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高兴地吆喝起来:“胜利了,胜利了,藏巴拉索罗归我们了。”上阿妈骑手们也跟着他吆喝起来,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曲杰洛卓奋力抗争着,以难能可贵的力量和经验,在最强大敌手的扑咬下,拖泥带水地翻滚到了一边。脖子上已经是血色濡染了,一个血洞,深深的就像藏獒的眼睛,血滋着,滋成了一条线。这一口咬得真是太让嗜杀成性的藏獒们佩服,太让曲杰洛卓丢脸,也太让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提心吊胆了。冈日森格禁不住叫起来,是助威,也是再次表达自己的期待:一定要胜利啊曲杰洛卓。
曲杰洛卓浑身的肌肉砰地紧了一下。根据经验它没有胡乱行动,它觉得上阿妈獒王要么会中途停一下,以迷惑它,打乱它躲闪的节奏;要么会改变方向,扑向自己认定的提前量,以便在它躲闪落地的同时,一口咬住它的脖子;要么会从它的头顶呼啸而过,然后急转身,从后面万无一失地攻击它。所以它稳稳地站着,觉得只要自己沉住气不动,对方的诡计就会不攻自破,然后它将在对方失算的懊恼中扑过去,后发制人。但是曲杰洛卓没想到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居然什么诡计也没有,一点战术都不讲,就像一个没有经历过真正拼杀的孩子,就靠着它的鲁莽和无知以及难以想象的速度,直截了当地扑向了自己。黑色疾风呼啦一声盖住了曲杰洛卓,那股重锤击石的力量压住了它的身子,也压住了它的所有本领,它期望于自己的奋勇潇洒的战斗转眼变成了摆脱危险的狼狈挣扎。
曲杰洛卓稳住自己,看到上阿妈獒王又一次趴下了,趴得更像一只赖皮狗,紧贴着地面,散了架似的。曲杰洛卓冷笑一声,愤愤地想:你不要以为你趴得跟上次一样,我就会觉得你还会像上次那样扑我咬我,不,我决不上你的当。很快又有了声音,依然是黑色疾风席卷而来的鸣响,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再一次朝着曲杰洛卓覆盖过来。曲杰洛卓挺着血脖子昂然而立,它认定上阿妈獒王继续趴下是为了迷惑它,就固执地一动不动,还想着在对方失算的懊恼中反扑过去,后发制人。但在上阿妈獒王看来是这样的:它只要跟上次一样紧贴着地面趴下,对方就会以为它又在蒙骗,目的是为了改变战术。是的,它本来也是这样想的,但考虑到对方是一只聪明的藏獒,很容易识破它的诡计,它就干脆不使诡计了。结果和上次完全一样,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笔直而略显笨拙地扑过来,一下子罩住了曲杰洛卓,曲杰洛卓的勇敢对抗又一次变成了狼狈挣扎。等它挣扎着脱离上阿妈獒王的撕咬后,发现这一次对方的牙齿还是深深扎进了脖子上的那个血洞,一个血洞连续扎了两次,那血洞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了。血冒着,冒成了一股水,把曲杰洛卓的半个身子都染红了。
什么动静也没有,声音驻足了,草原上随时都在跑动的透明的绿风戛然消失。双方表面上的蔑视浮云一样飘忽着,而实际上的重视却如潜流涌动在它们心里,也涌动在观战的每只藏獒、每个骑手的心里。空气越来越紧张,惊心动魄的扑咬一触即发。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趴下了,趴得就像一只赖皮狗,紧贴着地面,散了架似的。而曲杰洛卓感觉到的却是强大的威逼,一股重锤击石般的威逼大面积而来。突然有了声音,是风的声音,是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掀起的一股黑色疾风,以狂飙突进的力量,朝着曲杰洛卓覆盖而来。
巴俄秋珠带领着上阿妈骑手们再次吆喝起来。紧张观望着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突然张大嘴,想用叫声提醒曲杰洛卓:注意啊,上阿妈獒王下一次的进攻一定还是前两次进攻的重复。想了想又把吼叫咽回去了,它知道曲杰洛卓能听懂的声音,上阿妈獒王也能听懂,自己的提醒不仅帮不了曲杰洛卓,反而会害了它。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来到打斗场中央,怜悯地看了看还没有气绝的小巴扎,滴了几滴眼泪,仰头一甩,就把所有悲伤的湿润甩出了深深的眼眶。它朝前走了几步,无限轻蔑地瞪了一眼曲杰洛卓,然后屁股一蹲,坐下了,这是更加轻蔑的表示。但是包括上阿妈獒王在内的所有上阿妈领地狗都知道,这样的轻蔑是装出来的,它们都看出这只名叫曲杰洛卓的西结古大藏獒具有不凡的身手,更知道驴大的雪獒打不过的,别的藏獒也很难取胜,只能由獒王亲自上场了。曲杰洛卓定定地立着,看着天,看着地,就是没用正眼看对手,这也是蔑视,它要从神态上以牙还牙。而它的感觉却全部集中在对手身上,对手姿态的变化、眼光的游移、鼻子的抽搐、毛发的抖动,甚至气息的长短,它都能感觉到。它以此判断着对手的策略,确定着自己防守和出击的办法。
果然就像冈日森格预料的那样,上阿妈獒王第三次重复了像赖皮狗一样地趴下,然后以狂飙突进的力量直截扑咬的办法。曲杰洛卓绝对不相信上阿妈獒王的第三次扑咬还会这样,它不愿意陷入对方的诡计,却陷入了诡计后面的诡计。它仍然静立着不动,结果发现自己又错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根本就不想用迷惑对手的办法改变战术,对它来说,没有战术的战术是最有用的战术,没有诡计的诡计是最好的诡计,用人类的成语形容,那就是大象无形、大巧若拙。它成功地第三次覆盖了曲杰洛卓,第三次咬住了对方的脖子,更不可思议的是,它的牙齿第三次深深扎进了已经扎了两次的那个血洞,血洞更深更大了。
这时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掩饰不住兴奋地轻轻叫起来,它看到换下雪獒的居然是上阿妈獒王,上阿妈獒王上场了。这就等于一下子提高了曲杰洛卓的地位,只要曲杰洛卓打败上阿妈獒王,它就获得了出任西结古獒王的最有说服力的资格。冈日森格用不大的叫声鼓舞着曲杰洛卓。曲杰洛卓感激地回望了一眼,用叫声坚定地回应着:不,即使我赢了,你还是我们的獒王。
曲杰洛卓的脖子上血滋着,滋成了一根棍,看到那根棍的人和狗都知道,大血管断了,出现了一片喊叫声,在上阿妈方面是兴奋,在西结古方面是惊叹。看不到那根棍但能感觉到热血滋涌的曲杰洛卓也知道,自己的大血管正在快速送走鲜活的气息,命脉正在关闭,死亡即刻就会来到眼前。曲杰洛卓回头看了看肝胆相照的獒王冈日森格,看了看它日日夜夜都想回去的西结古领地狗群,看了看它的主人班玛多吉,两行诀别的眼泪簌簌而下。獒王冈日森格用同样悲伤的眼泪诀别着曲杰洛卓,走了过去。班玛多吉从马上跳了下来,边走边喊着:“曲杰洛卓,你回来吧,回来吧。”曲杰洛卓没有让獒王冈日森格和主人班玛多吉走到自己跟前来,它浑身一阵剧烈的抖动,似乎把所有的精气都从骨髓深处抖落到了四肢上,然后跳了起来。谁也没想到曲杰洛卓脖子上的血滋成了一根棍还能跳起来,更没想到跳起来后它还能以风的速度扑向上阿妈獒王。
驴大的雪獒恼羞成怒地就要扑过去,忽听身后传来一阵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的吼叫,它望了一眼没有理睬,那吼叫便越来越急。雪獒知道这是让它赶快回去的意思,十分不情愿地回应了一声,慢腾腾扭转了身子。雪獒朝回走去,不断顾望着曲杰洛卓,眼睛里一半是不服气的愤怒,一半是不期而至的感激。感激是因为雪獒突然意识到曲杰洛卓并不是只能咬在自己的大血管和喉咙之间,它本来可以咬断自己的大血管,也可以咬住自己的喉咙挑断气管,但是它没有,它留了雪獒一条命,雪獒记住了,记住了恩情但也没有忘记仇恨。对藏獒来说,报恩和报仇是两种并行不悖的生命驱动,它们共同塑造着藏獒,令人歆羡地完善着藏獒那种恩怨分明的狗格和獒性。
趴在地上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起身迎战,奋力打了一个滚儿,滚出了六米之外。曲杰洛卓擦着对方的獒毛呼啸而过,下雨一样淋了对方一身血,然后直飞而去。它没有停下来转身再次扑向上阿妈獒王,它好像再也停不下来了,飞着,飞着,直直地飞着,鲜血淋漓地飞着,飞向了上阿妈领地狗群,用自己峻急猛恶的奔势,撞开了一道豁口。曲杰洛卓把自己从上阿妈领地狗群的豁口中扔了进去,如同把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顶扔向了深渊,力大无比。人和狗都不想让它撞到自己,纷纷躲闪着,只有跟它交过手的驴大的雪獒没有躲闪,它怀揣报恩的心情,从一个本来不会撞到它的地方迎过来,横挡在了曲杰洛卓前面,神态是慈祥的,叫声是轻盈的,眼睛是湿汪汪的,里面除了感激还有同情。它知道按照惯例,这样的神态和叫声一定会使曲杰洛卓停下来,停下来当然还是得死去,但至少可以感觉到同类送别的眼泪,同类也可以感觉到它离世前的不舍。獒类世界的同病相怜和惺惺相惜由来已久,这种祖先遗留的心态是从来不分敌手还是朋友的。
雪獒愣怔了一下:你不会是怯懦到想去进攻一个已经不能动了的孩子吧?就见曲杰洛卓绕着小巴扎跑了一圈,然后闲庭信步似的走过来,走着走着,就微闭了眼睛,脸上笑眯眯的,不知为什么它脸上笑眯眯的。曲杰洛卓来到雪獒跟前,就像第一次走近它那样,冲着它的鼻子爆炸似的吼了一声,然后迅速跳开,奔跃而去,围着小巴扎跑了一圈,又笑眯眯地回到了雪獒身边。雪獒还是愣怔着,以为对方又要爆炸似的吼一声,眼睛里充满了研究研究对方到底想干什么的神态。就在这个时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曲杰洛卓既没有用速度也没有用力量,不过是用了一点麻痹,然后就像咬噬一堆扔过来的食物那样,一口咬向对方,咬住了大血管和喉咙之间的那个地方。一阵猛烈的撕扯,鲜血染红了雪獒的洁白,就像春天消融着草原的积雪。雪獒扭头就要反咬,却见曲杰洛卓已经松开牙齿,跳起来朝后蹦去。
但是曲杰洛卓没有停下,它迎着雪獒直撞而去,就像撞在了山上,山倒了,它也倒了。脖子上的血哗的一下喷成了柱子,接着就没了,好像这是最后一次喷涌,把剩余的所有鲜血都喷涌完了。曲杰洛卓静静地躺在地上,眼光以最艳丽的血色扫视着天上的蔚蓝,呼吸和心跳却正在迅速而不情愿地消失着。同样失去呼吸和心跳的还有驴大的雪獒,雪獒死了。曲杰洛卓撞在了它的肚子上,肚子没有烂,但里面的脏器肯定彻底烂了,烂得它连伤别的感觉都来不及表达了。雪獒一身洁白,即使内脏出血,外表也像雪山一样高贵而耀眼。
寂静笼罩着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的草地,观战的人和狗都悄悄地瞪着前面,好一会儿,才看到上阿妈领地狗群里慢腾腾走出了那只已经和曲杰洛卓对峙过的驴大的雪獒。它不哼不哈地摇着头,好像不是来打斗,而是来会见老朋友的。曲杰洛卓立刻变换了自己的表情,显得既不愤怒,也不警觉,带着一副我来跟你玩玩的轻松样子,悠闲地舔着嘴唇,抖着毛发,走向了对方。它们走到了一起,你打量着我,我打量着你,甚至还友好地互相嗅了嗅鼻子。突然一声吼,曲杰洛卓奔跃而去,直扑不远处趴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小巴扎。
在包围着死去的曲杰洛卓和雪獒的上阿妈领地狗群里,首先传出了哭泣的哀叫。接着,西结古领地狗群也嗷嗷嗷地哭起来。獒王冈日森格的哭声格外响亮,它在这个藏獒与藏獒之间不知道为什么要发生战争的日子里,用哭声表达着它内心最隐秘的疑惑:我们为什么要打斗?为什么?班玛多吉也哭起来,发出的声音跟獒王冈日森格的声音一模一样,毕竟曲杰洛卓是他的护身藏獒,感情已经很深很深了。他牵着马走过去,想走进上阿妈领地狗群去看看他的曲杰洛卓,最好能把它驮回到这边来,刚要走进打斗场,就听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喊起来:“你不要过来,小心啊,我们的领地狗群可不喜欢你走进他们中间。”班玛多吉停下来站了片刻,转身回去了,他知道走过去是危险的,搞不明白他要去干什么的上阿妈领地狗将会群起而攻之。
打斗场的核心转眼变成了年少的小巴扎和年轻的曲杰洛卓。都是最优秀的战士,都是虎贲之将,但毕竟一个是轻量级,一个是重量级,小巴扎即使有整个青果阿妈草原最好的造就和整个喜马拉雅獒种最好的禀赋,也只是个有望成长的大孩子,只两个回合,身上就有了四处伤痕,每一次碰撞都是被曲杰洛卓咬一下再抓一下。第三个回合是致命的,曲杰洛卓一口咬在了小巴扎的脖子上。血流如注,小巴扎趴下不动了。这只为上阿妈领地狗群立下首功的少年英雄,被曲杰洛卓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得没有了刚才的威风。曲杰洛卓知道马上就会有更厉害的藏獒扑向自己,片刻也没有沉醉在牙齿插进敌手血肉的舒畅中,迅速抬起头,警觉地扫视着上阿妈领地狗。
藏獒们不可抑制的哭声里,迅速走出悲伤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站到了打斗场的中央,浑厚而刚硬地叫起来。这是挑战,是得意非凡的胜利者督促对手赶紧上场的信号。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听到挑战后沉默了片刻,用微弱的声音回应着,好像是说:等一等,或许不需要应战了,你们赢了,我们输了。獒王冈日森格来到了班玛多吉跟前,仰头望着他,眼睛里饱含期待甚至祈求:是不是可以不打了呢?我们已经输了。现在的冈日森格已经不仅是一个思虑成熟的獒王,更是一只饱经沧桑的老年藏獒,它早就不希望自己和领地狗群张狂激烈、轻生冒进了。沉稳变成了它的主要性格,尤其是面对生死存亡的时候,它总觉得活着,尤其是和大家一起平静地活着,享受时光,也享受幸福,是一件好事情。
曲杰洛卓终于出动了,冈日森格释然地喘了一口气,它等待的就是这一刻,此前所有的举棋不定都是为了这一刻。它作为獒王在指挥和判断上的无能,小黑獒的死和少年公獒的受伤与认输,似乎都是为了给曲杰洛卓愤然出击做好铺垫,不然怎么能显出曲杰洛卓的重要呢?曲杰洛卓已经意识到獒王冈日森格之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向别的藏獒发出进攻的指令,就是为了等待它的出击。这样的出击对它至关重要,关系到它是否还能过一种从小过惯了的自由而放浪的生活,关系到它能不能被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重新接纳——它太想回到领地狗群中、回到獒王冈日森格身边去了。
班玛多吉看不懂它眼睛里的意思,或者他看懂了也不想采纳来自獒王的意见,皱着眉头,咬着牙齿,粗声大气地说:“冈日森格,我们这是怎么了?我们的领地狗怎么都这么懦弱,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要为曲杰洛卓报仇,打败它们,一定要打败它们。”冈日森格没听懂或者不愿意听懂班玛多吉的话,依然祈求地望着他:不要打了吧,这样的打斗是不值得的。它一直不肯离开,一直不肯放弃祈求,直到班玛多吉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为什么不去打?你这样望着我是什么意思?总不能让我和我们的骑手去打斗吧?总不能看着西结古草原的藏獒和人都死尽了你才行使獒王的权力吧?总不能把藏巴拉索罗神宫的祭祀权拱手让给他们,让他们找到麦书记,把藏巴拉索罗从西结古草原拿走吧?”
小巴扎呆愣着,听到身后自己的阿爸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一连吼了几声,才意识到獒王冈日森格不是跑来惩罚部下,而是跑来救命的,这哪儿成。小巴扎愤怒地从冈日森格的侧后扑过去,直扑它的肚腹。冈日森格朝后看了一眼,木然呆立着,既没有躲闪也没有反击,好像小巴扎的利牙就要刺穿的肚腹跟它毫无关系。真是一发千钧,空气一阵动荡,地上的草根和泥土被好几只爪子踢扬而起,咆哮如雷,一阵旋风从另一个方向刮来,轰然一声响,小巴扎倒在地上了。冈日森格依然呆立着,在它和小巴扎之间,挺立着怒发冲冠的曲杰洛卓。
没等班玛多吉说完,冈日森格就转身离开了。忧伤的獒王冈日森格走到了自己的领地狗群中,一个一个地看着它的部下,每一个部下的表情都是激动而愤怒的,包括那些不可能参与打斗的母獒和小獒,都希望自己是下一个上场的人选。但是冈日森格始终没有首肯,它路过了所有能够上场的成年公獒,觉得没有一只能够抗衡上阿妈獒王,就沉重地摇起了头,勇敢不等于去送死,已经知道无法取胜的藏獒还有什么必要派它上场呢?
冈日森格的吼声延缓了小巴扎的进攻。小巴扎有点纳闷:对方獒王过来干什么?再一看,冈日森格不是跑向自己,而是跑向少年公獒的,就更有些奇怪了。毕竟它还是一个孩子,天真而缺乏阅历,不知道、没见过的事情还太多太多。冈日森格来到少年公獒跟前,愤怒地叱责着,一口咬在了它的肩膀上:你这个无能的家伙,真给我们西结古领地狗丢脸啊,你给我滚回去。少年公獒一愣,接着就哭了,它很委屈,它出生入死地战斗,眼看就要战死了,尊敬的獒王却不能给它一点赞许、一点理解和一点尊重,毕竟它还是个孩子,它需要鼓励和温情,哪怕是为了让它死去的鼓励和温情。冈日森格继续愤怒地叱责着,又是撕咬,又是吼叫,驱赶着少年公獒退向了打斗场的外面。这就等于少年公獒已经认输,它虽然没有鏖战到最后一刻,但也可以带着獒王的鄙视和自己的性命回去,让别的藏獒来应战小巴扎。
其实冈日森格已经想好了,在向班玛多吉祈求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由谁来应战上阿妈獒王。不成功便成仁,死有何惧,尤其是藏獒,本来就是为人而活着,人让你死,你就只能去死了。这时所有西结古骑手的眼睛都盯着冈日森格。他们看到它离开领地狗群朝前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就消失了,连影子也没有了,这才意识到天黑了,谁也没有发现黄昏什么时候到来,天就已经漆黑一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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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有了回应。近的、远的、更远的,四面八方的狼嗥悠然响起。白兰草原的狼群,朝着桑杰康珠家驻牧的地方,迅速会集而来。这些狼是互相认识的,冬天属于一个群体,夏天食物丰富,旱獭、鼢鼠、兔子、黄鼬这些小型动物到处都是,用不着集体捕猎,就又会分散行动。但有时候它们也会改变冬聚夏散的规律,就像现在,意外而特殊的情况发生了,它们必然要聚在一起行动了。它们先是赶走了满地的秃鹫,用死去藏獒的血肉填饱了肚子,然后才开始用它们的语言表示惊诧:我们的夙敌怎么都死了?一匹被人称作黑命主狼王的毛色发黑的头狼比别的狼有了更准确的判断:发生在藏獒之间的不是打斗,是屠害,而且是有预谋的屠害。很可能藏獒的死亡并没有结束,接着还会有。狼群要做的,就是跟上去,藏獒死在哪里,就吃在哪里,毕竟是藏獒的肉,是世仇的肉,进食的过程伴随着泄恨的快感,跟吃羊肉牛肉鼠肉兔肉是不一样的。更重要的是,它想搞清楚,究竟为了什么,会发生如此惨烈的藏獒对藏獒的咬杀。黑命主狼王朝前走去。别的狼也都迤逦而行。草原一片渊默,云朵诡谲了,风的吼叫变得机密而恐怖:吃掉它,吃掉它。
西宁城的那片小树林里,女孩刚抱住多吉来吧的头,就有五六个男人呼呼啦啦拥进来。他们看了看男孩和女孩,又看了看已经解掉麻绳的大狗,一时没敢过来。王祥捡起地上的麻绳,瞪着自己的儿子呵斥道:“谁把绳子解掉了?”男孩畏惧地望着爸爸没有吭声。王祥说:“我就知道你不干好事。”说着一麻绳抽在了儿子脸上。男孩瞪着爸爸仇恨地喊起来:“大狗不是你的狗,大狗是她的狗。”王祥说:“她的狗?她一个小屁孩,能养出比狮子老虎还要大的狗来?”几个男人笑起来,看到多吉来吧瘫软在地上,眼睛睁着,却没有力气瞅他们一下,就大胆地靠了过去。为首的人从王祥手里接过麻绳,又要行绑。
现在,羊群就像数不清的一大团一大团的肉,毫无障碍地暴露在了白兰母狼面前。白兰母狼走过去,冲进惊慌失措的羊群,咬死了三只羊,突然就不咬了。它嗥起来,它想让所有能听到它嗥叫的白兰狼都到这里来,一是痛吃一顿藏獒的肉,二是搞清楚到底为什么:来了一只凶暴无比的猛獒,咬死了这里的所有十二只藏獒,然后跟着一个人走了,走时那猛獒看见了母狼,却没有理睬母狼,好像它是一只专咬同类不咬狼的藏獒,世上有了这样的藏獒,简直太好了。
红衣女孩哭了,她知道自己立刻就要失去大狗,给予保护也寻求保护似的把小身子偎在了大狗怀里。王祥过去,一把揪起了女孩。女孩哭得更厉害了。为首的人挥动着麻绳说:“把他们撵走,快把他们撵走。”一个男人先把男孩推出了树林,又要赶女孩时,突然僵住了,只见趴在地上虚弱不堪的大狗突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瞪着他们一声不吭。为首的人似乎不相信这只就要死去的大狗会咬人,一把揪住女孩的红衣服,喊一声:“出去。”话音未落,就听大狗一声号叫,哗的一下扑了过来。为首的人被咬伤了,咬伤的就是他揪住红衣女孩的那只手,那个刚把男孩推出树林的人被一狗爪抓烂了裤子和里面的皮肉,而对用麻绳抽了男孩的王祥,多吉来吧只是用头顶翻了他,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牙伤和爪痕,似乎它已经闻出他是那男孩的爸爸。仅仅一个动作,就对付了三个人,五六个男人哇啦哇啦喊叫着,连滚带爬地出了树林。
发出嗥叫的是一匹白兰母狼。它是昨天晚上靠近桑杰康珠家的,靠近的目的是为了报复。它的两个孩子、两匹刚刚独立生活的公狼,第一次偷袭羊群,就被寄养在白兰草原桑杰康珠家的寺院狗咬死了。所以它的报复还带着母狼护崽的大胆妄为,它没有想到后果,只想到它必须咬死至少二十只羊作为回敬,否则就愤怒难平。但是一靠近桑杰康珠家的羊群,它就发现根本不可能实现报复,它离羊群还有几百米,机敏的藏獒就开始吼叫了,无论从哪个方向,无论是上风还是下风,它都能感觉到死亡随时都会发生,不是羊的死亡,而是自己的死亡。不甘心就此撤退的白兰母狼远远地观望着,观望了一夜半天,突然看到,用不着自己行动,报复就从天而降,而且是那么彻底:所有的藏獒都死了,就在它的瞩望之中,被一只格外强悍的藏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只只咬死了。它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怎么藏獒咬起藏獒来,比藏獒撕咬狼群还要凶残无度?
多吉来吧把头伸出树林,“訇訇訇”地叫了几声,看他们狼狈而逃,就又退回来卧在了地上。红衣女孩抹着眼泪再次坐到了多吉来吧身边。男孩回来了,红着脸,坐在了多吉来吧的另一边。坐了很久,天就要黑了,树林里一片黯淡。男孩又一次说:“现在我们应该转移啦,转移到我爸爸找不到的地方去。”女孩忽闪着大眼睛,似乎并不理解转移是什么意思。男孩又说:“天黑了它怎么办?我爸爸他们还会来的。”女孩明白了,抱了抱多吉来吧说:“大狗回家,大狗回家,大狗我们回家吧。”说着站了起来。多吉来吧望着女孩,看她做出要走的样子,便懂事地站起来,率先朝着树林外面走去。
父亲懊悔得一把揪下了自己的一撮头发:你个没用的汉扎西,一个死人,一根笨木头,连藏獒的一半机灵也没有,你怎么把凶手把盗贼放跑了?父亲转身跑向自己的大黑马。他要去追撵凶手了,还要把这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带给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带给公社书记班玛多吉,带给正率领领地狗群决战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的獒王冈日森格。父亲骑上马就走,突然听到从原野深处传来一匹狼的嗥叫:呜儿,呜儿。父亲打了个愣怔,胸口一阵惊跳,自从九年前发生了寄宿学校的十个孩子被狼群咬死吃掉的惨剧后,父亲一听到狼叫就紧张,就会联想到孩子们的安全。他勒马停下,朝狼叫的地方看了半晌,看到了羊群,却没有看到狼,又策马往前跑去,心里一直犯着嘀咕:白兰草原桑杰康珠家的藏獒全部被咬死,这个时候狼开始嗥叫,而且叫得那么悲伤、悠长、放浪。狼想要干什么?父亲已经是个“老草原”了,听得懂狼叫的内容,比如现在的这一阵狼叫,柔中带刚、音调铿锵,悲哀中透着一股勇往直前的力量,更透着聚合与行动的信息。而对狼来说,只要是聚合行动就意味着给人和牲畜带来灾难。父亲忧心忡忡:麦书记失踪了,外面的骑手犯境了,地狱食肉魔来到了,紧接着,狼又开始聚合行动了。
多吉来吧一直走在前面,准确无误地走着。要是大人肯定会吃惊,这从来没去过红衣女孩家的大狗怎么会带着两个孩子走向女孩家呢?但在孩子们看来这很正常,大狗本来就应该知道他们希望它知道的一切。多吉来吧边走边嗅着地面,地面上留着女孩从街上回家,又从家走向那一小片树林的脚印,它理解了女孩要带它回她家的意思,就循着脚印的味道,轻车熟路似的走去了。
父亲双手捂住自己的胸脯,似乎害怕心脏跳得太激烈而蹦出胸腔,喘着气说:“要是多吉来吧还在西结古草原就好了。”桑杰康珠瞪着父亲说:“别提你的多吉来吧了,我看见它时,想到的就是你的多吉来吧,我心想饮血王党项罗刹怎么又回来了?”父亲“嗬”了一声,那口气中既有对多吉来吧的深沉思念,又有对桑杰康珠的不满:你怎么可以把它和多吉来吧联系到一起呢,我的多吉来吧不是魔鬼是善金刚,它去了千里之外的西宁动物园,啊,我怎么让它去了千里之外的动物园呢?又问:“地狱食肉魔去了哪里?”桑杰康珠说:“朝着你来的路走了,这会儿大概已经走出了白兰草原。”父亲愣了一下说:“我怎么没碰到?”突然一个警醒:他不是没看到,他看到了,又被他轻易放过了,那个他进入白兰草原后看到的第一个牧民,那只趴卧在花丛里嗡嗡嗡低声吠叫的藏獒,不就是凶手吗?
这天晚上,多吉来吧住在了红衣女孩家。女孩家就女孩一个人,爸爸被抓到牛棚里去了,妈妈带着她刚一回到家就被单位上的人叫去交代问题,不交代清楚是不让回来的。妈妈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害怕,就去树林里找大狗,现在她不害怕了,她把大狗带到家里来陪伴自己了。女孩当然无法把这些告诉多吉来吧,但多吉来吧本能地四处闻了闻,就闻出了眼泪的味道,那些混合在潮气中的酸楚告诉它这是一个正处在不幸中的家庭。它舔了舔女孩的脸,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强调自己对她的陪伴和保护,至少今夜是这样。女孩摸着被多吉来吧舔出痒痒来的脸,高兴地拿出馒头让多吉来吧吃,也让男孩吃。多吉来吧和男孩不客气地吃着,吃够了,多吉来吧来到水缸边,也不管会不会弄脏里面的水,伸进头去,噗嗤噗嗤舔起来。男孩笑着,也学着它的样子舔了一肚子凉水。男孩从身上摸出那个从药店抢来的小瓶子,把剩下的云南白药一半撒在了多吉来吧的伤口上,一半倒在了它的舌头上。
一个小时后,当桑杰康珠一家带着无尽的悲伤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都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震惊了。悲惨的事件比父亲想象的还要悲惨:仅仅一只藏獒就杀死了这么多藏獒,包括那只曾经一口气咬死过三只雪豹的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西结古寺寄养在桑杰康珠家的全部寺院狗一只不剩地都被咬死了。一共十二只,除了三只不到一岁的小藏獒,其余的都是肩高至少八十公分的大藏獒,尤其是金黄色的藏巴拉索罗,伟壮的身躯如同一只狮子,差不多就是獒王冈日森格的另一个版本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男孩突然喊一声:“我要回家。”出去看了一眼漆黑的天色,不敢走到街上去,就又回来了。女孩说:“你住我们家吧,我们家的床比天都大。”男孩说:“我身上有土,我不上你家的床,我和大狗一起睡。”他们一左一右坐在多吉来吧身边玩起来,玩累了就靠着多吉来吧睡着了。多吉来吧把身子弯起来,用一种能够温暖两个孩子的姿势趴卧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终于进入了白兰之口,一片长满了虎耳草、血满草、仙鹤草和野生芜菁的漏斗形原野出现在面前,漏斗的中间是星罗棋布的湖,人们叫尕海。白兰湿地的紫色岚光里,一群群的白鹤、天鹅、斑头雁和藏雪鸭各自为阵又互相交汇着,清亮的鸟叫声穿云而去,翩然起舞的姿影礼花一样飞上了天。父亲来不及观赏仙境一样的景色,绕过湿地,跑向了进入白兰草原后碰到的第一个牧民。那牧民一脸黝黑,魁伟高大,留着披满了肩膀的英雄发,带着一匹赤骝马和一只雄壮的藏獒,正躺在一片粉黄色的仙女三姊妹花中休息。发现他后,牧民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抱在皮袍鼓鼓囊囊的胸兜上,目光如炬地看着他。雄壮的藏獒却趴卧在花丛里,嗡嗡嗡地低声叫起来。父亲一听叫声就知道这是一只不认识自己且充满了敌意的藏獒,没有跑得太近,远远地停下来喊道:“你好啊,兄弟,桑杰康珠家在哪里?”牧民抬手指了一下。父亲驱马就跑,焦急中连声谢谢都忘了说。
梦乡一片红亮嘈杂,就像它期盼中的故土西结古草原。怎么那么多血啊,血在奔腾,那不是它熟悉的野驴河吗?诡异的亢奋的人臊吹拂,主人汉扎西危险了,寄宿学校的孩子们又要面对狼灾了,妻子大黑獒果日疯了似的吼叫着,叫着叫着就被冰雪掩盖了。一片血色,飞起来的血色,号哭着的血色。如同动物园里的睡眠一样,多吉来吧每隔半个小时就会被噩梦惊醒一次,它知道那是梦境,是自己脑子里的景象,但还是愤怒地从胸腔里呼呼呼出着粗气,出了一阵粗气,不满地望一眼头顶彻夜不息的电灯,就又睡着了,依然是噩梦,噩梦,是由预感变出来的噩梦。
父亲骑马奔驰在草原上,心急如焚,只嫌野驴河太长太长,怎么也到不了上游,到不了白兰草原。白兰草原的牧人,自古都是西结古寺的属民。因此西结古寺就把一只叫作藏巴拉索罗的了不起的藏獒和另外一些寺院狗寄养在白兰草原的桑杰康珠家。父亲意识到,咬死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也许仅仅是个开始,这个人、这只堪比地狱食肉魔的藏獒,显然是路过寄宿学校,他们很可能是冲着藏巴拉索罗去的,藏巴拉索罗危险了,它和那些被寄养的寺院狗将面对一场血肉喷溅的极恶之战。他想去报信,能躲开就躲开。
天快亮时,多吉来吧被自己的吼声惊得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它才睁开眼睛,这是最后一次惊醒,不是被噩梦,而是被一种远来的敌意的声音。是脚步声,隐隐约约、杂杂沓沓的。它警觉地几步走向了门口,这几步让它不禁有了一种伤痛正在消失、身体正在恢复的兴奋。它没有撞开门板出去,而是来到了门边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它在等待强盗,它那与生俱来的超人的感觉给了它一个准确的信息并左右了它的行动:那些发出杂沓脚步声的是强盗,而且一定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是它今夜的领地,身后是两个它必须保护的孩子。
父亲坐在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身边,眼睛湿汪汪的,突然站起来,冲着孩子们吼道:“哪里的人,哪里的藏獒,他们往哪里去了?”孩子们齐刷刷地举手指了过去。父亲吃了一惊:孩子们指的方向是野驴河的上游,高旷寂静的白兰草原。父亲打了一声呼哨,从五百米外的草场上招来了自己的大黑马,解开缠绕在脖子上的缰绳,跳上去就跑,突然又撴着缰绳拐回来,对一个歪戴着狐皮帽,伏在大格列身上哭泣的孩子说:“秋加你起来,千万别动大格列,这里是行凶现场,现场是不能动的。”父亲催马而去,看到美旺雄怒跟了过来,比画着喊道:“你不要跟着我了,美旺雄怒,你留下来,留下来。”然后长叹一声,“要是多吉来吧还在寄宿学校就好了。”寄宿学校的六只大藏獒是一年前多吉来吧离开西结古草原去西宁动物园后,父亲从过去的牧马鹤部落头人现在的牧民大格列那里要来的。要来不久,大格列就生病去世了。为了纪念这位性情耿直、为人豪爽的朋友,父亲把其中两只最年轻的大藏獒的名字改成了大格列和美旺雄怒。美旺雄怒是牧民大格列的宝帐护佑神,意思是火自在青年不死三昧主,恰好也契合了这只大公獒赭石一样通体焰火燃烧的毛色。
脚步声越来越响了,接着又有了喊叫的声音和打门的声音,这说明强盗并不想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隐瞒自己的行动。多吉来吧有点奇怪,它对城里的事情总是感到奇怪,它当然不知道强盗是来抄家的,而抄家在那个年代属于绝对正确的革命行动。它试着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感觉已经好多了,四肢依然是有力而结实的,不妨碍奔跑,也不妨碍打斗,只是脖子还有点疼,那是麻绳勒的。它在脑子里仇恨地映现着麻绳,瞪大了红亮的眼睛,再一次跳起,就在门被打开的同时,扑向了蜂拥而来的人群。惨叫出现了,先是一个人的,接着就是好几个人一起惨叫。来抄家的二十多个造反派从门口哗的一下散向四周,他们看到一个硕大的黑影闪电般地东扑西跳,吓得大呼小叫,纷纷逃跑。多吉来吧追撵着,但并不疯狂。它意识到自己今夜的领地很小,就是红衣女孩的家,离开了那个家,一切就都是陌生难测的。它不能在陌生的地方逞凶,这是它的习性,它追出去一百多米就不追了,吼了几声,听到房子里传来红衣女孩的哭声,赶紧返回,冲进了房子。
在寄宿学校,晕死过去的父亲很快被孩子们和美旺雄怒的喊声唤醒了,醒来后才知道,他需要承受的悲痛要比他看到的严重得多:有人来过了,带着一只藏獒,咬死了漆黑如墨的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父亲不寒而栗,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形象,那是他在西结古寺的降阎魔洞里看到的,是十八尊护法地狱主中排位第四的地狱食肉魔,这个形象之所以如此刻骨铭心是因为传说它能一夜之间吃掉草原上所有的藏獒。
红衣女孩是被外面的喧豗吓哭的,一见大狗回来,就有了依靠似的赶紧上前揪住了多吉来吧的耳朵。多吉来吧歪过头来,舔了舔女孩的胳膊,像是告诉她那些强盗已经被撵跑了。男孩睡得很沉,迷迷糊糊搞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站起来揉着眼睛问道:“是不是我爸爸又来了?是不是啊?”他以为多吉来吧什么都应该知道。多吉来吧坐在了地上,这就是它的回答,不管它听没听懂男孩的话,它都得用行动告诉对方:放心吧,不管谁来都没关系,有我呢。
2
不可能再有睡眠了,一只大狗和两个孩子默默地等待着黎明,当天上的乳白刷白了窗户、街上出现汽车奔跑的声音时,多吉来吧的心里同时也出现了一丝光亮,那就是昨天它看到的一片敞亮的街口,它觉得这个街口应该是城市的出口,它必须尽快走出去,走向草原,走向主人和妻子。它起身过去,用爪子拨开门扇,来到门外,闻了闻讨厌的城市的杂乱气息,便回头告别似的盯上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清亮清亮的眼睛同时也盯上了多吉来吧,仿佛他们和它之间有一种天然相通的感觉,让他们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他们跑了出来,一人喊了一声:“大狗你不能走。”喊声未已,多吉来吧就跑起来,不时地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看到两个孩子追了过来,就又停下,回身朝他们摇着尾巴。
回到树林里,男孩打开小瓶子,把粉末状的云南白药撒在了多吉来吧的伤口上,老练地再次掏出青稞面花卷,抹了一些药面,塞到了多吉来吧半张的嘴里。多吉来吧知道两个孩子在给它治疗,忍着疼痛吞下去了那个花卷,望着两个孩子,眼睛湿湿的,就像人的感激那样,真实而闪光。男孩知道自己已经发挥了作用,说话应该是有分量的,就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里说:“现在我们应该转移啦,转移到我爸爸找不到的地方去。”女孩觉得他在学着大人的样子玩游戏,嘿嘿地笑着,也把手叉起来说:“转移喽。”这时树林外面有了响动,一辆架子车骨碌碌地过来,倏然停下了。几个男人大声地互相开着玩笑,来到了树林的边缘。男孩紧张地说:“我爸爸抓大狗来了,怎么办?”女孩浑身一颤,咚地坐下,一把抱住了多吉来吧的头。
两个孩子跑到它跟前。男孩一把揪住它的鬣毛说:“大狗你要去哪里?”女孩打了一下男孩的手说:“你怎么揪它?你揪疼了它。”多吉来吧眯了眯眼睛,唰啦啦掉出一串眼泪来,它这是感动,也是感激,更是伤心,就要离去了,尽管一起只待了一夜,但它是在孤独的苦难中和他们度过了难忘的十多个小时,这对记恩感恩、容易悲伤的藏獒来说,已经足够引起感情的波动了。多吉来吧伸出舌头,把不肯落地的几滴眼泪舔进了嘴里,又舔了一下女孩的脸,舔了一下男孩的脸,然后带着不得不离去的忧伤,转身走了,走了。男孩推了推女孩:“你把大狗叫回来。”红衣女孩没有动,她从大狗的眼睛里看出了义无反顾的离别之意,知道自己不可能叫它回来,就定定地站着,用两只小手背捂住两只大眼睛,泪水簌簌地哽咽起来。男孩喊了一声:“大狗你回来,她哭了。”喊着自己也哭了。多吉来吧回头望了一眼,犹豫着,似乎要过来,突然又坚决地扭转了头,跳了一下,奔跑而去,远了,远了,很快消失了。
药店离这里不远,男孩拉着红衣女孩走进去,来到柜台前,仰头望着一个女售货员,大大咧咧地说:“我要买白药。”女售货员问道:“什么白药啊?很多药都是白的。”男孩说:“就是流血的白药。”女售货员拿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瓶子:“是这个吗?”男孩点点头,一把抢了过来,拉着女孩,转身就跑。等女售货员绕过长长的柜台,撵到药店门外时,男孩和女孩已经消失在了人群里。
多吉来吧直接跑向了它昨天看好的那个街口,街口依然一片敞亮。可是一走进敞亮它就发现自己的判断失误了,敞亮的原因是街口连接着广场,而不是城市的消失。它失望地原地打转,禁不住冲着堵挡在面前的另一些房屋、另几个街口狂吠起来。狂吠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停下来畏葸地看着它。它立刻意识到这样的注意对自己十分不利,赶紧闭了嘴,转身就走。它原路返回,想回到红衣女孩和男孩身边去,经验告诉它:孩子总是善良和可靠的。而在陌生的城市里孤独流浪的它,除了依仗本能走向善良和可靠,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它走着走着跑起来,一种就要失去什么的感觉让它急切地想回到那个它住了一夜的家里,把自己交给女孩和男孩,也让自己负责任地去保护女孩和男孩。但是很快它就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类社会和獒类社会一样,孩子是不起主导作用的,一旦孩子受制于大人,就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捆绑结实的麻绳终于解开了。多吉来吧斜躺着,吃力地把四肢蜷起来又伸展开,扭了扭腰肢,然后把两条前腿平伸到前面,嘴埋进两腿之间,身子端端正正地趴卧着。这是恢复体力、自疗伤痛的最好姿势,这个姿势表明了它内心的踏实:它已经感觉到了不死的希望,那就是自己被汽车撞坏撞痛的是韧带和肌肉,而不是骨头,骨头好好的,至少那些维系生命和行动的大骨头好好的。男孩挪到前面,摸了摸多吉来吧的鼻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青稞面花卷,自己咬了一口,把剩下的送到了多吉来吧嘴边。多吉来吧不吃,它现在一点也不想吃东西。女孩说:“我的狗,你喂什么?”男孩不跟她计较,把青稞面花卷塞进口袋,摸了摸獒头上的伤痕说:“它流血啦,血流完了它就会死掉。”女孩说:“才不会呢。”男孩说:“我有办法让它不流血。”女孩说:“我的狗,不许你想办法。”男孩讨好地说:“我给你的狗想办法还不行吗?走,我们买药去。”女孩摇着身子不说话。男孩说:“我爸爸流过血,他买药的时候我见过,我知道买什么药。走啊,没有药大狗就会死掉的。”说着拉起了女孩的手。
多吉来吧停了下来,看到红衣女孩的母亲回来了,一起出现的还有夜里被它撵跑的那些来抄家的强盗。强盗们站在房门前,吆三喝四的,有个穿黄呢大衣的人的声音格外刺耳:“快说,你把狮子藏到哪里去了?”女孩在哭,男孩已经不见了。女孩的母亲也在尖声尖气地喊:“你快说呀你,它去了哪里,说了好让人家去抓它。”女孩就是不说,母亲使劲摇晃着她:“说呀,说呀,求求你说呀,你不说人家不罢休。”多吉来吧意识到他们对女孩的逼迫与自己有关,“訇”地叫了一声,像是说:我在这儿呢。除了女孩,所有的人都抖了一下。接着就是喊声和奔跑声,连女孩的母亲也离开女孩躲到一边去了。一种不想因为自己而给女孩带去灾难的感觉制止了多吉来吧扑过去撕咬的冲动,它大义凛然地走过去,来到女孩身边,稳稳当当地坐下,目光四射地望着那些人。女孩的双手立刻搂住了它的脖子。
把牙齿都撕扯疼了的女孩只好把绳结让给男孩。男孩望着多吉来吧胆怯地说:“它不会咬我吧?”多吉来吧很长时间都是孩子的伴侣,就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孩子,它立刻看出女孩和男孩已经和解,又从男孩的神情举止中猜透了他的心,眼睛里顿时露出了平和友善的光波。而喜欢狗的男孩也敏捷地领悟到了狗眼里的内容,嘿嘿一笑,抓住多吉来吧爪子上的绳结,使劲用手拽着,拽了几下没拽开,就像女孩那样,趴在地上用牙齿撕扯起来。
跑散的人静悄悄地观望着。半晌,有个胸前挂满了像章的人大声说:“啊哟,黑天半夜咬我们的原来是它呀,我在动物园见过它,它是藏獒。”多吉来吧顿时盯上了他,准确地说是盯上了他胸脯上亮闪闪的像章,“汪”地叫了一声,神情突然变得亲切友好起来。在草原上,几乎所有牧民都佩戴着这种亮闪闪的东西,那是护身的小佛龛、背面有佛像的铜镜、包银的火镰、镶宝石的奶桶钩、雕刻精美的子弹盒、铆嵌着金属的皮带、富丽堂皇的腰扣、银圆一样的“珞热”、银质的针线包以及叮叮当当的耳环、手镯等。多吉来吧觉得这个人的像章和牧民的佩饰没什么区别,像章上的人头和它看惯了的佛像也没什么区别,不禁见了老朋友似的摇了摇尾巴。
男孩叉着腰说:“它是我的狗,你动什么?”女孩抬起头瞪着他,以同样坚定的口气说:“不是你的狗,是我的狗。”男孩说:“是我们的,我们的狗。”这次他强调了“我们”,想把自己的爸爸端出来。女孩一听更生气了:“你们为什么绑我的狗?我的狗,我的狗,我看见了就是我的狗。”两个孩子好像在争抢一件在大街上见到的玩具,谁也不让谁。多吉来吧似乎知道它们在吵什么,冲男孩唬唬地威胁着,又伸出舌头友好地舔了舔女孩的手。男孩不吵了,他意识到爸爸的说法是不可靠的,大狗的举动已经说明了它归谁所有。他坐在了地上,眼馋地望着多吉来吧继续舔舐女孩手的举动,冲着女孩讨好地笑了笑。女孩不理他,再次趴倒在地上,去用牙齿费力撕扯绑住了大狗四个爪子的绳结。男孩说:“我爸爸去找架子车了,他们要把它拉走。”女孩不理,多吉来吧也不理。男孩说:“我爸爸是个坏蛋,跟他一起的都是坏蛋,他们爱吃狗肉,我不爱吃。”说着咽了一下口水。女孩和多吉来吧还是不理。男孩说:“我来解疙瘩,我力气比你大。”说着,屁股蹭着地面挪了过去。
满胸像章的人说:“咦?它好像认识我。”黄呢大衣打着手势带头围拢了过来,看到多吉来吧没有愤怒扑跳的样子,便喊道:“快啊,机不可失,快撒网啊。”满胸像章的人说:“会把那女孩网住的。”黄呢大衣从满胸像章的人手里夺过渔网,对女孩的母亲喊道:“快把她拉开,快拉开。”女孩的母亲大着胆子走过去,拽起女孩就跑。与此同时,哗的一声响,一张大网撒向了多吉来吧,像一片乌云,遮去了半个天空。多吉来吧抬头一看,獒嘴大开,利牙狰狞,愤怒地跳起来,朝着遮盖而来的乌云扑了上去。它哪里知道这不是乌云,是一张渔网,它没见过渔网,以为那是一撞就开、一撕就烂的,等到扑跳落地、它被牢牢网住时,才意识到这东西作为人的武器,利害得跟枪一样,是它无力反抗的。它吼叫着,挣扎着,在渔网里翻腾跳跃,想把捆住它的无数绳索粉碎成灰烬,而结果却是狗死网不破——它累了,躺下不动了,编织成渔网的柔韧的绳索却牢固如初。很快,渔网收紧了,它开始移动,它被十几个人拖拉着,向着马路越来越快地移动着,蹭起的尘土飞扬而起,一浪一浪地弥漫着。
他愣了,他十岁的样子,或者还不到,最喜欢的就是狗,现在他看到一只壮硕的有黑毛也有红毛的狗就卧在他眼前,大狗身边还有一个红衣女孩,女孩趴在地上,正在用牙齿一口一口地撴着绑住了大狗四个爪子的麻绳。勒绕在脖子上的麻绳已经解开,多吉来吧好受多了,加上它一直卧着,虽然无法在安静的沉睡中调动体内自我修复的因素,但由雪山草原、艰难岁月磨砺而成的生命的坚忍、由喜马拉雅獒种的优秀遗传带给它的抗病抗痛的能力,还是不知不觉发挥了作用。它觉得自己走向死亡的脚步渐渐缓慢,似乎就要停止了,剧烈的疼痛变得可以忍受,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它忍不住睁开眼睛,瞪着男孩,嗓子里呼呼的,就像刮出了一阵仇恨的风。
红衣女孩哭着追了过去。她的母亲也追了过去,一把拽住了女孩,喊着:“它又不是你的,你追它干什么?祸害,祸害。”女孩哭得更响亮了,响亮得滤净了弥漫的尘埃,传出去很远。多吉来吧看不见女孩,却听得见声音,在所有乱七八糟、铺天盖地的市声之中,它就听清了女孩的哭声。于是它把对强盗的愤怒暂时丢开了,它也哭起来,它觉得女孩的痛哭里有一种熟悉而亲昵的温情,那是西结古草原寄宿学校里主人汉扎西的温情,是领地狗群里妻子大黑獒果日的温情,是所有被它守护过的孩子以及吃过的糌粑和牛羊肉带给它的温情,就越哭越厉害,凄惨得如同锦缎撕裂,连城市都不忍了,回应似的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到处都响起了汽车喇叭声。
多吉来吧天生就有准确理解孩子语言的能力,使出残剩的力气让尾巴摇了摇,又用鼻子咝咝地叹了一口气,它吃力地张了张嘴,像是艰难的呼吸,又像是最后的求助。女孩理解了,女孩天生就有理解动物的能力,她蹲下身子,伸出小手,抓住了紧紧勒绕在多吉来吧脖子上的麻绳。守在树林外面的那个叫王祥的人喊了一声:“小孩你出来,小心把你咬了。”红衣女孩不理他,她知道是他们绑了大狗,就更有点故意捣蛋的意思了:你们绑了我爸爸,现在又要绑大狗,你们是多坏的人啊。她用两只白嫩的小手开始解绳子,怎么也解不开,解得手指都疼了,就趴在多吉来吧身上,用两排珍珠似的小白牙一点一点地撴着石头疙瘩一样的绳结。王祥又喊了一声:“小孩快出来,小心它醒了。”他看红衣女孩不理他,正想钻进树林把她扯出来,就见自己的儿子从马路对面走了过去。于是他喊住儿子,让他过来,叮嘱道:“你在这儿守着,林子里头有一只快死的大狗,人问起来你就说死狗是我们的。”又皱起眉头看了看远处说,“他们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找不到架子车了,我知道哪里有。”王祥快步走去,留下儿子心不在焉地在树林边坐了下来。儿子对爸爸给他派的活一向是反感和抵触的,这次也不例外,坐了半天才意识到爸爸是让他在这里守着一只大狗的,忽地跳起来,掀开树枝就往林子里钻。
就这样,多吉来吧和女孩在哭声中分别,先是互相看不见了,接着就互相听不见了。女孩被母亲拽回了家,断断续续一直哭着。母亲烦躁地说:“哭什么哭,你爸爸关进牛棚都一个月了,也没见你这么伤心过。”多吉来吧被它认定的强盗拖拉着,沿着马路一直向北,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肩膀、屁股上的皮肉已经磨烂了,一路都是血。它看到了自己的血,那血就沿着眼光爬过来染红了它的眼球,那么可怕,就像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两盏灯。它就用这两盏灯,仇恨地照耀着那些人。
但它是那么不情愿断气,它为思念主人和妻子以及故土草原和寄宿学校而活着,现在思念依然存在,它为什么要断气呢?更重要的是还有预感的膨胀,就像它能够预感地震一样,它预感到了西结古草原将要发生的变化:诡异之风正在四处奔跑、危难就要出现,到处都在呼唤多吉来吧的名字。多吉来吧为草原为主人的呼唤而存在,它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将死而未死的迷蒙让多吉来吧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仿佛是远去的,又像是最近的。它让情绪在身体内部的奔涌中安静下来,仔细品了品,散淡的意识便渐渐聚拢在了一个红色的人体上,哦,它明白了,原来是那个六七岁的红衣女孩,她来了,她走进了树林,站到了它面前,带着一脸的小迷茫和小惊讶,声音细细地问道:“大狗你死了吗?”
那些人在黄呢大衣的指挥下扯开了渔网的收口,生怕多吉来吧跑出来咬死他们,比赛一样跑开了,跑出了一个很大的门,然后从外面把门关死了。多吉来吧打了好几个滚才立住身子,用牙齿撕扯着渔网的缠绕,渐渐移动到了敞开的收口处,脱离渔网的一瞬间,它朝着这个陌生的地方滚雷似的叫起来。四周不是墙壁就是窗户,头上是高高的顶棚,它的声音滚过来滚过去,塞满了空间,似乎立刻就要爆炸,炸开这个限制了它的自由的地方。它叫了一会儿,便朝着关死的门冲了过去,这时候它悲哀地意识到,磨烂的地方不光是肩膀和屁股,还有肚子,肚子上的皮很薄很软,大量的血正从那儿流出来。
很快绳子就来了。几个闯进树林的人在三步之外用掰下来的树枝试探地捣着多吉来吧,看它没有反应,就挨过来,像宰牲那样,把多吉来吧的四个爪子绑在了一起,又在它脖子上狠狠地勒了几圈。多吉来吧清醒地知道这帮人在干什么,却拿不出一丝反抗的力气,甚至连睁开眼睛看一看的精神都没有了。但是它的鼻子却依然管用,敏感地嗅到了这帮人的味道,而且本能地储存在了记忆里。这时为首的人说:“王祥你看着,我们去找架子车。”王祥说:“你们可要快点,万一它醒了呢?”多吉来吧听懂了他们的话,便在立刻就要昏死过去的时候顽强地拉住了自己的意识,闭上嘴,用牙齿咬住了舌头:醒着,我要坚决醒着。然而从心里从脑中出现的却不是清醒,而是迷蒙的晚景,就像草原的雨天蒸起了一天一地厚重的烟岚。死了,眼看就要死了,即使不死于汽车的冲撞,也会死于人的捆绑,狠勒在脖子上的麻绳让它呼吸困难,马上就要断气了。
门不可能为它敞开,尽管它用了现时今日最大的力量。它沮丧地卧在门边,粗喘了一会儿气,这才腾出时间来仔细看了看四周,不免有些吃惊:房子居然有这么大的,从来没见过。它不知道它看到的是一座学校礼堂,礼堂很长时间不用了,桌椅板凳都堆在一角,中间空荡荡的,前面的讲台上,堆积着一些彩旗和演节目的道具,证明这是个曾经很热闹的地方。多吉来吧在门边卧了很长时间,在寂静淹没而来,一股汹涌的悲凉就要掀翻它的时候,它站了起来,带着一丝侥幸,在礼堂里到处走了走,没有,没有通向外面的任何缝隙,要有的话也在高处它跳起来够不着的地方,那儿是一扇扇的窗户,玻璃透视着遥远的蔚蓝。它失望地吹着气,选择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卧下来,把那些能够舔到的创口都舔了舔,然后忍着疼痛闭上了眼睛。
它走上了人行道,卧下来喘了几口气,又起身走向了紧挨着人行道的一小片树林。树林虽小,却是葳蕤茂密的,藏在里面,街上的人就看不见了。让多吉来吧想不到的是,城里的人和草原上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一点也不在乎一只藏獒的需要和感觉,更有人像狼一样,有着欺软怕硬的禀性。他们看它摇摇晃晃夹着尾巴躲开了人群,毫无反抗的能力,就围住了那片树林,拨开树枝,用一些寒夜贼星一样的眼光窥伺着它。五六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啊唷,两条狗皮褥子也能做了。”“就在这里扒皮,还是抬回去扒皮?”“当然要抬回去了,我不要狗皮,我就要狗肉。”“去,拿绳子来,先把它绑了再说。”眼睛和声音都是不怀好意的,多吉来吧已经感觉到了,它愤怒地叫嚣着,却叫不出自己的威猛和凶暴来,乏力和疼痛的感觉让它的大头沉重得低了下来,气体的进出急促而软弱,就像破裂了气管一样嗤嗤地响。它无奈地停止了叫嚣,张大嘴,头一歪,阴森森地望着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渐渐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很快就是黄昏,天色黯淡了,礼堂的双开门忽地被人打开了,多吉来吧闻到了一股鲜羊肉的气息。它跳起来,跑了过去,不是冲着肉,而是冲着通往自由的门缝。遗憾的是,它在礼堂这边,门在礼堂那边,没等它跑到跟前,门就咚地关上了。它扑着,吼着,就像一个人,被冤屈到了牢房里,他扑向铁窗,摇着,晃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门外有几个人在说话,说着就唱起来:“拿起笔,做刀枪,牛鬼蛇神一扫光。”歌声渐渐远了。立起来扒在门上的多吉来吧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绝望让它浑身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它躺着,身边是一堆带血的鲜羊肉,但是它不吃。它已经很饿很饿,恶劣的情绪比迫害更像猛兽吞噬着它的能量,身体的消耗正在加紧,补充迫在眉睫,但是它不吃。它是一只惯于用肉体磨难担当精神痛苦的藏獒,尤其在彻底绝望、在痛彻肺腑地思念着主人和妻子的时候,它绝不可能用食物来干扰自己的忧伤。它坚决不吃,看都不看一眼,连口水也不流。它想把自己饿死,而饿死之前唯一要做的,就是思念,就是在思念中一心一意地哭泣。
多吉来吧挣扎着站了起来,蹒蹒跚跚朝前走去。人们敬佩地看着这只汽车撞不死的大狗,隔着十几步就给它让开了路。它吃力地抬起头,望着前面百米外一片敞亮的街口,那里大概就是走出城市的关口吧。但是它知道自己是走不到街口去的,最多只能走出钢铁的汽车来来往往的马路,走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它现在急需要卧下、休息,在安静的沉睡中调动起体内自我修复的各种因素,尽快赶走伤痛的折磨,强健起来,奔跑起来。
这样过了很久,眼泪把礼堂的水泥地面打湿了,沿着它硕大的獒头,开出了一朵偌大的黑色莲花。天黑了,漫漫长夜无边无际,终于到了尽头,抬头向着高高的窗户看了看,原来还是昨天的太阳,冷漠依旧。但日子突然不同了,就在它疲倦地站起来,顶着枯寂凄凉的压迫,再次侥幸地走向礼堂别处,想看看有没有出去的可能时,门开了,有个东西出现在门口的缝隙、明亮的天光下。多吉来吧扑了过去,它全神贯注着缝隙,扑向了光明,却没有在乎那个东西。那个东西以同样的速度扑了过来,扑向了它,让它不得不戛然止步。
青年饲养员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是来自内心的一丝光亮,它照见了多吉来吧的乞求,也照见了自己内心的善良。他心说我陪伴了它一年,冷热饥饱操心了它一年,尽管它今天咬了我,但它毕竟手下留情了,没有咬死我,我不可怜它谁可怜它?我现在要是心狠一点,它就没命了,要是心软一点,这条命说不定还很长很长呢。再说它离开动物园后并没有伤人,它只是在逃跑,它要是能跑到它想去的地方,就让它去吧。回去给头头说,它伤得不能走动啦,拉回动物园也是累赘,不如丢在大街上,听天由命去吧。青年饲养员这么想这么做的时候,当然不知道多吉来吧那些以命搏杀的往事,不知道它作为饮血王党项罗刹和寄宿学校守护神时雄霸到万夫难当的情状,要是知道,他很可能就会丢开不忍,一枪打死。青年饲养员走了,带走了原本要打死多吉来吧的枪,带走了几乎撞死它的嘎斯卡车,把自由和无法想象的命运留给了多吉来吧。
没有惯常对陌生者的审视,也没有警告与威胁的吠叫,止步的同时就是撕咬,多吉来吧把利牙对准了对方的喉咙,对方的利牙也对准了它的喉咙,碰撞的刹那,不是它咬住对方,就是对方咬住它。一种保护自己的条件反射让多吉来吧缩了一下头,同时伸直了自己的一只前爪。缩头的动作把对方咬住它的时间推迟了半秒,伸直的前爪却让这推迟了的撕咬变得再也不可能。前爪捣歪了对方的鼻子,对方什么也没有咬到,正要再行撕咬时,却发现在半秒钟的时间差里,自己的喉咙已经变成了多吉来吧牙刀下的烂肉。它“噢”的一声怪叫,就要跳开,沉重的身子却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多吉来吧不是摁住它咬断它的喉咙,而是仰起獒头,把它甩向了空中,用它自己的重量撕裂了它的喉咙。它轰然落地,挣扎着站起,晃了一下,又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遗憾的是,它没有按照自己的愿望尽快离开这里,它摔倒了,趴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毕竟是钢铁的汽车撞了它,身体的好几处疼得它无法行走。趁着这个机会,青年饲养员从车厢前面爬下去,拿了枪,就在五米之外瞄准了它。多吉来吧是见过枪的,在草原上就见过,知道枪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武器,人只要拿着它,再厉害的动物也只能自认倒霉。它想跑开,瞪圆了眼睛,使劲站起来,又扑通一声卧下了。它把眼睛眯起来,无奈地望望黑洞洞的枪口,又望望更加黑暗的饲养员的眼睛,从肺腑里发出了一串呼噜噜的声音,像是威胁,又像是乞求。饱经沧桑、历练风雨的多吉来吧已经学会乞求了,艰难的生存现实迫使它在天生的阳刚里掺进去了一丝阴柔。但它的阴柔与阴谋无关,它除了真诚,还是真诚,真诚地祈望人不要打死它。
多吉来吧顾不上品咂这突如其来的打斗和突如其来的胜利,朝门扑去。礼堂的双开门早已经严丝合缝地关起来,它扒了几下没扒开,就用头狠狠地撞了一下,然后回头,怒气冲冲地望着那个刚才跟它殊死搏斗的家伙,好像门的关闭是这个家伙的所为。但是一瞥之下,多吉来吧的怒气就不再冲着它了,它死了,拘魂鬼从滋血的喉咙里溜进去拿住了它的命。它死了之后多吉来吧才看清刚才和自己打斗的是一只长脸突嘴的大型猎犬。多吉来吧没见过这种犬,但一闻味道就知道它是自己的同类,它迷惑地看着它:猎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又像人类的孩子一样眼睛忽闪着望了望上面,答案立刻有了。
嘎斯卡车撞翻了多吉来吧。但转眼死去的,转眼又活过来了。青年饲养员和另外一些人刚刚把多吉来吧抬上嘎斯车的车厢,它就睁开眼睛倔强地站了起来。它腿上背上头上都是血,望着面前惊呆了的人,把发自胸腔的恶气呼呼地喷在了他们身上。但是它没有咬人,它现在不屑于咬人,哪怕是图谋害他的坏人。它假装不知道是人让它流了血,让它昏死了片刻,摇头晃脑地甩着鲜血,撞开人群,跳下了车厢。
多吉来吧看到礼堂两边高高的窗户玻璃后面站满了人,就知道猎犬是他们放进来的,他们要看热闹,畜生打斗的热闹对城市的人类永远都有热血沸腾的刺激。但是多吉来吧始终都不会知道,这场打斗更直接的原因是保皇派和造反派的斗争——保皇派要保卫单位的领导,以黄呢大衣为首的造反派要揪斗领导,恰好保皇派养了许多狗用来守卫领导,黄呢大衣说:“那就让狗来决定,我们的狗要是胜了你们的狗,你们就乖乖把人交给我们。”对方说:“行啊,要是你们的狗打不过我们的狗,你们就永远不能跟我们作对了。”多吉来吧望着窗户两边黑压压的人影,恶狠狠地叫了几声,知道自己对他们无能为力,就走到礼堂的一角卧下来,兀自愤怒着,伤感着,伤感的情绪还没有催逼出眼泪来,门又响了,在亮开缝隙的同时,四只大狼狗鱼贯而入。多吉来吧眼光毒辣地盯着四只大狼狗,慢悠悠地张开大嘴龇出了利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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