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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十 涅槃

3

神一样屹立的多吉来吧,岿然不动。不远处,狼群依旧肃然静穆。

趁着巴俄秋珠和上阿妈骑手枪杀西结古藏獒的机会,多猕骑手和东结古骑手把麦书记从行刑台上拉了下去,争抢着,都想自己带走麦书记。丹增活佛大声说:“带走他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把格萨尔宝剑还给了我,他跟藏巴拉索罗没关系了。”多猕骑手的头扎雅说:“这么说藏巴拉索罗在你手里?那就快交出来吧。”丹增活佛说:“慢着,慢着,等我念完了经,你们就会看到它。”他高声诵起了经,经声中行刑台突然噼里啪啦响起来,堆积如山的坎芭拉草燃烧起来了。没有打响火镰,或者划着火柴,是丹增活佛用自己身体的灼热点着了它。火势一烧起来就很大,等听到轰响,再看草堆的燃烧时,就已经是烈焰熊熊,冲天弥漫了。偌大的火舌乘风摇摆,驱赶着人群和狗群纷纷后退。

还是铁铸石雕的样子,高出牛粪墙的多吉来吧让挺立变得威光四射。那獒魂飞走了,又来了,自由地翱翔着,把震慑散发给了狼群。狼群还是不敢扑,只是往前走了走,似乎想搞清楚,到底为什么,这只藏獒具有承载天下、威服狼众的气度?到底为什么,它会如此坚强地立着,越来越挺拔,越来越巍峨。

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火,半边天空都是火。藏獒们訇訇大叫,扑向了行刑台,又被热浪逼退了。只有父亲的藏獒美旺雄怒一直在往前冲,獒毛燎焦了,身上着火了,它还在往火里冲。父亲追了过去:“美旺雄怒,你傻了吗,会烧死你的,快回来。”追过去的父亲头发立刻冒起了黑烟,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往前滚着,直到一把抱住美旺雄怒。美旺雄怒向着火焰吼叫着,挣扎着,用不怕死的倔强让父亲突然明白过来。“丹增活佛,丹增活佛!”父亲喊着,和美旺雄怒一起扑了过去。一股巨大的热浪迎面而来,把父亲和美旺雄怒推下了行刑台。

它看到主人汉扎西迎面走来,但是汉扎西,傻子一样的汉扎西,日思夜想着多吉来吧的汉扎西,居然没有认出它。它的变化太大了,目光已不再炯炯,毛发已不再黑亮,一团一团的花白、疲惫不堪的神情、伤痕累累的形貌,装点着它的外表,它老了,老了,身心被思念哭老了。它用深藏的激动望着汉扎西,极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它要等一等,想等到主人认出它来的那一刻,再扑上去,拥抱,舔舐,哭诉衷肠。汉扎西蹲在地上说:“你是哪里来的藏獒?你很像我的多吉来吧,鼻子太像了,看人的样子也太像了,还有耳朵,还有尾巴……”突然,它跳了起来,几乎在同时,汉扎西也跳了起来。他们中间隔着大黑獒果日,它跳了过来,汉扎西跳了过去,拥抱推迟了。它又跳了过去,汉扎西又跳了过来,拥抱又一次推迟了。“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你真的是我的多吉来吧?”汉扎西第三次跳了过去,它第三次跳了过来,拥抱第三次推迟了。“你怎么在这里啊多吉来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多吉来吧?”汉扎西张开双臂,等待着它的扑来,它人立而起,等待着汉扎西的扑来,拥抱第四次推迟了。汉扎西泪流满面地说:“过来呀,过来呀,多吉来吧,我不动了,我等着你过来。”它立刻听懂了,瓮声瓮气地回答着扑了过去。拥抱终于发生了,但根本就不能表达彼此的激动,他们滚翻在地,互相碰着,抓着,踢打着。它一口咬住了汉扎西的脖子,蠕动着牙齿,好像是说:真想把你吞下去啊,变成我的一部分。汉扎西心领神会,喊着:“咬啊,咬啊,你怎么不咬啊?你把我吃掉算了,多吉来吧,你把我吃到你的肚子里去算了。”说着把自己的头使劲朝它的大嘴里送去。它拼命张大了嘴,尽量不让自己的牙齿碰到汉扎西的头皮,然后弯起舌头,舔着,舔着,舔得汉扎西满头是水。汉扎西号啕大哭,它也是号啕大哭。

丹增活佛涅槃了。热浪和火焰如山如墙地保卫着丹增活佛,让他在大火中安静地成灰化烟,升天入地。美旺雄怒停止了前冲,所有的藏獒都怵然而立,悄悄地没有了声音,它们已经闻不到丹增活佛的气息了,面前的火就是纯粹的火,已经不是焚烧丹增活佛的火。火势再一次强盛起来,油性大得燃烧起来就像泼了汽油的坎芭拉草,牧民们煨桑旷野,祭祀山神的坎芭拉草,完全按照丹增活佛的心愿,完成了作为生物的使命:燃烧。

它看到妻子大黑獒果日突然栽倒了,想站起来,想拥抱,想咬,想舔,想大声叫唤,放声痛哭,但一切都无法实现,只有眼睛的内容是丰富而强烈的,内心的激动变成了滔滔不绝的野驴河,变成了无声的呼唤、冷静的炽热,一任动人的情愫在含羞忸怩的沉默中走向了原始的安定。它顿时就泪水纵横,“嗷嗷”地叫着,“呜呜”地哭着,趴下去,又站起来,环绕着妻子一圈一圈转着,顺时针转完了,又逆时针转,好像这样转来转去就能让妻子瞬间挺拔而起,龙腾虎跃。最后它平静了,学着妻子的样子把激动献给了沉默。它深情地依偎在了大黑獒果日身边,舔舐着,心疼地舔舐着,耐心等待着主人汉扎西的到来,它已经闻出来了,主人正在靠近,激动的时刻正在来临。

寄宿学校的天空下,多吉来吧一直挺立着,在群狼的仰视中,在雪雕的瞩望里,它把自己挺立成了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獒神,高大的无比高大的獒神,像坚实的堡垒堵挡在孩子们和伤残藏獒之前。它骄傲不群,沉稳有力,它大气从容,老树常青,它把逢战必胜的信念描绘在姿态中、眉宇间、獒毛的飘舞里。父亲汉扎西的多吉来吧,在誓死保卫寄宿学校的时候,峻拔伟奇得如同代表了山宗水源的气势。那一种雄姿英发,气贯长虹的样子是任何生命都没有的。

多吉来吧静静立着,磐石一样巩固在牛粪墙前,天摇不动,地撼不动,而獒魂却飞升而去,四处鸟瞰着,看到了现实,也看到了梦。梦里有着呛鼻的人臊,人臊是诡异而鲜红的,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它看到自己正在奔跑,奔跑在城市的街道、山间的公路上,奔跑在茫茫沙漠里、青青的草原上,奔跑在皑皑雪山下、幽幽狼道峡里。它看到自己超越动物园的饲养员,超越红衣女孩和男孩,超越满胸像章的人和黄呢大衣,超越付出爱情也付出了生命的黄色母狗,超越盗马贼巴桑和他的草原马,超越饭馆的阿甲经理,超越拴它又放它的老管教,超越卡车司机,一路狂奔。它看到礼堂里一片城市狗的尸体、多猕狼群飞溅的鲜血、渴望獒王的多猕草原领地狗的惋惜、狼道峡里注视它穿越洪水的狼群的眼神。它终于看到了妻子。妻子大黑獒果日正迎面走来,眼睛里的光亮如星如电。它激动得浪叫一声,向着妻子奔跑过去。

它的獒魂在高处看着它,响亮地传出了一阵雪雕的鸣叫。狼群踌躇着,只要多吉来吧立着,而不是趴着,它们就永远不敢扑过去。而对多吉来吧来说,现在它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立着,只要它立着,大狼群就不会咬死吃掉孩子们和四只伤残的藏獒。不幸的是,失血过多的多吉来吧已经昏迷不醒了,它在昏迷中立着,它是立着昏迷的。狼群似乎看出它已经昏迷,却又被它立着昏迷而震撼,打破厚重的静穆,几次想扑过去,却都没有变成行动,只是嗥叫着,壮胆似的嗥叫着。嗥叫声中,距离渐渐缩短了,狼群在朝前进逼,一点一点地移动进逼。是狼就必须凶残暴虐,是大狼群就必须摧枯拉朽。多吉来吧立着,立着,还是立着。

行刑台前的枪声,没有打破寄宿学校的静穆。牛粪墙前,多吉来吧依然挺身而立。狼群没有过来,有大着胆子正眼看它的,没有大着胆子过来扑咬的,迷离恍惚中,一缕熟悉而温暖的馨香走进了多吉来吧的鼻孔和胸腔,然后动力似的响起来,鼓舞着它的血脉,热了,热了,想冷却一会儿的情绪突然又热了。那是主人汉扎西的召唤,是妻子大黑獒果日的召唤,它要追寻召唤而去了。它觉得自己已经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寄宿学校,离开了完好无损的十多个孩子和四只伤残的藏獒,越过静穆的狼群,正迈着细碎的步伐朝主人和妻子走去,眼看就要见到主人和妻子了,却听孩子们又一次喊起来:“多吉来吧,多吉来吧!”紧张的声音告诉它,危险又出现了,廓落的草原上,怎么那么多的危险?寄宿学校是危险的,它所钟情的一切都是危险的。它狂奔而来,无法用疲惫受伤的身体狂奔而来,就只好用激荡的心灵狂奔而来。

火熄了。人们在灰烬里看到了一把扭曲的宝剑。当巴俄秋珠扑过去,抢在手里时,宝剑突然变成了灰,迎着荒风消散而去。转眼,他手里什么也没有了。各路骑手一阵骚动,纷纷走向自己的马。先是上阿妈骑手黯然离去。接着多猕骑手和东结古骑手也都相继调转了马头。天昏地暗地打了几天几夜,就这样说离开就离开了,人好像无所谓,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倒是藏獒与藏獒之间,竟有些恋恋不舍。它们本来就是朋友,只要人不撺掇它们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它们对自己的同类就只有温存与厚道。它们互相摇起了尾巴,靠近着,靠近着。上阿妈领地狗、东结古领地狗、多猕藏獒走到一起,彼此嗅着鼻子,碰着嘴巴,抑或动情地舔上一舌头。然后它们一起朝向了这些日子共同的对手西结古领地狗。藏獒是一种最容易钦佩勇敢和智慧的动物,它们看到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跟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东结古獒王大金獒昭戈、地狱食肉魔的打斗,看到了它们艰苦卓绝,死而后已的表现,已经襟怀坦荡地心服口服了,它们本能的举动就是友好与致敬。

密集的枪声响起来,十五杆叉子枪再次射出了要命的子弹,又有许多西结古藏獒倒下了。血飞着,麻雀一样飞着;落地了,稠雨般地落地了。肉在地上喘息,很快就安静成了一堆狼和秃鹫的食物。皮毛,黑色的、雪色的、灰色的、赤色的、铁包金的,都变成一种颜色了,那就是血色。一瞬间就是横尸遍地,是西结古藏獒硕大的尸体,在阳光下累累不绝。还有受伤没死的,挣扎着,哭号着,用可怜的不想死的眼光向人们求救着。远处,狼嗥再次响起,是幽长的悲声,是狼群对一代獒王的送行。

残存的西结古领地狗走过去送别各路藏獒,一个个都是含情脉脉,注目摇尾的样子。但很快它们就紧张起来。它们看到外来骑手和藏獒的威胁已经不再,远远近近的狼嗥便成了全神贯注的目标,它们要去战斗,要去救人,要去为保卫牧民的牲畜而流血牺牲了。它们甚至都不能原地不动地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哭着,号着,越来越凄壮难过地挥洒着眼泪,频频回头,瞩望着死去的獒王冈日森格和遍地同伴的尸体,走了,走了,所有能够行动的西结古领地狗都走了。美旺雄怒也跟了过去,意识到自己不是领地狗,又回头看看父亲。父亲挥着手说:“去吧,去吧,不要管我们,我们没事儿,我们的领地狗已经不多了,多一只藏獒就多一份力量,去吧,去吧,保护好小藏獒,保护好你们自己。”

只有父亲的藏獒美旺雄怒没有哭,它围绕着獒王冈日森格走了一圈又一圈,用它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它对冈日森格的尊敬和哀悼,突然停下了,把寒夜一样瘆人的眼睛瞪起来,盯着巴俄秋珠,身子朝后一坐,扑了过去。父亲看到了,大喊一声:“美旺雄怒!”连滚带爬地过去抱住了它:“你不要去,千万不要去,他们有枪,他们会打死你的。”美旺雄怒没有再扑,并不是父亲有足够的力气抱住它,而是它闻出巴俄秋珠身上有西结古草原的味道。对味道熟悉的人,哪怕他是坏人,它都得嘴下留情。这是主人汉扎西教会它的守则,它任何时候都不想违背。但是西结古的领地狗却不打算放过巴俄秋珠,它们吼叫着围了过去。巴俄秋珠惊恐万状地尖叫着:“开枪,开枪!”

这是一支沐浴着鲜血的队伍,几乎所有的成年公獒都带着被咬伤、被打伤的血痕。许多藏獒步履蹒跚,一瘸一拐,疲惫不堪,随时都会倒下,但迎战狼群的意志却一如既往地膨胀着,如同阳刚的太阳,坚定地临照在草原的天空。

西结古领地狗走过来,围拢着自己的獒王冈日森格,闻着,舔着,终于相信獒王已经去了,突然就“呜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天昏地暗。渐渐地,上阿妈领地狗、东结古领地狗和多猕藏獒也加入了悲伤悼念的行列。它们不在乎主人们对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的仇恨,只在乎自己的表达——为了一只伟大藏獒的死去,它们只能哽咽难抑。

但过了不到一个小时,美旺雄怒又回来了。它跑到父亲能看见它的地方,猛地停下,疯了似的咬起了自己的前腿。这是报警,是用滴血的伤口告诉主人:危险已经发生,快去救命啊,救命啊。父亲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刚才的狼嗥来自寄宿学校的方向,西结古领地狗前去的也是寄宿学校的方向。他丢下冈日森格,奔向自己的大黑马,跳上去就跑,揪心揪肺地喊着:“出事儿了,寄宿学校出事儿了,孩子们出事儿了!”

父亲扑了过去。痛不欲生的父亲,就像死去了自己的亲人,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冈日森格的头,又喊又号,眼泪浸润着草原,又随风而去沾湿了雪山,沾湿了所有的生命。冈日森格是死不瞑目的,望着恩人汉扎西的眼睛里,依旧贮满了热烘烘的亲切、清澈如水的依恋、智慧而勇敢的星光般的璀璨。

黄昏正在出现,那一片火烧云就像血色的涂抹,从天边一直涂抹到草原。草原是红色的,是那种天造地设,人工无法调配的绿红色。父亲奋力纵马跑到藏獒前边,跑进了寄宿学校的那片原野。忽然他勒紧了缰绳,大黑马高扬起前蹄,身子人立着,差点把父亲摔下来。父亲身后,所有的藏獒也都停下来,驻步远望。父亲、大黑马、所有的西结古藏獒,都看见了一个奇特的景象。他们惊呆了,却没敢发出一声惊恐的喊叫。笼罩着他们的是巨大无边的肃穆,让他们连呼吸都不敢粗声大气。

西结古骑手在班玛多吉的带领下,集体呆愣着。同样呆愣的还有勒格红卫,他在想:我的藏獒死了,我痛苦得就像把心挖掉了;冈日森格死了,那就是把西结古草原所有人的心挖掉了。好啊,把他们的心挖掉真是好啊。让他们尝到我的痛苦,这就是我的报复。但紧接着他奇怪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并没有产生复仇的快意,真正的感觉居然是疼痛,就像西结古骑手和父亲感觉到的疼痛,就像地狱食肉魔倒下时的疼痛。

他们看见一大群狼密密麻麻匍匐在寄宿学校前,静默无声,那情景,不像是埋伏,也不像是围困,更没有攻击。它们有的坐直,有的趴卧,身形像是在听经,像是在磕长头,似乎它们的前方不是它们世世代代的天敌和命中注定要侵扰祸害的人类,不是它们难得寻觅的弱小,而是一尊天神。父亲和西结古藏獒们的眼光越过了狼群,眼睛不禁有些潮湿。他们看见了萦绕在寄宿学校上空的祥云,看见了闪耀在原野上的和平之光。然后,父亲和藏獒们看见了那尊巍然屹立的天神。绿红色的寄宿学校前,牛粪墙的旁边,岿然独存的多吉来吧,在昏迷中挺身而立的多吉来吧,没有倒下,似乎永远都不会倒下。静静地,牢牢地,绷直了四腿,立着。堂堂一表,凛凛一躯,孤拔地立着。它身后是安然无恙的孩子们,是仍然活着的四只伤残藏獒。父亲喃喃自语:“真的吗?这是真的吗?”眼泪唰啦啦滚下来。父亲轻轻念叨一声:“多吉来吧。”

骑手们没有一个扑过去,后退着,惊恐无度地后退着,上阿妈骑手后退着,东结古骑手后退着,多猕骑手后退着。死了?冈日森格真的被人打死了?不会啊,不会。包括巴俄秋珠在内,上阿妈骑手们似乎都不相信他们打死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没有一个敢过去看看他们的子弹到底产生了多大威力,没有一个不觉得冈日森格接下来的举动就是跳起来一个个咬断他们的喉咙。

狼群纷纷起身,撤离了。不是溃逃,没有慌乱,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寂然无声。突然,父亲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叫:“多吉来吧!”满眼是泪的大黑獒果日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叫:“多吉来吧!”父亲和藏獒们快速奔向前去。寄宿学校传来孩子们劫后余生的欢呼。父亲避过迎面扑来的孩子们,跑向仍然站立着的多吉来吧。父亲蹲下身子,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多吉来吧。父亲心说:多吉来吧,你也太沉着了,你竟然还不扑上来,你这个多吉来吧。

冈日森格死了。远处突然有了一阵颤颤巍巍的狼嗥,先是一声,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群嗥。好像就在不远处有它们的一个探马,迅速把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的死讯通知了它们,它们就惊叫起来,不知是欢呼,还是悲鸣。

昏迷中的多吉来吧清醒了一下,知道它的主人汉扎西来了,它的妻子大黑獒果日也来了,颤动着眼皮,却没有睁开,身子轻轻一晃,就像高大的山峰,倒了下去。轰然一声,多吉来吧倒了下去。

还是一如既往地辽阔,还是原始的大地、原始的天空,悲哀在晴空下泛滥,白色的雪冠突然就是挽幛了,漫漫草潮以浩大的气势承载着从来就没有消失过的哀愁和忧伤。风的哽咽随地而起,太阳流泪了,让光雨的倾洒覆盖了所有的凹凸。绿色的地平线痛如刀割,瑟瑟地颤抖着,而在更远的地方,是野驴河饮恨吞声的流淌,是古老的沉默依傍着的无边的孤独,草原,草原。

4

冈日森格从行刑台上跳了起来,带着一口咬死的决定,扑向了巴俄秋珠的喉咙。但是它没有扑到,它再也无法扑到了,这是它终其一生唯一一次没有绽放生命之花的扑咬。它惨烈地长啸一声,身子一阵剧烈的颤抖,从空中陨落而下,苍鹰落地一般重重地砸向了地面。西结古草原摇晃了一下,远处的昂拉雪山、砻宝雪山、党项大雪山和近处的碉房山摇晃了一下。天上地下,所有认识它的飞禽走兽都在惊叫: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没有回音,冈日森格寂然不动。

几天后,父亲和西结古草原的牧民们天葬了獒王冈日森格、地狱食肉魔和所有死去的西结古藏獒、东结古藏獒、多猕藏獒和上阿妈藏獒。这是一场浩大的天葬仪式。所有西结古骑手和幸存的西结古藏獒,还有西结古寺的喇嘛,都无声地聚集在一起,庄严地注视着在神秘浩渺的天空中盘旋飞翔俯冲的神鹰,目送不死的灵魂乘风升天。

巴俄秋珠说:“不要以为我们不敢开枪,打死藏獒是不偿命的。快让开,我们要把丹增活佛和麦书记带走。”冈日森格的吼叫更加宏大了,那是一种能把耳膜震碎的无形击打,是一种能让所有对手恐怖怯懦的威风表演。草原猎人的叉子枪,能让骑手威武剽悍的叉子枪,就在掌握它的人恐怖怯懦的时候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是巴俄秋珠的枪首先发出了嗥叫。但是他没有打中,当然是故意没有打中,似乎他还是顾及了自己童年的身份,那个被西结古草原喂大的“光脊梁的孩子”。父亲说:“佛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放下,放下你们的枪。”勒格红卫出现了,他来到巴俄秋珠跟前说:“我知道你没有胆量打死它,把枪给我,给我,我来打死它。”说着就要抢夺。这无疑是一次强烈的激将,巴俄秋珠推开勒格红卫,让自己的叉子枪又一次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接着,所有上阿妈骑手的枪都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十五杆叉子枪飞射而出的十五颗子弹,无一脱靶地落在了冈日森格身上。

过了不久,父亲的藏獒火焰红的美旺雄怒也被父亲送上了天葬台。同时送去的,还有父亲从死亡线上召唤到人间的大格列,还有父亲从打斗场救回来的黑獒当周和两只东结古藏獒。它们死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就死了。

就在巴俄秋珠踢打丹增活佛时,冈日森格愤怒了。它跳上行刑台,把巴俄秋珠赶了下来。巴俄秋珠端起枪指着它,咬牙切齿地说:“你认识我,居然还冲我吼。我杀了你。”所有的上阿妈骑手都端起了枪。高山澎湃的冈日森格,竭智尽忠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站在行刑台上,昂扬起草原锻造的擎天之躯,用冰刀一样寒光闪闪的眼睛,瞪着巴俄秋珠和上阿妈骑手以及那些装饰华丽的叉子枪,大义凛然地用声音震慑着,用利牙威胁着:不要胡来,你们不要胡来。

又过了一个月,父亲把没有死在寄宿学校牛粪墙前的多吉来吧送到党项大雪山山麓原野上送鬼人达赤的石头房子里藏了起来。因为不断有外面的人来到西结古草原寻找藏獒,父亲担心他们是西宁动物园的人,实在不想让他们把多吉来吧再追讨回去。石头房子是多吉来吧小时候接受过磨难的地方,它似乎记忆犹新,显得烦躁不安,焦虑不止,情绪经常会离开平静和安详,跌入恐惧和憎恶的深渊。再就是伤痛的折磨,它有枪伤,它无法告诉父亲它肉体的痛苦,只好一天挨一天地忍受着。父亲隔三差五带着食物和大黑獒果日,去石头房子里看望多吉来吧。这样过了一年,多吉来吧就去世了。一个冬天的早晨,它在石头房子里等来了给它喂食的父亲之后,就扑通倒下,怆然死去了。它死时满眼都是泪。父亲抱着它,一声比一声急切地喊着:“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但是他没有把多吉来吧喊回来,他不喊了,沉默着,眼泪是沉默的语言,在党项大雪山银白色的鸟瞰中,变成了冰川的融水,悄悄地流淌,不尽不绝地流淌。直到多吉来吧死后,父亲才发现一颗子弹嵌在它的屁股上。

2

多吉来吧死时大黑獒果日也在场,它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呆痴地望着丈夫,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连眼球都不转动一下。它在用心呼唤,用心流泪: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它看到多吉来吧从一幅图画中快速跑来,那是以牛羊和帐房、寄宿学校和父亲为背景的图画,是扑咬狼群,扑咬一切强大敌手的图画,是跑过来和它相亲相爱的图画。大黑獒果日没有跟着父亲离开丈夫多吉来吧,整整四个月,它就那样沉默而忠贞地守护着丈夫,直到春天来临,湿暖的气流催生出满地的绿色,多吉来吧的尸体渐渐腐烂。父亲知道再也不能耽搁,必须马上把多吉来吧交给早已忍耐不住的秃鹫了,就抚摸着大黑獒果日的脸说:“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我就不要你了,真的不要你了。”大黑獒果日听懂了父亲的话,犹犹豫豫地跟着父亲离开了丈夫,回头一看,秃鹫们已经落下来开始啄肉,便吼叫着扑过去,赶走了秃鹫。大黑獒果日认为多吉来吧还活着,多吉来吧永远不会死,不会死的丈夫多吉来吧怎么能让秃鹫啄食呢。它不断地扑着,赶着,直到父亲给它套上绳子,拼命拉着它离开了那里。

草原静静的,这是天地最初形成时的平静,兽性的嗥叫正在发育,警觉和慌乱、压抑和恐怖也正在发育。多吉来吧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本想打一个哈欠,却几乎把自己打倒。它愤愤地诅咒着疲倦,疲倦却蓦然强烈起来,不由分说地完全控制了它。它浑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瘫软着,促使它闭上眼睛,带着从未有过的凄凉走进了迷离恍惚。依然是平静,天地凝固了。

又过了两年,大黑獒果日死了。它是老死的,算是父亲的藏獒里,唯一一个寿终正寝的藏獒。它活了二十三年,算是藏獒里罕见的老寿星了,大约是人类的九十多岁吧。天葬了大黑獒果日后,父亲对自己说:“我是不是也该走了呢?”父亲悄悄地告别着——骑着已经十分老迈的大黑马,告别了所有的牧人和草原的一切一切。他的告别是无声的,没有向任何人说明,牧民们不知道他是最后一次走进他们的帐房,喝最后一碗奶茶,舔最后一口糌粑,吃最后一口手抓;最后一次抱起他们的孩子,用自己的袖子揩掉了孩子的鼻涕;最后一次对他们说:“我要是佛,就保佑你们每家都有一只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那样的公獒、大黑獒果日和大黑獒那日那样的母獒。”父亲在寄宿学校上了最后一堂课,完了告诉学生:“放假啦,这是一个长长的长长的假,什么时候回来呢?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回来,那时候你们就是老师啦。”孩子们以为汉扎西老师在说笑话,一个个都笑了,然后结伴而行,蹦蹦跳跳地走向了回家看望阿爸阿妈的草原小路。父亲一如既往地送他们回家。“这是最后一次送你们了,孩子们,愿菩萨保佑你们以后所有的日子。”父亲在心里默念着,转身走回寄宿学校时,眼睛一直是湿润的,满胸腔都是酸楚。

它立了很长时间,意志仍然坚定着,身子却不由得摇摆起来,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但风没有吹它,因为它是神,风就是吹它也是从下面吹,让它按照自己的愿望绷紧四肢颤颤巍巍地立着。它把自己立成了一道山呼海啸的景色、一个气吞山河的象征、一种坚顽不朽的精神,它驾驭了狼的思维和习性,让它们在自私凶残,嗜血如命之余,保留了一丝和平的神性、一种向善的敬畏。

第二天,父亲骑马来到了狼道峡口,站了一会儿,便下马解开了大黑马的缰绳。他知道大黑马就要老死了,那就让它死在故乡的草原吧,要是死在路途上,或者死在西宁城,那是凄惨而孤独的。父亲把大黑马赶走以后,就扑通一声跪下,向着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西结古草原,向着天天遥望着他的远远近近的雪山,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背着不重的行李,转身走进了狼道峡口。他没走多远,就吃惊地看到,铁棒喇嘛藏扎西正微笑着在路边等他。藏扎西身边,是一群藏獒。

然而多吉来吧并不认为狼群面对自己是畏避的,它惦记着孩子们和几只伤残藏獒的安危,只会认为狼群的威胁越来越严重。它听到孩子们喊起来:“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喊声抖抖颤颤的,听得出他们的惊恐不安。它回望了一眼,没望见孩子们,就知道自己彻底不行了,连扭弯脖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它即刻就会倒下,就会用自己的身躯填平坑洼让狼群踩踏而过。它紧张而吃力地告诉自己:你不能不行,不能倒下,立着,立着,死了也要立着。它觉得就凭它立着,便能让狼群不敢轻易走过来。

在整个西结古草原,只有西结古寺的藏扎西猜到了父亲的心思,他给父亲带来了送别的礼物,一公一母两只具有冈日森格血统和多吉来吧血统的藏獒的小藏獒。父亲感动得一再弯腰致谢,万般珍爱地把两只小藏獒搂进了怀里。父亲转身走去。他高高地翘起下巴,眼光扫视着天空,不敢低下来。他知道低下来就完了,就要和藏扎西身边的那一群藏獒对视了。他没有勇气对视,觉得对视的结果就是悲从中来,就是把自己的魂魄让藏獒们勾去——那是刀子啊,藏獒的眼光都是刀子,顷刻会剜掉他离开草原的决定;或者他会勾走藏獒们的魂魄,那样就更不好了,他走了以后这些藏獒会一只只把自己饿死,渴死,相思而亡。父亲假装没看见它们,假装看见了不理睬它们,假装对它们根本就无所谓,假装走的时候一点留恋、一点悲伤都没有,嘴里胡乱哼哼着,仿佛唱着高兴的歌。

多吉来吧默默伫立着,也让自己的神情有了庄严和谦卑,但它不是对着狼群,而是对着天空。它把眼光投向了高远,只用余光关照着地面,地面上的狼群,所有的凶险,似乎已经不存在了。狼群站了一会儿,就又退回去,一口气退到了五十米之外,然后一部分狼望着北,一部分狼望着南,一部分狼望着西,一部分狼望着东,就是没有一匹狼是望着多吉来吧的,似乎它们不敢正视,更不愿意在正视中让心惊肉跳的感受侵害了自己。

但是一切都躲不过藏獒们的眼睛,它们对着父亲的脊背,就能看到父亲已是满脸热泪,看到父亲心里的悲酸早就是夏季雪山奔腾的融水了。它们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连脚步声、哽咽声、彼此身体的摩擦声都被它们制止了。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要停下,跟着父亲,和藏扎西一起跟着父亲,一程一程地送别。它们都是得到过父亲关照的藏獒,没有忘记父亲对它们的好,它们要把自己的感念表达出来,就一程一程地送啊,一直送出了狼道峡。父亲没有回头,他吞咽着眼泪始终没有回头。藏扎西停了下来,送别父亲的所有藏獒都停了下来。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就是别人的领地了。所有的藏獒都控制不住地放声痛哭,先是站着哭,后来一个个卧倒在地,准备长期哭下去了。

很快,这股势不可当的党项大狼群全然没有了刚才那种摇头摆尾、大大咧咧的轻率,好像它们都被震慑得失去了狂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藏獒,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生命,即使是千疮百孔,血泉如星,也要山立而起,傲然插天,也要睥睨一切,岿然不动。而远道来袭的狼群,不管它们愿意不愿意,就都得变成虔诚的教徒,心怀忐忑地肃立在威严的护法神面前,表达他们从内心到外表的膜拜,膜拜一尊神祇、一副坚不可摧的铮铮铁骨。

藏扎西说:“回吧,回吧。”在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以后,他一再地催促着,“回吧,回吧。”这些知恩知情的藏獒,没有谁听从藏扎西的话,它们哭走了太阳,又哭走了月亮,然后静静地卧着,守望父亲的归来,一守望又是一天一夜。藏扎西假装生气地说:“早知道你们会这样,我就不带你们来了,你们想饿死在这里是不是?那就死去吧,我不管你们了,我要回去了。”藏扎西早就是这些藏獒的新主人,关照饲养的日子里,风雨同舟的日子里,彼此的感情就像党项大雪山的沟壑,已经很深很深了。藏獒们不忍父亲离开,也不忍藏扎西离开,在发出了最后一阵集体号哭之后,回去了。

多吉来吧昂然升起,比它的身量升起得要高,高多了,那是气势的升起,是灵魂的升起。藏獒,当它的气势和灵魂昂然升起时,它就变成了草原雪山的一部分。它是从狼眼里升起的,狼眼看到的,就不是一只垂死的藏獒,而是一座巍峨的雪山,是狼心不期然而然的崇拜。走在前面的狼停了下来。一种无形的压迫让它们呼吸急促。它们有些不知所措,都回头看着它们的头狼。头狼缓缓走来,狼们纷纷后退,闪开了一条道,看到头狼一脸庄严而谦卑的神情,于是它们一个个也庄严谦卑起来。

西结古草原的牧民们很快知道了父亲的离去。他们不相信父亲就这样走了,匆匆忙忙从党项草原、砻宝泽草原、野驴河流域草原、白兰草原来到了碉房山下、寄宿学校。他们赶来了最肥的羊、最壮的牛,牵来了最好的马,这些都是送给父亲的礼物,他们以为父亲到了西宁城,还能骑着马到处走动,还能赶着牛羊到处放牧。可是父亲已经走了,他知道牧民们会这样,就早早地不声不响地走了。牧民们还带来了最好的糌粑、最好的酥油、最好的奶皮子和洁白的哈达,看到寄宿学校里已经没有了父亲的影子,就把这些东西放在了寄宿学校的院子里,没有人再取回去,他们相信即使父亲走了,也还会很快回来,拿走这些东西,因为这是他们的心,而汉扎西是最懂得藏民的心的。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父亲的学生——毕业的和还没有毕业的学生来到了学校,怎么也不肯离去,一直都在眼巴巴地等待着他们的汉扎西老师;也一直有人在往寄宿学校送糌粑和酥油,送奶皮子和哈达,这些和藏獒一样诚恳的牧民们,总觉得那个爱藏獒就像爱自己的眼睛一样的父亲,那个无数次挽救了藏獒的性命、和藏獒心心相印的父亲,那个和牧民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父亲,那个在大草原的寄宿学校里让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学到了文化的父亲,还会来,就会来。

多吉来吧吼了一声,又吼了一声。它知道自己喑哑的呻吟一般的吼声一点威胁都没有,只能是自身虚弱的败露,但现在它除了这样不景气地吼几声,还能怎么样呢?吼叫至少表明它活着,而只要它活着,就能延缓孩子们和几只伤残藏獒被咬死吃掉的时间。突然它想到,重要的是必须立住,活着就应该立住。多吉来吧不吼了,它用四肢使劲蹬踏着地面,缓缓地站了起来,不,是升了起来,就像一座黑山一样升了起来。黑山上到处都是流淌,所有的伤口都在流淌,包括西宁城里渔网拖拉的伤口,包括一路上被汽车撞翻被枪弹击中的伤口,包括无数狗牙和狼牙肆虐的伤口,都在流淌殷红的鲜血,仿佛它是鲜血的披挂,是瀑布的披挂,而浑身的獒毛不过是浮游在瀑流血浪之上的青青牧草。

父亲回到西宁后,继续从事民族教育工作。那一对被父亲称作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的藏獒,就依傍着父亲,在一座并不繁华的城市里度过了它们生命的全部岁月。父亲的母獒多吉来吧死于疾病。它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后代,在离开雪山草原之后,这只比石雕更坚强比狮虎更威武的党项藏獒,就这样脆弱地死掉了。父亲欲哭无泪,不住地对家里人唠叨着:哪里还有这么好的母獒,没有了,恐怕连西结古草原也没有了。西结古草原一没有,全世界也就没有了。

出现在寄宿学校南边的是一股精神抖擞的大狼群。似乎它们才是真正的打击,打击得白兰狼群放弃了觊觎已久的食物奔逃而去;打击得多吉来吧心生绝望:寄宿学校的孩子们没救了,它已经没有能力保护他们了。死神就在头顶打转,让孩子们死,也让那几只伤残藏獒和它多吉来吧死。多吉来吧勉强站起来,走到牛粪墙跟前,直面着新来的狼群卧下了。它把寒冷的眼光投射到每一匹狼身上,想形成一种震慑,却发现这样的震慑微弱得就像轻抚狼毛的风。狼群太大太强了,它们带着党项大雪山的气息,带着万分险恶的预谋和蓄积已久的凶狠,借着藏獒之间互相残杀的机会,乘虚而来。这样的大狼群是可以摧毁一切的。更糟糕的是,狼群已经看出了多吉来吧的衰败,它的卧倒不是坦然和勇敢,而是即将累死的症候。它们不紧不慢地靠近着,摇头摆尾,大大咧咧,好像不是来打斗,而是来观光的。

父亲的公獒冈日森格死于十年以后。在父亲六十三岁生日那天,它悄然离开了我们。它是病逝的,它走的时候眼睛里流着伤别的泪,也流着痛苦的血。据说一辈子离开草原的属于喜马拉雅獒种的藏獒,死的时候眼睛里都会流血,那是灵魂死去的征兆,是拒绝来世的意思,因为离开了草原,藏獒的灵魂也就失去了灵性,也就毫无意义了。

巴俄秋珠喊了一声:“藏巴拉索罗。”然后第一个驱马向前,又飞身下马,丢开缰绳,就要爬上行刑台。颜帕嘉哪里会让别人抢先,几乎是从马上飞下来,飞到了巴俄秋珠身上,硬是把他拽住了。两个人正在扭打,却见多猕骑手的头扎雅已经爬上了行刑台,他们同时跳起来,拽着扎雅的衣袍把他拉了下来。扎雅稳住身子,回头一拳,打在巴俄秋珠的胸脯上。巴俄秋珠要还击,又生怕颜帕嘉趁机跳上行刑台,一手攥住扎雅,一手攥住颜帕嘉,吼道:“小心我用枪打死你们!”扎雅说:“还是用藏獒见分晓吧,谁的藏獒赢了,麦书记就是谁的。”班玛多吉走过来说:“这个我同意,我们的冈日森格是战无不胜的。”所有的藏獒都叫起来,拥挤到行刑台前,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它们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扑向对方的藏獒。打斗是恐怖的,但它们的意识里没有恐怖。台上的麦书记说话了:“求你们不要再让藏獒死伤了,你们抓个阄,谁赢了我就跟谁走还不行吗?”巴俄秋珠说:“不行,藏巴拉索罗只能属于我们上阿妈草原。”说着从背上取下了自己的枪。仿佛是早已商量好了的,所有带枪的上阿妈骑手都从背上取下了枪。装弹药的动作熟练而迅速,十五杆叉子枪霎时平端起来,对准了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大家愣了,只有愤怒的眼光,而没有愤怒的声音。巴俄秋珠身手矫健地跳上行刑台,搜遍了麦书记的全身,也没有看到格萨尔宝剑的影子,不禁气急败坏地拳打脚踢起来:“交出来,交出来,快把藏巴拉索罗交出来!”看麦书记一声不吭,便又开始踢打在麦书记身边盘腿念经的丹增活佛。

父亲再也没有接触过藏獒,他很快就老了。他总说他要回到他的西结古草原,回到他的学校去,但是他老了,再也回不去了。他努力活着,在没有藏獒陪伴的日子里,他曾经那么自豪地给我说起过他的过去。他觉得在西结古草原,自己生命的每一个瞬间,就跟藏獒生命的每一个瞬间一样,都是可贵而令人迷恋的。

蓝马鸡在空中飞翔,鸣唱,风从前面吹来,带着花草的香味,也带着行刑台的召唤。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强忍着伤痛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被它咬死的亲孙子地狱食肉魔,看了看亲孙子身边的勒格红卫,晃头甩掉了含满眼眶的泪水,对着父亲和班玛多吉以及西结古领地狗叫了一声,意思是:快走啊,时间已经被我们耽搁了,我们的目标是行刑台。所有的人和狗都跟上了它。半个小时后,大家惊愣在行刑台前:麦书记?丹增活佛?

有一天,一个身形剽悍、外表粗犷的藏民来到了家里,用一双遒劲结实的手献上了一条洁白柔软的哈达,然后指着自己的脸用不太流畅的汉话对父亲说:“汉扎西叔叔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就是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孩子。”父亲想起来了:“啊,刀疤,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里的一个,你是来看我的吗?我都老了,就要死了,你才来看我?冈日森格怎么没有来?大黑獒那日姐妹俩怎么没有来?多吉来吧也就是饮血王党项罗刹怎么没有来?”那个脸上有刀疤的藏民说:“会来的,会来的,汉扎西叔叔你要保重啊,只要你好好活着,它们就一定会来的,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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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果然来了,在父亲的梦境里,它们裹挟一路风尘,以无比轻灵的生命姿态,带来了草原和雪山的气息。那种高贵典雅、沉稳威严的藏獒仪表,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藏獒风格,那种大义凛然、勇敢忠诚的藏獒精神,在那片你只要望一眼就会终身魂牵梦萦的有血有肉的草原上,变成了激荡的风、伤逝的水,远远地去了,又隐隐地来了。永远都是这样,生活,当你经历着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属于你了。父亲的藏獒,就这样,成了我们永恒的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