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命主狼王忍着伤痛,扬起脖子,悲哀地长嗥了一声,眼光朝远处不经意地一闪,看到了牛粪墙里十多个孩子和四只伤残的藏獒,心里不觉一亮,突然就有些懊悔:为什么非要和这只霸悍无比的藏獒纠缠不休呢?这半天打来打去,居然忘了最初的目的。咬死孩子,必须咬死孩子,咬死孩子既可以嫁祸于人,又可以报复这只藏獒。黑命主狼王用招呼同伴的声调嗥叫了几声,抢先冲向了孩子们。孩子们惊叫起来。多吉来吧立刻注意到了,沙哑地吼了一声,丢开正在和自己纠缠的一匹公狼,拼命跑了过去。黑命主狼王只来得及咬住秋加的衣袍把他拽倒在地,多吉来吧就赶到了,它赶紧松开秋加,一个漂亮的朝后奔跃,躲开了多吉来吧的撕咬。
多吉来吧吼喘着冲了出去,冲到了一面坡坎前,局势立刻变得对它有利了。它回过头来,在后面和两侧没有敌手威胁的情况下,面对追过来的狼群,一次次地扑咬着。它扑咬的是狼群的边沿,狼群再多,前面的也会挡住后面的,它左晃右闪,声东击西,一咬一处艳丽的伤痕,一咬一股喷涌的血泉。这时黑命主狼王绕着狼群跑过来,想从侧面偷袭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假装没发现,等它到了跟前,突然转身,炸吼一声,扑了过去。黑命主狼王比别的狼多一种本领,那就是朝后奔跃,这让它幸运地躲过了死亡,却没有躲过伤残,它的皮肉开裂了,从脖子一直开裂到肩膀。它一连朝后奔跃了四次,才完全摆脱多吉来吧的撕咬,惊魂未定地跑到了狼群后面。
“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孩子们早就看到了多吉来吧,早就欢呼过了,但等它到了跟前,可以和他们互相触摸,紧紧厮守时,还是爆发出了一片欢呼,好像只要多吉来吧来到跟前,危险和恐惧就会烟消云散。孩子们争争抢抢地和多吉来吧拥抱着。多吉来吧气喘吁吁地舔了这个,又舔那个,让每个孩子红扑扑的脸蛋都变得水灵灵的。他们似乎忘了狼群,忘了残酷的打斗还在继续,只剩下重逢的喜悦,用情深意长的表现,否定了所有的不安和不幸。黑命主狼王发出了进攻的嗥叫,自己却一动不动。围拢而来的狼惊愣地望着多吉来吧和孩子们,第一次没有听从黑命主狼王的命令。它们当然知道人与藏獒的亲密关系,但像眼前这样深挚到忘乎所以的情义表演却从来没有见过。
六匹大狼的战术和黑命主狼王一样,扑过来咬一口然后迅速离开,离开是为了让别的狼继续撕咬。狼们六匹一组,前赴后继,轮番进攻着。多吉来吧来回躲闪,很快就力不从心了。但力不从心并不等于束手无策,毕竟多吉来吧是打斗的圣手,它丢弃防守,又开始奔扑跳跃,这一次它收敛了牙齿,只扑不咬,就用前爪对准狼的脊梁骨,踢了这个,又踏那个。所有被它踢踏的狼都趴了下去,却又能立刻站起来。狼们以为它就只会这样不轻不重地踢踏,也就不怎么害怕了,纷纷靠过来,想伺机咬住它。有几匹狼也真的咬住了它,正要牙刀切割,却发现沉重的反击骤然出现,也不知怎么搞的,自己被一股劲力推倒了,接着就是伤口开裂,就是死亡,一连死了四匹狼,每一匹死去的狼都被多吉来吧在喉咙上咬出了一个深深的血洞。狼们恐惧地后退着,给多吉来吧让开了一条突出重围的路。
多吉来吧和孩子们喜欢够了,又去问候黑獒当周和大格列,它知道它们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如今受伤了,已经承担不起保护孩子们的责任了,就安慰地舔了舔它们,然后来到两只东结古的藏獒跟前,以主人的姿态,矜持地和它们碰了碰鼻子,眼睛里充满了疑问:你们怎么也在这里,而且受伤了,是谁把你们咬成这个样子的?最后多吉来吧站到了两只死去的西结古藏獒跟前,凭吊似的闻了闻,突然一声猛吼:它们不是狼咬死的,它们是藏獒咬死的,怎么会是藏獒咬死的?它四顾八荒:草原,草原,毕竟不一样了,奇怪得就像西宁城了,藏獒咬死了藏獒,把嚣张的机会提供给了狼,怪不得夏天的狼也是群居的,而且是见了藏獒不躲避,见了它多吉来吧也不害怕。多吉来吧走过牛粪墙,走向了狼群。狼群离它只有十五米远,它走到七八米的地方突然卧下,用阴森森、红闪闪的眼光盯着黑命主狼王。孩子们再也不害怕了,举着拳头喊起来:“咬死狼,咬死狼!”多吉来吧回头看了看孩子们,打哈欠似的张了张嘴,像是说:放心吧,等我休息够了,面前这些狼就都得死掉。
黑命主狼王咬在了多吉来吧的脖子上,差一点把大血管挑破,然后又奋力后退着嗥叫起来。它通报了一个回合的胜利,督促众狼赶紧围过来集体进攻。狼们快速运动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眨眼形成了。多吉来吧知道接下来就是狼的四面出击,如果有七八匹狼同时扑过来,它就会防不胜防。它冲了过去,想撕开重围,占领一个不至于背后受敌的地形。但黑命主狼王的指挥太及时了,多吉来吧刚进入狼阵,就有了它的嗥叫,有了六匹大狼的围堵和进攻。
多吉来吧只休息了不到十分钟,就被狼群催逼起来了。狼群知道不能让它休息,一点一点靠近着,不断用咆哮挑衅着它。多吉来吧吃力地站起来,恨恨地吹着粗气,走向了一匹离它最近的大公狼。大公狼赶紧朝后退去,退到了黑命主狼王身边,好像是去商量的:到底怎么打,一起扑还是分开扑?多吉来吧继续靠近着,做出扑咬的样子,用刀子一样的眼光在两匹狼身上扫来扫去,扫得大公狼和黑命主狼王心里直发毛:到底对方会扑向谁呢?多吉来吧突然停下了,从胸腔里发出一阵吼声,好像是最后通牒:你们谁不后退,我就咬死谁。吼了几声,多吉来吧纵身一跳,扑了过去。与此同时,黑命主狼王朝后奔跃而去,唰一下跃出了多吉来吧的扑咬范围。大公狼没有这等本事,只能转身逃跑,刚把头掉过去,就被多吉来吧牢牢压在了身体下面。完蛋了,狼们都以为大公狼命已休矣,全然没想到多吉来吧会从大公狼身上跳下来,看都没看它一眼,就又走向了黑命主狼王,似乎是说你有朝后奔跃的本领,那我就看看你是不是每一次都能逃脱我的扑咬。多吉来吧又扑了一次,结果跟上次完全一样,黑命主狼王逃脱了,它扑住了黑命主狼王身边的另一匹狼。多吉来吧毫不犹豫地放掉了它,还是走向了黑命主狼王。同样的战法和结果一直持续着,直到再也没有一匹狼愿意跟黑命主狼王并肩站在一起。
多吉来吧满头是血,是狼牙撕咬的痕迹,但是不要紧,命还在,战斗力还在。它抖动着獒毛,抖落了浑身的尘土草屑,巡视似的转了一圈,四腿一绷,欻地扑了过去。它扑向了黑命主狼王,看到对方已经躲开,就又扑向另一匹公狼,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脖子。它愤然一撕,让大血管的开裂带出了一声死神的歌吟,然后激跳而去,再次扑向了黑命主狼王。黑命主狼王又一次躲开了,又一次把身后的一匹公狼亮给了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在咬住这匹公狼的同时,一爪伸过去,蹬踏在了另一匹公狼的腰窝里。但就是这一杀性过于贪婪的蹬踏,让多吉来吧失去了平衡,它歪倒在地,放开了那匹本来可以咬死的公狼。那公狼回头就咬,咬在了多吉来吧的前腿上,让多吉来吧的起身慢了至少五秒钟,而这五秒钟恰好就是黑命主狼王扑过来咬它一口的时间。
狼群动荡着,黑命主狼王跑到哪儿,哪儿的狼就会纷纷离开。多吉来吧知道,它的离间之计成功了,狼们肯定是这样想的:黑命主狼王有朝后奔跃的本领,它们没有,狼王能轻易逃脱,它们却不能。黑命主狼王把它们当作了替罪羊,它们为什么还要和狼王站在一起甘愿成为刀俎之肉呢?更重要的是,狼们已经意识到,多吉来吧扑咬的只是黑命主狼王,不然它不会放掉那些已经被它死死压住的狼。既然这样,这场打斗似乎就跟它们没什么关系了。多吉来吧加紧了追咬,拿出最后的体力,再也没有给黑命主狼王停下来的机会。无处可躲也无狼帮助的黑命主狼王只好跑离了寄宿学校,跑上了两百多米外的一座草冈。多吉来吧没有追过去,它知道自己的力气正在耗尽,就卧在离孩子们十米远的地方,紧张地观察着狼群的下一步行动。它感到浑身的伤口就在这个时候一起疼起来,大概是挣裂了吧,怎么一下子全部挣裂了?
让多吉来吧没有想到的是,想置它于死地的黑命主狼王,这时候又成了它的救星。黑命主狼王也被压在下面了,窒息的感觉和被压死的危险同样没有放过它。它这才意识到:自己光想到了压死对手,没想到同时也会压死自己和别的狼。它嗥起来,它身边的狼和它上面的狼也都嗥起来,一个意思:走开,走开,让我们出去。狼们一层一层地离开了,空气飘了回来,呼吸舒畅了。黑命主狼王和压在多吉来吧身上的狼一个个站了起来。几乎在同时,多吉来吧丢开抱在怀里的死狼,打了一个滚儿,摇摇摆摆地挺起了身子。
黑命主狼王嗥叫起来,是召集狼群来到自己身边的声音。狼群过去了,在草冈上待了一会儿,便又跟着黑命主狼王走了回来。大概是受到了黑命主狼王的训示吧,它们显然没有放弃咬死孩子的目的,新的一轮进攻正在酝酿之中。多吉来吧站起来,步履滞重地走向了寄宿学校的帐房。它从帐房门口叼起主人汉扎西洗衣服用的一个马口铁盆子,拖到了孩子们面前,又往返几趟,从帐房里叼来了孩子们用的三个搪瓷洗脸盆。它用爪子对着洗脸盆的盆底拍起来,拍一下,叫一声,着急地望着孩子们。秋加首先明白了,学着多吉来吧的样子,用自己的巴掌拍响了盆底,拍了几下觉得不够响亮,便捡起一块石头敲起来。
多吉来吧被压住了,开始它还能站着,还能摇晃着身子试图甩掉那些狼,后来就没有力气了,覆盖而来的狼不断增加,重得它无法承受,只好侧着身子趴下来。好在它的上面是狼摞狼的,摞上去的狼不一定咬住它。它把下巴紧贴在脖子上,龇出利牙保护着喉咙,然后凭借狼的撕拽,仰面朝天,冒着自己的肚腹被狼咬破踩烂的危险,强劲有力地捣出了前爪和后爪。紧贴着它的那匹大狼顿时被它捣烂了肚腹,大狼疼得想离开,却被别的狼牢牢压着,连咽气前的挣扎都不可能了。多吉来吧用四肢紧紧抱住了这匹死狼,让上面的狼根本咬不着自己的胸部和腹部,又用狼头挡住喉咙和脖子,腾出利牙一次次地朝上攻击着。很快多吉来吧就发现自己的攻击是徒劳的,摞上去的狼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差不多就是党项大雪山了。最担心的情形已经发生,多吉来吧感到窒息正在出现,被压死的危险就要来临。它绝望地闭上了嘴,不再有任何撕咬对手的企图。
转眼之间,马口铁洗衣盆和三个搪瓷洗脸盆都被孩子们敲起来了。草原上的人都非常爱惜器皿,尤其是外来的铁质的器皿,从来没有人如此敲打过,狼自然也就从来没有听到过,它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在响,还以为是爆炸,惊愣在三十米之外不知如何是好。多吉来吧冲过去了,就在这种亘古未闻的铁器的战叫声中,它蹒蹒跚跚地冲向了黑命主狼王。黑命主狼王转身就跑,它一跑,狼们就都跟着跑起来。多吉来吧追了几步,突然停下来,身子一歪,倒了下去。不行了,不行了,它感到浑身的伤痛如同乱锥扎身,一点力气也拼挤不出来了。它艰难跋涉,奋力厮杀一千二百多公里,回到西结古草原后依然是艰难的奔逐厮杀,它就是金刚身躯,也已经散架了。它一声比一声气短地叫起来,看到白兰狼群还在奔逃,看到一种更大的威胁悄然出现在寄宿学校的南边,就把孤愤难已的叫声变成了一声叹息:我不行了,这些孩子、几只伤残的藏獒,就要变成狼食了。
多吉来吧看到那些狼居然静立着不动,就想你们也太不把我当回事儿了,我这么腾起落下,拼命撕咬,你们却悠闲自在得像是在观看玩耍。再一看,黑命主狼王也在那边,便大吼一声,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没等到多吉来吧冲到跟前,那些静立不动的狼就突然搅起了一阵旋风,前后左右地窜动着,包围了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发现情况不妙,獒毛一扇,忽地跳了起来。黑命主狼王边叫边扑,所有的狼都跟着扑了过去,硬是从前后左右咬住多吉来吧的獒毛,把它从空中拽了下来。
4
似乎多吉来吧的战斗这才真正开始。它拿出刚刚恢复过来的全部体力,冲进骚动的狼群,抖散浑身拖地的獒毛,如同一股扬尘的风,噗啦啦地迷乱了狼眼。它奔扑跳跃,扑倒一匹狼,不管咬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停下来再咬第二口。它知道停下来是危险的,狼群会铺天盖地而来,把几十张大嘴同时对准它。它想起了九年前的那场搏战、那种狼群在它身上摞成山的情形,那样的情形如果再出现,带给它的就一定是死亡。黑命主狼王仿佛看透了多吉来吧的心思,它要做的就是尽快制止对方的奔扑跳跃,尽快给自己创造一个群起而攻之的机会。它迅速离开多吉来吧的扑咬范围,召集一些大狼壮狼来到自己身边,静静地等待着,只要多吉来吧冲过来,它们就会一拥而上,用狼牙齐心协力埋葬它。
蓝马鸡草洼里,走上血路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首先扑了过去。因为是惩罚是复仇是正义之举,它觉得自己必须首先扑过去。扑过去是一种姿态,至于一下子就咬住对方,它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就在它的利牙距离对方还有两寸半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侥幸的念头:并不是不可能,对方纹丝不动,就好像要试探它的牙齿够不够锋利。冈日森格獒头朝前使劲一抵,一口咬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只觉得牙根生疼,嘴巴震荡,就跟咬在了橡皮上,对方的皮肉咬前是什么样子,咬完后还是什么样子。它赶紧松口,退回到原地,吃惊地寻思:能咬破所有兽皮的牙齿,竟然没有咬破对方,是我的牙齿不行了,还是对方的皮肉有着出乎意料的坚韧?而在地狱食肉魔这边,也有一种吃惊:一只如此年迈的藏獒,怎么可能有这么坚固的牙齿?差一点咬烂,就差一点,如果不是咬在肩膀上,很可能已经是伤口烂开了。地狱食肉魔之所以纹丝不动,就是想试试对方的牙齿到底老到了什么程度。一试之下,它发现接下来的打斗中,躲闪是必需的,决不能让这种牙齿接触到它在一般情况下并不会去刻意防护的喉咙和软肋。它抖了抖被冈日森格咬乱的黑色獒毛,抖出了一片耀眼的油光闪亮,悍气十足地望着对方,朝前走了几步,走得虎虎有威、浩浩有气,好像是说:来啊,有本事再来啊。
多吉来吧也在疑惑,白兰草原的狼群,怎么跑到野驴河流域来了?尽管它已经是一只走南闯北、千里寻亲的藏獒,经历了城市、乡村、沙漠的磨难,获得了别的藏獒无法获得的生存经验,但它还是搞不明白,为什么草原说变就变了,秩序、规则、习惯、古老的约定都变得陌生了,不起作用了?又有一些时间过去了,又有一些体力正在回来。以为多吉来吧会随时进攻的狼群终于明白,对方原来是在休息,根本就不是进攻前的麻痹。它们怎么能允许一只作为劲敌的藏獒在它们眼前旁若无狼地睡大觉呢?黑命主狼王绕到多吉来吧后面,悄悄地靠近着,突然一张嘴,哗地咬向了对方的肚腹。但是对方的肚腹突然不见了,黑命主狼王咬到的只是一嘴獒毛,它知道又一次上当了,赶紧躲闪,却被多吉来吧扭身一口咬住了后颈。狼王毕竟是狼王,居然一个滚儿滚出了多吉来吧大铁钳一样的獒牙,滚到狼群里头去了。多吉来吧追了过去,分明是在追撵黑命主狼王,却把身子一偏,张开大嘴,飞刀而去,一下子划破了一匹壮公狼的肚腹。壮公狼惨叫一声,回身就咬,发现多吉来吧已经扑向另一匹公狼,也是用飞鸣的牙刀,划破了对方的脸颊。
冈日森格早已过了容易被激怒的年龄,冷静地观察着对方,发现这是一只行动起来根本就没有破绽的藏獒:它的头颅是低伏的,这是为了保护喉咙和便于出击;它的身形是笔直的,这是为了保护两肋和缩小对方进攻的面积;它的四腿是弯曲的,这是为了爆发更大的力量和产生更快的速度;它的眼睛是眯缝着的,这是为了排除干扰、聚焦对手,以最精准的方式扑向对方的喉咙。冈日森格略微有些迟疑,它知道自己必须扑上去,也知道这一次扑咬肯定无法奏效,却又希望不至于彻底无效。它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呼噜噜的声音,突然意识到:从来没有绝对的无效,此刻无效的扑咬也许是最正确的举动。它扑了过去,就在对方闪开的同时,突然停下,狂吼一声,按照它预测到的提前量,第三次扑了过去。
黑命主狼王诧异地嘬起鼻子,咆哮着朝前扑去,几乎扑到了多吉来吧身上。多吉来吧不仅没有惊慌,反而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把獒头靠在了伸直的前腿上。黑命主狼王赶紧退回来,又后悔刚才没咬一口,正要再次扑过去时,就见多吉来吧忽地飞了起来,朝着狼影遮罩而去。黑命主狼王朝后蹦跳而起,一闪身躲到一边去了,却把死亡的机会让给了一匹毫无防备的大公狼。大公狼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儿,喉咙就被獒牙牢牢钳住了。狼命在獒牙之间游荡,咝咝地响了几声后就倏然消失。黑命主狼王惊讶地看到,多吉来吧的扑咬根本不需要站起,不需要准备,更不需要威胁,想什么时候扑就什么时候扑,想扑到哪里就能扑到哪里。它嗥叫了一声,警告自己的部众:对方迷惑了我们,想让我们统统死于麻痹,小心啊,它可不是一般的藏獒。而多吉来吧需要的恰恰就是这种效果:让狼群在错觉中不敢轻易扑来,它却可以抓紧时间休息,尽可能多尽可能快地恢复足以战胜狼群的体力。
第三次扑咬依然无效,地狱食肉魔轻松闪开了。冈日森格气急败坏地原地蹦跳,头颅乱晃,身形乱扭,四肢乱刨,眼光乱飞,几乎成了破绽的化身,从哪个角度进攻,都是可以一击毙命的。地狱食肉魔一瞥之下,知道机会到了,心里冷笑着,掀起一股风扑了过去。冈日森格瞬间被扑倒,却又跳起来溜开了。地狱食肉魔再掀一股风扑了过去,又扑倒了对方,对方又一次跳起来溜开了。地狱食肉魔第三次掀风而去,第三次扑倒了对方,对方第三次跳起来溜出了致命的撕咬。地狱食肉魔大吃一惊:原来对方气急败坏的原地蹦跳是装出来的。更让它吃惊的是,冈日森格的躲闪速度和技巧是它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你风一样扑去,它风一样躲开,总是在你以为根本不可能躲过的时候消失在你的爪牙之外。你那骇人听闻的一击毙命在它面前烟消云散,打斗突然笼罩起了无法预测结果的迷雾。没有老,这只表面上老去的藏獒原来没有老。地狱食肉魔突然不动了,定定地望着冈日森格,酝酿着第四扑,第四扑是志在必得的一扑。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多吉来吧的喘息渐渐平静,奔跑带来的腹肋、胸腔、嗓子里燃烧和爆炸的感觉已经没有了,体力正在一丝丝地回来。它试着仰了仰头,感觉脖颈是硬挺的,试着吼了一声,感觉轰鸣是饱满的,又试着鼓了鼓浑身的肌肉,感觉虽然不是特别硬朗,但至少不会跑几步就栽倒了。它慢腾腾地站起来,又慢腾腾地朝前走了几步,朝后退了几步,像是活动筋骨,一前一后地倾了倾身子,看都不看狼群一眼,气定神闲地晃着头,又一次卧了下来。
冈日森格知道,是自己伪装的气急败坏干扰了地狱食肉魔,使对方的扑咬随意而简单,所以它逃脱了。但是现在,第四扑马上就要降临,不可能再是随意而简单的,迎受打击的时刻已经来到,似乎只有一种可能等待着它,那就是束手待毙。不,绝对不能束手待毙,它从来没有束手待毙过。它提前跳了起来,在对方的第四扑还没有开始的时刻,它就已经朝后蹦跳而去。但是这样的蹦跳显得很不光彩,它好像不是战斗中的躲闪,而是逃跑。枭雄一代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居然要逃跑了,连它自己也吃惊,它怎么可以这样,好像对方一瞪眼,一作势,等不到如风似电,它就被吓跑了。
白兰狼群不知道它们遇到的是大名鼎鼎的多吉来吧。它们虽然也属于西结古草原,但几乎不来野驴河流域活动,只听说过多吉来吧,却没有见过。它们迟疑不决。多吉来吧不吼不叫,不怒不躁,只用一种不经意的眼光瞟着黑命主狼王。它已经看出来了,狼群的心脏就是这匹狼。而在黑命主狼王看来,越是平静安详的藏獒,越具有潜在的威慑,就越要小心提防。它派出去了好几匹狼,占领了四面八方的高地,想看看这只奇壮无比的藏獒是不是诱饵,是不是有更多的藏獒正在朝这里奔袭而来。十几分钟后,派出去的狼都开始嗥叫,那是反馈:没有,没有别的奔袭者。黑命主狼王就更奇怪了:既然就这么一只藏獒,它为什么要这样?它可以远远地离去,也可以去守着孩子们,就是没有理由一动不动地趴卧在这里。这样的疑问让黑命主狼王一直没有发出扑咬的命令。
冈日森格匆忙落地,转过头来,看到地狱食肉魔似乎已经放弃撕咬,便大吼一声,扑了过去。地狱食肉魔其实并不认为冈日森格的蹦跳是逃跑,看它转身扑了过来,觉得这正是自己等待的一个机会,也是大吼一声,迎头而上,张开大嘴,龇出牙刀,直逼对方的喉咙。它们在空中飞翔,力量和残酷在空中飞翔,胜败取决于轰然对撞的一瞬间,到底是谁的鲜血能够滋润对方的牙舌。冈日森格一看对方扑跳的高度跟自己一样,脑子里明光一闪,突然醒悟了:它不应该这样莽撞,虽然它老了,但还不至于愚钝到连回避死亡的能力都没有。经验和智慧让冈日森格慢了下来,速度一慢,身子就会下沉,恰好离开了地狱食肉魔疯狂扑咬的路线。当预期中对撞的瞬间啸然到来时,它们一上一下地交叉而过,先是冈日森格落地,后是地狱食肉魔落地,几乎在同时,它们转过身来,用争衡称霸的眼光再次瞄准了对方。
狼有拼命护崽的本能,也有欺软怕硬的习性,这两者加起来就使它们一见咬死狼崽的对手开始逃跑,就又是愤怒,又是激动地追了过去,所有的狼都追了过去。多吉来吧回头看了一眼,突然不跑了,趴下了。潮涌而来的狼群哗地超过了它,又迅速围住了它。它趴着不动,希望片刻的休息能让它滋生搏杀狼群的力量。狼群没有马上撕咬,它们不相信一只孤胆袭击了狼群并咬死了狼崽的大藏獒,会是一只疲乏到无力打斗的对手,它们一贯的狡猾和机警提醒它们注意对手的阴谋。
谁也没有死,也没有伤,在冈日森格是庆幸,在地狱食肉魔是愤怒:谁能躲过我的这一扑,只有它,只有它,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地狱食肉魔再次跳起来,它是原地跳起,一连跳了好几下,这是仇恨的宣泄,它仇恨的首先是自己、自己的无能,所以它一再地把自己置放在空中,然后重重地摔下来。跳着跳着,它就把宣泄仇恨的对象从自己转换成了敌方,它扑过去了,真正是残暴如山倒,如昂拉雪山的倾倒,遮蔽了冈日森格的天空。
听到了多吉来吧的声音,狼群扑咬藏獒和孩子们的精力突然就不集中了,都回过头来看着这只毛发纷披的藏獒。这是十多个孩子和四只病伤在身的藏獒没有马上被咬死的第一个机会。第二个机会便是多吉来吧的冲刺,多吉来吧踉踉跄跄冲向了狼群的后面,而狼群的后面都是老狼和狼崽,从来不欺负孩子的多吉来吧这一次冲过去一口咬住了一匹狼崽,并让狼崽发出了一阵“吱吱吱”的尖叫。黑命主狼王愣了一下,咆哮着跑了过去。多吉来吧转身就走,就像一个绑架人质的歹徒,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把赌注押在了弱小者身上。狼崽的父母和黑命主狼王哪里会允许它这样,跳上去就咬。多吉来吧大头使劲一甩,把狼崽甩出去老远。狼崽的父母跑向了狼崽,发现狼崽已经死了,悲痛地嗥叫。黑命主狼王听到它们的嗥叫,自己也嗥叫起来,这一声嗥叫就把所有狼的注意力吸引到这边来了。而这也正是多吉来吧的目的,它成功地用咬住狼崽的办法转移了狼群的注意,又用咬死狼崽的办法激发了狼群对自己的仇恨。它跑起来,想牵引着狼群离开这里尽量远一点。
冈日森格早有准备,但它立刻就知道,有准备和没准备是一样的,躲开对手的这次扑咬根本就不可能,它以一生的打斗经验和技巧作依靠,最多只能把死亡转换成受伤,而且是严重受伤。它本能地躲闪着,当地狱食肉魔一口咬住它的脖子后,它又本能地反抗着。好在它的反抗不是一般藏獒的反抗,这里面浸透了它对生命的认知和对死亡的看法,它不怕,不怕死亡来临,所以它的反抗并不是垂死的、无用的,它紧而不僵,松而不懒,状态就像活佛修禅那样,信心十足地把爪子塞进对方嘴里,如同撬杠撬住了地狱食肉魔的血盆大口,脖子上的大血管因此没有破裂,生命得救了。冈日森格飞速蹭过地狱食肉魔红色的胸脯,蹭干净了自己脖子上的鲜血,借着对方的推力,翻滚在地,滚出去七八米,才脱离了对方的撕咬。
多吉来吧奔跑着,腹肋间,胸腔里,嗓子中好像正在燃烧,就要爆炸,一次次栽倒,一次次爬起,不管是栽倒还是爬起,它都会“訇訇訇”地喊叫:我来了,我来了。它已经看到了狼群,看到狼群正在围住孩子并开始撕咬,它吞咽着满嘴的唾液,卷起舌头,眼球都要喷出血来了。
冈日森格站了起来,金黄的鬣毛就像风中走浪的牧草,依然自由而放松地起伏着,尾巴唰唰地摇晃,不是乞求,而是赴死如归的宣告:死了,死了,我就要死了,下一次扑咬我就要死了。它等待着对方的扑咬,鼻子一抽,突然就不是赴死如归的感觉,而是空前迷茫的悲哀了,悲哀得它几乎瘫倒在地。它发现它的嗅觉在不该发挥作用的时候离奇地敏锐精确起来,那个一直都很朦胧的亲缘关系渐渐清晰了:是正宗的后代,是它冈日森格与大黑獒那日的儿子的儿子,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亲孙子。啊亲孙子,这个和自己殊死搏斗的原来是自己的亲孙子。为什么,为什么要和自己的亲孙子殊死搏斗?它吼了一声,又吼了一声,一声比一声亲切温存,似乎想告诉地狱食肉魔:你是我的亲孙子,我是你的亲爷爷,难道你没有闻出来?
西结古草原的黑獒当周却义无反顾地扑向了狼群,它只有两年龄,是个单纯的小伙子,一时忘了重伤在身,以为靠了自己的拼命必然会打败狼群,就不顾一切地打起来。打了几下就打不动了,它被三匹狼扑倒在了地上,挣扎着起来后,看到一匹狼正骑在大格列身上试图将利牙攮入颈后,便一头撞了过去。它撞开了狼,却把自己撞趴在了大格列身上。马上有四五匹狼扑过去覆盖了当周。当周惨叫着。孩子们的哭叫声更大了。狼们上蹿下跳,你争我抢。
遗憾的是地狱食肉魔听不懂,它一看对方又一次活着离开了自己,暴怒不止地吼叫着,惩罚自己似的一头撞在了地上,然后用前爪狠狠地打着地面:我怎么还没有咬死它?这个威仪不俗的老狮头金獒,居然敢用不死来挑战我。它恶狠狠地几乎咬烂自己的舌头,再次扑了过去。速度是魔鬼的,力量是风暴的,冈日森格是无可脱逃的,它被对方摁住了,它知道无论是老了还是年轻着,它都无法回避它的亲孙子地狱食肉魔声光电影般的这一扑。它没有躲闪,而是在惊尘溅血的瞬间,主动把肩膀凑了上去。不,不要你的肩膀,我要你的命。地狱食肉魔在心里吼叫着,牙刀划过肩膀,直插对方的喉咙。喉咙颤抖了,在牙刀飞来的时候,它以极高的频率发出一阵惊恐的颤叫,然后砉然裂开,把牙刀紧紧吸住了。血溅出来了,是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的血,溅在了地狱食肉魔的眼睛上。地狱食肉魔把眼睛一闭,甩头便撕。它已经得逞了,现在只需要把口子撕大一点,打斗就可以结束,它是胜利者,它不可能不是胜利者,它将在自己创造的骄傲和伟大中,把此生所遇到的最顽强的抵抗送进记忆,然后慢慢地嘲笑。
黑命主狼王首先扑向了一只东结古藏獒。那藏獒无法迎扑而上,只能原地扭动脖子阻挡狼牙,阻挡了几下,就发现冷飕飕的狼牙是神出鬼没的,你以为在这儿,它却到了那儿。藏獒知道死亡已是不可避免,干脆后退一步,把身子靠在了秋加身上,意思是我就是死了,身子也是一堵墙,也不能让你们咬住孩子们。孩子们不是它的主人,却是在危难时分关照过它们的人,而在它们的习惯里,只要得到一时片刻的关照,就会有奉献生命或者一生的报答。另一只东结古藏獒似乎还能扑咬几下,几匹攻击它的狼暂时没占到什么便宜,但马上就要占到了,它在扑咬时一个趔趄歪倒在地,被狼牙轻易挑了一下,脊背上顿时裂出了一道大口子。它站起来,知道自己的反抗毫无作用,便也学着同伴的样子,把身子紧紧靠在两个孩子身上,告诉狼群:你们就是扑过来,也只能扑到我,而不能扑到孩子,至少在我没死之前是这样。
然而,想不到的事情总是出现在最后一刻,多少次从死亡线上爬出来的冈日森格其实并不会惊恐,它的喉咙的颤抖不过是一种极其有效的防护措施,颤抖中喉管滑过了利牙,只把保护着喉管的脆骨和肌肉让给了伤害。地狱食肉魔哪里会想到,它的甩头撕咬虽然撕大了裂口,但冈日森格的气息依然是畅通无阻的。就在它以为胜利已经属于自己而松开对方的时候,冈日森格腰身一挺,站了起来,迅速走向一边,在一个对方无法一下扑到的地方停了下来。冈日森格打量着对方,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哪里是什么亲孙子啊?亲孙子有这样对待亲爷爷的吗?它的嗅觉呢,跟亲爷爷一样灵敏的嗅觉呢,为什么不起作用了?冈日森格咂摸着对方的气息,晃了晃头,一下子又晃掉了自己的怀疑:判断是没有失误的,的确是自己的亲孙子,地狱食肉魔的勇敢和打斗方式就是证明。冈日森格摇了摇尾巴,似乎是说:不能再打了,亲爷爷和亲孙子不能再打了。
多吉来吧奔跑着,一头栽倒了,爬起来又跑。它已经看到了寄宿学校,“荒荒荒”地喊叫着:汉扎西,我来了!又一头栽倒了,还是爬起来又跑,“荒荒荒”地喊叫着:孩子们,我来了!
地狱食肉魔一看冈日森格还能走动,就知道自己的这一次进攻还是没有达到目的。它恼火得几乎想把自己吃掉,撕扯着所有自己的牙齿可以够到的皮毛,以自虐的方式鞭策着自己:咬啊,咬啊,咬不死它我就不活了。然后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主人勒格红卫。勒格红卫和它一样恼火,睁大眼睛催逼着它:快让它死,快让它死!地狱食肉魔答应似的吼了一声,跳起来奔扑而去。它这次用了一条弯来弯去的路线,让冈日森格一时不知道往哪儿躲闪了。冈日森格盯着它,干脆不躲不闪,就那么死僵僵地立着,好像它不是一个行将毙命的活物,而是一尊没有感觉的石雕。但是凝然不动的石雕还是动了一下,在地狱食肉魔正要把大嘴贴向它的喉咙时,它突然自动倒地了,它宁肯被对方用坚爪踩痛踩伤,也本能地不愿意已经带伤的喉咙再次负伤。地狱食肉魔咔嚓一下咬合,什么也没有咬到,便一爪夯过去,夯住了对方的胸脯,利牙直逼喉咙,再行撕咬。
这时两只东结古草原的藏獒走到了孩子们前面,西结古草原的黑獒当周走到了孩子们一侧,都用扑咬的姿势对准了牛粪墙。牛粪墙不到半人高,主要的用途是晾晒冬天取暖烧茶的燃料,哪里挡得住一群蓄谋已久的饿狼。有的狼扶墙而立,朝里看着,有的狼看都不看,一跃而过,还有的狼是大模大样从敞开的门里走进来的。四面都是狼,所有的狼都首先盯上了藏獒,它们看到两只藏獒已经死了,一只藏獒趴在地上起不来,能够站起来行走的只有三只藏獒,而这三只藏獒看上去是多么疲弱啊,蹒蹒跚跚的,血色涂满了战袍,嘴大如斗,却吼不出雄壮的声音来,根本就构不成威胁。狼群的包围圈飞快地缩小着,离藏獒最近的狼只有三米了,离孩子们最近的狼只有五米了。狼群的步骤显然是先咬死藏獒,再吃掉孩子们。十多个孩子发出了同一种声音,那就是哭声,边哭边叫:“汉扎西老师,汉扎西老师!”
冈日森格知道自己逃不脱了,也不管喉咙有恙无恙,身子一展,不仅没有躲闪,反而把自己的喉咙凑了上去。地狱食肉魔看到喉咙自己来到了跟前,赶紧咬合,却发现嵌进自己大嘴的,不光是喉咙,还有半个脖子,也就是说,可以置对方于死地的喉咙已经越过突出在外边的利牙,进到嘴里边去了,里边是舌头,舌头的舔舐只能是消毒,而不是杀戮。地狱食肉魔赶紧缩头,想把利牙挪到对方的喉咙上。冈日森格却使劲把脖子朝它嘴里塞着,好像不让它咬断脖子不罢休似的,与此同时,它抬起一只前爪,朝着虽然看不见却能估计到的地方,猛然打了出去。
“狼来了!”十多个孩子喊叫着。这里没有大人,只有孩子,孩子们的头是秋加。秋加先是带着孩子们跑向了几只藏獒,像是去寻求保护的,马上意识到现在只能由人来保护这些藏獒,就大人似的对孩子们说:“你们守着它们,我去看看狼,少了扒少的狼皮,多了扒多的狼皮。”说罢,甩着膀子,大步走到了牛粪墙前,往前一看:“哎哟阿妈呀,这么多的狼!”一大片狼的涌动就像一大片云彩的投影,在秋加的眼里半个草原都黑了。他转身就跑,膀子再也甩不起来,到了孩子们跟前就哆哆嗦嗦地说:“我们回帐房吧,快回帐房吧。”孩子们朝着帐房跑去,没跑几步秋加就喊道:“藏獒怎么办?”赶紧又带着孩子们跑回来。藏獒们都站起来了,包括差一点死掉的父亲的藏獒大格列。大格列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站起来后居然还朝前走了一步。但它也只能走这一步,再要往前时,就扑通一声栽倒了。它挣扎着,却再也没有挺起身子来。
冈日森格打中了,打中了对方的一只眼睛,这是何等神奇的一击,虽然不是致命的,却是最具有摧毁力的。眼睛烂了,地狱食肉魔的左眼流血了,不管左眼以后会不会瞎,至少现在看不见了。围观的骑手们惊叫着:“呀,呀,呀!”藏獒们欢呼着:“杭,杭,杭!”而冈日森格却抑制不住地哭起来:烂了,烂了,我的亲孙子的一只眼睛被我打烂了。哭着哭着,地狱食肉魔的疼痛就蔓延到了它身上,利牙咬啮一样折磨着它的心。它心说不打了,不打了,就让亲孙子咬死我算了。它沉重地低下头,愧疚地呆立着,等待着死,等待着用交出生命的办法实现亲爷爷对亲孙子的忍让。
白兰狼群饿了,掠食的欲望愈加强烈,而由欲望产生的胆量和力量也跟着机会同时出现在眼前。机会不是一两个孩子离开寄宿学校朝它们走来,而是风的转向。原来的风是迎面来的,狼群能闻到藏獒的味道,藏獒闻不到狼群的味道,现在的风突然倒刮而去,只让藏獒闻到了狼群的味道,狼群却闻不到藏獒的味道。立刻有藏獒叫起来,这一叫就暴露了它们的实力:趴卧在寄宿学校帐房前的几只大藏獒不是全部都叫,能叫的藏獒也不是吼声如雷,气冲牛斗,而是虚弱不堪,有气无力。黑命主狼王立刻明白过来,懊悔得连连刨着后爪:白白地窥伺和忍耐了这么久,原来这些藏獒都是毫无战斗力的,大概是老者,或者是伤者和病者。黑命主狼王一跃而出,站在草冈的最高端,放肆地嗥叫了一声。狼们纷纷跳出了隐蔽的草丛和土丘,也像黑命主狼王一样嗥叫起来。
地狱食肉魔觉得事情不妙,大幅度甩动着獒头,撕裂了冈日森格的脖子,然后风快地向左转了一个圈。左边是它从来没有见过的黑暗,它发现用急速转圈的方式可以使黑暗消失,但只要停下来,黑暗就又会出现。它烦躁地喊起来,似乎想喊来主人帮忙,把左眼的光明复原给它。主人勒格红卫没有过来,只是焦急而恶毒地喊着:“咬啊,往死里咬啊,快一点,你耽搁什么?”在勒格红卫看来,他的地狱食肉魔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咬死对方,并不是它不能,而是它不想。地狱食肉魔听明白了,又向右转着圈,用一只眼睛对准了冈日森格,才发现对方已经后退到五米之外,正在一边喘息一边流泪。不,不能给它喘息的机会,地狱食肉魔一跃而起,用一只眼睛喷吐着更加强烈的王霸之气、雄烈之风,扑向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伤害了它的藏獒——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
3
冈日森格蓦然一阵颤抖,生命的本能给了它不想死亡的催动,它一下子又回到了最初的清醒:自己的亲孙子要杀死的可不光是自己,是西结古草原所有的藏獒。它是獒王,不管对方是谁,是亲孙子,还是亲儿子,它都不能容忍对方得逞。更何况已经部分得逞了,那么多西结古藏獒已经死掉了,凶手既然是它的亲孙子,就更应该由它来亲自惩罚。冈日森格一跃而起,带着滴沥不止的血脖子,朝着自己的右边、对方的左边闪避而去,一闪就闪到了地狱食肉魔左眼的黑暗中。地狱食肉魔只好停下来向左旋转,一转就又看见了冈日森格,正要直扑过去,冈日森格倏忽一闪,又躲进了它的黑暗。这样重复了几次后,灵性的地狱食肉魔突然开始向右旋转,转了半圈,然后直扑过去,正好扑到了还在朝自己右边闪避的冈日森格身上。地狱食肉魔张嘴就咬,一口咬在了冈日森格的右耳朵上,差一点把整个耳朵撕下来。
冈日森格答应似的叫了一声。尽管它胸怀里充满了恋旧和恋亲的情愫,不忍心以敌手的姿态面对一只和自己亲缘相连的藏獒,但它是獒王,它比谁都清楚,既然草原上的人决不放弃争抢和对抗,如果自己还不出击,接下来的时间里地狱食肉魔将毫不留情地咬死自己,然后风扫残云般地咬死所有的西结古藏獒。它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不想让西结古领地狗群就这样走向覆没,它必须阻止,不管它有没有能力阻止。冈日森格眯上眼睛,仰望空中最遥远的明亮,喟然一声长啸,把一只老獒王满腹满胸的惆怅和历经沧桑的悲凉呼了出去,然后像一个孩子一样,忽闪着泪眼,好奇而审慎地走向了它的亲缘后代地狱食肉魔。这一刻,它的内心突然豪烈起来,已经不仅仅是为许许多多被地狱食肉魔咬死的藏獒报仇了,也不仅仅是为了听命于西结古人的意志,服从于西结古人的需要了。冈日森格用苍老的身躯支撑着勇毅者的尊严和一个獒王的神圣职责,在预知到自己就要战死的情况下,坦然冷静地走上了血性之路、厮杀之路。
冈日森格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突然意识到,现在的问题根本就不是它应该不应该惩罚自己的亲孙子,而是它有没有能力实施惩罚,即使亲孙子瞎了一只眼睛,最大的可能仍然是自己被对方一口咬死。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用亲爷爷和亲孙子的关系干扰自己呢?忘掉它,忘掉它,忘掉它就是自己的亲孙子。冈日森格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在了对方的眼睛上,想把对方的右眼也打出鲜血和黑暗来,但坚硬的爪子刚要伸出去,对方就敏锐地躲开了。冈日森格愣了一下,当它确认地狱食肉魔真的躲开了它的打击时,突然就兴奋起来。变了,变了,局势终于变了。此前一直是它被动地回避着地狱食肉魔,现在地狱食肉魔开始被动地回避它了,这说明对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弱点,而对弱点的回避既可以是保护自己,也可以是暴露自己,甚至保护和暴露是同时出现的,当它集中精力保护这一边时,也就等于暴露了那一边。
冈日森格发出了一阵“呜呜”声,它为自己必须和亲人决斗而悲痛不已。它掩饰不住伤心地抛洒着泪水,望了望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用亮晶晶的眼光送去了一只老獒王的乞求:人们啊,能不能放弃仇恨,放弃对抗呢?它知道只要人类不需要它们打斗,它们就没有厮杀的责任,就可以相安无事,和平共处了。但班玛多吉不仅没有放弃的意思,反而朝它有力地挥着手,声嘶力竭地喊道:“冈日森格,拿出獒王的威风来,现在我们只能靠你了,上啊,快给我上啊。”只有父亲的声音是温暖而体贴的:“冈日森格,你老了,你就认输吧,不要再打了。”冈日森格知道父亲的话是不算数的,感激地回应了一声,再次望了望班玛多吉,这是最后一次乞求:能不能放弃,放弃仇恨?班玛多吉坚持不懈地挥手督促着:“上,给我上!”
冈日森格后退了几步,往右边一跳,又往右边一跳。地狱食肉魔赶紧向左,一再地向左。就在这个时候,冈日森格突然改变了跳跃的方向,猛地靠向了自己的左边、对方的右边,然后大水决堤似的扑了过来。地狱食肉魔没想到对方的扑咬并没有选择自己的弱点,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到右边,但已经晚了,在它防御的牙齿撕住冈日森格的肩膀时,冈日森格进攻的牙齿已经提前插进了它的脖颈,开始猛烈撕咬。撕咬是有效的,虽然脖颈上是很结实的皮肉,但毕竟比对方肩膀上的皮肉要柔软薄嫩一些,冈日森格咬烂了它,终于发现自己的牙齿还可以年轻,还可以成为利器而让对方忍受伤残之痛。它想拼命切割,扩大战果,感觉自己的肩膀也正在痛苦地开裂,奋身一跳,退了回来。
死亡即刻就会发生。父亲尖叫着:“冈日森格,你怎么了?”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叹息道:“完了完了,连冈日森格也完了,我们现在靠谁去战斗?”匆匆赶来的勒格红卫看到地狱食肉魔已经咬住了冈日森格的喉咙,惊讶地“啊”了一声,接着又阴险地放起了冷箭:“咬死它,它就是獒王冈日森格。”勒格红卫的声音让冈日森格翻起了眼皮,它翻起眼皮不是为了看清对方,而是为了看不清对方。它泪眼蒙眬,发现这位昔日的主人已经模糊,关于往事的记忆也已经模糊,清晰呈现的只有天塌地陷的危机。它不顾一切地掉转了身子,一头顶开地狱食肉魔,“訇訇”大叫,仿佛突然之间,它就不再惦记勒格红卫是它曾经的主人,也不再顾忌地狱食肉魔跟它的亲缘关系了。地狱食肉魔后退了一步,意识到冈日森格居然顶撞了自己,就暴怒地一连跳了好几下,好像是说:死定了,死定了,你今天死定了。
地狱食肉魔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受了重伤,好像有点奇怪:被牙齿咬伤的样子居然是这样不舒服。它摇晃着头颅,想看到脖颈受伤的地方,可是它看不到,又伸出舌头,想舔一舔伤口,怎么使劲也舔不上,于是就瞋目而视,怒吼着扑了过去。它的扑咬神速而准确,没等冈日森格做出躲到右边还是左边的选择,就被它一口咬在了脖子上。但冈日森格似乎并不在乎对方的撕咬,或者它期待的就是对方的撕咬,它伸出爪子,打向对方的右眼,想让所有的光明都离开对方。地狱食肉魔赶紧松口,后退一步,晃开它的爪子,突然跳起来,试图用沉重的身子把对方死死摁在地上。冈日森格闪开了,闪进了地狱食肉魔一只眼睛看不见的地方,迅速拉开距离,张嘴吐舌地大喘了一口气。
冈日森格没有动,就像承受调皮孩子的游戏打闹一样,张大嘴巴,吐着舌头,仁爱地哈着气。地狱食肉魔一口咬在了冈日森格的脖子上,立刻就很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采取一击毙命的战术,为什么要来一次试探?试探被对方当成了无能的表现,瞧瞧,对方根本就不在乎。地狱食肉魔迅速退回去,奋力助跑着,再一次扑了过来。这是一次真正的进攻,目标:喉咙。冈日森格的喉咙很容易就被血嘴利牙噙住了,但是地狱食肉魔没有立即咬合,它有些诧异:这只外表高拔强悍得堪与自己媲美的藏獒,死到临头了,怎么还不反抗?不反抗是它害怕了,既然害怕,为什么又不躲闪?诧异让地狱食肉魔放松了进攻,没有用最快的速度咬死冈日森格。面对敌手历来都是冷酷残暴的冈日森格,这时候拿出了老爷爷的温情和宽厚,即使感到了喉咙的疼痛,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击的举动。
地狱食肉魔朝右转了一圈,才看到冈日森格,愤极恨深地盯着它。冈日森格喘息已定,傲然而立,似乎已经不再苍老了,它自己的感觉是这样,所有人、所有狗的感觉都是这样。它的亲孙子地狱食肉魔冷酷无度的雄野和汪洋恣肆的猛恶刺激了它,它那来源于雪山草原的灵性再造了它,那么多人、那么多狗的期待推动着它,它以年轻人的姿态开始了接下来的打斗。它扑向了地狱食肉魔,飞翔的速度,鹰鹫俯冲的速度,好像青春回来了,雪山狮子回来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昂奋地喊起来:“獒多吉,獒多吉,冈日森格加油啊,咬死这畜生!”他这么喊的时候,好像冈日森格不是畜生而是人。父亲也喊起来,一如既往地充满了担忧:“小心啊,冈日森格。”
父亲和班玛多吉看出獒王冈日森格想把各路外来的骑手堵挡在这里,不禁有些诧异:为什么是这里?地狱食肉魔一转眼来到了离西结古领地狗群十多米的地方,冲着冈日森格发出了一阵挑战似的咆哮。獒王冈日森格无奈地摆出了应战的架势。它已经闻到身后不远处就是麦书记和丹增活佛的味道,必须在这里挡住所有的危险。它朝着地狱食肉魔走去,也朝着不幸走去。不幸的原因还是它那灵敏的嗅觉和超凡的记忆,它更加切实地感觉到,地狱食肉魔的气息不仅是熟悉的,更是亲切的,亲切得就像自己的气息,就像妻子大黑獒那日的气息。它疑虑重重地朝前走了几步,坐下来,轻轻摇着尾巴。而丧失了记忆的地狱食肉魔永远是简单的,在它看来,摇尾就是屈从,屈从就是死亡,它活着就是为了让别的藏獒死亡。它按照勒格红卫灌注在它骨血里的仇恨与毁灭的法则,猛恶地扑向了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的俯冲是充满了迷惑的,当地狱食肉魔判断着左边还是右边的时候,它却从上边崩塌而下。冈日森格当然不会指望自己一下子压住并一口咬死对方,它的想法是这样的:对方躲向哪边,它就从哪边进攻,要是对方原地不动,它就落到对方后面,咬掉它的尾巴。但地狱食肉魔毕竟是一只妖气、鬼气、神气、霸气集于一身的藏獒,仰头一看,便做出了一个让冈日森格措手不及的举动,那就是原地跳起,用自己平阔的脊背迎接冈日森格的踩踏。已经来不及躲开了,冈日森格是飞翔的,也是失重的,踩住对方脊背的一刹那,它就失去了平衡,被对方掀翻在了地上。侥幸的是,地狱食肉魔忘了自己的左眼已经看不见,当它把冈日森格掀翻到自己左边的时候,也就失去了一个一刀送命的机会。它扑了过去,却只是凭着感觉扑向了冈日森格的喉咙。而冈日森格的老辣就在于它完全预知了对方的举动,翻倒在地的时候,它强迫自己侧身背对着地狱食肉魔。地狱食肉魔张嘴就咬,然后甩动头颅,一阵猛烈的撕扯,撕扯出了一股鲜血和一地金色獒毛,这才意识到自己咬住的根本就不是喉咙,而是后脑。冈日森格的后脑是坚固的,就算对方的利牙是钢铁铸就,也无法顷刻洞穿骨头。地狱食肉魔愤激而失去理智地蹬了冈日森格一爪子。冈日森格借力一滚,滚出了撕咬范围,忽地站起来,晃了晃头,把后脑上的鲜血晃得四下飞溅。
数百只蓝马鸡飞起来,盘旋了一阵,又落进了草丛。它们不怕人,只是因为好奇,才要凌空看一看,咕咕地叫几声,以示这个地盘是它们的。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不理解,一再地询问父亲:“我们这是去干什么,为什么要停在这里?”父亲说:“我怎么知道,你最好亲自问问冈日森格。”冈日森格的回答就是不仅自己守在了这里,也让领地狗群一溜儿排开守在了这里。班玛多吉看出这是一个准备打斗的阵势,也就不再多问了,带领骑手,站到领地狗群后面,静静地望着前面。没过一个小时,蓝马鸡草洼就人影幢幢了。先是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走来,接着又出现了东结古骑手和领地狗、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这些人还没走到跟前,就传来了地狱食肉魔的吼叫。地狱食肉魔沿着野驴河快速奔跑着,把主人勒格红卫甩出去老远,它是前来打斗的,它一遇到别的藏獒的挑战就会激动得恨不得把浑身的所有细胞都变成血盆大口。蓝马鸡们再次飞起来,一片“咕咕”声: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狗。
地狱食肉魔恶狠狠地吼叫着,朝前扑去,发现对方影子一样闪向了自己看不见的左边,突然又改变主意,身子朝左一摆,拔腿奔跑起来。它跑了一圈,然后跑向了冈日森格,在它的想象里,这样的奔跑就是追击,冈日森格必然会躲闪,而躲闪就是逃跑,只要形成追逃局面,它就不怕对方利用自己一只眼睛看不见的弱点转眼消失而后快速偷袭了。冈日森格的确跑起来,但并没有跑多远,它就直上直下地蹦跃而起,让来不及刹住的地狱食肉魔从自己下面噌地蹿了过去,把屁股格外愚蠢地亮给了它。冈日森格落到地上,兴奋地叫了一声,立刻又明白,它们是高手对决,真正的愚蠢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尽管如此,它还是按照自己的愿望,朝着地狱食肉魔的尾巴扑了过去。地狱食肉魔前腿一撑,后腿一蹬,神速地朝后蹦过来,落地的时候重重压在了冈日森格身上。冈日森格被压得趴下了,吼叫了一声,绷直四腿,使劲支撑起了身子。它很奇怪,它居然把身量超过自己的地狱食肉魔驮起来了。地狱食肉魔也很奇怪:这个不再老态龙钟的老家伙,怎么有着比年轻藏獒还要大的力气?它在冈日森格背上啃了一口,俯下身子,直把利牙快速伸向对方的喉咙。冈日森格往前拼命一跳,摆脱了它,转过身来,扑了一下,却又矫健地朝后退去,在十步远的地方立定脚跟,用冷飕飕的眼光望着地狱食肉魔。
父亲发现,冈日森格是走向碉房山的。大概除了冈日森格,跟在它身后的所有人所有狗都没有想到,从这里到碉房山,必然要经过行刑台,各路骑手追逐搜寻的那个人——拥有藏巴拉索罗的麦书记,正在行刑台上平静地等待着他们。陪伴着他的还有丹增活佛。而走向行刑台必然要经过蓝马鸡草洼。这里一面是野驴河,三面是缓缓起伏的草梁,翻上前面的草梁,踏上漫漫平野前走一公里,就是行刑台了。好像行刑台是个深奥的殿堂,蓝马鸡草洼便是进入殿堂的门户。冈日森格带着西结古领地狗和西结古骑手来到这里时,还没有一个外来的骑手和一只外来的藏獒经过这里。冈日森格以守卫者的本能,站在门户前不走了。
地狱食肉魔从一只眼睛里激射着焰火,仿佛要把自己、把敌手、把整个世界都要燃烧起来,而燃烧的方式就是斜着身子朝前扑咬。冈日森格立刻发现自己已经不可能躲到对方左眼看不见的地方去了,也不可能拿出看家的闪避本领,脱离急如星火的危险,对方的扑咬太不可思议了,速度是没有见过的,一只眼睛关照的面积也是没有见过的,它只能迎扑而去,只能承受死亡。然而死亡是公道的,对谁都不会例外,在纠缠冈日森格的时候,必然也会去纠缠地狱食肉魔。冈日森格突然意识到,地狱食肉魔既然斜着身子消除了左眼看不见的弱点,那就不可避免地把整个腰腹暴露给了它,接下来的厮打中,不管地狱食肉魔的牙齿咬在它的什么地方,它都有可能把自己的牙齿或者前爪捅向地狱食肉魔的要害处。冈日森格坦坦然然做好了用死亡换取死亡的准备,看到地狱食肉魔倏忽而来,猛然伸出了自己的前爪。
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嗅着赤骝马留下来的味道,朝着狼道峡的方向走去。它走得有些吃力,因为它想快走,想跑起来,但是它根本快不了,也跑不起来,它老了,它在跟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和东结古獒王大金獒昭戈的打斗中多处受伤,流了很多血,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恢复,看着它就觉得它是软的、酥的、乏力的,肌肉和骨头就像抖动的毛发,都能随风飘起来。父亲牵着大黑马,跟在冈日森格身后,不停地说:“你不要追了,你停下来休息,我带着领地狗群去追。”冈日森格没有停下,它听懂了父亲的话,就越发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义不容辞。它走着走着,身子一歪摔倒了,挣扎着爬起来,再往前走时,不禁沮丧得呻吟了一声。它嗅着空气,看了看远方,突然凝神不动了。一会儿,它冲着天空“嗷啊嗷啊”叫起来,然后使劲迈开了步子。
事情果然就像冈日森格预想的那样发生了,地狱食肉魔咬住了冈日森格的脖子,冈日森格用前爪捅向了对方的上腹。皮肉瞬间破裂了,是冈日森格的皮肉,也是地狱食肉魔的皮肉。但破裂并没有深入下去,也没有扩大开来,地狱食肉魔从来不准备同归于尽,它只想让对方死,不想让自己再受到任何致命的伤害,所以它立马松口了,一松口,对方的前爪也立马离开了它的上腹。它狂吼一声,连连后退,又奔扑而去,看到冈日森格已经躲开,便四肢蹭着地面,蓦地停下,然后又跳起来,以铺天盖地的气势,龇出蛮恶的牙刀瞄准了对方的喉咙,伸出酷虐的四爪瞄准了对方的肚腹。
2
冈日森格本能地躲了一下,发现躲闪是更快的死亡,赶紧又不动了。不,不是不动,而是原地翻倒,主动把已经受伤的喉咙亮给了对方的牙刀,把薄软透明的肚腹亮给了对方的坚爪,然后朝上丫杈起了自己的四肢。又是一次自杀性抵抗,冈日森格期待在自己猝然死去的时候,也用自己并没有老化的爪子,掏出对方的肠子。鲜血,鲜血,它已经忘记了地狱食肉魔是自己的亲孙子,它渴望看到对方的鲜血,渴望自己的生命在最后的时刻挣扎出最有光彩的血性和阳刚。它的四只爪子直挺挺地翘起着,明白如话地告诉对方:你就成全了我吧,让我老当益壮一回,让我耄马嘶风一次。地狱食肉魔立刻看懂了,哪里会有成全之心,在空中缩起身子,歪斜了一下,躲开对方的四肢,却伸直了自己的四肢。它知道落地的时候,自己的后爪会捅入对方的肚腹,前爪会踩住对方的胸脯,而牙刀的指向必然是喉咙,啊,喉咙,所有的野兽都格外钟情的敌手的喉咙。
巴俄秋珠和上阿妈骑手们远远注视着多吉来吧和红额斑狼群,惊奇胜过恐惧:狼群居然救了多吉来吧,为什么?多吉来吧顺着洼地,绕开草冈往前走着,不时地顾望着红额斑狼群,是感激,是和平的信息。红额斑头狼用嗥叫送别着它,整个红额斑狼群都用嗥叫送别着它。多吉来吧听懂了,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深意长的眼光望着狼群,似乎意识到天然仇杀的敌人、祖祖辈辈撕咬夺命的对手,原来是可以兄弟般互相关照的。一丝悲哀油然而生:藏獒惨不惨啊,连狼都开始保护它了。多吉来吧带着被感动的眼泪,发出了一阵狼一样的嗥叫,嗥着嗥着,它就跑起来,直奔寄宿学校。它不停地催逼着自己:赶紧啊,赶紧啊,说不定早就耽搁了,孩子们已经被狼群咬死了。
冈日森格意识到自己的渴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忽地蜷起四肢,沮丧得差一点要哭。但经验和沉着在这个以命相搏的时刻仍然成了它最忠实的朋友,它的王者之风里突然滋生出一股悍匪之气,让它的抗争既是阴毒的,又是无为的,似有似无,亦真亦幻,完全是化境的体现,在无知无觉、无他无我中成就了它蓄积一生的辉煌。能量和智慧出来了,冈日森格居然用蜷起的后腿挡住了对方的后腿,用蜷起的一只前爪护住了自己的喉咙,只把胸脯挺给了对方,而胸脯是坚固的,是到死也不会钙化碎裂的。就在地狱食肉魔踩住胸脯的刹那,冈日森格把另一只前爪伸了出去,似乎是无意识的舒展,却舒展出了藏獒生命的全部强悍。奏效了,不可能不奏效,原因是地狱食肉魔太狂猛、太专一、太想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冈日森格的性命了。冈日森格又一次把前爪准确捣向了地狱食肉魔的眼睛,这一次是右眼,右边的眼珠顿时凹了进去,血从眼皮底下渗出来,很快糊住了眼睛。白昼瞬间消失,仿佛地狱食肉魔一口咬住的不是敌手而是黑暗,黑暗牢牢粘住了它,即使它有力拔山、气盖世的能量也摆脱不掉了。
但是狼群没有让巴俄秋珠喊出“一二三”来,它们扑过去了,首先是红额斑头狼,带着一股迅疾的罡风扑过去了。多吉来吧以为是扑向自己的,回身就咬,却看到狼们一匹匹从自己身边飞驰而过,扑向了枪口,扑向了上阿妈骑手。枪声啪啦啦的,就像是对骨头断裂的模仿,两匹狼顿时栽倒在地。骑手们事先没有瞄准狼,大部分叉子枪打偏了,再装弹药是来不及的,群狼已经到了跟前,咆哮如雷,扑咬如风,就是骑手不怕,那些马也怕得要死,坐骑们纷纷掉转了身子,一口气跑下了草冈。追撵多吉来吧时一直消极怠工的上阿妈领地狗这个时候才赶到,看到狼群扑向了主人,大吼大叫着冲了过来。红额斑头狼的指挥张弛有度,没等上阿妈领地狗靠近,它就发出了一声停止扑咬的尖嗥。狼群赶紧后撤,顺着草冈一路狂驰,跑上了另一座草冈,停下来再看多吉来吧时,发现它已经离开那里,奔向了一处洼地。
这是穿越火墙刀田的气派,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突然发现,自己获胜的机会已经出现。它从地狱食肉魔的屠杀之中脱身而去,喘了一口气,安闲地仰头看了看天。天上乌云笼罩,万里无蓝,风在阴沉沉的草原上悄然止息,好像一点徐徐来去的情绪也没有了。没有了就好,它就可以在任何一个方向接近地狱食肉魔而不会被对方闻到味道。地狱食肉魔一直在急速旋转,朝左转几圈,再朝右转几圈,以为这样转来转去,光明就会出现。它瞎了,两只眼睛都瞎了,而在它的概念里,却没有瞎眼这一说。它不理解这到底怎么了,使劲用鼻子嗅着,想嗅到主人的气息,然后走过去,问问他:我到底怎么了?快帮帮我。但它没料到的是,它听到了主人的骂声:“咬啊咬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去咬啊!”它感觉到主人的脚尖在踢它,踢在它的伤口上。它疼痛难忍,比冈日森格的撕咬更加疼痛,这是它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连心的疼痛。它转身寻找冈日森格的气息,准备服从主人的命令做最后一次扑咬。它知道一定是最后一次,失去生命的只能是它自己。
前有狼群,后有叉子枪,多吉来吧朝前吼了一声,又朝后吼了一声,看到双方一方比一方冷酷凶恶,突然就伤心地呜咽起来:狼群包围了寄宿学校,孩子们就要死去,主人汉扎西还没有见上一面,妻子大黑獒果日更不知凶吉如何,它却已经失去了希望,失去了活命的机会。它千里奔波,回援故乡,到头来却是一事无成,就为了做枪的活靶、狼的美味?多吉来吧走向上阿妈骑手,觉得宁肯让人打死,也不能让狼群咬死。巴俄秋珠紧张地看看自己两边的骑手,大声说:“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开枪。”骑手们应和着,一个个闭上一只眼,扣住了扳机。
地狱食肉魔仰天一声长啸,冈日森格和所有的领地狗以及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它虎落平阳的悲凉。地狱食肉魔浑身绷紧的肌肉忽然松懈下来,竖起耳朵努力倾听着什么。所有旁观的人和藏獒也都跟随它倾听,但什么都没听见,除了草原上流动的风和草叶上跳荡的阳光。地狱食肉魔流血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眼泪,它听见了主人的哭声。那哭声不在空气中,而在主人的胸腔里。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它熟悉主人的胸腔,就只有它能够从主人的胸腔里听出和冷漠的表情截然不同的心思。那是一个情感丰富的深处,却从来不会呈现在主人脸上。它知道,主人的脸,永远只需要一种表情:冷漠无情。
草冈连着草冈的地形对多吉来吧是有利的,对狼也是有利的,多吉来吧逃亡的地方,也正好是被它刚刚追撵的红额斑狼群逃亡的地方。它翻过了一座草冈,又翻过了一座草冈,第六座草冈刚刚翻过去,就看到这股大狼群,密密匝匝地堵挡在它面前。多吉来吧停下了,它只能停下,它已经失去了刚才那种山呼海啸、势不可当的威猛气势,一副抱头鼠窜、见缝就钻的可怜样子。这个样子的藏獒,一旦闯进狼群,立刻就是肉糜。多吉来吧呆愣着,还没有想好怎么办,巴俄秋珠就带着骑手追过来,恶毒地端起了一杆杆叉子枪。狼们幸灾乐祸地看着多吉来吧,又万分警惕地看着那些和藏獒一样狰狞的枪,但很快就放松了,它们看到所有的枪口对准的都是多吉来吧,而不是狼。狼群大胆地朝前移动着,走在最前面的是红额斑头狼。红额斑头狼把狼头高高昂起,居然停在了离多吉来吧只有七八米的地方,似乎在傲慢地告诉多吉来吧:你就要死了,我们是来吃肉的。
地狱食肉魔丢下冈日森格,缓缓走过去,卧倒在勒格红卫身边,把泣血的头,埋在主人腿间。它轻轻舔舐主人的脚面,感觉到主人的手掌落在自己后脑上,无声地传递着他的指令:去吧。地狱食肉魔站起身,忽然仰天狂叫。所有的人和狗都惊诧不已,因为这狂叫的基调已不是悲凉,恍惚中,似乎有欣喜,仿佛地狱食肉魔得到了丰厚的奖赏。没有谁能够明白地狱食肉魔的心境,因为没有谁能从它主人冷酷的脸上看出他的心声。勒格红卫看着地狱食肉魔,忍不住哭出了声。他的复仇的利器已经夭折,不,不仅仅是复仇的利器,更是几年来相依为命的伙伴——他的生命的寄托、他的感情的全部,已经陷入不能自拔的黑暗中了。一种幻灭的感觉击打着他的灵魂,让他情不自禁地有了死别的悲伤。勒格红卫哭着,有一声没一声,就要断气似的。他当然比地狱食肉魔更清楚发生了什么,一只瞎了双眼的藏獒不可能有活下去的希望,接着便是死亡。
西结古草原上,刚刚还是狼群的逃命,转眼又是一代悍獒多吉来吧的逃命了。多吉来吧拼命地逃着,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拼命地追着。马本来就比藏獒跑得快,加上多吉来吧越来越倦怠的体力,距离渐渐缩小了。多吉来吧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朝右拐去,跑上了一座马鞍形的草冈。马的速度顿时受到了限制,距离又拉开了。巴俄秋珠朝着多吉来吧开了一枪,看没有打着,喊道:“快啊,快啊!”然后扬鞭催马,跑上了马鞍形草冈的低凹处,一看前面还是草冈,愤怒地叫着:“獒多吉,獒多吉!”催促上阿妈领地狗追上去堵住多吉来吧。上阿妈领地狗箭镞一样嗖嗖嗖地冲向了前方。多吉来吧是机智的,它把上阿妈骑手引到了一个草冈连着草冈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抑制了马的奔跑,使它暂时摆脱了枪的威胁,至于追上来的上阿妈领地狗群,它是不怕的,不就是牙刀和爪子嘛,不就是力量和速度嘛,它多吉来吧从来不惧怕,也从来不缺乏。而上阿妈领地狗群似乎也不想给多吉来吧造成致命的威胁,都是追而不近、近而不咬的。但是上阿妈领地狗的客气并没有给多吉来吧带来好运,很快就是无路可逃——狼群出现了。
地狱食肉魔的叫声变得愤恨而凄惨,就像飞来的利牙,一下子咬穿了冈日森格的心。冈日森格又想起了不该想起的:这只被自己打瞎了两只眼的藏獒,这个此刻在痛苦中几近疯狂的劲敌,原来是自己的亲孙子。冈日森格心里一阵难过,哗哗地流着泪。但此刻它不糊涂,它越来越清醒:既然两只眼都瞎了,就不能再活着了,这样活着的痛苦是任何生命都无力承受的。冈日森格走了过去,在三步远的地方盯着地狱食肉魔,突然号哭一声,扑了过去。冈日森格哭一声,扑一下,这一扑是喉咙,下一扑还是喉咙,第三扑第四扑都是喉咙,每一扑都是正中目标,即使对方有坚厚的皮肉,也经不住三番五次的撕咬。地狱食肉魔在黑暗中怒吼着,暴跳着,胡乱撕咬着,把鲜血的缓慢流淌变成了泉眼的喷涌,很快无力了,安静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了。冈日森格的哭声更痛更苦,“哦哦哦”的,仿佛是说:死吧,亲孙子你赶快死吧,你现在只能死了,你为什么要变成魔鬼啊,你只能死了。但是地狱食肉魔没有赶快死,出于本能,它还想活着,还想搏杀,它的生命、它的血脉就是为了搏杀。
多吉来吧的回答是一声刚猛的吼叫。巴俄秋珠冷笑一声说:“你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会碰到我们?因为你的死期到了。”说着从背上取下了枪,喊道,“骑手们,快快瞄准这家伙,我们的藏獒没有一只能打过它。”骑手们纷纷取枪在手。多吉来吧蹦跳而起,巴俄秋珠以为它要扑过来,正要端枪射击,却见它转身就跑。多吉来吧知道,现在不是莽撞的时候,寄宿学校的孩子们等着它。“追!”巴俄秋珠狂叫一声。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疯追而去。
最后的交锋出现在十分钟以后,大家都以为就要断气的地狱食肉魔突然站了起来,又开始旋转,虽然是笨拙的,却旋起了一阵血腥浓烈的风。随着风的指引,它找到了冈日森格的位置,像一块从高山顶上滚下来的岩石,呼啸着扑了过去。蹲踞在地上的冈日森格没想到亲孙子地狱食肉魔最后的挣扎来得如此猛烈迅急、威武不屈,来不及反应就被它咬住了,好在咬住的不是喉咙,亲孙子瞎了,看不见敌手的喉咙在哪里,只能碰到什么咬什么。冈日森格赶紧跳开,顾不上查看一下自己胸脯上的伤口,就绕到对方侧面,反扑过去,一头撞翻了因失血过多而眩晕不止的地狱食肉魔。地狱食肉魔耻辱地仰面朝天,挣扎着想站起来。冈日森格知道耻辱对一只伟大的藏獒是多么痛苦,迅速跳过去,带着惯性、带着全身的重量,用坚腿尖爪对准地狱食肉魔柔软的肚子狠狠一掏,便掏出了一个滋血冒气的黑窟窿。
多吉来吧这时正从上阿妈骑手的侧翼插过,按照习惯,它应该扑向这些外来的骑手和藏獒,但现在来不及了,寄宿学校的狼群、命在旦夕的孩子们比什么都重要,任何事情都不值得它去浪费时间。它想尽量远地离开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却没想到他们跑过来横挡在了自己面前。它不高不低、气息平稳地吼了一声,态度几乎是和蔼的,意思是:请你们让开,我要过去。上阿妈领地狗们理解了,互相看了看,并没有对着吼起来。巴俄秋珠大声说:“多吉来吧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要是知道麦书记在哪里,就带我们去。”多吉来吧没有听懂,只觉得对方的意思是挡着它不让它走,便用一种只有面对狼群时才会有的黑暗寒冷的眼光,针芒一样扎向巴俄秋珠,放浪地吼了一声。巴俄秋珠立刻很气愤:“别忘了我曾经也是西结古草原的人,你不服从我,就不是一只好藏獒。”
地狱食肉魔身上,所有的窟窿都是灵魂出窍的通道,都是死亡的象征。它就要死了,终于要在惨叫声中悲哀地死去了。临死前的最后一瞬间,地狱食肉魔听到了咬死自己的冈日森格的哭声,突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亲切,那么遥远,又那么迫近。一线光明在心底豁然闪亮,它忽然明白了:冈日森格是自己的亲人,啊亲人。冈日森格还在流泪。谁能理解它的悲痛呢?它凶暴地咬死了它已经闻出来的自己的亲孙子,它为了人的需要、人的利益咬死了自己的亲孙子,它本来准备让亲孙子咬死自己,但结果自己却咬死了亲孙子。它扬起脖子,冲着天空“呜呜呜”地失声恸哭。
巴俄秋珠带领上阿妈骑手超越西结古骑手,跑向了前面,没发现什么值得追逐的目标,又往回跑,跑着跑着,突然勒马停下了。他身后的骑手和领地狗来不及刹住,跑出去又纷纷折回来,用眼睛问道:“为什么要停下?”巴俄秋珠举起马鞭指了指左前方说:“看见了吧,那是什么?”骑手们说,早就看见了,不过是一只没有主人的藏獒。巴俄秋珠说:“那好像是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可不是一般的藏獒,它是当年的饮血王党项罗刹。我听说它被汉扎西卖到了西宁城,怎么又回来了?”巴俄秋珠想知道多吉来吧为什么在独自行走,会不会正在走向麦书记藏身的地方,便吆喝着自己的人和狗,纵马跑了过去。
父亲过去,搂住冈日森格,陪伴着它哭起来。他们哭走了白昼,哭来了星月,哭出了蓝马鸡草洼夜晚的一片悲怆。勒格红卫扑到地狱食肉魔身上,为它痛心祈祷的同时,更加绝望地跌入了难以自救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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