情,能不能记起灰色老公獒豁出自己的生命挽救他的生命的悲烈举动。
学校坐落在碉房山下野驴河边秀丽到极致的草原上。两顶帐房是由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提供的,里面的地毡和矮桌以及锅碗瓢盆等等生活用品是由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提供的,别的部落的头人提供了一些牲畜,算是帐房寄宿学校的固定资产。学校的校长是谁呢?是父亲。这是麦政委的意愿,也是丹增活佛和头人牧民们的意愿,加上父亲自己的意愿,那就真正是天经地义了。学校的老师是谁呢?也是父亲。父亲还想请梅朵拉姆兼任教师,麦政委不同意。父亲又想请李尼玛做教师,麦政委还是不同意。父亲问他为什么不同意,麦政委说:“他们有他们的工作,学校的事儿你就先一个人承担着吧。”学校的学生是谁呢?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是光脊梁的巴俄秋珠,是十多个愿意来这里寄宿学习的西结古草原的孩子。
在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和党项山神的保佑下,一只来自仇家草原上阿妈的狮头公獒,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的考验,做了西结古草原的新獒王。美好的故事传遍了西结古草原,也传遍了比西结古草原大十倍的整个青果阿妈草原。还有一个故事也正在传遍,那就是白主任白玛乌金挡住仇恨的子弹用生命保护了麦政委和獒王冈日森格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一传就传成了神话——阿尼玛卿雪山是格萨尔王的寄魂山,白主任白玛乌金前世是守卫格萨尔王灵魂的大将,而前世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冈日森格正是从白玛乌金那里借用了格萨尔王的灵魂,才保卫了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白玛乌金和冈日森格原来就认识,他们都住在阿尼玛卿雪山白玉琼楼的万朵莲花宫里。这样的传说在白主任白玛乌金隆重的天葬仪式后,变成了一种信仰——当人们面对雪山祷告时,便有了“祈愿白玛乌金保佑平安”的语言;格萨尔王的传唱艺人也加进去了关于白玛乌金的故事;寺院的画家喇嘛在四季神女和宝帐护法神的伴神里增添了白玛乌金的造型,那是一个骑着一只灰色的天犬藏獒,有着瞬时怒相和热欲表情的白色神祇。
又有了一个美好的传说:上阿妈草原的七个流浪塔娃,在西结古草原找到了家。那儿没有让他们害怕的骷髅鬼、吃心魔、夺魂女,那儿满地生长着永远吃不完的天堂果,那儿可以看见美丽吉祥的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西结古草原之外的人,听了这样一个传说,心里都有些向往时的痒痒。
2
獒王冈日森格一直在西结古寺里养伤,藏医尕宇陀和又回到寺院做了铁棒喇嘛的藏扎西给了它无微不至的关怀。好像是它的委派,大黑獒那日曾经带着领地狗来学校看望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父亲。父亲跟大黑獒那日说了很多话,然后摸摸它的肚子说:“不会是真的有了吧?”来的那天,大黑獒那日和所有领地狗朝着两顶帐房之间狂吠了许久,算是一种警告吧:“老实点,别伤害了这里的人。”两顶帐房之间的空地上,无精打采地趴卧着眼下父亲的另一个影子,那就是饮血王党项罗刹。
父亲后来说,雪崩没有掩埋藏匿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藏扎西的地下冰窖,那么多巨大嶙峋的冰石,那么多掀天揭地的雪粉,在离冰窖二十步远的地方戛然而止。这是天意,是党项大雪山仁慈的雅拉香波山神的保佑,是丹增活佛以及所有来到这里的草原人念起了《大悲咒》的缘故。
3
这时冈日森格跑来了,冲着送鬼人达赤吼了几声,然后激动地趴卧在冰窖的窖口,深情地叫着。领地狗们一个个跑来了,团团围住冰窖,也像冈日森格那样深情地叫着。冰窖沉寂的窖口仿佛豁然开朗,惊喜地传出了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藏扎西的齐声喊叫:“冈日森格。”
饮血王党项罗刹是父亲用三匹马轮换着从党项大雪山驮到西结古来的。那时候它昏迷不醒,驮到这里后的第三天它才醒来,一醒来就看到了父亲。父亲正在给它捋毛,它吼起来,它的喉咙几乎断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但是它仍然煞有介事地狂吼着。在心里,在浑身依然活跃着的细胞里,它愤怒的狂吼就像雷鸣电闪。父亲感觉到了,轻声说着一些安慰的话,手并没有停下,捋着它的鬣毛,又捋着它的背毛,一直捋到了它的腹毛上,捋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然后在他愤怒而猜忌的眼光下给它换药。药是他从藏医尕宇陀那里要来的,每天都得换。换了药又给它喂牛奶。牛奶是索朗旺堆头人让齐美管家派人给他送来的,每天都送。他舍不得喝,留给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父亲知道它现在不能吃东西,只能喝一点牛奶。
阿爸?谁喊谁呢?这里谁是谁的阿爸?送鬼人达赤蓦然回首,一眼就看到了巴俄秋珠。巴俄秋珠在喊他阿爸?他是巴俄秋珠的阿爸?巴俄秋珠从来没有管他叫过阿爸。他曾经对巴俄秋珠说,跟我走吧,去做西结古草原富有的送鬼继承人吧,只要你叫我一声阿爸,我就给你一头牛,叫我十声阿爸,我就给你十头牛,叫我一百声阿爸,我就给你一群牛。巴俄秋珠始终不叫,坚决不叫。可是今天他居然叫了,真真切切地叫了,为什么?送鬼人达赤用片刻的时间疑惑着,问道:“阿爸?你叫我阿爸?”巴俄秋珠大声说:“阿爸,我要救人了。”说着他一头撞过去,撞得送鬼人达赤连连后退。沉重的冰岩离开了窖口,也离开了他的怀抱,咚的一声掉在了冰石累累的地上。
牛奶一进入饮血王党项罗刹的眼光,它就浑身抖了一下。它那个时候真渴啊,渴得它都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喝一口舌头上的血。它看到父亲拿着一个长木勺,从木盆里舀了半勺牛奶,朝它嘴边送过来,突然就意识到这一定是一个阴谋,人是不会仁慈到给它喂吃喂喝的,而且喂的是牛奶。它从来没喝过牛奶,只见过送鬼人达赤喝牛奶,只用鼻子闻到过牛奶的味道,知道那是一种很香很甜的液体。它恶狠狠地盯着木勺,真想一口咬掉那只拿木勺的手,但是它动不了,它失血太多,连睁圆了眼睛看人都感到十分吃力。它忍着,把心中的仇恨通过空瘪的血管分散到了周身,然后紧紧咬住了牙关:不喝。尽管几乎就要渴死,但是它还是决定不喝。父亲仿佛理解了它。父亲最大的特点就是天生能够理解狗尤其是藏獒。他说:“别以为这里面有毒,没有啊,我喝给你看看。”说着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又把长木勺凑到了它嘴边。它还是不喝。父亲说:“如果你有能耐,你就自己喝吧。”他把盛牛奶的木盆端过来放到它眼前,然后过去抱起它的大头,试图让它的嘴对准盆口。但是它的头太重了,厚实的嘴唇刚一碰到盆沿,木盆就翻了过来,牛奶泼了它一头一脸。它吓了一跳:莫非这就是他的阴谋?他要用牛奶戏弄它?这个问题来不及考虑,牛奶就流进了它的嘴角,感觉甜甜的,爽爽的。它禁不住费力地伸出了舌头,舔着不断从鼻子上流下来的牛奶。
梅朵拉姆追上了巴俄秋珠,一把抓住他说:“你往雪崩的地方跑什么?不要命了?我们的白主任已经死了,再不能死人了,你死了我会伤心的,知道吗,小男孩?”巴俄秋珠停下了,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他心中的仙女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又说:“听话,小男孩,你要听我的话。”说着就把他抱住了,她用仙女的姿态、仙女的温柔、仙女的情肠把他抱住了,这一抱似乎就抱走了他那已经被她追撵得有点慌乱有点动摇的仇恨,抱出了他的全部感动,感动得他觉得不听梅朵拉姆的话就不是人了。他浑身抖了一下,突然挣脱了她的搂抱,回身望了望前面抱着冰岩正要扔下窖口的送鬼人达赤,如同一只藏獒,跳了起来,扑了过去,大喊一声:“阿爸。”
以后的几天,饮血王党项罗刹依然猜忌重重,拒绝父亲用长木勺喂它。父亲只好一滴一滴把牛奶滴进它嘴里。滴一次就是很长时间,因为必须滴够足以维持它生命的分量,况且牛奶里还溶解着疗伤的药,那是绝对不能间断的。父亲说:“你真是白活了,连好人坏人、好心坏心都分不清楚,我能害你吗,你这样对待我?”饮血王党项罗刹听不懂这样温存的人话,只能感觉到这个一直陪伴着它的人跟送鬼人达赤不一样。它完全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的不一样,甚至也不喜欢他过多地靠近自己,总觉得人是很坏的,坏就坏在他要带给你灾难的时候,往往是一脸的笑容。虚伪奸诈、笑里藏刀在它看来差不多就是人的代名词。
刚刚把捆绑起来的藏扎西丢进冰窖的送鬼人达赤呆望着滚滚而来的雪崩,尖叫了一声,转身就跑。没跑几步又站住了,他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他愣着,愣着,突然回过身去,满怀抱起了那块他早就想扔下冰窖的沉重的冰岩。复仇的希望正在破灭,他要孤注一掷了,把冰岩从窖口扔下去,砸死一个算一个。他用冰岩对准了窖口,眼看就要松开双手了。
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它预想中的灾难并没有出现。这个人一有时间就围着它转,捋毛,换药,滴奶,坐在地上跟它唠唠叨叨地说话。换药是疼痛的,新药粉一撒上去,就让它受伤的喉咙疼得恨不得自己把自己的脖子咬断。但这样的疼痛很快就会过去,过去以后伤口就舒服多了。有一次,父亲把一些滑腻的疙瘩硬是塞进了它的嘴里,它暴怒地以为灾难来临了,残酷的迫害已经开始。但是很快那些疙瘩化成了汁液,它咂了咂嘴:啊,酥油,是它闻到过和看到过却从来没吃过的香喷喷的酥油。自此,它每顿都能吃到硬塞进它嘴里的酥油了。有一天父亲惊呼起来:“它张开嘴啦,我一喂酥油它就张开嘴啦。”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光脊梁的巴俄秋珠以及别的学生都远远地看着。巴俄秋珠喊道:“它张开嘴是要吃你的。”父亲骄傲地说:“能吃我的藏獒还没有生出来呢。”也就是从这天开始,饮血王党项罗刹解除了对长木勺的戒备,让父亲的滴奶变成了灌奶。
祈祷啊,丹增活佛跪在雪崩面前祈祷,几个铁棒喇嘛也跪在雪崩面前祈祷,索朗旺堆头人和大格列头人以及齐美管家都跪在雪崩面前祈祷。祈祷的声音如钟如磬,高高地升起了,是西结古草原人人都会念几句的《大悲咒》。
灌奶延续了两天,饮血王党项罗刹变得精神起来,可以直接把嘴凑到木盆里喝牛奶了,喝着喝着就在木盆上咬出了一个口子。父亲说:“你怎么了?你对木盆也有仇恨啊?”说着就像一开始它无力做出反应时那样顺手摸了摸它的头。它从鼻子里呜地呼出了一口气,抬头就咬,一牙挑开了父亲手背上的皮肉。父亲疼得直吸冷气,连连甩着手,把冒出来的血甩到了它的嘴边。它伸出舌头有滋有味地舔着。父亲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手说:“哎哟我的饮血王,难道你真的是一只喂不熟的狗?”
光脊梁的巴俄秋珠混在领地狗群里奔跑着,悲愤地喊起来:“獒多吉!獒多吉!”梅朵拉姆追了过去:“你要干什么?你回来。”他不听她的,依然沉浸在仇恨的毒水里,依然希望领地狗们能够扑上去咬死冈日森格:“獒多吉!獒多吉!”梅朵拉姆大声说:“现在所有人都是为了救人,怎么就你一个人是为了害人?我决定不理你了,这次是真的不理你了。”他似乎听懂了,嘟囔了一句什么又喊起来:“獒多吉!獒多吉!”领地狗们不理他,假装没听见,雪崩的声音太大了,也有可能真的没听见。光脊梁的孩子愤怒至极,边跑边踢打着身边的藏獒,愈加疯狂地喊起来:“獒多吉!獒多吉!”梅朵拉姆毫不放松地追着他:“你不要过去,危险,快回来,冰雪会埋了你的。”他绝对听懂了,回头感激而多情地望了一眼他心中的仙女。但是他没有止步,他越过了领地狗群,来到冈日森格身边,仇恨难泄地踢了它一脚。冈日森格忍着,忍着,不理他,不理他,一直往前跑。
光脊梁的巴俄秋珠迅速给父亲拿来了一根支帐房的木棍。父亲说:“干什么?你要让我打它?”脸上有刀疤的孩子喊道:“不能打,它会记仇的。”父亲回头对刀疤说:“我知道,我知道。”拿着木棍站了起来。饮血王党项罗刹死盯着木棍,挣扎了一下,想站起来,但是没有奏效。它龇牙咧嘴地吼着,用沙哑的走风漏气的声音让父亲感觉到了它那依然狂猛如风暴的仇恨的威力。它仇恨人,也仇恨同类,更仇恨棍棒,因为正是棍棒让它成了仇恨的疯魔狗,让它在有生以来的时时刻刻都在为一件事情奋起着急,那就是宣泄仇恨。父亲并不了解这一点,但他知道自己决不能给一只沉溺在愤怒中的藏獒提供任何泄愤的理由。他把木棍扔到地上,又一脚踢到了巴俄秋珠身边,回过头来对它说:“你以为我会打你吗?棒打一只不能动弹的狗算什么本事。”说着固执地伸出那只带伤的手,放在它头上摸来摸去。
冈日森格站起来抽身而去,它要去报仇了,为了白主任白玛乌金它决定咬死放枪的强盗嘉玛措。但是雪崩制止了它,它望着大面积倾颓的冰体和弥扬而起的雪粉,突然改变想法朝前跑去。它浑身是伤,在根本就没有能力奔跑的时候奔跑起来,雪崩的威胁、主人的危险让它逸去的奔跑能力又猛可地回来了。所有的领地狗都跟上了它。它们直奔冰塔林中囚禁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地下冰窖。
饮血王党项罗刹觉得他要杀了它,它咬伤了这个人,这个人如果不加倍报复那就不是人了。它想他这样摸来摸去肯定是为了找准下刀的地方,它再一次从鼻子里响亮地呼出了一口气,抬头就咬。这一次父亲躲开了,躲开后立马又把手放在了它的头上。就这样它咬他躲地重复着,直到它疲累不堪,再也打不起精神来。父亲在它的头上一直摸着,摸得它有了丝丝舒服的感觉,渐渐放弃了猜度,享受地闭上了眼睛。父亲包扎了自己受伤的手,并用这只包扎的手奖励似的多给它喂了一些酥油。饮血王党项罗刹大惑不解地想:他想干什么?他怎么还能这样?
白主任从麦政委身上倒了下去,麦政委从冈日森格身上倒了下去。麦政委很快站了起来,白主任没有站起来,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冈日森格叫着,呜呜呜地叫着,这是哭声,是藏獒从人那里学来的发自肺腑的哭声。它边哭边舔着白主任血如泉涌的胸口,两只前腿像人那样跪下了。许多人围了过来,呼唤着:“白主任,白主任。”藏医尕宇陀查看着伤势,痛心地摇了摇头。麦政委和李尼玛激愤地望着前面,失去双手的强盗嘉玛措突然站起来,扑通一声跪下,悲惨地喊着:“打死我!打死我!”
有一天,藏医尕宇陀来了,看了看饮血王党项罗刹,又看了看被它咬成锯齿的盛牛奶的木盆,告诉父亲,这说明它的身体正在迅速恢复,它有了饥饿感,流食已经无法满足它的需要,最好能给它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这样它很快就能站起来了。父亲说:“好啊,药王喇嘛,就麻烦你给我找一些牛下水的肉糜来。”藏医尕宇陀说:“牛下水的肉糜不难找,你让巴俄秋珠去找索朗旺堆头人就是了。索朗旺堆头人一听说是你的需要,什么样的东西都会给你的。我现在担心的是,如果饮血王党项罗刹站了起来,你怎么能看住它,让它不咬人不咬狗呢?”父亲说:“我会约束它的。我就不信我天天喂它,它会不听我的话。”
对万年寂静的党项大雪山来说,强盗嘉玛措的枪声差不多跟一场地震一样。峻峭突兀的冰峰雪岭呆愣了一会儿,蓦然就崩裂了,那一种惊心动魄的坍塌,那一种天翻地覆的震撼,让草原和雪山终于反弹出了自己压抑已久的声音。父亲后来说,这是白主任白玛乌金的葬礼,如果父亲不是因为饮血王党项罗刹而留在山麓原野上,这很可能就是他的葬礼。
又有一天,依然裹着丹增活佛的绛紫色僧袍的李尼玛来了。七个上阿妈草原的孩子在世代为仇的西结古草原得到了妥善安排,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连省里都知道了,认为这是工作委员会进驻草原后出现的新气象,通报表扬了西结古工作委员会。作为西工委代理主任的李尼玛十分高兴,专门来学校看望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要离开的时候,他看到了站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他的饮血王党项罗刹,表情严肃地说:“它好了?这还得了?它要是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咬死咬伤了,我给上级怎么交代?”父亲说:“不会的,它现在还不能跑,不能扑,只能站起来踱踱步子。再说它对学校的孩子已经习惯了,不再用仇恨的眼光看他们了。”李尼玛说:“不行,你必须把他拴起来,我去给你找铁链子。”父亲说:“找来铁链子也没用,它喉咙的伤还没有好,不能拴着它。”李尼玛说:“那就把铁链子拴在腰上。”父亲说:“哪里有在腰上拴藏獒的?”李尼玛想了想说:“那就这样吧,给它挖个深坑,让它待在坑里不要上来。”父亲说:“那跟坐地牢有什么两样?你让它坐了地牢,它还能不恨你?它必须待在地面上,经常看到人,接触到人,习惯了,就好了。”李尼玛说:“什么时候能习惯?等出了事儿就晚了,你赶紧想办法,你要是想不出办法,过几天我找几个牧民来把它处理掉。”李尼玛转身要走,父亲一把拉住说:“你想干什么?什么叫处理掉?”李尼玛说:“就是让它从这里消失。”父亲说:“那不行。”李尼玛说:“怎么不行?听你的还是听我的?”父亲说:“你是代主任,当然要听你的,但你也得通情达理啊。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了就会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的故事是这样的:
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坚硬的雪地上,朝着党项大雪山惶恐地喊道:“神啊,你有一亿个食肉魔环绕,你有十亿个血湖鬼陪伴,你有一万个鸦头女神牵引,你就让大黑獒那日咬死强盗,让他偿命保平安吧,是他枪打了这个外来的贵人,不是草原,不是部落。”
一个妇人坐在路边,一边抱着孩子喂奶,一边吃着摆放在身边的丰盛的食物。一只饥饿的老狗走了过来,蹲在妇人面前,流着口水贪馋地望着食物。妇人看到这只老狗又脏又丑,顺手抓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老狗流着眼泪离开了妇人。这时一个牧人走来,对妇人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它呢?你难道不知道,在你的前世,你阿爸为了救你的命,被强盗杀死了。这只狗就是被强盗杀死的你的阿爸,而你怀里的婴儿,就是那个杀了你阿爸的强盗。
强盗嘉玛措惨烈地叫着,仰倒在地上。他没有逃跑,也没有反抗。他知道按照草原的规矩,打死了不该打死的人,那就应该以命偿命,如果不能以命偿命,那就意味着你欠下了命债,你招来了仇恨。尤其是外来人的仇恨,那可是不得了的仇恨。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扑过来的不是外来人还击的子弹,而是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大黑獒那日。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大黑獒那日没有咬断他伸给它的喉咙,而是咬断了他缩回来的手。他的手转眼就落在雪地上了,不是一只,而是两只。他日夜奔波,一门心思想砍掉藏扎西的双手,砍掉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一只手,但是到头来,失去双手的却是他自己。他打着滚儿惨叫着,血纷纷,血纷纷,白地上红了,红了,刹那间就殷红一片了。
这个故事是父亲在西结古寺养伤时藏扎西告诉他的。后来他知道,在青果阿妈草原,这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一种原始爱狗主义的色彩,是宗教理义中崇高的宿命精神的世俗体现,是人与狗的关系的经典诠释。但李尼玛硬是理解不了,瞪着父亲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饮血王党项罗刹是你的阿爸?”父亲愣了一下,认真地点点头说:“很可能是我的阿爸,也很可能是你的阿爸。”李尼玛哼了一声说:“不要胡说八道。你说冈日森格前世是你的阿爸还差不多,说饮血王党项罗刹是你的阿爸,那你就要承担责任了。它是全草原都仇恨的一只藏獒,没有人不希望它死。你现在这么护着它,不是要得罪草原上的头人和牧民吗?”父亲说:“我就不信草原人都希望它死。至少藏医尕宇陀和索朗旺堆头人不希望它死。索朗旺堆头人派人送来了那么多牛下水的肉糜,难道他不知道吃了肉糜饮血王党项罗刹就会重新强壮起来?”
大黑獒那日是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它从来没有扑咬过西结古草原的人,这是第一次。它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是素来受人与狗尊敬的牧马鹤部落英武的强盗嘉玛措。但不管他是谁,只要他想打死西结古草原新生的獒王冈日森格,自己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它冲过去了,并不希望自己嘴下留情,但当它看到这个人的喉咙就在眼前,这个人的手也在眼前的时候,它还是下意识地做了一次选择,选择的结果是,它一口咬住的不是致命的喉咙而是不致命的手。毕竟这个人是西结古草原的人,咬死他是不合常规的。它咬断了这只手,又咬断了那只手。
父亲不理西工委代理主任李尼玛的茬,一如既往地给饮血王党项罗刹捋毛,换药,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不时地拍拍它的这儿,摸摸它的那儿,尽量增加和它待在一起的时间。饮血王党项罗刹虽然还是不习惯,但是它尽量容忍着,好几次差一点张嘴咬伤父亲,又很不情愿地把龇出来的利牙收回去了。它觉得有一种法则正在身体内意愿里悄悄出现,那就是它不能见人就咬,世界上除了送鬼人达赤,似乎又有了一个不能以牙刀相向的人。这个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难道他的出现就是为了给它捋毛,换药,喂食?难道他丝毫不存在别的目的?它深深地疑惑着,也常常回忆起以前的生活,黑屋、深坑、冰窖、绝望的蹦跳、不要命的撞墙、饥饿的半死状态、疯狂的扑咬。它对世界、物种、生命的仇恨就被那些发生在残酷日子里的残酷事件一次次地强化着,最终变成了它的生命需要,它的一切。它从来不知道藏獒的感情和人的感情应该是一样的,有恨也有爱。不,爱是什么它不知道,如果非要它从自己的感情里找到一点爱,那就是咬死对方以后喝对方的血,对方的血这个时候就是爱。它的感情的跷跷板从来不是爱在一头,恨在一头,而是疯狂在一头,残暴在一头,天仇在一头,地恨在一头,无论哪一头跷起来,它唯一的举动就是扑过去,扑过去,咬死它,咬死它。可是现在,另一种情况出现了,另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是送鬼人达赤用棍棒和饥寒交迫的折磨告诉它的必须一口咬死的人,但是它没有咬死他,因为这个人用捋毛、换药、喂食、抚摩、说话等等不可思议的举动告诉它,藏獒的生活并不一定是你死我活、腥风血雨的生活,仇恨不是一切,完全不是。送鬼人达赤铸造在它心里的铁定的仇恨法则,正在被一种它想不出的软绵绵的东西悄悄熔化着。它莫名其妙,无法接受,却又不能不接受。它非常痛苦,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正在强迫它接受一些完全不合习惯不合常规不合逻辑的东西,这些东西让它痛苦得就像失去了心灵的主宰。为什么会这样?它想不明白。一个失去了主宰的藏獒,永远想不明白心愿有时候并不一定是心愿,仇恨有时候并不一定是仇恨,撕咬有时候并不一定是撕咬。但一切它想不明白的,这个人似乎都明白。他明白饮血王党项罗刹不仅是狐疑的、愤怒的、仇恨的,更是恐惧的。仇恨的根源是恐惧,是由送鬼人达赤深埋在骨血中意识里的滔滔恐惧。而他要带给它的,却是绝对的安全和体贴,是它体验过的所有恐惧的唯一反面。
枪响了。世界愣了一下。最先摆脱愣怔的,是跟麦政委和白主任一起陪伴着冈日森格的大黑獒那日。它一跃而起,直扑斜前方那个藏匿着阴谋的巨大冰凌。冰凌后面的强盗嘉玛措一看自己打着的不是冈日森格,而是人,是那个外来人里官儿最大的麦政委,或者是那个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白主任,顿时就傻了。他是剽悍勇武的部落强盗,是牧马鹤部落的军事首领,不是无所顾忌的土匪。他虽然打死过人,但他绝对没有离开草原的复仇规矩和复仇动机无缘无故地打死过人。天经地义地惩罚仇家以及叛徒,才是他的职分。可是现在,他怎么打中了麦政委或者白主任呢?他们既不是仇家也不是叛徒,他们虽然不赞成西结古草原对上阿妈草原坚定不移的复仇,但他们都有一颗祝福草原幸福平安的心是确定无疑的。他们曾经说过:“我是远方飞来的小鸟,请你相信我。”丢掉叉子枪的强盗嘉玛措不知所措地呆愣着,突然看到一只大黑獒朝自己扑来,惊吼一声,转身要跑又没有跑。
选择就在这个时候山峰一样崛起在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意识里:是送鬼人达赤,还是父亲?它痛苦地思考着,一会儿倾向前者,一会儿倾向后者,最后还是恐惧占了上风。它恐惧地觉得如果它一如既往地遵从送鬼人达赤的意志安排自己的生活,也许就不会有太多的恐惧,因为送鬼人达赤的存在就是无处不在的大雪山的存在,峰峦耸峙,巍峨绵绵,而父亲的存在像风像雾又像雨,总是轻飘飘的不知道应该落实到哪里。轻飘飘的父亲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一只不打算接纳他只打算继续仇恨他的藏獒,他显得懵懂无知,就像一个傻子。后来父亲说:其实我不傻。我就是一个狗心理学家,知道它现在怎么想,以后会怎么想。没有一成不变的想法,更没有化解不开的仇恨,人和藏獒都一样。
紧跟在他身后陪同着他的白主任白玛乌金大声道:“麦政委你要干什么?”抬头一看,叉子枪就在前面,不禁大吃一惊,喊了一声“有坏蛋”,就像勇敢的冈日森格那样跳起来,扑在了紧紧抱着冈日森格的麦政委身上。
獒王冈日森格带着大黑獒那日光顾这里了。它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无论是断了的肋骨,还是烂了的胸脯和嘴脸,都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了。父亲一见冈日森格就很紧张,横挡在饮血王党项罗刹面前说:“快去看看你原来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吧,别过来,千万别过来。”饮血王党项罗刹则愤恨地咆哮着——它已经可以像原来那样咆哮了:这个差一点要了我的命的狮头公獒,我一定要吃了它,吃了它。出乎意料的是,冈日森格见到饮血王党项罗刹后显得异常平静,一点点仇恨的样子也没有,坦坦荡荡地坐到对方面前,任凭对方又叫又骂,它只取友善的眼神望过去。大黑獒那日则警惕地望着饮血王党项罗刹,一副你只要扑过来我就扑过去的样子。父亲说:“好样的冈日森格,你是来配合我的吗?你真是比人聪明,至少比李尼玛聪明十倍。”
其实发现异样和危险的还有麦政委,他当然不是用鼻子,而是用眼睛。他看到在这个冰光四射的地方没有任何阴影,看到在这个不该有阴影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阴影,就在身旁不远处的巨大冰凌后面,长短跟人的影子差不多。他马上断定那儿有一个人,马上断定这个人是危险的,因为不是危险的人不会藏在一个可以打伏击的地方。他喊了一声“警卫员”,正要吩咐他注意前面,又看到冰凌后面探出了一根羚羊角的叉子,叉子不是平举的,而是朝下的,平举是对着人的,朝下是对着狗的。他望了一眼冈日森格,再也没想什么,扑过去一下抱住了它。
这时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跑了过来,学校的许多孩子都跑了过来。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就去和他们玩。冈日森格站起来,挨个在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脸上舔了一遍,然后舔到了别的孩子脸上,舔到了光脊梁的巴俄秋珠脸上。巴俄秋珠咯咯地笑着,突然又使劲推开了。他还不习惯这样的亲热,他的意识跟饮血王党项罗刹有点雷同,忽上忽下的,就在冈日森格舔他的一瞬间,一会儿想到它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一会儿想到它来自仇家草原上阿妈。他生怕冈日森格再跟他亲热,转身就跑,跑到了离饮血王党项罗刹很近的地方。饮血王党项罗刹咆哮了一声,吓得他赶紧再跑,跑到了大黑獒那日身边。大黑獒那日瞪着饮血王党项罗刹,用头在巴俄秋珠腿上蹭了蹭,像是说:有我呢,别怕。
再次开步的时候,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一点也没绕,径直走向了冰塔林中囚禁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地下冰窖。它们因为听到了哭声而心急意切,没看到旁边的巨大冰凌后面藏匿着强盗嘉玛措的身影和一杆装饰华丽的叉子枪。
但是大黑獒那日马上就要走了,因为冈日森格要走了。冈日森格知道自己现在是獒王,獒王的责任是重大的,大部分时间应该和领地狗群待在一起。父亲和孩子们恋恋不舍地送它们离去,互相一再地抱着,亲着,让饮血王党项罗刹看傻了眼,迷惑得暂时忘记了仇恨:原来人与狗的关系还有这样的,我怎么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它没有咆哮,第一次望着两只同类远去而没有咆哮。
冈日森格以新獒王的身份带领着领地狗群来到了冰清玉洁的山裙之上,党项大雪山发育着河流和湖泊的连绵冰丘和冰塔林顿时扑眼而来。冈日森格停了下来,一直跟在它身边的麦政委和大黑獒那日也停了下来。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都用鼻子使劲嗅着,都觉得眼前的空气里充满了一种异样而危险的味道。但是危险的味道越浓,它们就越要往前走,因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味道以及隐隐传来的哭声,比任何味道都更加强烈地牵引着它们。
其实有一个更大的变化连饮血王党项罗刹自己也没有发现,那就是它没有对着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扑咬。它是可以强挣着扑咬的,尽管速度和力量远远不及先前,但它的现状决不是它自己和父亲理解的那样:只能站起来踱踱步子,只能原地咆哮。可以扑咬而没有扑咬,完全是无意识的从兽性到狗性的飞跃,是什么法则起了作用,让它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完成了如此重要的一步?父亲后来说,毕竟饮血王党项罗刹是藏獒是狗,是狗就得按照狗的规律做狗,而不是按照野兽的规律做狗。
这会儿,他们吃着喝着送鬼人达赤昨天丢进来的一牛肚风干肉和一牛肚牛奶,嘻嘻哈哈猜着谜语。脸上有刀疤的孩子发问:“外面看,好像一顶大白伞,里面看,好像佛经摞千卷,是什么?”大家你一个答案我一个答案,终于由大脑门的孩子说对了:“蘑菇。”刀疤又问:“一只青鸟进了洞,尾巴留在洞门口,是什么?”谁也猜不出,最后刀疤说了出来:“刀子插进刀鞘里。”大脑门抢着说:“我说一个你们猜,石崖上面羊羔跳,石崖下面雪花飘,是什么?”大家都“哦”了一声,齐声回答:“磨糌粑。”大脑门说:“我再说一个。方方正正黑物件,嘴里吃人,肚里说话。”大家说:“牛毛帐房。”刀疤说:“你说的大家都知道,我发明了一个,颜色是金子的,长相是狮子的,力气是野牛的,狗熊是不怕的,是什么?”大家心领神会地齐声回答:“冈日森格。”一说到冈日森格,七个孩子就都平静下来了,都在想,它在哪里呢?它是不是正在找他们呢?他们也应该去找它,可是他们窝在冰窖里出不去,没地方去找它。于是他们就哭了,哇哇哇的哭声装满了冰窖,装不下的就溢出窖口,被空气稀释成微弱的求救的信息,随风而逝了。
第二天冈日森格又来了,是一个人来的。它是来告诉父亲: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你要做些防备。它朝着远方叫了几声,又朝着饮血王党项罗刹叫了几声,然后就匆匆而去。父亲知道它是来说事儿的,但没搞明白它要说什么事儿,愣怔了片刻就去给饮血王党项罗刹喂食了。
天然生成的地下冰窖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就跟他们在这里度过的每一个日子一样,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死亡与自己的关系。他们是流浪惯了的塔娃,自从他们离开了骷髅鬼多多、吃心魔多多、夺魂女多多的上阿妈草原,来到西结古草原寻找满地生长着天堂果的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以来,并不觉得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惊吓,还觉得这样的生活挺好玩的。即使被送鬼人达赤骗进了这个天造地设的坟墓一样的地下冰窖,也没有感觉到死神就在头顶。送鬼人达赤说:“党项大雪山的所有冰窖都是通往海生大雪山冈金措吉的,你们从这里下去,穿过一个地洞,就能看见一条河,沿着河流往前走,走上一天一夜,当太阳出来的时候,海生大雪山就会自动来到你们面前。”他们相信了,因为送鬼人达赤不仅用魔变的神迹让他们心服口服,还招待他们吃了一顿带血肠的手抓羊肉,吃得他们又饱又高兴,没办法不听他的。等他们欢天喜地一惊一乍地被他用绳子吊进冰窖后,才发现他们上当了,达赤不是一盏神灵附体的明灯,而是一个魔鬼附体的骗子。好在冰窖里面不冷不热、有吃有喝,大喊大叫了一阵也就罢了。活着,玩着,等待着,说不定哪一天,送鬼人达赤懒得管他们吃喝了,就会把他们吊出冰窖放他们走了。
这天父亲熬了牛骨汤,汤里加进去了几块肉,他觉得这样的食物比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更能使它尽快强壮起来。饮血王党项罗刹狼吞虎咽地吃着。父亲看到肉块大了点,怕它受伤的喉咙咽不下去,伸手从食盆里拿起一块肉,想给它撕碎,没想到它张嘴就咬,毫不犹豫地把肉夺了回去。这是由送鬼人达赤培养起来的野兽的习性,进食的时候决不允许有任何干扰,任何干扰尤其是伸到它嘴边的手,在它看来都是来跟它抢食的。父亲的手背——这只被它咬伤过的手再次被它的利牙划破了,血顿时流了出来,流进了牛骨汤。但是父亲并没有放弃,父亲的最大优点就是认准了的事情决不轻易放弃。他毫不妥协地再次伸出了手,拿起了那块被它夺回食盆的肉。它的反应还是张嘴就咬,但是没咬上,父亲并没有躲闪,但它就是没咬上。是它的撕咬能力不灵了,还是它有意没咬上?父亲考虑着这个问题,用那只血淋淋的手,把肉一点一点地撕下来,一点一点地喂它。它毫不客气地吃着肉,吃到最后,奇迹突然发生了:它伸出了舌头,舔了一下父亲的伤口。父亲以为它是贪馋那上面的血,就说:“没多少血你就别舔了。”但是它还在舔,舔干了所有的血迹它还在舔。父亲恍然明白了:它是在帮他疗伤,是在忏悔。他激动地抱住它的头说:“这就对了,你得学会感动,也得学会让别人感动。你要学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送鬼人达赤走向了被绑起来的藏扎西。押解他的几个骑手一脸惧怕地朝后退去。藏扎西恐怖地瞪大了眼睛,喊起来:“走开,走开,别动我,别动我。”送鬼人达赤哼哼一笑,晃着头,炫耀着粗大辫子上的红色毒丝带和那颗雕刻着罗刹女神蛙头血眼的巨大琥珀球,两手摸了摸熊皮阎罗腰带上一串儿被烟熏黑的牛骨鬼卒骷髅头,又摸了摸胸前映现三世所有事件镜上墓葬主手捧饮血头盖骨碗的凹凸像,然后张开双臂,忽的一下抱住了藏扎西。藏扎西一阵惨叫,就像尖刀戳进了心脏。
丹增活佛、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以及李尼玛来了。这是四个居住在西结古的重要人物,他们的到来让父亲明白了来去匆匆的冈日森格想要告诉他什么。李尼玛神情紧张地说:“送鬼人达赤来了,有人看见他出现在西结古。”父亲说:“他来就来呗,你们紧张什么?”李尼玛说:“我们担心的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可不能再次落到送鬼人达赤手里。我跟丹增活佛、索朗头人商量了一下,准备把饮血王党项罗刹处理掉,绝了这条祸根。”父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用藏话问道:“你们是不是想杀了它?”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头人都点了点头。父亲说:“那不行,那你们就先杀了我吧。”李尼玛黑着脸说:“你要知道,一旦饮血王党项罗刹回到送鬼人达赤手里,冈日森格就不会安宁,西结古的领地狗也不会安宁,复仇的怒火又会烧起来,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很可能又要逃来逃去,我们进一步杜绝部落争斗,平息草原矛盾,化解仇恨,消除历史遗留问题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父亲说:“这些都是大道理,我不听。丹增活佛,你是我尊敬的佛爷,你怎么也同意杀了这只藏獒啊?”齐美管家说:“它不是藏獒,它是饮血王,是罗刹,是鬼,是送鬼人达赤的毒剑,是魔鬼的寄魂物。送鬼人达赤会把它带走的,带走就完了,就不知还要害死多少狗,多少人了。”父亲问道:“丹增活佛,这也是你的意思吗?”丹增活佛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父亲又说:“我不会让送鬼人达赤带走的,我会好好看着它。”李尼玛说:“你看不住,它咬死的首先是你。”父亲喊起来:“绝对不会。”
强盗嘉玛措吃惊地说:“你说什么?你说它带着一大群领地狗朝这里走来?”送鬼人达赤说:“是啊是啊,领地狗们都跟着冈日森格,它已经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了。”强盗嘉玛措说:“这怎么可以呢?我们西结古草原怎么能让一个上阿妈草原的仇狗做我们的獒王呢?”送鬼人达赤说:“这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我亲眼看到,领地狗们都无一例外地拥戴它了。”强盗嘉玛措沉重地摇着头说:“我知道冈日森格是一只勇敢无私的藏獒,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光荣的转世。但是它正在和我们至高无上的复仇作对,我们就无法接纳它了。我不能容忍我们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里有这样一只獒王。送鬼人你说,我要是打死了冈日森格,人们就找不到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和叛徒藏扎西了是吗?”送鬼人达赤说:“是啊是啊,可是你能打死它吗?它是神奇无限、战无不胜的。”强盗嘉玛措说:“我知道它是厉害的,但我知道草原上的强盗嘉玛措也是厉害的。我现在就去打死它,我一定要打死它。如果西结古草原自己产生不了獒王,我就做獒王,天天吃生肉,顿顿喝冷水,身上长毛,野地里睡觉。”说着,取下身上的叉子枪,把自己的大黑马交给身边的骑手,朝着冰塔林外大步走去,又回头大声说,“送鬼人达赤,拜托你了,你把叛徒藏扎西给我藏起来。”
父亲的喊声牵动了饮血王党项罗刹,它慢腾腾走了过来,盯着李尼玛,阴恶的眼睛就像金子一样闪耀着。李尼玛不禁打了个寒颤,后退了几步。气氛顿时有些紧张。父亲赶紧走过去拦住了它。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头人以及齐美管家默默地盯视着饮血王党项罗刹,好像要从这种盯视中坚定他们杀了它的决心。突然丹增活佛转身走了,他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好像他来这里并没有打算一定要说服父亲。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也跟着走了。李尼玛晚走了一步,告诉父亲:“我们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的,而是来通知你的,一旦有部落骑手来这里准备用枪打死它,或者领地狗群来这里准备咬死它,你可千万不要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父亲没有吭声,心里说:“谁是亲者?谁是仇者?不是说团结光荣,纠纷耻辱吗?怎么还分这个?”
送鬼人达赤定了定神问道:“勇敢的强盗你来这里干什么?难道你不怕我给你沾上一身鬼气?”强盗嘉玛措停下来说:“我当然害怕,怕得要死。但我知道你的鬼气是有限的,你沾染给了别人就不会沾染给我了。我听说你把七个上阿妈的仇家藏了起来,谁也找不着,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再藏一个人。”送鬼人达赤这才看到他们中间有个人是绑起来的,再一看,认出是已经被丹增活佛逐出西结古寺的藏扎西,便道:“我听说他已经成了神圣的复仇草原的叛徒,你把他藏起来干什么?砍掉他的双手不就行了。”强盗嘉玛措说:“这不符合草原的规矩,草原的规矩里,惩罚叛徒总是要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等外来的汉人一离开西结古草原,我就会把他送上西结古的行刑台,让草原上所有的人所有的狗所有的活物都知道,叛徒的下场是什么样子的。我还要让大家明白,西结古草原复仇的烈火只能越烧越旺,不能烧着烧着就灭了。”送鬼人达赤说:“英明的强盗你说得真好,可是啊,可是我这里已经藏不住人了,那个来自上阿妈草原的叫做冈日森格的狮头公獒来到了党项大雪山,它打败了我的神圣而正义的复仇魔主饮血王党项罗刹,正带着人和一大群领地狗朝这里走来。”
他们一走,父亲的担忧就像沉闷的黄昏一样来到了心里,越来越暗,越来越重了。他早早地把他的学生赶进了帐房,让他们赶快睡觉,自己搬着铺盖来到了饮血王党项罗刹身边。他决定从这天晚上开始,和饮血王党项罗刹睡在一起,一来他要看住它,不能让送鬼人达赤把它带走;二来他要向李尼玛证明它不会咬死他,即使他死尸一样躺在它身边它也不可能把牙刀对准他的脖子。他把羊皮褥子一铺,把羊皮大衣一盖就躺下了。
他双腿挪动着,来到了窖口。窖口正视着他,有一个人也在正视着他。那个正视他的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爽朗地吆喝了一声。送鬼人达赤身子不禁一抖,冰岩掉在了地上。他抬头一看,只见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带着几个人,牵着几匹马,从冰塔林中走了出来。
饮血王党项罗刹先是很奇怪,接着就很生气:从来没有人敢于睡在它身边,这个人居然无所顾忌地睡下了,如果不是对它的蔑视,那就一定是对它的误解。他肯定误解了它的意思,它从来没想过要如此这般地跟他亲近,它想的最多的是什么时候扑咬他,什么时候摆脱他。摆脱也许是离开,也许是让这个人在它眼中永远消失,那就是吃掉他。它的全部耐心似乎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最最适合吃掉他的机会,这个机会莫非已经来到了眼前?
送鬼人达赤哭着,恨着,冈日森格已然成了他仇恨的焦点。杀了它,杀了它,为什么不杀了它?他站了起来,决定要去杀了冈日森格,又意识到自己根本杀不了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杀了饮血王党项罗刹,他哪里是它的对手。但是他可以杀了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这也是复仇,是更加方便快捷、坚决彻底的复仇。对,不砍手了,直接要命就是了,绝不能让冈日森格救了去,绝不能。他的心激动地跳了一下,他的身子也激动地跳了一下,然后走过去,满怀抱起了一块沉重的冰岩。他知道,只要他不断地把冰岩从冰窖的窖口扔下去,就能砸死里面所有的人。
它看到天黑了,这个人睡了,而且闭上了眼睛。它紧张不安地围绕着他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下口的地方。笨蛋,下口的地方还需要寻找吗?喉咙就在眼前,就在月光底下放肆地挑逗着它嗜血的欲望,它干吗要转来转去,犹豫不决?它停下了,不转了,把鼻子凑了过去,闻了闻,突然张开了嘴,牙刀飞迸而出。
送鬼人达赤紧紧张张来到这里,滚倒在冰窖的窖口喘息不迭。突然,他哭了,开始是无声地流泪,接着就号啕大哭。他用生命的全部激情培育而成的复仇魔王——饮血王党项罗刹就这样死掉了(他觉得它已经死掉,复仇失败了就是死掉了),他给女人的盟誓——岩石一样坚硬雪山一样剔透的复仇心愿,就这样毁于一旦。他的心情从天堂直落地狱,他恨啊,恨自己没有更为阴深毒广的本事,恨冈日森格这只来自仇家草原上阿妈的无敌藏獒,恨这只无敌藏獒的主人冰窖里的七个上阿妈的仇家。砍掉它,砍掉他们的手,草原的规矩给了他勇气,部落联盟会议的决定给了他权力,他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付诸行动呢?难道一定要把他们押上行刑台,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惊尘溅血,才算是合乎草原铁律的?是的,应该是这样。除非饮血王党项罗刹出面,在人鬼不知的时候咬掉他们的手。本来饮血王党项罗刹是要这么做的,送鬼人达赤已经给了它咬手的指令,而他的指令对它来说就是天意的驱动,就是它自己的意志。饮血王党项罗刹已经把自己的存在和送鬼人达赤的复仇意念合而为一了。可惜的是,七个上阿妈的仇家喊起了“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咒语,而饮血王党项罗刹居然对这样的咒语先天就有一种心领神会的恐惧和忍让;更可惜的是,一代枭雄冈日森格出现在了西结古草原,并且来到了党项大雪山,不该死的迅速死掉了,该死的一个也没有死。
父亲静静地躺着,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睡着,而且知道饮血王党项罗刹的眼睛已经盯上他那不堪一击的喉咙,知道它的鼻子凑了过来,大嘴已经张开,牙刀正在飞出。但是他仍然静静地躺着,连眼皮也没有眨动一下。这就是父亲的素质,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他突然翻身躲开,或者稍有反抗的举动,那就完了,它会不假思索地一口咬住他的喉咙。他让它有时间思索,让它张开血盆大口的速度慢了一点,飞出牙刀的速度也慢了一点,这两个“慢”换来了一个快,那就是让它飞快地跳了起来。
越来越近的党项大雪山气势逼人,似乎就在头顶的天上,就要崩溃在眨眼之间。更加逼人的是冰光,它一轮一轮地奔涌而来,试图穿透所有走向它的肉体,让污浊的生命冰清玉洁。山裙的阔界里,已是寸草不生的冰天雪地。一片冰丘连接着一片冰塔林。冰塔林中间隐藏着许多个天然生成的地下冰窖,其中的一个冰窖里,囚禁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
父亲成功了,父亲感化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成功,在它的这一跳中显得辉煌而不朽。爱与人性的力量,穿透了生命的迷雾,在适者生存的定律面前,架起了德行与道义的标杆。张开的大嘴朝向了月亮,飞出的牙刀举向了月亮。月亮下面站着一个偷偷摸摸走来的人,这个人想把饮血王党项罗刹悄悄带走。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只由他一手打造的仇恨的利器会扑向自己,会把牙刀直接插入他的脖子两侧,速度之快,在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扑咬史上从来没有过。偷偷摸摸走来的人都没有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倒了下去,就被饮血王党项罗刹咬断了生命的气息。
父亲恋恋不舍地跟着冈日森格走了几步,又担心饮血王党项罗刹被人打死或者被狗咬死,赶紧又转身回去了。麦政委走过去对父亲说:“你就在这里守着它,我赞赏你的举动,我们打仗的时候,俘虏了受伤的敌人,也是要给他好好治疗的嘛。”父亲说:“可是冈日森格身边得有人,它万一倒下去怎么办?”麦政委说:“你放心,我会亲自跟着它。它对我是很好的,我现在不怕它,很喜欢它。”说着大步过去,走在了冈日森格身边。警卫员牵着两匹马,紧紧跟在了麦政委的身后。白主任白玛乌金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作为西工委的领导理应陪同在上级领导身边,也跟了过去。
父亲吃惊地坐了起来,看到眼前的情形后,禁不住异常惊叹和抒情地“啊”了一声。父亲后来说,那是所有诗人加起来才能发出的惊叹和抒情,写在纸上,就是:啊,藏獒。饮血王党项罗刹继续撕咬着,直到把那人的脖子咬断。它这时一定想起了过去那些非人的折磨,而这些折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恐惧的形象,那就是送鬼人达赤。尽管送鬼人达赤的存在就像党项大雪山一样沉重而实在,但饮血王党项罗刹还是做出了反叛的选择,因为爱与友善的力量已经慢慢地坚实起来,让它开始在选择中仇恨,而不是像过去那样毫无选择地仇恨一切。
藏医尕宇陀错了,冈日森格不是明天站起来,而是很快站了起来。当它又喝了一碗梅朵拉姆端来的加了酥油的雪山清水之后,它不仅站了起来,而且还朝前走去,虽然走得很慢,却显得异常坚定。大黑獒那日跟上了它。领地狗们跟上了它。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呼着跟上了它。父亲跑过去问道:“你行不行啊?”冈日森格用稳稳行走的举动告诉父亲:“你看我不是挺好的吗?”狗们和人们都知道,冈日森格是走向它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他们被送鬼人达赤囚禁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这个地方人是不知道的,只有冈日森格和它身边的大黑獒那日知道,只有这些追随而去的领地狗们知道。它们凭着灵敏的嗅觉,已经发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在不远处的前方,党项大雪山的一个地下冰窖里。
父亲站起来,呆呆地立着,抬头看了看前面,突然激动地大喊一声:“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从远方跑来。它们是闻到某种异样的气息后赶来保护父亲的。但是它们来晚了,父亲已经不需要保护了。那个在它们看来一定会跟着旧主人送鬼人达赤加害父亲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已经走向了它的名字的反面,它不是饮血王,不是,不是党项罗刹,不是。它就是一只正常的藏獒,懂得恨,也懂得爱,懂得战斗,也懂得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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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连夜把丹增活佛、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以及即将调离西结古草原的李尼玛叫到了父亲的学校。当他们看到被饮血王党项罗刹咬死的送鬼人达赤的尸体后,吃惊得就像看到了狗变成人的奇迹。除了丹增活佛,他好像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一天,用他少有的灿烂的笑容望着父亲,大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头。饮血王党项罗刹没有拒绝,或者说它顾不上拒绝,它警惕地望着面前以冈日森格为首的一大群领地狗,做出了扑咬的样子,又做出了咆哮的样子。但是它最终既没有扑咬,也没有咆哮,而是寻找主心骨似的靠在了父亲的腿上。父亲蹲下来,抱住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头,对冈日森格说:“你过来啊,过来舔舔它,它是你的新伙伴。”冈日森格观察着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