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在关键时刻再次坚持了它的原则:没有战术的战术是最有用的战术,没有诡计的诡计是最好的诡计。它简单而稚拙地直扑冈日森格,横着利牙飞快地插向了对方的喉咙。冈日森格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躲开,下巴一低,护住喉咙,用自己的额头迎着对方的牙齿顶了过去。嘎巴一声响,冈日森格只觉得头昏眼花、额际刺痛,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它躺倒在地上只停留了两秒钟,就挣扎着站了起来,使劲眨巴着眼睛,朝前看去,才发现上阿妈獒王也和自己一样倒了下去。也就是说,它的额头这一次经受了铁齿钢牙的攻击,也显示了无与伦比的坚硬,它烂开了额头上的皮肉,却也让对手在见识了一只立地生根的藏獒岩石一样的稳固之后,匍匐在地上了。
声音又来了,呼呼地响,是凌厉肃杀的黑色疾风,朝着冈日森格拍打而来。冈日森格忽地仰起了头,用寒冷如雪的眼光盯着上阿妈獒王。马上又是选择:是静立着不动,还是跳起来闪开?感觉告诉冈日森格:躲闪,躲闪,躲闪,你必须躲闪。但是它又想到也许感觉未必准确,就像上两次那样,它应该反其道而行之,感觉是躲闪,但它偏不躲闪。它选择了静立不动,坚定地没有跳起来。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闪电般的进攻开始了,冈日森格的选择也就闪电般地有了答案:错了,错了,冈日森格这次又错了。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很快站了起来,用舌头舔着牙齿,似乎是说:还好,牙齿没有断,就是有点疼,大概牙根受到损伤了。一般来说,藏獒身上,最坚硬的是牙齿,其次是头。但这次最坚硬的却没有拼过次坚硬的,冈日森格只是损伤了额头上的皮肉,骨头却好好的,依然完美地坚硬着。上阿妈獒王收回牙齿,闭上了嘴,眼睛放电一样瞪着对方,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冈日森格不敢对视似的避开了对方的眼光,感觉着自己脖子、屁股、额头上的伤口,看到上阿妈獒王第四次紧贴着地面,赖皮狗一样地趴下了。
这一次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咬在了冈日森格的屁股上,血从很深的窟窿里冒了出来,虽然不致命,但难以忍受的疼痛让冈日森格禁不住转着圈蹦跳了好几下,直想把屁股甩离身体,甩到雪山那边去。趁着它难受得忘了打斗,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迅速跑过去,第三次赖皮狗一样地趴了下来,依然用犀利而毒辣的眼光瞪着它。冈日森格忍住疼痛,撩起大吊眼,不屈地对视着,感觉就像强烈的阳光刺进了黑暗的眸子,顿时有了一阵眩晕。它再次发现上阿妈獒王具有如此完美的仪表,那巨獒特有的野性勃勃的灵肉组合,即使在静止不动的时候,也有奔腾呼啸的旷野气势。冈日森格喘了一口气,似乎累了,不像年轻时那样不知疲倦了。但是它知道它不能再有自认老迈的感觉,它必须年轻起来,强迫自己用最后的血性迸发出最亮的光彩。它抖动着毛发,激励着自己的各个器官,激励着浑身的每一个细胞,希望它们伟大起来、年轻起来,就像真正的獒王那样丰盈而灵动、妖娆而激荡。
冈日森格挺立在离对手十米远的地方,表面上从容镇定,心里头却一抽一抽地紧张着。从上阿妈獒王红玛瑙石的眼睛火箭一样逼射的锋锐里,它看出了这一次扑咬的分量。大概是最后一次吧,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志在必得,不是撕开冈日森格的肚腹,让它拖着肠子断命,就是咬断它的喉咙,让它气绝身亡。糟糕的是,冈日森格还没有想好:是静立着不动,还是跳起来闪开?感觉,感觉,感觉怎么越来越不对了,一会儿是静立着不动,一会儿又是跳起来闪开。那就不要依靠感觉了,依靠头脑。冈日森格甩动硕大的头脑,急切而紧张地寻找着答案:到底是静立着不动,还是跳起来闪开?
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稳住了自己,回身扫视上阿妈獒王,发现对方正在朝后退去,退了几步就趴下了,又像一只赖皮狗,紧贴着地面,死了一样。但撼人的气势依然盛大,刺人的眼光依然凛冽。冈日森格立刻发现自己又一次面临着选择:是静立着不动,还是跳起来闪开?似乎来不及思考,上阿妈獒王就已经刮起了一阵黑色狂飙,朝冈日森格压迫而来。躲闪,躲闪,躲闪,感觉告诉冈日森格,它只能躲闪。它跃然而起,改变了躲闪的节奏,跳起来赶紧落地,又跳起来赶紧落地,连续跳起了三次,落地了三次。但是很遗憾,上阿妈獒王似乎早就知道它会采用这种连续跳跃躲闪的花招,提前半秒钟扑到一个地方等着它,它刚一落地,就把牙刀送了上去。
突然,冈日森格昂扬起了身子,用琥珀色的眼睛里迸发而出的焰光炽火盯视着上阿妈獒王,告诉自己也告诉对方:惊尘溅血、一命呜呼的时刻已经来到,不是你,就是我。所有观战的人和狗都没有想到,赖皮狗一样趴在地上就要蹦跃而起的上阿妈獒王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冈日森格的应对办法是头脑与感觉的结合:既没有静立着不动,也没有跳起来闪开,而是雄风鼓荡地俯冲过去,就在上阿妈獒王准备覆盖它的前夕,把同样勇猛的覆盖还给了上阿妈獒王。成功了。冈日森格从跳起、奔扑到覆盖、撕咬,整个动作连贯得天衣无缝,就像它年轻时那样,出神入化到根本就看不出是打斗。没有声音,咆哮和厮打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只有空气的震动在不经意中变成了徐徐来去的夏日风。
冈日森格立刻面临着选择:是静立着不动,还是跳起来闪开?也就是说,它必须立刻判断上阿妈獒王是会按照它躲闪的路线拐着弯扑咬,还是会直截了当地扑咬?眼睛是靠不住的,只能靠感觉,冈日森格告诉自己:躲闪,躲闪,躲闪。接着就跳了起来,唰的一声响,它感觉躲闪是对的,又是唰的一声响,眼看就要落地,突然发现它错了,它不应该躲闪,它应该原地不动,因为它恰好落在了上阿妈獒王的大嘴里,而且是脖子落在了大嘴里。冈日森格大叫一声,用前爪蹬着对方的胸脯,再次跳了起来。这是一般藏獒不可能有的一次亡命之跳,它让冈日森格在死亡前的一秒钟把生命重新抓到了自己手里。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在奋力咬合的时候遗憾地错过了对方脖子上的大血管。脖子流血了,那是小血管里的血,染红了冈日森格奓起的鬣毛。
原始的恶浪淹没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野性的肉体压得它根本就喘不过气来,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依然像赖皮狗一样趴在地上,无声地惊讶着,被慑服后的钦佩左右了它的神经,它变得安静而容忍,甚至都忘了反抗和仇恨,忘了作为獒王的丢脸和屈辱,也忘了疼痛。疼痛应该来自喉咙,冈日森格一口咬住了它的喉咙,疾速而准确,简直就是一把飞刀,让上阿妈獒王眼睛都来不及眨巴一下,就皮开肉绽。死了,死了,我就要死了。上阿妈獒王心里哭泣着,它知道只要冈日森格的牙齿轻轻一阵错动,它的气管就会断裂,死亡就会从裂口中溜进来,占据它的整个身体。
上阿妈獒王趴得就像一只赖皮狗,紧贴着地面,散了架似的,好像它要重复和曲杰洛卓打斗的经历。冈日森格警惕地望着它,感觉到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一趴下来就会升起一股撼人的威逼气势,你无法仔细观察它,如果你非要仔细观察它,你的眼睛就会被无数飞针刺痛,飞针是它的眼光,它的眼光不知为什么比任何藏獒的眼光都要犀利、熠亮、毒辣、阴险。怪不得曲杰洛卓一上场就失败了,是不是上阿妈獒王的眼光刺昏了它的头呢?冈日森格正这么琢磨着,突然听到一阵声音,像是从对方眼睛里发出来的,带着红色的血光和黑色的阴光,带着风,呼呼地响起来。
但是冈日森格本该立即错动的牙齿却迟迟没有错动,好像它很愿意这样把头埋在对方浓密的獒毛里延长即将咬死对手的兴奋,或者它听到了对方心里的哭泣,有一点不忍,又有一点同病相怜:总有一天我也会被咬死的,我死的时候肯定更惨更悲。可这样的死亡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如此激烈地打斗?锋利的牙齿始终没有错动,准备就死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都有点不耐烦了,晃了一下头,催促着,又晃了一下头,还是催促着,等第三次晃头催促的时候,它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把喉咙从冈日森格的牙刀之间晃出来了。冈日森格的牙齿始终没有错动,却渐渐松动了,上阿妈獒王吃惊地望着它,似乎是说:你怎么了?你没有老糊涂吧?片刻,冈日森格朝后退去,上阿妈獒王也朝后退去,它们好像互相听到了对方的心声,都变得彬彬有礼了。
班玛多吉骑到马上喊起来:“巴俄秋珠回去吧,惹急了我们的獒王,没有你们的好下场。”巴俄秋珠大声说:“哈喇子的洞,深处在后面哩,往后看,往后看。”冈日森格胸腹大起大落地喘着粗气,眯起眼睛,一边观察对方的伤势,一边琢磨下一步的行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的脖子、肚子、腰窝三处受伤,虽然没有致命,但很重,尤其是肚皮上的那道伤,很长一截,令人揪心地滴沥着浓稠的血。上阿妈獒王也在观察自己的伤势,似乎并不觉得有多么严重,抬起头,让眼眶里含满了冷飕飕的光刀,“訇訇訇”地诅咒着冈日森格,又“刚刚刚”地威胁着冈日森格,朝后一退,突然趴下了。
上阿妈领地狗和西结古领地狗都不理解两个獒王的打斗居然会和平结束,恶狠狠地吼叫起来,就像人类的骂阵。狗叫声中夹杂着骑手们的喊声,也是恶狠狠的、不理解的。班玛多吉直着嗓子大声说:“冈日森格,你是怎么搞的?咬死它,咬死它,它是上阿妈獒王,它咬死了曲杰洛卓。”冈日森格回头看了一眼班玛多吉,似乎不想听他的话,又觉得不听不行,正在犹豫的时候,满身血污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转身走去,走到上阿妈领地狗群里去了。冈日森格望着上阿妈獒王的背影,忧伤地意识到:上阿妈獒王是不该失败的,它的失败比自己的失败更加不幸,自己会有年迈体衰做借口而继续以往的生活,它呢?它很可能就不再是上阿妈草原雄霸一代的獒王了。
两只藏獒就在空中砰然相撞,跟人摔跤一样四条前肢纠缠在了一起。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扑向对手的雷霆之力达到了高潮,而冈日森格不仅没有顶撞,反而用爪子撕扯着对方的鬣毛,仰身倒了下去。眨眼之间,上阿妈獒王从对方身上飞了过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冈日森格翻身起来,朝前一扑,咬住了对方的腰窝,大头挥动着,撕下一大片皮肉来。冈日森格不禁有些纳闷:自己这是怎么了,一开始三个回合居然都赢了,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又有了霸者之气、王者之风,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握战斗局面了。提心吊胆地观望着的班玛多吉和他的西结古骑手以及所有的西结古领地狗,都长舒一口气:原来獒王冈日森格还没有老朽到不堪一击,一进入争锋的旋涡、打斗的境界,就好像回到了年轻时代,就一如既往地威猛超凡、勇不可当了。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看到自己的獒王败北而归,策马从领地狗群后面挤过来,用马鞭抽了一下上阿妈獒王,气恼地说:“你是可以咬死它的,你要是咬不死它,我们上阿妈藏獒还有谁能咬死它?去,接着咬,一定给我咬死它。”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率真地望着巴俄秋珠,似乎想让他明白:我已经输了,我打不过英雄的西结古獒王,只能回来了。但是巴俄秋珠不明白,一再用马鞭抽着它:“去啊,去啊,赶快去啊。”上阿妈獒王再次来到了打斗场中央。空气一下子凝重了,大家都看着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站在领地狗群的边缘,半晌没有动静,似乎疲倦了,也胆怯了。身后,班玛多吉再次喊起来:“人家并没有认输,冈日森格,快上啊,为曲杰洛卓报仇。”接着是众骑手的催促,是西结古领地狗群的催促。冈日森格无可奈何地走了过去。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用一种晚辈敬仰前辈的眼神望着它,第五次趴下了,趴得还是像一只赖皮狗,紧贴着地面,散了架似的。冈日森格下意识地抖了抖鬣毛,仔细观察着它,发现这只巨型铁包金公獒已经没有最初那股撼人心魄的威逼气势了,眼睛里也少了许多那种比别的藏獒更犀利熠亮、更毒辣阴险的光亮。它不由得悲哀起来,好像前后判若两人的不是对手而是自己。
冈日森格身子略微侧了一下,让上阿妈獒王擦着身子超过了自己,然后忽地回头,牙齿正好对准了对方的肚皮,又是嗤的一声响,准确扎进了上阿妈獒王最柔软的部位,随着对方朝前奔跑的惯性,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停下了,回过身来,看了看自己肚皮上的伤痕,愤怒地咆哮着,没做任何思考,就一跃而起。冈日森格的反应之快连它自己也吃惊,它不是转身逃跑,也不是朝一边躲闪,而是迎着对手,同样也是一跃而起。但双方的一跃而起截然不同,在上阿妈獒王是斜射出去的抛物线,在冈日森格是原地跳起,直线上升,好像它已经没有力气把自己猛烈地抛掷出去了。
阵风突起,一半是血光,一半是黑光,腾腾腾地朝着冈日森格覆盖而来。已经用不着选择了,冈日森格知道它只能一动不动,如果对方想好了提前量拐着弯扑咬,那就算是自己选择正确、不战而胜,如果对方直截了当地扑咬,那它就坚强地顶住,它相信自己能够顶得住,上阿妈獒王已经没有大山倾颓一样的猛力和悍然超群的气度了。结果瞬间而至,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的判断失误了,它扑向了假如冈日森格跳起来躲闪就必然会落地的那个地方,发现什么也没有扑着,就神情迷茫地盯着冈日森格看了一会儿,似乎奇怪对方为什么是静立不动的,然后浑身疲倦地朝回走去。它喉咙、脖子、肚子、腰窝四处受伤,已经流了很多血,现在还在流血,它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冈日森格无限怜惜地看着上阿妈獒王,看到它凄凉无言地走进了上阿妈领地狗群后,所有的上阿妈骑手都发出了一阵“咝咝咝”的声音,那是失望,是鄙夷,是来自主人的冰凉冷酷的羞辱。
但冈日森格接下来的动作并不是乘风鼓浪而是迅速离开,它走了,它在扑上去咬了一口上阿妈獒王之后,莫名其妙地扬长而去了。上阿妈獒王哪里肯放过,跳起来就追,看到冈日森格头也不回,只管走去,好像根本就没有想到对手会追撵而来,就寻思如果自己不能突袭过去一口咬烂它的肚皮,那就太无能,太愚蠢,连一只普通藏狗都不如了。上阿妈獒王瞅准对方的肚皮,狂奔过去。冈日森格不为人觉察地轻轻抖了一下,它虽然不是奔逃,也没有回头,但感觉仍然保持着年轻时的敏锐和发达,它不仅知道对方追了过来,还能准确预测它离自己已经有多远,什么时候才能咬住自己的肚皮。这样的预测让它在上阿妈獒王就要挨着自己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狂奔而去的上阿妈獒王没想到它会停下来,来不及收住自己,准备咬破对方肚皮的牙齿却从肚皮旁边一滑而过,滑到前面去了。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骑马走过来,用马鞭指着它奚落道:“你就是这样给上阿妈草原争气的吗?难道上阿妈草原的肉不肥、水不甜,你吃了喝了不长力气就长毛吗?或者上阿妈草原的人对你不好,你想用自己的失败丢他们的脸?我们还有领地狗,我们还要打下去,藏巴拉索罗一定是我们的,你要是不死你就看着吧。”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仰头听着这一番比任何利牙的撕咬都厉害的奚落,就像受到了平生最严重的打击,张大了嘴,流着血水,似乎想申辩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眼睛闪射出两股失落至极的光焰,委屈地流着泪,蓦地一闭,轰然倒在了地上。
冈日森格动作迟缓地走了过去,那样子让人觉得它已经懦弱得迎风摇摆,不可能对阵刚进入壮年、风头正健、骠勇到无獒能敌的上阿妈獒王。一片吃惊,尤其是上阿妈獒王,瞪大的眼睛里一个吃惊套着另一个吃惊:你怎么还能和我对阵?而冈日森格立刻意识到对方的吃惊就是自己的机会,一股杀伐的欲望骤然左右了它的心脑,身体也随之有了反应:一停、一跳、一扑,张嘴的同时利牙龇出,嗤的一声响,居然咬住了对方的脖子。动作的协调、目标的准确连冈日森格自己也没有料到。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疼得惨叫一声,奋力朝后一跳,似乎这才意识到冈日森格是来打斗而不是来问安的,于是就更加吃惊:对方扑咬的动作看上去并不迅捷,甚至有点笨拙,怎么就一下子咬住了它的脖子呢?仔细一想,才明白在对方并不迅捷的动作中,有一种威武到超凡脱俗的气势是自己很少见过的,而且它的停、跳、扑、咬简单实用,一丝丝多余的动作都没有,老辣到脱尽了所有的花色,只有最本质的存在。上阿妈獒王立刻不敢掉以轻心了。
而在西结古领地狗群这边,冈日森格也倒了下去。它的伤并不重,它是累倒了。这样的疲累就像大棒的挥舞,从黏稠的精血里击打出了伤感和回望,让它感到它还是老了,真的老了,年轻的时光一去不复返,那种斗志旺盛、百折不挠,仿佛永远都打不死、拖不垮的精神,只能变成苦苦的记忆、恋恋怀旧的情绪了。冈日森格把整个身子贴在地上,就像必须吸附地中的精气才能恢复体力似的,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管了。它知道西结古领地狗这边,下一个出场打斗的还应该是它,因为它是赢家,它必须接受另一只上阿妈藏獒的挑战。但是它太需要休息了,它希望自己这样趴着不起来,会给双方带来一个休战的机会。
惭愧的感觉让它一直紧闭着眼睛,似乎都不愿意看到天亮。但是天还是亮了,阳光很快洒满了大地,又有许多花开出了颜色,草原比昨天更加秀丽。班玛多吉吆喝着:“獒王,獒王,你是怎么了獒王?天已经亮了,该起来战斗了。”獒王冈日森格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望了望前面的上阿妈獒王。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一夜都在打斗场中央休息,它在那里守护照顾着它的孩子小巴扎。小巴扎奄奄一息,却无人照料。上阿妈的骑手们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对胜利的等待和对藏巴拉索罗的期望中,理所当然把伤残的和死去的抛在脑后了,上阿妈獒王只好来到这里,不时地舔着小巴扎的伤口,给孩子最后一点世间的温暖。当然上阿妈獒王彻夜守在打斗场中央,也有急切巴望第二天的胜利快快来临的意思,好像不这样守着,胜利就会偷偷溜走。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远远地望着冈日森格,立刻意识到这样的暂停对自己是不利的,一旦冈日森格恢复过来,上阿妈领地狗群里,就更不会有谁能够抗衡了。巴俄秋珠吆喝起来,代替上阿妈獒王指挥着领地狗群。“你,上,就是你,给我上。”一只被巴俄秋珠用马鞭指着的大个头金獒愣怔着没有动。它不是不想上场,而是不忍离开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流血过多又被主人用奚落猛烈击打的上阿妈獒王就要昏过去了,大个头金獒正在舔着它的伤口呼唤它,这样的呼唤是必不可少的安慰,一只在鲜血中沐浴而来的藏獒如果连这一点安慰都得不到,它的精神和肉体就会迅速垮掉,不昏的也得昏,不死的也得死。“上啊。”巴俄秋珠用鞭梢抽打着大个头金獒。大个头金獒望了望满脸怒容的主人,温情无限地最后舔了一舌头獒王的伤口,看到有别的藏獒过来替它舔舐呼唤,这才离开。它不放心地回望着,跑向了打斗场中央。
后半夜是休息。人睡了,藏獒也睡了,除了哨兵。其实哨兵也睡了。人和藏獒都不担心会有趁着月黑风紧前来劫营的,在大家无意识中必然遵守的规矩里,劫营是耻辱的,是趁人不备的偷窃行为,而擂台赛是荣耀的,即使失败也是光明的失败。只有一只藏獒没有睡,那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它彻夜都在想象着黎明后的打斗,想象着上阿妈獒王、那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会如何扑咬,想象着对方那双深藏在长毛里的红玛瑙石一样的眼睛里蕴藏着如何深奥的内容。后来它又想到了自己,自己如何进攻,如何躲闪,如何不可避免地被对方咬住,如何令所有人所有狗失望地迎来殒命的下场。它老了,已经不是一个打斗的好手猛将了。它为自己的老迈惭愧着,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西结古草原的人和领地狗,还需要它发愤勇敢、挺身而出的时候,它怎么就老了呢?
大个头金獒昂起头,朝着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雷鸣般地吼叫着。冈日森格明白了,休战是不可能的,自己必须锲而不舍地战斗。它慢腾腾地站起来,身子一晃,哗地倒下去,更加瘫软地贴住了地面。它喘着粗气,喘着越来越粗的气,四肢僵硬地支撑着,给自己鼓着劲:起来,起来。庞大的身躯缓缓地崛起着,吃力地崛起着,眼看就要立住了,扑通一声,又瘫软了下去。这时就听一阵马蹄的疾响由远及近,一个急急巴巴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冈日森格,你怎么了冈日森格?”
藏巴拉索罗神宫前草色深沉的旷野里,升起了上阿妈骑手和西结古骑手的帐房。然后就是点着酥油灯宰杀羊只。双方都把羊群赶到了这里,就像古代打仗那样。牛粪火点起来了,煮羊肉的浓香弥漫在夜空里,藏獒们的口水流成了河。双方的骑手们都把最好的熟肉抛给了它们。它们吃着,知道这是人的赐予,也是人的托付,人把责任义务、流血牺牲、最后的胜利、未来的日子,统统托付给了它们,它们就得以身相许、以命相搏了。吃了肉就去喝水,在走向野驴河的时候,上阿妈领地狗和西结古领地狗之间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它们互相平静地观望着,甚至用鼻息和轻吠友好地打着招呼,秩序井然,一点张牙舞爪的举动也没有,好像离开了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的打斗场,它们就是好邻居、好朋友。
4
遥远稀疏的星光照不亮草原,这是一个黑得有点疯狂的夜晚。巴俄秋珠和他的上阿妈骑手们都觉得,看不见打斗就等于看不见胜利的过程,那是没有意思的,不如天亮了再打。班玛多吉和他的西结古骑手们欣然同意,他们巴不得这样,因为他们总不肯放弃赶走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保住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的希望,期待着一夜安静之后,能出现一个转败为胜的契机。
多吉来吧的搏杀还在继续。黑毛纷披的西宁土狗一连咬了三口,也没有咬到多吉来吧的一根毛,这才意识到它们面对的绝不是一只怯懦而无能的外乡狗。外乡狗虽然没有主动进攻,却依然表明,它是一个强大而凶险的存在。西宁土狗明智地后退了几步,看到它的同伴也都明智地后退着,便意识到它们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连咬几口,什么也没有咬到。这到底是怎样一只外乡狗呢?西宁土狗忽闪着眼睛审视起来。多吉来吧神速地躲过了这群城市狗最初的扑咬,然后蹲踞在地上,微闭了眼睛,等待着它们的第二次进攻。它锐利的眼光已经看清楚了面前的情形:这是一群乌合之众,虽然多达十五只,但能打能拼的只有不到一半,别的狗充数而已。乌合之众是没有首领的,有利的一面是你不必担心它们的进攻会讲究战略战术,不利的一面是你干掉任何一只都不意味着它们会因为失去狗王而全线崩溃。更让它不得不重视的是,这十五只狗中,有狼狗,有土狗,还有两只藏狗和两只藏獒,藏狗和藏獒都很年轻,是打斗的好手,尤其是两只藏獒,虽然看上去已经变种,但膀大腰粗、虎威凛凛的祖先遗风依然存在。多吉来吧巡视着它们,看到它们又一次咆哮起来,就知道冲锋已经开始了。
3
又是全体行动,它们伴着城里人,学着城里人,打惯了群架,不懂得挑战必须一个对一个的规矩。更何况即使知道狗类世界里曾有这样的规矩,它们也懒得唤醒记忆,严格遵守,毕竟一窝蜂的进攻会让它们胆气十足,谁都觉得自己能够咬住对手而不必担心被对手咬住,被对手咬住的只能是身边的同伴。当然奔扑的速度有慢有快,首先扑过来的还是那只黑毛纷披的西宁土狗,它是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地头蛇一般都是欺生的,这一点人和狗一样。它喊喊叫叫扑过来,朝着多吉来吧的大腿一口咬了过去。多吉来吧忽的一下闪开,翘起前肢,想要进攻,又转身让过了对方。它已经看清了西宁土狗,虽然勇敢凶猛,却一点点野性都没有,有野性的狗咬谁都是先咬喉咙的,习惯于咬腿的狗,一般来说都是看家门、抓小偷的狗,小偷见了狗就跑,狗就把腿看成了罪魁:要是腿不跑,贼能跑吗?多吉来吧,不跟它一般见识,奋力一跳,扑向了一只拦腰而来的变种藏獒。那藏獒绝对不是吃素的,身子轻轻歪了一下,歪出了一个让对手出乎意料的角度,牙刀依然是对着腰际的。多吉来吧想躲又躲不开,在一口咬住对方脊背的同时,自己的腰际也让对方一口咬住了。多吉来吧知道腰际紧连着肚子,一旦被对方刺破肚子就等于走向了失败,赶快跳起来,踩着对方的肩膀,扑向了一只年老的白胸狼狗,那儿是安全的,那儿只有它咬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咬它的份儿。
礼堂门响了,扑在墙壁上的多吉来吧猛然回头,看到一群狗排着队走了进来,忽地转身,盯住了它们。它知道它们是来干什么的,立刻变得冷静而森然,墙外的孩子、远方的主人和妻子,突然之间离开了它的牵挂,只有一种幻灭的忧伤和抽象的悲情占据着它的头脑,绵绵不尽地发酵着它对城市、对敌狗的仇恨。战斗又要开始了,这次可不仅仅是声音的对抗。当四只作为军犬的大狼狗在认输的驯服中被叫出礼堂,新来的一群城市狗开始对它咆哮时,多吉来吧就知道牙刀和利爪又要派上用场了。而在它的肩膀、屁股和肚子上,磨烂的伤口还在疼痛和流血,它龇出牙齿,感觉着伤口在肆虐中的存在,不无悲凉地摇晃着硕大的獒头,觉得自己或许是挺不过去了,这可恶的城里人带给它的可恶的伤口啊。新来的一群城市狗激动地跑来跑去,看多吉来吧似乎有些畏缩,便嚣张地扑了过来,扑在最前面的是那只黑毛纷披的西宁土狗,它张嘴就咬,又一次张嘴就咬。
果然白胸狼狗被它一口咬破了脖子,等到白胸狼狗反过来咬它时,它已经闪向一边,又和一只土狗起来。土狗个子很高,力量却不及多吉来吧的一半,伸长脖子想把对方撕碎,却被对方一爪蹬翻在了地上。但是白胸狼狗和土狗做不到的,藏獒却很容易做到,尽管它们是杂交之后变了种的。刚才咬伤了多吉来吧的那只藏獒又扑了过来,另一只藏獒也扑了过来,一左一右,夹击着多吉来吧。多吉来吧想冲到前面,摆脱夹击,却发现一只壮实的藏狗已经拦住了它的去路,它赶紧往后跳,又看到另一只更加壮实的藏狗正在它的屁股后面张牙舞爪。多吉来吧朝上看了看,只有上面才是出路,它必须跳起来,否则四只大狗的四张大嘴就会同时咬住它那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体。
黄呢大衣不理他们,走过去朝着一帮拉狗的人说:“说话可要算数啊,要是打不过,人今天晚上就得交给我们。”一个拉狗的眼镜说:“做梦去吧,这么多狗,怎么可能打不过。”男孩和女孩追到了黄呢大衣跟前,拌和着眼泪的哀求一声比一声恳切、一声比一声凄惨:“叔叔,叔叔,放了大狗吧,叔叔。”黄呢大衣瞪起眼睛:“滚滚滚滚滚!”胸前挂满像章的人走过去,把两个孩子拉到自己身边问道:“我知道这藏獒是动物园的,你们跟它是什么关系?”他们不知道怎么回答,互相看了看。女孩突然说:“大狗是我爸爸。”满胸像章的人怪怪地“哦”了一声,想哈哈大笑,突然又严肃了面孔,点点头,认真地说:“你爸爸?原来它是你爸爸,怪不得你们要救它。”说罢,走了,走到礼堂门口,看那些拉狗的人把一只只狗排成了队,就要打开门放进去。满胸像章的人拦住他们,说了几句阻止的话,却被领先的一只黑毛纷披的西宁土狗扑过来咬住了衣襟。他吓得尖叫一声,赶紧跳开了。黄呢大衣狞笑着说:“你想做叛徒是不是?咬死你。”
多吉来吧跳了起来。围住它的两只藏獒和两只藏狗预测到它要跳起来,也都一跃而起,在空中封锁了它的出路。但是它们哪里想到,多吉来吧早已预测到了它们的预测,它只是轻轻一跳,等它们奋然而起,高高地出现在头顶的时候,它却箭镞一样飞向了前面,从它们的肚子底下溜之大吉了。它们噗然落地,发现面前已是空空如也,赶紧转身寻找对手,对手却从一个它们谁也没有料到的方向扑来,一口咬住了一只变种藏獒的肚腹。这一口绝对是致命的,不仅肚腹烂了,也把肠子勾出来了。藏獒倒了下去,又挣扎着站起,以最后的力气扑向了多吉来吧。多吉来吧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跟它打下去,这只刚才咬伤了它的藏獒很快就要死了,便忽地跳到一边,眼睛一横,身子一摆,扑向了另一只变种藏獒。变种藏獒也正在扑向多吉来吧。它们谁也没想到应该主动闪开,都觉得自己的头是最硬的,碰撞的一刹那,只听咚的一声响,一个头歪了,另一个头也歪了,但一个歪得主动,一个歪得被动,被动的那个头无力地耷拉着,因为脖子已经撞断了。断了脖子的藏獒倒了下去,没有伤口没有血,但死亡却来得异常迅速。多吉来吧望着在死去的过程中拼命抽搐的藏獒,突然愣住了,毕竟它们是同类中的同类,在这远离草原的城市,早有一丝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进入了情怀。它木木地凭吊着,通过黯然神伤的眼光,送去了一只藏獒对另一只藏獒的敬礼。但它的感情太厚重,敬礼太虔诚,虔诚得伫立了半天没有动静,这让一前一后的两只藏狗从惊愣中回过神来,大喊大叫着扑向了它。
多吉来吧又一次把注意力转向了墙外的两个孩子,听了听,闻了闻,感觉了一下,然后就扑向了墙壁。它推着,抠着,哭着,叫着,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还是推着,抠着,哭着,叫着,生气地甩着爪子,似乎推不倒、抠不烂钢筋水泥的墙壁是爪子的错。礼堂外面,被黄呢大衣踢开的两个孩子又开始奔跑。他们一个拉着一个,跑着,瞅着,失望地“哎哟”着,哪儿也没有,没有一个可以放出大狗的地方,最后只好再次停在了黄呢大衣跟前,男孩跪下了,女孩也跪下了,眼泪吧嗒吧嗒的:“叔叔,叔叔,放了大狗吧,叔叔。”
两只藏狗一只咬住了它的肩膀,一个咬住了它原本就受了伤的肚腹。几乎在同时,一直十分嚣张的黑毛纷披的西宁土狗和一只灰毛狼狗扑上来咬住了它的两只后腿。多吉来吧呼出一口粗气,呼走了它的虔诚和平静,左右看了看,就像指针一样顺时间转起来。它转了一圈,甩掉了后腿上的西宁土狗和灰毛狼狗,又转了一圈,甩掉了两只藏狗,然后借着惯性转出了第三圈,等它不转的时候,牙齿已经固定在了一只藏狗的喉咙上,死亡再次发生。多吉来吧顾不得多看一眼死去的藏狗,跳起来扑向另一只藏狗,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脖子。藏狗倒地蜷身,用两只前爪激烈地蹬踏着它。多吉来吧突然不动了,任凭对方的爪子肆意蹬踏,眼睛里不期然而然地收敛了杀气,错动了一下牙齿,却没有咬断血管。是思念干扰了它,它知道对方是藏狗,知道对方或对方的祖先曾经也是草原的一员,它想到了草原,也就想到了草原上的一切,包括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它伤感地哽咽了一声,然后松开对方,眼球的血红顿时变成了粉黄,那是同命相怜和柔声询问的表示:草原上的藏狗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礼堂里只有多吉来吧的怒吼还在轰鸣,就像巨大的铁锤一下比一下沉重地夯砸着它们的脑袋。它们有些慌乱,看到对方的声音呼呼而来,吹飘了同伴身上的毛,就更有些不知所措了。黑脖子狼狗强迫自己仰起头,眼睛绷起来,闪射着最后的怒光,张大了嘴,想要再次发威,但只吼了一声,便沮丧得连连摇头。它围绕着同伴走了一圈,无可奈何地卧了下来。另外两只大狼狗也尽快卧了下来。它们就像最初被人类驯服了蛮恶的野性那样,伸直前腿,朝着依然叫嚣不止的多吉来吧鞠躬致敬。多吉来吧胜利了,用自己并不擅长,却依然葆有荒原之野和生命之丽的吼叫,吼垮了四只大狼狗。它得意地看到,和它放浪而舒展的草原的野性相比,豢养的城市的骄横永远都是弱败之属。但多吉来吧的得意转眼就消失了,它立刻又发现了自己的失败,它不叫了,不叫的时候它感到了伤口的疼痛,是钻心揪肺的那种疼痛,也是不屈不死的獒魂的疼痛——这是城市打败它的证据。城市是居心叵测的,让它伤痕累累不说,还把它关在了这里,把两个亲近它的孩子隔在了外面。
但是这只藏狗并没有读懂多吉来吧眼睛里的内容,以为那是怯懦和无能,翻身起来,胆大妄为地朝对方扑去。藏狗脑子里已经没有草原了,它在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来到了城市,城市便成了它唯一的环境。它扑向多吉来吧,也就是代表城市扑向了草原,它咬住了草原的肩膀,使劲晃动着头,想尽量大尽量深地撕开一道血口。多吉来吧甩开它,忍让地后退着。它疯狂地追过来,再次咬住了多吉来吧的肩膀。多吉来吧又一次甩开它,还是后退着。它更加疯狂地追过来,一口咬住了多吉来吧的脖子。多吉来吧甩不开它,眼看就要被它挑破大血管了,只好伸出钢钎一样的爪子,狠狠地掏了过去。
多吉来吧愣住了,顾望着四只大狼狗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场吼声之战并没有结束,它在伤情之余还必须认真对付敌手的挑衅。它回过身来,訇訇而叫,叫声豪壮,粗而不短,也是叫一声,停一下,运足了力气再开始叫,而且总是在对方叫的时候它才叫。野獒之声转眼又盖过了狼狗之吼,压迫和威逼出现了,多吉来吧用胸腔和腹腔发出的声音,再一次让对方感受到了来自荒野的王者之气、悍拔之风,那是鲜血淋漓的叫声,是用肩膀、屁股和肚子上磨烂的伤口发出的拼命之声。它没有发现,伤口大了,越来越大了。四只大狼狗中一只年轻的公狗首先感觉到了摧毁的恐怖,是声音对心智和胆魄的摧毁,它突然不叫了,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看走不出去,就又回来,望着多吉来吧,尖细地呻吟着,瘫软在了地上。它被多吉来吧用忧伤而暴怒的吼叫打倒了,这不可挽救的软弱顿时瓦解了同伴的斗志,为首的黑脖子狼狗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嗓子里嗤嗤地响起来,它不叫了,狼狗们都不叫了。
壮实的藏狗拥有宽阔的胸脯,正好给多吉来吧提供了方便,多吉来吧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掏到地方,一爪子皮肉开裂了,两爪子胸骨断开了,三爪子本来是要把藏狗的心掏出来的,但多吉来吧突然停下了,还是不忍心杀死它,毕竟是藏狗,身上还残留着雪山草原的气息,尽管很淡很淡,但对忧思难抑、肝肠寸断的多吉来吧来说,已经足够强烈了,强烈到让它迅速有了同情,有了怜惜。它放过了藏狗,知道它还能活,就顺势安慰地舔了一下对方的伤口,看对方一副万死不辞,还想厮打的样子,就宽容地躲闪着,一连退了好几步,突然感到身后一阵骚动,才发现自己退到了一只土狗的嘴边。那土狗也不想一想来到嘴边的是谁的屁股,狠狠地飞出了牙刀,牙刀进肉的瞬间,也是多吉来吧杀性暴起的时候,只听忽的一声响,土狗吃惊地发现来到嘴边的屁股突然变成了脑袋,那脑袋硕大无朋,遮住了它的全部视线,它眨巴着眼睛正琢磨应该咬向哪个地方,自己的大嘴就被一张更大的嘴包住了。两张嘴同时咬合,多吉来吧的嘴咬烂了土狗的嘴,土狗的嘴咬烂了自己的舌头。接着就是更大的不幸,那就是升天,土狗被多吉来吧叼起来,一左一右地摔了几下,它就死了,它不是摔死的,是窒息死的,多吉来吧咬住它嘴的同时,也咬住了它的鼻子,它和这个世界的联系顿时就被掐断了。
礼堂里的多吉来吧听到了,只要它把注意力集中到两个孩子身上,它就能听到墙外他们发出的任何声响,甚至都能感觉到他们在做什么。它跳着叫着,哭啊,用身体哭,用眼睛哭,用嗓子哭,这样的哭声、这种情不自禁的表达,让它突然明白,它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委屈。两个孩子已经被它看成是亲人了,它是必须有亲人并且随时准备为亲人去战斗去牺牲的,这是它活着的理由,它作为一只优秀藏獒最受不了的,就是看到和它亲近的人为了它而备受委屈,那绝对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折磨。它暴怒地蹬踏着墙壁,轰隆隆地咆哮着,把肩膀、屁股和肚子上磨烂的伤口咆哮成了嘴巴,喷吐出点点鲜血来。四只大狼狗目瞪口呆地望着它,以为这是它的一种新战法,便急急忙忙投入了迎战。新的一轮吼叫比赛又开始了,黑脖子狼狗带领它的同伴,齐声暴叫起来。这次它们运足了力气,叫一声,中间停一下,然后再运足力气叫一声。每一声都叫得结实硬梆,冲力强劲,如同汹涌的大水进入了高落差的河床,激荡连接着激荡,显得气势逼人,胸有成竹。
多吉来吧气昂昂地挺立着,用凶焰迸射的眼睛看着别的狗。狗们一片沉默,都把四条腿绷起来,做出一副随时扑咬、也随时逃跑的样子。只有刚才被多吉来吧甩掉的黑毛纷披的西宁土狗只想扑咬,不想后退,它来回奔窜在那些还能厮杀的狗之间,用一种嘶哑的声音督促着:上啊,上啊,大家一起上啊。看别的狗有动的,有不动的,便高叫着,扑一下停一下地撺掇起来,撺掇了几次后,它冒冒失失地抢先扑了过去。它从八米之外起步,扑到多吉来吧跟前,至少需要一秒半,多吉来吧完全有时间躲开,但这时多吉来吧听到了男孩的叫声,顿时就把火烧眉毛的打斗抛到了一边,仰起头望着高高的窗户。窗户玻璃上人更多了,密密麻麻就像砌起了好几面黑墙,那男孩就挤在林立的人腿之间,断断续续叫着:“大狗,大狗。”叫几声,就低下头去,把大狗现在的情形告诉窗台下仰脸站着的红衣女孩。突然男孩惊叫一声:“大狗!”又浑身抖颤、声音结巴地对女孩说:“那么多狗都扑到了大狗身上,大狗就要死了。”女孩“哇”地哭起来。
而在墙外,男孩带着女孩,沿着礼堂,跑啊跑啊,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女孩的红衣裳在跑动中变成了一条线,圈住了礼堂,绑住了水泥的墙壁。他们跑了一圈又一圈,没找到一个可以放出大狗的地方,只好停在门前,对几个守门的人说:“叔叔,你们放了大狗吧,叔叔,你们放了大狗吧。”守在门口的人不理他们,他们就哭了。其中一个胸前挂满了像章的人似乎被感动,指了指不远处站在窗台上的黄呢大衣说:“你们去求他,他是头。”两个孩子去了,双手拽着黄呢大衣的脚:“叔叔,叔叔,放了大狗吧,叔叔。”黄呢大衣觉得自己就要被拽下窗台,跳到地上呵斥道:“哪里来的小屁孩,给我滚远点。”他们没有滚,男孩跪下了,抱着黄呢大衣的腿,女孩学着男孩的样子也跪下了,也抱着他的腿:“叔叔,叔叔,放了大狗吧,叔叔。”黄呢大衣抬脚踢开了两个孩子:“去去去,去。”
黑毛纷披的西宁土狗第一个咬住了多吉来吧,多吉来吧看到对方咬住的是自己的腿,不是什么要害地方,就依然仰头望着男孩一动不动。这样的举动让那些还能厮杀的狗有些误解,它们喊喊叫叫地扑过来,围住多吉来吧,从所有的方向咬住了它,那只灰毛狼狗居然咬住了它的脖子。多吉来吧这才回过神来,吃惊地发现自己在伤感和依恋中耽搁得太久了,差一点把性命耽搁掉。它吼了一声,想跳起来,一用力,身子反而歪斜着倒了下去。一帮城市狗激动不已,它们从来没见识过这种狮子一样高大威猛的来自草原的喜马拉雅藏獒,现在不仅见识了,而且压倒咬住了。它们心情愉快,边咬边唱,甚至有两只狗肆无忌惮地踏上了多吉来吧躺倒的脊背,仰头炫耀着自己,朝着窗外的人群汪汪地叫。而那只咬住多吉来吧脖子的灰毛狼狗则把牙齿往深里扎着,发现仍然够不着大血管,就倏然松开,想换口咬住对方的喉咙。
但是多吉来吧已经顾不上眼下的吼声之战了,它依靠灵敏的嗅觉比四只大狼狗更准确地捕捉到了礼堂外面一些人从窗台上跳下去的原因:那个男孩又来了,那个女孩也来了,隔着厚厚的墙壁,它清晰地闻到了他们的味道,也猜到了两个孩子的心情。它叫起来,但已不是面对敌手的怒吼,而是依恋亲人、企盼营救的哭声了。它跑了过去,疯狂地跳了一下,窗户是够不着的,只能站起来面对墙壁。它用爪子使劲抠着,抠着,抠一下,哭一声,一直抠着,一直哭着。它的爪子曾经是坚硬的铁杵,击碎过多少冰块土石,抓破过多少野兽的厚皮,多少次帮助它完成了一只伟大藏獒的使命,维护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一代威名,可是这次,爪子不行了,它年事已高,又遇到了钢筋水泥,用尽了力气,却一点效果也没有。它着急地在墙上甩着爪子,似乎在说:不争气的爪子啊,不争气的爪子你怎么软成酥油了。
够了,够了。多吉来吧觉得自己已经窝囊够了,别人的欺负也应该到头了。它抬起了头,朝着灰毛狼狗的牙齿,把脖子一展,好像是说:给你,好好地咬啊。灰毛狼狗举牙就咬,嘎巴一声响,不知怎么搞的,它的咬合竟是上牙碰下牙,牙与牙之间,只有几根扯下来的獒毛在悠悠飘动。再一看,多吉来吧巨大的獒头已经撞过来,撞在了它的脑袋上,先是眼前金花飞溅,接着一片比黑夜还要巨大沉实的黑暗倏然降临。它紧张地朝后退了两步,突围似的扑过去,却没有扑到对手,而是把一个同伴从多吉来吧身上扑了下来。这时灰色狼狗才感到了疼痛,疼痛来自脑袋,它的脑袋被撞蒙了,剧烈的震荡似乎让脑神经错了位,它晕三倒四,头大如天,什么也看不见,悲愤地号叫着,但已经不是狗叫,而是返祖的狼叫了。
这样吼了很长时间,对峙的双方只管仰头吼叫,都分不清谁是谁的声音了。四只大狼狗惊怪地发现,多吉来吧居然是闭着嘴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闭上的。但它的声音依然响亮,从东墙撞到南墙,从天上撞到地上,最后再撞到它们身上,撞进它们的耳朵。为首的黑脖子狼狗一声怪叫,四只大狼狗突然闭了嘴,支棱起耳朵听着,听着闭嘴以后它们的声音滑翔在四周,回音叠加着回音,旧雷撞响着新雷,好像声音一离开口腔,就可以独立自主,想响多久就能响多久。滑翔的吼声渐渐变小了,撞来撞去的回音走向结束,首先消失的是四只大狼狗的声音,之后的几秒钟里,多吉来吧野獒之吼的回音还在礼堂内奔走。四只大狼狗面面相觑:这个来自荒野的家伙,到底能发出多大的音量啊,这么持久这么沉重,似乎连礼堂外面窗台上的人也感到了震颤,纷纷从玻璃上掉下去了。四只大狼狗望着窗外,呼哧呼哧的,知道自己又一次落入了下风,便开始酝酿下一轮的吼叫。
狼叫让多吉来吧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抖翻了前腿踩踏着它的两只狗,不顾一切地朝着发出狼叫的灰色狼狗扑去。转眼之间,灰色狼狗被它咬死了,所有从不同方向咬住它的狗也都被它甩脱了。它意识到,它身体之内很深很深的地方潜藏着连它自己都无法预料的斗志和力气,狗唤醒不了它,只有狼才能唤醒它,现在似乎被唤醒了,才吃惊地发现面前的狗群根本就不是对手,而它居然被它们咬得遍体鳞伤。它走了过去,走到它们中间,用凶悍的眼光把它们由一团驱散成一片,然后猛地跳了起来。一帮城市狗不顾同伴的死亡,依然沉浸在刚才压倒咬住多吉来吧的激动和愉悦中,突然感觉到风暴卷起,没见过的速度来了,没见过的力量来了,野蛮骠勇就像飘风骤雨,纷至沓来。首先被风暴卷死的,是那只黑毛纷披的西宁土狗,它张狂无度,想当领导,结果是出头的椽子先烂。当多吉来吧咬住它的时候,它似乎突然明白自己不该挑头撕咬,婴儿一样尖叫着,哀声乞求起来。但是已经晚了,杀性炽盛的多吉来吧顾不上听懂它的乞求,就一口咬开了它的喉咙。它死了以后,死亡就来得更快,剩下的城市狗再也没有组织起新的进攻,就一只接一只地死掉了。当还能跑动的城市狗只剩下五只的时候,它们再也不想跟这只见所未见的草原藏獒纠缠,一起跑向了门口。
四只大狼狗朝前跨了几步,叫声也拔高了几度。从心碎中回过神来的多吉来吧朝后一挫,似乎要跳起来,扑过去,突然又稳住了,来回踱了几下,一屁股坐下,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了用声音抵抗声音的努力中。礼堂这时候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音箱,汪汪汪、荒荒荒、嗡嗡嗡的,双方的音波滚滚而来,又撞墙而去,穿梭在头顶,回荡在耳边,然后又催动出新的更加坚硬结实的吠叫来。双方都是百分之百的投入,看起来就像人类的对骂,但人类的对骂重要的是内容,所以人常说“有理不在声高”,狗的对叫重要的是声音的质量,也就是音域、音速、音量、音色、音强等等特质所产生的另一种对抗能力。我们常常看到两只愤怒的狗互相骂着吼着朝对方奔扑过去,还没有起来,一只就转身离开,或者落败而逃,就是因为声音的比拼已经有了分晓,谁胜谁负不需要牙刀相向了。现在这座空旷礼堂里的对峙就是这样,当四只大狼狗试图首先用声音营造出打击的威力和效果时,多吉来吧做出了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姿态,用自己最不擅长的叫嚣进行着战斗。
礼堂的门打开了一点点,但不是为了放它们出去,而是为了赶它们再去和多吉来吧厮打。“呃——吁——呃——吁——”黄呢大衣喊起来,很多人都跟着他喊起来。城市狗听得懂这是唆使差遣的意思,服从地转身又去迎击多吉来吧。多吉来吧这时候已经卧下,它浑身是伤,血流不止,虽然杀心未艾,但已经不想斩尽杀绝了,只要它们逃跑,只要它们不再来祸害它。遗憾的是它们又来了,而且是人让它们来的,人不敢来祸害它,就派一群城市狗来祸害它。多吉来吧看到五只城市狗奓着胆子想扑咬又不敢扑咬的样子,生气地暴吼一声,跳起来的同时杀了过去。它觉得自己是杀向了人的,对这里的人它决不留情,除了那两个小孩。它撕着,咬着,左一口,右一口,然后就是铁爪出击,一爪一个血窟窿,有肚子上的血窟窿,也有脖子上的血窟窿。当冒血的汩汩声此起彼伏的时候,多吉来吧趴下了。谁也不会再来撕咬它,只有伤痛和疲倦压迫着它,让它张大了嘴巴,呼呼地喘气不迭。
正叫着,多吉来吧的眼睛噌的一下亮了,是闪射亲切之光、缠绵之色的那种熠亮,叫声也不由自主地改变了腔调,有点柔婉,有点激切。它从窗户玻璃后面的人群里看到了那个男孩,那个曾给它喂药、曾和它一起在红衣女孩家度过了一夜的男孩,它相信男孩的后面一定站着那个女孩,叫着叫着就哭了,一丝孤独者的留恋、一种苦难的流浪汉在无助中寻找依靠的企盼,针芒一样刺穿了上方的玻璃。男孩一定是听明白了,突然抹起了眼泪,给它招了招手,从窗台上跳了下去。咚的一声响,男孩不见了,多吉来吧的心碎了。它不知道,男孩是去找红衣女孩了。
到处都是死去的狗,礼堂变成了屠宰场。城市的人想通过打斗屠宰多吉来吧,没想到多吉来吧却屠宰了所有十五个屠宰者,不,还有一个屠宰者活着,那就是被多吉来吧用坚硬的爪子掏开了胸脯的藏狗,它的皮肉开裂了,胸骨断开了,但心被多吉来吧留下了。它还活着,只要不再参与残酷的打斗,并且有人照顾,它就一定能活下去。多吉来吧望着它,它也望着多吉来吧,双方眼睛里的内容是不一样的,在藏狗是不尽而无奈的仇恨,在多吉来吧是无限而有悔的怜悯:我呀,我怎么把它打成这个样子了?多吉来吧蹭着地面朝前挪动着,挪一下,眼睛里就多一点亲近,那是亲近草原故土的热肠在孤寂思念中的自然流露,那是藏狗身上滞留不去的草原味道对一个怀乡者的顽固吸引。它挪到了跟前,就把眼睛里的亲近无条件地送给了对方。它靠着藏狗卧了下来,有点糊涂了,伤心落泪的思念让它觉得藏狗仿佛变成了草原,它只要依附在草原的大地上,浑身的伤痕就会迅速痊愈,体力也会很快恢复。它把硕大的獒头一半枕在了自己腿上,一半枕在了藏狗腿上。
四只大狼狗也在吠叫,它们整齐地站成一排,吠叫的姿势一律是鼻子指天、嘴巴朝上,此起彼伏的节奏听起来就像河水奔腾,流畅而明快。它们想用这个样子告诉对方:它们是训练有素的军犬,它们的能力超过了人类,所以就被人类用来弥补他们的不足。它们是优越的,在所有的城市狗中,它们有无可比拟的后台和无可比拟的伙食以及无可比拟的仪表,它们是凶恶的,更是尊贵的,它们希望当它们发出震慑之声时,所有的敌手都乖乖地走到跟前来俯首帖耳。它们义正词严地喊叫着,好比它们的主人在面对敌人时发出的那种声音:举起手来,缴枪不杀。一切都在理解之中,聪明的多吉来吧没见识过军犬的能耐,也不懂它们的规矩,但却依仗着狗对狗的理解看透了它们的心思,狗的声音和动作总是心灵的语言,这一点和人不一样,人的语言包括行为语言,往往并不代表心灵和心思。多吉来吧叫着叫着改变了姿势,也是鼻子指天、嘴巴朝上的样子,像是在告诉对方:不要以为就你们会叫,你们会什么我也会什么。
藏狗很吃惊,想咬又没咬,抬头看了看礼堂的门,门关着,寂然无声,又抬头看了看人影密密匝匝的窗户,眼光一到,玻璃就哗啦一声烂了,砸烂玻璃的人在一个玻璃碴怒放的洞口喊叫着:“四眼,四眼,咬死它,咬死它,现在就看你了。”被称作四眼的藏狗望着喊叫的人,那是它的主人,它完全明白它的主人要让它干什么。它不顾伤痛站了起来,朝着多吉来吧龇了龇牙。“四眼,四眼,快咬啊四眼。”四眼藏狗再次望了望主人,一口咬了下去。多吉来吧虽然没有听懂那人的喊叫,但意识到了喊叫的意思,当感觉自己的后颈被四眼的利牙戳出牙眼的时候,它并不吃惊。它用力站起来,甩脱对方,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央求,是商量,是同情四眼的警告。早已脱离了草原的四眼藏狗,只拥有城市的思维和耳朵,听得懂主人的任何旨意,却丝毫不明白多吉来吧的藏话,听到主人的喊声再次传来,便又一次张大了血口。四眼藏狗一连咬了五口。疲惫不堪的多吉来吧容忍地让它咬,一次次不厌其烦地甩脱着,终于忍无可忍了,甩脱迅速变成了反抗。多吉来吧的反抗完全是草原风格的展示,有熊的力量、豹的敏捷、狼的狠毒,牙刀闪电般飞出,又闪电般收回,咕咚一声响,喉咙洞开的四眼藏狗倒地了。
礼堂里,面对四只鱼贯而入的大狼狗,张开大嘴龇出牙的多吉来吧忽地站了起来,“咝咝”地吸了几口冷气,感觉昨天被渔网拖在地上磨烂的地方突然疼起来,肩膀、屁股、肚子上的创口一起疼起来。它冲着创口发出了一种刚健有力的叫声,把一股股白雾般的气息送了过去,仿佛创口是听话的,它一吠叫就能制止它们的疼痛。它叫着叫着,就把眼光从自己的创口沿着地面慢慢地移向了四只大狼狗。依然是吠叫,多吉来吧本来不喜欢吠叫,尤其在打斗撕咬的前夕,它的做派从来就是不虚张声势,不威胁挑衅,战而不宣,惊雷无声,把所有的能力都展示在深不可测的沉默里。但是今天,当它用眼光重重地扫了一遍四只大狼狗后,突然就喜欢上吠叫了。它吠叫不止,一声比一声亢亮有劲、短而不促。
然后就是安静。都死了,所有被人驱使着前来撕咬多吉来吧的城市狗都没有逃脱既定的命运。多吉来吧看了看最后倒下去的四眼藏狗,把眼光投向了窗户玻璃后面林立的人。它悲凉地发现,暗淡的暮色里,男孩已经不见了,使劲闻了闻,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味道,根本就捕捉不到两个孩子的气息。它“汪汪汪”地哽咽着,哗啦啦地流出了眼泪。没有了,它现在的寄托、它希望自己去保护的两个孩子已经没有了,它用舌头舔着眼泪,望着高高的窗户,一次次用干涩的嗓子呼喊着,喊得嗓子都哑了,最后孤立无援地趴在了死去的藏狗身边。无可依附的时候,它只好一厢情愿地再次把自己依附在它唯一能感觉到草原气息的死去的藏狗身上。多吉来吧想不到,这时候两个孩子被满胸像章的人带到了距离礼堂一百多米的空荡荡的锅炉房里。满胸像章的人对他们说:“你们能等到天黑吗?天黑不回家可以吗?”男孩看了看女孩,女孩看了看男孩,女孩首先点了点头。满胸像章的人说:“那你们就在这儿等着,哪儿也别去。”
2
天就要黑了,礼堂的门口,黄呢大衣对那个保皇派的眼镜说:“没什么可说的了吧?把人交出来。”眼镜断然摇头:“这不是最后的战斗,畜牧兽医研究所跟我们是一派知道不?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他们将派出六只大狗支援我们,六只大狗也是藏獒,敢不敢哪?”黄呢大衣横着眉毛不愿意。眼镜说:“你们怕了是不是?”黄呢大衣咬着牙说:“老子什么时候怕过你们,明天就明天,明天你们把人带到这里来,要是你们输了,当场交给我们。”眼镜说:“一言为定。”几乎在同时,畜牧兽医研究所的大院里,六只作为科研对象的身形魁梧、仪态霸悍的成年雄性藏獒,被喂养它们的人拉上了一辆卡车。卡车连夜出发,朝着血雨腥风的礼堂急驶而来。
看着大格列没事了,父亲休息了一会儿,留下美旺雄怒守护寄宿学校,自己骑上大黑马,奔向藏巴拉索罗神宫,去看望獒王冈日森格了。
多吉来吧度过了一个不平常的夜晚。先是它渴了,它在打斗中耗尽了体力,食物和水是必需的补充。它在焦渴中站了起来,慢腾腾地走动着,到处找了找,没有找到水。人不给它水喝,就是逼它喝血,但它实际上并不喜欢喝血,尽管它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来到一只狼狗的尸体旁边,觉得狼狗离狼近一点,就撕开了脖子上的大血管,急迫地舔着,站着舔,卧着舔,舔了很长时间,几乎舔干了狼狗能够涌现的所有鲜血,这才起身离开狼狗,浑身乏力地走向了散发着羊肉味的地方。那羊肉放了一天一夜,已经不鲜不香了,多吉来吧闻了闻,想了想,又回到了那只狼狗身边。它吃起来,它预感到接下来的时间里它会消耗更多的体力和精力,就毫不犹豫地撕扯起了最能帮助它产生能量的狼与狗结合的肉。沉重的忧伤和无尽的思念这时候突然变成了一种督促,让它把本该彻夜伴随的哭泣变成了一种迫不及待的吞咽。
大格列又活过来了。它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它在剩下最后一滴血的时候突然就不流了。藏獒天生顽强的生命又一次创造了死而复生的奇迹。从梦魇中苏醒的大格列在看到父亲之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父亲立刻意识到它想干什么,吩咐秋加:“快去拿水,不,拿牛奶。”
吃饱喝足之后它卧下了。它在伤痛的折磨中闭上了眼睛,它要睡觉,要在睡眠的松弛中用最快的速度消化掉满腹的食物,恢复它的体力和能力,然后把所有的精神都献给思念——思念它的主人、妻子、雪山、草原。但是它睡得并不松弛,伤痛带给它的是比无眠好不了多少的噩梦。它梦见了党项大雪山山麓原野上送鬼人达赤的石头房子,梦见了它小时候的所有磨难,梦见数不清的血盆大嘴从天边飞翔而来,一口吃掉了它,所有的大嘴都是一口吃掉了它。它愤怒而悲惨地号叫着,突然看到主人汉扎西来了,妻子大黑獒果日来了,他们来了并不理它,看都没看它一眼就又消失不见了。它难过得心里发颤,低声哭诉起来,哭着哭着就有了变化:噩梦结束了,好梦出现了,它看到送鬼人达赤的石头房子正在变大,大得就像它咬死了十五只城市狗的那座礼堂。
一行人匆匆忙忙走向了寄宿学校。一路上,父亲给尕宇陀说着他看到听到的一切。尕宇陀则告诉父亲,西结古寺之所以把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等十二只寺院狗寄养在白兰草原的桑杰康珠家,就是害怕这些寺院狗被人害死,但现在它们还是被人害死了,死得一点预兆都没有,连能掐会算的丹增活佛也没有事先觉察出来。父亲问道:“谁要害死寺院狗?”尕宇陀说:“还能有谁啊,除了勒格。”父亲惊呼一声:“勒格?他为什么要害死寺院狗?”尕宇陀说:“他有过誓言,要用自己的藏獒咬死西结古草原的所有藏獒。”父亲说:“他疯了,怎么会有这样的誓言?”对勒格父亲是熟悉的,他就是那个曾经被父亲称作“大脑门”的孩子,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中的一员。十几年前他成了父亲的学生后,父亲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勒格,勒格是羊羔的意思,父亲说:“你是个苦孩子,没阿爸没阿妈的,就像一只找不到羊群的羊羔,就叫这个名字吧,说明你是草原的多数,是地地道道的贫苦牧民。”贫苦牧民勒格十六岁时离开了父亲的寄宿学校,在西结古草原索朗旺堆生产队放了两年羊,然后成了西结古寺的一个青年喇嘛。以后的事情父亲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离开了西结古草原,离开的时候偷走了领地狗群里的两只小藏獒,一只是獒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最后一代,是公獒;一只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最初的爱情果实,是母獒。冈日森格、多吉来吧、大黑獒果日,都曾经为寻找自己的孩子而满草原奔走。大家都猜出来了,勒格偷走这两只小藏獒的目的是什么,都说这是魔鬼的做法:冈日森格的后代怎么能和多吉来吧的后代配对呢?它们的母亲——大黑獒果日和大黑獒那日可是亲姊妹啊。在西结古牧民的伦理中,用这样的亲缘关系培育后代,是要遭受天谴的,无论是人,还是藏獒。但勒格好像不在乎,他执意要把这种人类不齿的畸形交配强加给藏獒,然后诞生出他的理想,那就是超越,既超越冈日森格,也超越多吉来吧,更要超越大黑獒果日和大黑獒那日,达到极顶的雄霸、空前绝后的威猛与横暴。父亲一路走一路惊叹:勒格回来了,那个一口气咬死了包括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在内的十二只寺院狗的地狱食肉魔,难道就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后代,是它们的孙子?
礼堂的门咚咚咚地响着,突然打开了,走进来了红衣女孩和那个男孩,他们后面还有一个人,胸前挂满了金光闪闪的东西,手里攥着一根撬杠。多吉来吧警惕而懊恼地瞪着他,发现他和两个孩子说话时面带亲近的笑容,就把懊恼丢在了脑后。两个孩子抱住了它,“大狗大狗”地叫着,它也抱住了两个孩子,“嗷嗷嗷”地哭着,孩子们的眼泪和它的眼泪互相交换着,它和他们都用最敏锐的神经感觉着对方的可亲可爱。然后它被两个孩子和那个满胸金光闪闪的人带领着,恍恍惚惚走出了礼堂,走进了如水如波的月光,走过了一座院子,来到了大街上。夜晚的大街上,一辆汽车急速驶过。
父亲骑在马上,心惊肉跳地走着。晚上了,无边无尽的黑色堵挡着他,突然破碎了,许多鬼影从草丛后面嗖嗖嗖地扑了过来。父亲吓得锐叫一声,拉直了马缰绳。鬼影抓住父亲,呼哧呼哧喘着气。父亲定睛一看,噗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寄宿学校的孩子们。他一把揪住歪戴着狐皮帽的秋加说:“你们怎么在这儿?”秋加说:“我们到西结古寺请藏医喇嘛尕宇陀去了。”“请尕宇陀干什么?”说这话时父亲很紧张,以为哪个孩子病了。秋加说:“动了,动了,大格列动了。”父亲愣了一下,明白过来,问道:“另外四只大藏獒呢,动了没有?”秋加说:“另外四只大藏獒没有动,乌鸦要来啄眼睛,我们埋起来啦。”父亲点着头说:“把它们埋起来是对的。”一晃眼,才看到孩子们身后,立着一个高高的黑影,那是骑在马上的藏医喇嘛尕宇陀。
多吉来吧这才意识到已经不是梦境了,一切都是真的:两个孩子和一个陌生的大人,把它从困厄中救了出来,它自由了,再也用不着去迎接那些莫名其妙的打斗了。它伫立着,认真地看着两个孩子正在和满胸像章的人告别——孩子们说:“谢谢了,叔叔。”满胸像章的人摸着女孩的头说:“谢你们自己吧,你一说大狗是你爸爸,我就知道它对你们有多重要,快点离开这里,不要再落到他们手里。”又说了几句话,满胸像章的人给多吉来吧招了招手,提着撬杠走了。多吉来吧深情地目送着他也目送着撬开了礼堂门的撬杠,突然扭过头来,猜测而忧伤地盯上了红衣女孩的脸。它的猜测和忧伤很快被红衣女孩说了出来:“大狗你说怎么办啊?你不能去我家了,我妈妈不喜欢你。”男孩也说:“我爸爸那个狗日的,他要扒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多吉来吧眨巴着眼睛,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但稀稀落落夜行的汽车帮了它的忙,那种在夜深人静时格外夸张的轰隆隆隆的声音唤醒了它对城市的憎恶,它的心明亮起来:自己不是要跟着两个小孩去的,而是要离开,离开,离开城市,目标是草原故乡、主人妻子,是吹动着它的诡异之风和向着草原覆盖而去的亢奋的人臊,是即将发生的危难和预感中的需要——西结古草原的需要、寄宿学校的需要。它告别似的舔了舔女孩的脸,又舔了舔男孩的脸,慢慢地转身,慢慢地走了。
父亲后来说,过去了很长时间,他才在脑海里复原了那场惨烈的搏杀,是桑杰康珠的阿爸说给他的,他说起了长发披肩的黑脸汉子带着地狱食肉魔突然出现的样子,说起了如何先咬死了八只肩高至少八十公分的大藏獒,再咬死了三只不到一岁的小藏獒,最后咬死了伟壮如山的金色狮子藏巴拉索罗的全过程,说着说着他浑身打战,眼睛里的恐怖之光强烈到就像闪烁在漆黑之夜的星星,突然一声尖叫,惊倒在地,不省人事了。就是这样一个地狱食肉魔,就是这样一场搏杀或者叫屠杀,即使过去了很长时间,都会让说起它的人心魄迸裂。而父亲的感觉是,它就是恐怖本身,人世间所有的恐怖含义集中到一起变成了一只绝无仅有的藏獒,闯入了你的生活,它望你一眼就能把你的胆力拿走,让你活着也等于死。为什么?为什么在佛菩萨保佑的西结古草原,会出现一个嗜血如命的地狱食肉魔?
“大狗,大狗。”女孩叫着,男孩也叫着。女孩哭了,男孩也哭了。“大狗,大狗。”男孩呼喊着追了过去。多吉来吧跑起来,他追出去二十步,又赶紧回到了越哭越伤心的女孩身边。大狗走了,就这么突然地离他们而去,尽管两个孩子早已想到他们救大狗出来就是为了让它远远地离开,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但还是不忍伤别,大狗一走就把心拽痛了。两个孩子站在那里哭了很长时间,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大狗又拐回来了。多吉来吧站在不远处黑暗的树荫下,发痴地望着他们,看他们朝女孩家的方向走去,就悄悄地跟在了后面。它知道城市的夜晚和荒原的夜晚一样潜藏着更多的凶险,尤其是对孩子,它在毅然离去的一刹那,又本能地产生了保护之心,由不得自己地把急切的奔走暂时丢开了。它知道两个孩子是为了救它才半夜三更没有回家,它要是就此一走了之,就算不上是一只至情至性的藏獒了。
到底还有多少目标,黑脸汉子自己也不清楚,内心明确的只是这样一个想法:咬死所有的寺院狗、所有的领地狗、所有的牧羊藏獒和看家藏獒,尤其不能放过獒王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以及牧主头人的藏獒。黑脸汉子琢磨着,似乎拿不准应该先去奔赴哪个目标,朝东跑了一程,又停下,举头望了望泛滥着寂静的原野,想到这儿离索朗旺堆生产队不远,那儿有曾经是头人财产的最好的看家藏獒,便掉转马头,向北跑去。
多吉来吧暗地里护送着两个孩子来到了红衣女孩家。女孩敲门走了进去,男孩也走了进去,但男孩马上被女孩的母亲推了出来。母亲对女孩说:“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哪里的野孩子,也往家里带。”说着哗啦一声从里面关死了门。多吉来吧在黑暗中抖了一下,挺硬了脖子,瞪起眼睛看着,它不理解人的举动:那个母亲怎么会这样无情?真想扑过去一头撞开那扇门,想到这是红衣女孩的家,自己曾在那里面度过了安全温馨的一夜,就只好忍住了。
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黑脸汉子骑着赤骝马,带着他的地狱食肉魔,就像旷野里无根无系的空行幽灵,快速绕过紫色岚光里百鸟竞飞的白兰湿地,跑出了白兰之口。他知道父亲马上就会追踪而来,更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接近下一个目标,再下一个目标,在更多的人知道他和他的藏獒之前,就让应该飞扬的血肉飞扬起来,把应该抹掉的生命迅速抹掉。
男孩离开了那里,走到阒寂无人的街上去,走了几步又不敢走了,赶紧回到女孩家的门口,靠着门框坐了下来,这里毕竟背靠着熟人的家,心理上不至于特别空落害怕。本来打算送孩子到家后就离去的多吉来吧不走了,它坐下来,远远地守护着,看到男孩歪着身子渐渐进入了梦乡,又悄悄走了过去。多吉来吧卧在了男孩身边。它知道尽管是夏天,但这座高原古城的夜晚还是凉风飕飕的,它把自己的长毛盖在了男孩的脚上、腿上,又用带伤的身体挤靠着他,让体温就像一床棉被一样丝丝缕缕地传了过去。明天再走吧,无论它离开城市、扑向主人和妻子的愿望多么迫切,它都必须在这一夜把自己交给孩子,以一只草原藏獒与生俱来的责任,保证孩子在安全和温暖中睡去。男孩睁了一下眼,迷迷糊糊看到熟悉的大狗卧在身边,就把脸埋进大狗的鬣毛,又睡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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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实在太累了,他睡到太阳升高后才被开门出来的女孩叫醒。他站起来揉着眼睛对女孩说:“大狗呢,大狗呢?大狗在和我睡觉。”红衣女孩摇摇头说:“没看见,你在做梦吧?”男孩挠挠后脑勺:“我在做梦?哈哈哈,我在做梦。”这时女孩发现:男孩的脖子和脸上,沾着好几根长长的獒毛。再一看,腿上脚上也有。他们两个同时喊起来:“不是做梦。”他们把大狗的长毛一根一根集中起来,攥在了手心里,男孩攥了一些,女孩也攥了一些。他们攥着獒毛尽量远地看着街道,心里头酸酸的,又一次眼泪汪汪了。凭着孩子的直觉,他们知道大狗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在最后陪伴了他们一夜之后,它已经远远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