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天黑以后,挨了打的中年饲养员从铁栅栏外面扔进来了几个馒头,絮絮叨叨对它说:“我已经没有权力喂你了,有权力喂你的人又不管你的死活,我家里只有馒头没有肉,你就凑合着吃吧。”这是饿馁之中一个挽救性命的举动,感动得多吉来吧禁不住哽咽起来。以后的一个星期里,都是这个中年饲养员偷偷喂它。它知道中年饲养员喂它是冒了挨打的危险的,就一边吃馒头一边哽咽,哽咽得中年饲养员也哽咽起来:“没想到你什么都懂,你比人有感情,你能报答我吗?你要是足够聪明,就应该知道我希望你做什么。”这话显然是一种告别,中年饲养员从此不见了。
打起来以后,多吉来吧看到了两个喂养它的饲养员,一个在挨打,一个在打人。多吉来吧撑起饥饿乏力的身体,冲着人群吼了几声,它不能容忍别人拳打脚踢喂养它的饲养员,只能容忍喂养它的饲养员拳打脚踢别人,尽管两个饲养员对它和它对两个饲养员一样,从来都是公事公办、不冷不热的。后来,两个饲养员互相打起来,多吉来吧不知道如何选择“容忍”和“不容忍”,立刻停止了吼叫。它焦急地望着前面,直到一个饲养员把另一个饲养员打倒。它再次吼起来,心里的天平马上倾斜了:它是藏獒,它有保护弱者的天性,它同情那个挨打的中年饲养员,仇恨那个打人的青年饲养员。它的同情和仇恨立刻引起了两个饲养员的注意。
青年饲养员似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工作职责,和以前一样带着不冷不热的神情出现在牢笼后面光线昏暗的栅栏门前。他打开半人高的栅栏门,让多吉来吧走进铺着木板的喂养室,丢给了它一些牛羊的杂碎和带骨的鲜肉。一种力量和激动正在启示着多吉来吧:冲破囚禁的日子就在今天,不仅仅是为了它格外思念的主人和妻子以及故土草原、寄宿学校,还有对中年饲养员的报答,还有横空飞来的预感:弥漫在城市上空让它慌乱的气息正在向西席卷,那是预示危机和灾难的气息。如果这气息一直向西,危机和灾难就会降临草原。多吉来吧狼吞虎咽一丝不剩地吃掉了那些杂碎和带骨的鲜肉,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到铁栅栏围起的房子中,继续它的咆哮和扑跳,而是毫不犹豫地扑向了青年饲养员。
但是今天,多吉来吧突然感到自己的咆哮和扑跳受到了限制,铁栅栏倏然迸裂的那一天或许并不会出现,原因是两个轮换着喂养它的饲养员三天没有照面,任何人都不再喂它,它已经没有力气了。多吉来吧蜷缩在牢笼的一角,无精打采却阴凶不减地瞪视着外面的人群。人群乱哄哄的,比以往多了一些,有游客,也有不是游客的人。多吉来吧能分辨游客和非游客,游客是那些走来走去看这个看那个也包括驻足看它的人,非游客是那些只看大鸟笼的人。大鸟笼高大如山,包裹着一些布和纸,里面有许多它在草原上见过和没见过的大鸟和小鸟。多吉来吧不知道那些包裹着大鸟笼的布和纸是一些被称作“标语”和“大字报”的东西,只知道那上面写着字,人类的字它是见过的,在主人汉扎西的寄宿学校里就见过,也知道字是被人看的,人看字的时候,就会很安静。那些围着大鸟笼子看字的人开始也是安静的,但后来就不安静了,就吵起来,打起来。
这一刻,多吉来吧突然明白,让它慌乱的气息是人臊味。青年饲养员喂养它差不多有一年了,觉得他跟这只名叫多吉来吧的大狗已经很熟,所以当多吉来吧把粗壮的前肢搭在他肩膀上时,他除了惊怕,还有不得不发出的疑问:难道你真的是一只喂不熟的狗?你不会吃掉我吧?接下来的情形让青年饲养员感到意外,多吉来吧以最狰狞的样子扑向了他却没有咬住他,仅仅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流血的牙痕,就放开他,一再地吼叫着只扑不咬。青年饲养员意识到这是它给他的一个活命的机会,大喊大叫着夺路而逃。喂养室通往外界的那扇门倏然打开了,多吉来吧紧贴着饲养员的屁股,一跃而出。
直到中午,饲养员出现在后面光线昏暗的栅栏门前,打开半人高的栅栏门,让它进到一个铺着木板的喂养室里,丢给它一些牛羊的杂碎和带骨的鲜肉后,它的咆哮、扑跳才会告一段落。它不像别的藏獒,只要透心透肺地思念着故土和主人,就会不吃不喝,直到饿死,或者抑郁而死。不,它是照样吃,照样喝,不停的咆哮和扑跳消耗着它的体力,它早已饿了,它不想让自己体衰力竭,因为它还想继续咆哮和扑跳,还想着总有一天,它的咆哮和扑跳会达到目的:铁栅栏倏然迸裂,它冲出去咬死所有囚禁它的人和野兽——它总觉得空气中弥漫不散的狼和豹子以及各种野兽的味道,都是囚禁它的原因。
多吉来吧逃出了动物园里囚禁它的牢房,扑向了一年以来它几乎天天都在冲他们咆哮、扑跳的游客。游客们尖叫着,到处乱跑。它追了过去,突然意识到它真正仇恨的或许不是这些人,而是那些围着大鸟笼子看字、争吵、打架的人。它跑向了大鸟笼子,看到那些人比游客跑得还快,正要奋力追赶,发现许多野兽已经出现在自己身边,强烈刺鼻的兽臊味儿几乎就要淹没它。多吉来吧停下来扫视了一下,马上扑向了虎舍,看到老虎在铁栅栏内的虎山之上无动于衷,就又扑向了山猫,扑向了猞猁,扑向了黑豹,最后扑向了狼。它直立而起,摇晃着狼舍的铁栅栏“訇訇訇”地叫着,吓得两匹狼蜷缩到角落里瑟瑟发抖。它觉得这挡住它不让它进去撕咬狼的铁栅栏,跟圈住它不让它出来的铁栅栏是同样可恶的,就猛扑猛撞着搞得铁栅栏哗啦啦响。
每天都这样,太阳一出来,多吉来吧就开始在思念主人和妻子、思念故乡草原以及寄宿学校的情绪中低声哭泣,然后就是望着越来越多的游客拼命地咆哮,扑跳。它猛然扑向不可能扑到的游客碰撞得铁栅栏哗啦啦响,它在铁栅栏上直立而起,想从上面翻出去,但是不行,铁栅栏里空间太小,它没有助跑,只靠后腿的原地蹬踏根本就跳不起来,它用吼叫把流淌不止的唾液喷得四下飞溅,让游客们纷纷抬手,频频抹脸。它总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咆哮,一直扑跳,游客们就会远远地离开,让它度过一个安静而孤独的白天,一个可以任意哭泣、自由思念的白天,但结果总是相反,它越是怒不可遏,暴跳如雷,簇拥来的游客就越多,多得里三层外三层,简直就密不透风了,于是它更加愤怒更加狂躁地咆哮着,扑跳着。
正撞得来劲,突然听到了一声吆喝,多吉来吧扭过头去,看到游客们纷纷朝一个方向跑去,而那个青年饲养员却逆着人流朝它走来。多吉来吧愣了一下,立刻做出了判断:饲养员拿着铁链子是来抓它的,它必须逃跑,而且必须朝着有人群的地方逃跑。它天生就知道,被它追撵的人群不可能跑向围墙,也不可能跑进触目皆是的兽舍,只能跑向畅通的地方,畅通的地方,人们叫作门,或者路。它追上人群,用自己的凛凛威武、汹汹气势豁开一道裂口,然后狂奔而去,等到人群消失、裂口消失的时候,它发现动物园的围墙已经抛在身后,野兽的味道突然轻淡了。它停下来,转身回望着,看到从围墙断开的那个叫作门的地方,几个人追了出来,为首的是青年饲养员。它威胁地吼叫了几声,看他们没有止步的意思,就又开始逃跑。
记忆中永远不会遥远的主人和妻子以及故乡草原的一切,主宰着多吉来吧的所有神经,让它在愤懑、压抑、焦虑、悲伤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它不知道这里是西宁城的动物园,更不知道从这里到青果阿妈州的西结古草原,少说也有一千二百公里,遥远到不能再遥远。它只知道这是一个它永远不能接受的地方,这个地方时刻弥漫着狼、豹子、老虎和猞猁以及各种各样让它怒火中烧的野兽的味道,而它却被关在铁栅栏围起的狗舍中,就像坐牢那样,绝望地把自己浸泡在死亡的气息提前来临的悲哀中,感觉着肉体在奔腾跳跃的时候灵魂就已经死去的痛苦。
跑着跑着,它就有些奇怪:明明是被人追撵,自己却一点耻辱的感觉都没有,好像不是逃跑,而是有目标的奔跑。又跑着跑着,它脑子里渐渐清醒了:故乡草原的声音在召唤它,思念主人和妻子以及寄宿学校的感觉在折磨它,预感中的危难和为责任而拼命的天性在催促它,它必须这样,否则,今天这个日子,它会把自己撞死在铁栅栏封堵的狗舍里。多吉来吧当然不知道,这个不是死就是逃的日子,正是草原出现变化的前夕,和平与宁静就要消失,灾难的步履已经从城市迈向了遥远的故乡,藏巴拉索罗就要出现了,无论它是什么,无论凶吉祸福,它都会变成一种怀念和一种遗憾出现在西结古人的心里:“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它要是没有离开西结古草原就好了。”打斗与荣誉需要它,它的主人汉扎西和妻子大黑獒果日需要它,为了消除灾难,人们将忧心如焚,四处奔忙,用危难时分才会有的虔诚呼唤它: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但无论现在还是以后,一切的一切,对多吉来吧来说既是无法知晓,也是无力关注的。它服从的,只是它无力自主的下意识。它的喜马拉雅獒种的天赋、它的祖先遗传的能力、它浸透在生命原色中的对草原对主人和妻子的依附,都让它的神经始终活跃在一种超乎时间和空间的预感之中。
3
多吉来吧渐渐远离了动物园,奔跑在西宁城的大街上。已经是下午了,斜阳不再普照大地,阴影在房前屋后参差错落地延伸着,街道一半阴一半阳。阴阳融合的街道对多吉来吧来说,就是一些沟谷、一些山壑。沟谷里有人有车,它不到大车小车奔跑的地方去,知道那是危险的,更记得当初就是这些用轮子奔跑的汽车带着它离开了西结古草原,一路颠簸,让它在失去平衡的眩晕中走进了动物园的牢房。它在人行道上奔跑,人们躲着它,它也躲着人。它并不是害怕人,而是不愿意浪费时间和人纠缠。它跑过了一条街,又跑过了一条街,不断有丫丫杈杈的树朝它走来,有时是一排,有时是一棵,夏天的树是葱茏的,树下面长着草,一见到草它就格外兴奋,好像它是食草的而不是吃肉的,毕竟那是草原上的东西,它觉得草原上的东西和它一起来到了这个讨厌的城市,也算是一种慰藉灵魂的陪伴吧。还有旗帜,那些在风中飘摇的绸缎,也是再熟悉不过的,只是它不知道,飘摇的绸缎在草原上叫作经幡和风马旗,在这里叫作红旗和横幅,如果它和它的种属不是天生的色盲,它一定还会发现,草原的经幡是五彩缤纷的,而城市的旗帜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红色,就像喇嘛身上的袈裟,城市已经是一片红色的海洋了。
美旺雄怒懂事地回到了父亲身边,它知道只要冈日森格一归队,自己就没有必要继续混迹于领地狗群了,它是一只已经把主人融入生命,也让主人把自己融入生命的藏獒,更喜欢和主人待在一起。父亲点了点头,认可了美旺雄怒的选择,一抬头,看到远方草毯和云毡衔接的地方,狼烟一样快速流动着一彪人马,流动的方向是碉房山,是西结古寺,吸引得枣红马嘶叫一声,抬腿就跑。美旺雄怒“訇訇訇”地叫着追了过去。父亲喊道:“回来,回来。”他牵挂着寄宿学校,带着美旺雄怒快步朝回走去,走了一会儿就慢下来,步行毕竟不似骑马,还没望见寄宿学校的影子,他就已经累了。而这时美旺雄怒却像火箭一样冲了出去,一边猛冲一边狂叫,如同遇到了劲敌的挑衅。父亲望着美旺雄怒迅跑的姿影,一种不祥的感觉利爪一样抓了一下他的心,他的心脏和眼皮一起突突突地狂跳起来。半个小时后,父亲的眼睛就证明了他内心的感觉。他望着草地上的血泊和尸体,好像被人一刀插进了他的心脏,惨叫一声,晕倒在地,死过去了。
多吉来吧边跑边看,突然慢下来,围绕着一座雕像转了好几圈。它不知道这是一个伟人的雕像,城市里雨后春笋般矗立起了许多这样的雕像,只是觉得它跟西结古寺里的佛像是一样的,就倍感亲切,以为这又是草原、故土、西结古对它的陪伴。它是漂流异乡、孤苦伶仃的多吉来吧,它太需要这样的陪伴了。再次往前走时,多吉来吧看到就像包裹着动物园里的大鸟笼,布和纸以更加泛滥的形式出现在了街道两边,它讨厌它们,尤其讨厌纸,讨厌的原因不仅是那些纸后面有一股难闻的糨糊味,也不仅是那些纸上写着神秘而吓人的字,更重要的是它的出现不符合草原的习惯,草原上只有很少很少的纸,人是珍惜纸的,不会糊得到处都是,也不会在纸上把字写得那么大、那么狰狞可怖。
跑向藏巴拉索罗神宫的领地狗群,半途中发现它们的獒王没有跟上来,就自作主张地又回来了。它们聪明地把獒王冈日森格拦截在了父亲看不见的草冈那边,用无声的环绕告诉獒王:你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我们不会丢下你,永远不会。冈日森格很不满意,烦躁得来回走动着,它清楚地记得父亲喊了好几声“藏巴拉索罗”,知道领地狗群根本不应该回来,回来是有辱使命的。它用压低的吼声生气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快去啊,快到藏巴拉索罗神宫那里去,你死我活的战斗等待着你们。领地狗群依然环绕着它,固执地表达着它们“獒王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的意愿。父亲看明白了,长叹一声,下马走过去说:“那你就去吧,去吧,冈日森格,它们离不开你,但是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冈日森格抬头望着自己的恩人,深陷在金毛中的眼睛泪光闪闪的,似乎是诀别:那我就去了,去了。獒王冈日森格走了,没走几步就跑起来,它已经感觉到了藏巴拉索罗神宫的危险,舒展年迈的四肢,不失矫健地跑起来。领地狗群跟在了獒王后面,没有谁超过它,不知是无法超过,还是不想超过。
多吉来吧紧张而兴奋地跑过了五条街,发现前面又齐刷刷出现了三条街,突然意识到这种房屋组成的有树的沟谷,这种飘摇着绸缎、悬挂着布、张贴着纸的街道是无穷无尽的,它不可能按照最初的想法,尽快甩开它们,走向一抹平坡的草原。它疑惑地停了下来,一停下来就听到有人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尖叫。原来它停在了一个六七岁的红衣女孩身边,它当然不可能去伤害一个女孩,打死也不可能,但十步之外的女孩的母亲却以为它停在女孩身边就是为了吃掉女孩。母亲尖叫着扑了过来,扑了几步又停下。她看到多吉来吧瞪着她,立刻觉得如果她扑过去连她也会吃掉,就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救人啊,救人啊!”
父亲翻身上马,招呼着冈日森格快速离开了那里。冈日森格跟上了他。一人一狗朝着寄宿学校移动着,很快变成了草冈脊线上的剪影。剪影的距离渐渐拉大了,大得父亲在草冈这边,冈日森格在草冈那边。父亲勒马停下,想等等冈日森格,突然听到了美旺雄怒的喊声,喊声里没有愤怒之意,显然是让主人停下的意思。父亲策马跑上草冈,吃惊地发现,领地狗群又回来了。
很多人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一看到多吉来吧如此高大威猛,就远远地停了下来,有喊的有说的:“狮子,哪里来的狮子?”“狮子身上有黑毛吗?不是狮子是黑老虎。”“不对,是狗熊吧。”“什么狗熊,是一只草原上的大藏狗。”多吉来吧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从他们的神情举止中看出了他们对它的畏避,似乎有一点不理解,询问地朝着人们吐了吐舌头。那母亲以为这只大野兽马上就要吃人了,扑又不敢扑,跑又不能跑,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着招呼围观的人:“快来人哪,快来人哪,这里出人命了。”倒是那红衣女孩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好奇地看着身边这只大狗,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它的头毛。多吉来吧在西结古草原时长期待在寄宿学校,职责就是守护孩子,一见孩子就亲切,它摇了摇蜷起的尾巴,坐在了女孩身边。
父亲面朝领地狗群,挥着手喊起来:“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獒多吉,獒多吉!”他在告诉领地狗群,你死我活的时刻又一次来到了,快到藏巴拉索罗神宫那里去。然后又使劲拍了拍身边的美旺雄怒。火焰红的美旺雄怒奇怪地看着父亲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冈日森格,犹犹豫豫地跟在了领地狗群的后面。领地狗群奔跑而去,渐渐远了。
母亲看到没有人过来救她的孩子,又看到都这么大半天了,女孩也没有被这只大野兽咬一口,就叫着女孩的名字,让她赶快离开。女孩跑向了母亲,多吉来吧跟了过去。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它觉得孩子似乎就是亲人,就能指引它走出这个城市。母亲站起来,抱起女孩就跑。多吉来吧失望地哈了一口气,望着她们,发现她们前去的是一个街口,街口那边一片敞亮,突然意识到这里或许就是走出城市的地方,母子俩并不是离它而去,而是在给它指引路线。它高兴地追过去,在她们身后十米远的地方健步奔跑着。那母亲回头一看,再次尖叫着,惊慌失措地朝马路对面跑去,那儿人多,走向人多的地方她们就安全了,更重要的是,人群后面有一小片树林,树林旁边就是她们的家。母亲的腿软了,加上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的重量,她跑得很慢。多吉来吧跟在后面,也放慢了奔跑的速度。然而就是这慢速度的奔跑,给它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等它发现危险突然逼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闪了。
父亲跳下马背,轻声呼唤着冈日森格,走了过去。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火焰红藏獒美旺雄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跑过去拦在獒王冈日森格面前,用碰鼻子的方式传达着父亲的意思。冈日森格望着父亲快步迎了过来。父亲揪着冈日森格的耳朵说:“你就不要去了吧,你老了,已经不需要再去战斗了,跟我去寄宿学校,让孩子们跟你在一起。”冈日森格没有任何表示。父亲又说:“你要是不放心领地狗群,就让美旺雄怒跟它们去,美旺雄怒虽然不能取代你的作用,但如果领地狗群需要你,它会立刻通知你。”冈日森格也许并没有听懂父亲的话,但父亲不断揪它耳朵的动作让它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它听话地坐了下来,吐着舌头,恋恋不舍地看着领地狗群,仿佛说:是啊,我已经老了,不能再让它们依靠我了,或许它们离开了我,会有更出色的表现。
车来了,是一辆动物园用来拉运动物的嘎斯卡车,浑身散发着野兽的气息。车头里坐着追撵而来的青年饲养员,他是奉命而来的,动物园的头头说了,抓不住就打死它,千万不能让这只比狮子老虎还凶猛的狗伤了人,所以他带着一杆用来训练民兵的步枪。这时青年饲养员看到多吉来吧追着那女人和红衣女孩来到了马路中央,就把举起来瞄准了半天的枪放下,果断地对司机说:“冲上去,撞死它。”嘎斯卡车忽的一声加大油门,朝着毫无防备的多吉来吧冲了过去。
父亲和熟悉领地狗群的人都很奇怪:这是怎么了,在以往的年代里,在别处的草原,所有的獒王都会在能力和体力下降的老年,被年轻体壮、能力超群的其他藏獒取而代之,唯独冈日森格是例外的,谁也不想取代它,包括曲杰洛卓。曲杰洛卓虔诚地信仰着獒王冈日森格,一点点当獒王的意思都没有,更不想因为得到了人的信任而被领地狗们赶出群落。赶出群落的曲杰洛卓被父亲收留了几个月后,又做了班玛多吉的护身藏獒。班玛多吉书记高兴地逢人就说:“我有了曲杰洛卓谁敢来欺负我?上阿妈的人敢来吗?哼哼。”他哪里知道,曲杰洛卓对他的依附是万般无奈的,它一万个不想离开领地狗群,时刻想回去,回到獒王冈日森格身边去。也许是这样的,父亲想,整个领地狗群都知道,它们需要冈日森格,需要它的经验和智慧,需要它在天长日久的奔走搏杀中建立起来的威望,需要它的核心地位和凝聚的力量,尽管它已经老了,老得都不能领先奔跑和肆力打斗了。
4
父亲知道,冈日森格早就不想做獒王了,这几年里它几次都想把獒王的位置让给别的领地狗,甚至有一次都得到了人的认可,凡事都让领地狗群中最聪明、最有人缘、也最能打斗的曲杰洛卓出头露面。但是不行,领地狗群在一瞬间就形成了默契:冈日森格走到哪里它们跟到哪里,冈日森格干什么它们就干什么,与此同时最大可能地孤立和打击曲杰洛卓,曲杰洛卓就像从前的大力王徒钦甲保一样,成了领地狗群同仇敌忾的对象。人们只好改变主意:那就随它们去吧,它们愿意拥戴谁就让它们拥戴谁,只是难为了冈日森格,它老了,毛色已不再鲜亮,眼光已不再有日晖般的明澈,威风减退着,衰朽不可挽回地来到了举手投足之间,显然已经不能得心应手地保卫西结古草原了。
一座面对狼道峡的山冈,草色绿得能把人畜晕倒。冈顶和山麓按东西南北的方向耸立着四座神宫。神宫也叫拉则神宫,意思是山顶上的俄博,或者叫山顶上的箭垛。神宫的作用就是把山神、天神、风暴神、雷雨神、四季女神等等一切自然之神会合在此,以巨大的凝聚力保卫麦书记和神圣的藏巴拉索罗。
父亲停下了,眼光从天上回到了地面,怜悯地落在了獒王冈日森格身上。冈日森格一直跑在后面,它似乎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跑到前面去,但依然跑在最后面。它老了,已经力不从心了,一代獒王以最勇武威猛的姿态带着领地狗群冲锋陷阵的作用,似乎正在让时间轻轻抹去。可它毕竟还是獒王,它得努力啊,努力不要停下,不要失去一只领地狗的意义,更不要成为领地狗群的累赘。
首先来到这里的是上阿妈草原的骑手,他们明白如果他们想把藏巴拉索罗从西结古草原拿走,就必须举行拉索罗仪式,祭祀神的同时祈求所有的地方神开阔一下自己的心胸,宽容地对待他们这些外乡人在西结古草原的所有行动。可是现在,他们什么仪式也来不及举行,就听到了一阵马蹄的轰响,听到了西结古领地狗群的集体吼叫,隐隐约约的,从野驴河的方向,逆风而来。比人反应更强烈的是上阿妈领地狗。它们哗的一下跑到了人的前面,用自己的身躯堵挡在了迫临而来的危险前面。它们也开始吼叫,此起彼伏,如狮如虎,试图用自己的声音盖过对方的声音,用自己的震慑抗衡对方的震慑。
野驴河边的草滩上,领地狗群正在休息。阳光照透了河水,让人和藏獒都有了这样的感觉:阳光真是太多太多,多得堆积成了无尽的波浪,一任滔滔流淌。草原一进入夏天,河水就胖了、大了,大得领地狗们经常不是走着过河,而是游着过河。就像现在这样,一听到父亲的吆喝,它们纷纷蹚进了河,蹚着蹚着就游起来。它们游得很快,没等父亲来到河边,就纷纷上岸,迎着父亲跑过来。父亲掉转马头,朝着野驴河下游跑去。领地狗群跟上了他,一阵狂奔乱跑把大地震得草颤树抖,连碉房山都有些摇晃了。突然河水来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宽浅的水面拦在了面前。父亲催马而过,所有的领地狗都加快速度激溅而过,水面哗啦啦一阵响,浪花飞起来,地上的雨水上了天,一道彩虹跨河而起,五彩的祥光慈悲地预示着什么?
就在两股领地狗群震慑与反震慑的声浪中,西结古公社的书记班玛多吉出现了,他带着一群西结古草原的骑手,纵马而来,一溜儿排开,在绿色山麓下的四座彩色神宫前,拉起了一道防御线。班玛多吉勒马停下,面对着一群上阿妈骑手,“哼”了一声说:“我们吉祥的黑颈鹤信使还没有把洁白的请柬送达上阿妈草原,你们怎么就跑到我们的草原上来了,你们来干什么?”上阿妈骑手中,领头的是公社副书记巴俄秋珠。巴俄秋珠笑了笑说:“班玛书记你好,你忘了我在西结古草原长大,我十多年都没有回来了,听说你们的草原上长出了藏巴拉索罗神宫,我特地来顶礼磕头。”班玛多吉说:“巴俄秋珠你什么时候变得油嘴滑舌了?你们是冲着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来的,谁不知道你们的狼子野心啊。”巴俄秋珠说:“知道就好,藏巴拉索罗代表了我们青果阿妈草原,更代表了吉祥的未来,我们要把它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班玛多吉还要说什么,就见站在巴俄秋珠前面的几只大藏獒眼放凶光,朝着他这个敢于指手画脚的人狂吠了几声,抑制不住地扑了过来,便大喊一声:“曲杰洛卓,曲杰洛卓。”
很快外面的骑手出现在了西结古草原。他们带着自己草原的领地狗群,一路奔跑一路喊:“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他们把自己的心思暴露无遗,想让西结古草原明白,他们来这里是正当、正确、正义的,谁也不能因为藏匿了麦书记,霸占了藏巴拉索罗而不受到任何追究。
曲杰洛卓早就守护在他前面,威胁地跳了一下,又立住了。它知道几只上阿妈大藏獒并不是真的要来撕咬自己的主人,眼放凶光也好,狂吠奔扑也罢,都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便把身子一横,飘晃着长长的鬣毛,坐了下来。几只上阿妈大藏獒扑到跟前就停下了,不阴不阳地低吼了几声,朝后退去。巴俄秋珠喊起来:“退回来干什么?往前冲啊。”几只大藏獒没有听他的,也像曲杰洛卓那样坐了下来。一时间,双方的藏獒都不叫了,连正从远方奔扑而来的西结古领地狗群也不叫了,好像它们从这边的平静中得到了某种启示:生活在延续,日子一如既往地和平着,领地狗与领地狗之间并不会发生激烈的厮打与流血。
那些日子,整个青果阿妈草原都在传说,麦书记把藏巴拉索罗带到了西结古,交给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丹增活佛把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秘藏在了西结古寺,所以如今的青果阿妈州,权力和吉祥的中心已不在州府所在地的多猕草原,而在西结古草原的西结古寺。消失不久的部落战争的影子就在传说的推动下悄悄复活了。谁也说不清是自发的,还是号召的,西结古草原的牧民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热情在一座遥遥面对狼道峡的山冈上,建起了藏巴拉索罗神宫,神宫是保佑藏巴拉索罗的。
巴俄秋珠看到几只大藏獒居然不听自己的,恼怒地从马上跳下来,挨个踢着大藏獒的屁股,看它们还是无动于衷,就挥动马鞭抽起来,边抽边说:“不敢打斗的藏獒就不是藏獒,我要你们干什么。”来到西结古草原的上阿妈领地狗是清一色的好藏獒,它们的獒王帕巴仁青是一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看到巴俄秋珠挥鞭如雨,它从狗群里跳出来,扑过去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巴俄秋珠,仿佛是说:主人啊,要抽你就抽我吧。巴俄秋珠更加生气了:“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獒王,你还来护着它们,那我就先抽死你。”他让自己的骑手统统下马,说:“抽,你们轮换着给我抽,要让我们的领地狗知道,它们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死在主人的鞭子下,退却是没有活路的。”上阿妈骑手们朝着獒王帕巴仁青举起了鞭子,这个抽几下,那个抽几下。帕巴仁青惨叫着,但就是不躲开,它生怕自己一躲开,主人的鞭子就会落到别的领地狗身上。
2
望着獒王帕巴仁青遭受毒打,上阿妈领地狗们用更加悲惨的声音喊叫着,喊着喊着就流泪了,又意识到它们的眼泪对巴俄秋珠和上阿妈骑手不起任何作用,就走过去,围住帕巴仁青,哭求着主人,想撞开帕巴仁青让自己挨打。但是没有机会,巴俄秋珠和上阿妈骑手完全知道藏獒的心思,就坚决不给它们一个替獒王受罚的机会,只让它们心里难受,只让它们在难受中明白:藏獒一旦放弃服从,就会失去主人,一旦放弃打斗,就会失去钟爱。上阿妈领地狗们看到哭求换来的是更加狠毒的鞭打,只好纷纷把身子转向西结古阵营,谁都明白,只有扑上去撕咬西结古骑手和藏獒,才能让主人停止对獒王帕巴仁青的毒打。上阿妈领地狗群似乎商量了一下,那几只最早出击的大藏獒又开始出击了,它们挂着眼泪扑向了班玛多吉,扑向了西结古阵营。
黑脸汉子冷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五只大藏獒,咬牙切齿地咕哝了一句:“五个反动派、五个牛鬼蛇神、五个丹增活佛,都是该死的。”地狱食肉魔耷拉着血红血红的长舌头,耀武扬威地走进了寄宿学校的大门。黑脸汉子骑马跟在它身后,警惕地看着前面:多吉来吧,寄宿学校的保护神、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多吉来吧怎么还不出现?他看到学校的孩子们一个个惊恐不安、无所依靠地哭喊着,这才意识到多吉来吧不在寄宿学校。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带着地狱食肉魔,离开寄宿学校,亢奋不已地朝着实现誓言的方向走去。这是公元1967年的夏天,草原的景色依然美丽得宛若天境。
曲杰洛卓一看几只大藏獒的神情就明白:这次是真的撕咬而来了。它从班玛多吉身前冲出去,想拦住对方,发现对方狗多势众,拦住了这个又会漏掉那个,便飞身而起,落地的时候已经越过几只大藏獒,站到了巴俄秋珠的马腿前。马后退了一步,惊慌得咴咴直叫,连马背上的巴俄秋珠也禁不住“哎哟”了一声。这正是曲杰洛卓所期待的,它觉得这样就可以吸引几只大藏獒回身来救它们的主人,自己主人的危险也就不解自脱。遗憾的是,几只大藏獒根本没有上它的当,依然保持着最初的进攻路线,直扑班玛多吉。班玛多吉有点不知所措,他坐下的大白马回身就跑。大白马一跑,好几匹西结古骑手的坐骑也都跟着跑起来。巴俄秋珠哈哈笑着,一声吆喝,所有的上阿妈领地狗都叫嚣着杀了过来。一溜儿排开的西结古的防御线顿时散乱了。曲杰洛卓奋力跑过来,试图拦住那只离主人班玛多吉最近的藏獒,却被上阿妈草原的另一只驴大的雪獒斜刺里扑过来咬住了。一黑一白两只同样健硕的藏獒扭打起来。上阿妈的其他领地狗并没有倚仗数量上的优势欺负曲杰洛卓,视而不见地从它们身边纷纷经过,直扑西结古骑手,确切地说是直扑骑手的坐骑。那些坐骑惊得顺着山冈两侧拼命逃跑着,骑手们想停下来直面对方藏獒的撕咬都不可能。班玛多吉气急败坏地大喊:“我们的领地狗怎么还不来?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你真是老了吗,真是不中用了吗?”
大格列首先扑了过去。它是一只曾经在砻宝雪山吓跑了一山雪豹的藏獒,它只要进攻,就意味着胜利。胜利转眼出现了,大格列惊叫一声,发现胜利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对方。地狱食肉魔用难以目测的速度带出了难以承受的力量,让大格列首先感觉到了脖子的断裂。砉然倒地的时候,大格列看到第二只大藏獒的喉咙也在瞬间被利牙撕开了。第二只大藏獒被父亲称作“战神第一”,曾经在冬天的大雪中一口气咬死过九匹大狼而自己毫毛未损。遗憾的是,这一次它损失了生命,它都来不及看清楚同伴大格列是怎样倒下的,自己就已经血流如注、命丧黄泉了。第三只扑向地狱食肉魔的是“怖畏大力王”,它曾经守护过牧马鹤生产队的一个五百多只羊的大羊群,连续三年没有让狼豹叼走一只羊。它有扑咬的经验又有扑咬的信心,但结果却完全超出了它的经验和想象,它的扑咬似乎并没有发生,就把脖子上的大血管奉献给了地狱食肉魔的残暴。第四只大藏獒叫“无敌夜叉”。它是一只老公獒,身经百战,老谋深算,几乎没有在打斗中失过手。它知道来了一个劲敌,就想以守为攻,伺机咬杀。正这么想着,发现机会已经来临,对方居然无所顾忌地卧了下来。它带着雷鸣的吼声扑了过去,立刻意识到它的身经百战和老谋深算几乎等于零,它的扑咬不是进攻,而是自杀。还剩下最后一只大藏獒了。有一年雪灾,这只大藏獒帮助救援的人找到了十六户围困在大雪中的牧民,牧民们就叫它“白雪福宝”。它从现在开始成了一秒钟的生命,一秒钟很快过去了,就像光脉的射击、声音的飞驰,白雪福宝还没有做出扑咬还是躲闪的决定,比意识还要快捷的利牙就呼啸而至,让它茫然无措地滋出了不甘滋出的鲜血。
喊声未落,就听五十步开外,獒王冈日森格回应似的吼叫起来。獒王来了,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来了,一来就拦住了疯狂追撵的上阿妈领地狗。逃跑的西结古骑手和追撵的上阿妈藏獒都停了下来。冈日森格高昂着头颅,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径直跑向了上阿妈的领地狗群。它的处变不惊的威仪以及眼神里的和平与静穆让人不由得心生钦仰,没有哪只藏獒扑过来拦截它。它跑到了依然扭打在一起的曲杰洛卓和那只驴大的雪獒跟前,并没有帮着自己人撕咬,而是用一种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在它们耳边低低地吼起来。
父亲离开寄宿学校不久,黑脸汉子便从草丘后面闪了出来,低沉地吆喝着,命令地狱食肉魔冲了过去。守护寄宿学校的藏獒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已经来到牛粪墙的缺口也就是寄宿学校的大门前,用胸腔里的轰鸣威胁着,它们不是好战分子,它们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地狱食肉魔不再继续靠近,它们就不会主动进攻。但是地狱食肉魔没有停下,进攻只能开始。
扭打停止了,双方都有伤痕,但都不在要害处,曲杰洛卓和驴大的雪獒好像一直都在比赛夯撞摔打的蛮力,而没有用上尖利的牙齿和坚硬的爪子,忍让的眼睛都含有这样的意思:还不到你死我活的时候,等着瞧啊。冈日森格带着曲杰洛卓回到了自己的群落里。上阿妈的领地狗也朝后退去,退到了上阿妈骑手跟前。对峙的局面立刻出现了,一转眼的工夫,山冈前平整的草地上,映衬着东西南北四座藏巴拉索罗神宫,西结古领地狗和上阿妈领地狗不靠人的指挥,自动完成了两军对垒时必不可少的部署,中间的距离大约有三十米,就在这片三十米见方的空地上,心照不宣的决斗就要开始了。
碉房山上的牛粪碉房里,西结古人民公社的书记班玛多吉一听到父亲火烧火燎的喊声,就从石阶上跑了下来,听父亲说着话,又看了看麦书记的枣红马,攥了一下拳头说:“你说得对,一定是麦书记被劫走了,谁劫走了麦书记,看清楚了吗?没有?为什么不追上去看清楚?”父亲说:“你是公社书记,我是想让你去搞清楚,怎么办?麦书记是不能出事的。”班玛多吉说:“更重要的是藏巴拉索罗不能出事,藏巴拉索罗必须属于我们西结古草原。”班玛多吉皱着眉头朝远方看了看又说:“你说他们往东去了?东边是藏巴拉索罗神宫,再往前就是狼道峡。劫走了麦书记的人一定会去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祈告西结古的神灵,然后直奔狼道峡。快,你去通知领地狗群,我去通知我们的骑手,集合,都到藏巴拉索罗神宫前集合。”说着,大步流星走向了不远处的草坡,那儿有他的大白马和他的护身藏獒曲杰洛卓。
谁都知道自古以来领地狗群之间的争锋绝对不可能是一窝蜂的群殴,天经地义的打斗秩序永远都是一对一的抗衡,什么时候哪只藏獒出阵,由獒王来决定,好比人类的打擂台。和人类不同的是,它们没有三盘两胜或者五盘三胜之说,它们会拼尽全部成员,拼到只剩下最后一只藏獒,胜利的标志也不是你死伤得多,我死伤得少,而是直到对方没有一只藏獒能够站起来迎战。除非一方在打斗的过程中主动认输并且撤退,除非人出面阻拦,或者带着领地狗群离开。但现在人是既不会阻拦也不会离开的,西结古的骑手和上阿妈的骑手都指望自己的领地狗群获胜。双方在沉默中紧张地观察着,用不着谈判协商,一个默契正在形成:谁的领地狗群赢了,谁就可以拥有藏巴拉索罗神宫的祭祀权,祭祀权的获得意味着神的保佑和身外之力的加持,意味着他将找到麦书记并得到神圣的藏巴拉索罗,就能把吉祥的藏巴拉索罗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
在父亲的记忆里,西结古草原最初的紧张气氛还不是出现了黑脸汉子和他的地狱食肉魔,而是出现了一匹无人骑乘的枣红马。枣红马于夏日正午的金风热阳里来到了寄宿学校的牛粪墙前。父亲走过去一看,马鞍歪着,皮鞯子扯到了一边,马肚带也断了。枣红马仰头瞪眼的,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父亲不禁大叫一声:“这不是麦书记的马吗。”他左顾右盼地喊起来,“麦书记,麦书记。”父亲朝远方瞅了瞅,没瞅见麦书记,却看到一片灰黄的烟尘从狼道峡的方向腾空而起,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他心急火燎地扯掉鞍鞯,跳上枣红马,打马就跑,没忘了喊一声:“美旺雄怒,美旺雄怒。”一只赭石一样通体焰火的藏獒从帐房后面跳出来,跟着父亲跑向了碉房山。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已经意识到人的意志不可违背,打斗在所难免,必须全力对付。它在自己的狗群里梭巡着,闪烁着深藏在长毛里的红玛瑙石一样的眼睛,确定着第一个出场的人选。一只毛色和长相跟上阿妈獒王一样的铁包金公獒跳到了獒王跟前,请战似的跷起了前肢。獒王帕巴仁青停下了,严厉而不失温情地在对方鼻子上重重舔了一下。铁包金公獒立刻跳了起来,它跳出领地狗群,朝对方的阵线冷冷地望了一眼,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打斗场的中央。
黑脸汉子一路念叨着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选择一条最便捷的路线来到西结古草原的腹地,第一个碰到的,便是父亲的寄宿学校。他勒马停下,犹豫了片刻,突然藏在了一座草丘后面。他不想见到父亲,无论他多么想杀死这里的藏獒,都必须等待一个父亲不在寄宿学校的时候。
骑马站在后面的巴俄秋珠不禁“哎哟”了一声:“小巴扎?怎么是小巴扎?”立刻意识到,这个时候是不能有任何怀疑的,便换了一种口气说,“小巴扎加油,加油啊小巴扎。”小巴扎是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的孩子,出生才一岁两个月,还没有完全长熟,怎么能第一个出场呢?但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看来,它派自己的孩子第一个出场,既有尊重对手的意思,又有一定要旗开得胜的决心,因为按照经验,对方也会派出一只一岁多一点的藏獒对打,而在这个年龄段上,很少有藏獒能和小巴扎相较,无论是个头和力量,还是随机应变的水平,小巴扎都是最出色的。
黑脸汉子带着地狱食肉魔朝前走去。他在心里阴暗地狞笑着,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胜利,看到了目的实现后天空的灿烂和内心的明亮。他的目的当然不是咬死两只藏马熊,而是实现自己的誓言,那个誓言是这样的:所有的报仇都是修炼,所有的死亡都是资粮,鲜血和尸林是最好的神鬼磁场,不成佛,便成魔。他要用自己的藏獒,咬死西结古草原所有的寺院狗、所有的领地狗、所有的牧羊狗和看家狗。他安排好了实现誓言的次序:先寺院狗和头人的狗,后领地狗,至于那些零散的牧羊藏獒和看家藏獒,碰到多少就收拾多少。他发现,当他为实现誓言激动不已的时候,脑子里出现最多的,还是獒王冈日森格和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多吉来吧。他攥起拳头不停地挥舞着:咬死冈日森格,咬死多吉来吧,咬死,咬死。
现在就看西结古领地狗了,看獒王冈日森格会派出谁来第一个应战。冈日森格在自己的群落里走来走去,路过了所有的藏獒,折回来又一次路过了所有的藏獒,似乎是迷惘不解的:为什么要打?能不能不打?该死的打斗,为什么要发生在彼此见过面的藏獒之间呢?跑到冈日森格跟前请战的藏獒一只接着一只,冈日森格视而不见。打斗场上的小巴扎有点着急了,叫阵似的吼起来。一只小黑獒从西结古领地狗群里跳出来,飞身而去,撞在了小巴扎身上。它年龄跟小巴扎差不多,性格也和小巴扎一样,有点狂妄,有点初生牛犊不畏虎,看着年迈的獒王举棋不定,早就忍不住了。冈日森格十分不满地冲着小黑獒吼了一声,退回到西结古领地狗群的边缘,万分担忧地看着打斗。
三只藏马熊是两公一母,两只公熊之间正在进行爱情的角逐。一看一只藏獒跑来骚扰它们,两只公熊争先恐后地迎了过来。地狱食肉魔就在这个最危险的时刻显示了自己的神奇,它突然停下来,直立而起,吸引得两只公熊也同时站起来又是挥掌又是咆哮。地狱食肉魔旋风一样把身子横过去,横出了一道流星的擦痕,然后歪着头,从两只公熊亮出的肚子前冲了过去,只听“嚓”的一声响,又是“嚓”的一声响,两只公熊无毛而薄软的小肚子抢着烂了,刚才的爱情角逐让它们勃起的生殖器还没有来得及缩回去,就被地狱食肉魔一口咬住,连同小肚子一起扯烂了。两只公熊赶紧把直立变成了爬行,但为时已晚,只能愤怒地吼叫、痛苦地哀鸣。它们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地狱食肉魔,却被对方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和诡诈轻而易举地剥夺了生命的希望。母熊落荒而逃,它逃离了杀手,也逃离了同伴,因为它知道,爱情和爱人都已经没有了,两只公熊今天不死,明天就一定会死——流血而死,疼痛而死,悲观绝望而死。
小黑獒和小巴扎迅速扭到了一起,扭到一起后就再也分不开了,毕竟双方都是少年藏獒,打架只能是孩子气的,不像成年藏獒之间的争斗,一个回合一个回合节奏分明地撕咬。小巴扎意识到这样的扭打一点风度也没有,极力想脱开,但是不行,小黑獒硬是撕住它不放,似乎小黑獒自己想做个孩子,就不想让对方变成大人。小巴扎只好认可这样的打法,开始全神贯注地对付。扭打激烈起来,吼叫着,翻滚着,牧草的碎叶雪花一样扬起来,血光出现了,一道接着一道,也不知道是谁的血。突然不动了,就在小黑獒摁住小巴扎,小巴扎又翻过来摁住小黑獒的时候,扭打停止了。所有的人、所有的藏獒都瞪起了眼睛,他们都知道,小黑獒失败了,不是战斗失败,而是生命失败,它被小巴扎咬死了。小巴扎仰起血污的头颅,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眨巴着眼睛,极力想弄掉粘住了眼旁黑毛的鲜血,突然意识到自己首先应该得意一番、骄傲一下,便转身朝着上阿妈领地狗群和自己的阿爸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走了几步,气派地晃了晃头,意思好像是说:瞧瞧我呀,我没有给上阿妈领地狗丢脸。
漆黑如墨,青果阿妈草原的夜晚就像史前的混沌,深沉到无边。一个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黑脸汉子,骑着一匹赤骝马,带着一只以后会被父亲称作“地狱食肉魔”的藏獒,从狼道峡穿越而来。地狱食肉魔一进入西结古草原就显得异常亢奋,伏着身子或者举着鼻子到处嗅着,没事找事地跑向了三只藏马熊。主人黑脸汉子驱马紧跟在它身后,似乎想看看自己的藏獒到底有多大的能耐,阴险地撺掇着:“上,给我上,咬死它们,咬死丹增活佛。”地狱食肉魔看了看主人,利牙一龇,扑了过去。
巴俄秋珠喊起来:“不行了,你们不行了,藏巴拉索罗神宫归我们祭祀了。”班玛多吉无言以对,只在心里埋怨着西结古领地狗群。小巴扎回过身来,把身体靠在后腿上,向着西结古领地狗群张大了血淋淋的嘴,炫耀着自己的利牙,等待着下一个挑战者的到来。西结古领地狗一片静默,所有的藏獒都想即刻扑上去为小黑獒报仇,但獒王冈日森格始终不吭声,它好像忘了自己是獒王,不知道这会儿应该干什么了。面前的打斗场上,小巴扎无声的炫耀已经变成了血沫飞溅的喊叫,肆无忌惮的挑衅里,含满了嘲笑和轻蔑。
远远地去了,多吉来吧,到距离西结古草原一千二百多公里的西宁城里去了。多吉来吧可爱的妻子大黑獒果日照例追撵着汽车,一直追出了狼道峡。
班玛多吉喊起来:“上啊,上啊,你们怎么了?不能就这样认输。”西结古领地狗群骚动起来,好几只藏獒来到了冈日森格跟前,有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冈日森格好像没看见,什么表示也没有。一只少年公獒终于忍不住了,咆哮了几声,愤激难抑地跑向了打斗场中央的小巴扎。少年公獒比刚刚战死的小黑獒大两个月,是从小和小黑獒一起吃喝一起玩耍的伙伴,伙伴一死,它就哭了。对藏獒来说,伤心和报仇是一座山的两面,既然已经伤心过了,报仇就是必然的了。獒王冈日森格想去拦住它,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便警告似的叫了一声:小心啊。它似乎已经预知了这场打斗的结果,伤感地叹息着,回头看了一眼一直待在班玛多吉身边的曲杰洛卓,卧下来,一眼不眨地望着前面。
父亲流着泪,向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一次次地鞠躬,一次次地触摸抚慰,说了许多个热烘烘、水淋淋的“对不起”,然后帮着动物园的人,把多吉来吧拉上汽车,装进了铁笼子。多吉来吧知道又一次分别、又一次远途、又一次灾难降临了自己,按照它从来不打算违拗父亲意志的习惯,它只能在沉默中哭泣。但是这次它没有沉默,它撞烂了头,拍烂了爪子,让铁笼子发出一阵阵惊心动魄的响声。父亲惊慌地扑过去抱住了铁笼子:“怎么了?怎么了?”父亲满怀都是血,是多吉来吧的血,它似乎在告诉父亲,接下来的,是血泪纷飞的日子。
就像冈日森格想到的那样,打斗一开始,就出现了一边倒。小巴扎乘时乘势,狂猛地扑过来,又迅速地退回去,避免了刚才和小黑獒打斗时你咬住我,我咬住你,死死扭在一起的窝囊情形。但如果不扭在一起,少年公獒就显得有些笨拙了,它还没有脱离孩子阶段,全部的打斗经验都依赖于平时兄弟哥们之间的扭缠和翻滚,根本就不适应这种大藏獒才会有的打斗节奏,三个回合下来,它的脖子、肩膀和脸上就有了三处伤口。而小巴扎身上却没有任何少年公獒留下的痕迹,它是早熟而聪明的,三个月前就开始和自己的阿爸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对打,阿爸用它所知道的所有办法扑倒咬住了它,它也就心领神会地学到了这些办法,成了一只在年龄相仿的藏獒中没有敌手的出色少年。
那时候,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扩大寄宿学校,把孩子们上课、住宿的帐房变成土木结构的平房。房子比帐房坚固,即使再来狼群,只要不出去,就不会发生狼群吃掉孩子的事情。恰好刚刚建起的西宁动物园派人来到西结古草原寻觅动物,他们看中了多吉来吧,拿出几十元要把它买走。父亲说:“多吉来吧怎么能卖呢?不能啊,谁会把自己的兄弟卖到故乡之外的地方去呢?”动物园的人不肯罢休,一次次来,一次次把价格提高,一直提高到了两千元钱。父亲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这么多的钱足够修建两排土木结构的平房,教室有了,而且是分开年级的;宿舍有了,而且是分开男生女生的。父亲突然发狠地咬烂了自己的舌头,声音颤抖着说:“你们保证,你们保证,保证要对多吉来吧好。”动物园的人举起拳头,庄严地做出了保证。
少年公獒的身后,许多西结古领地狗叫起来,好像是在提醒少年公獒。但是獒王冈日森格知道,这样的提醒还不如不提醒,一旦小巴扎意识到别人的提醒在对方身上起了作用,它立刻就会改变主意,直接咬向对方的喉咙,或者咬向喉咙和肚子之外的另一个地方。打斗靠的是打斗者自己的感觉,而决不是别人的指挥。感知瞬间的变数,敏捷地捕捉到经验和经验之外的任何危险迹象,心脑和肉体的完美协调,条件反射似的产生应对的办法,才是最最重要的。冈日森格懊悔地自责着:我失职了呀,我怎么没有早早地教会孩子们。它知道,少年公獒死定了,除非它转身逃跑。可少年公獒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面对强敌,就是让它死上一百次,也不会逃跑一次。它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仍然待在班玛多吉身边的曲杰洛卓,忽地站起来,瞪凸了眼睛看着少年公獒。
父亲万万没有想到,那场举世无双的劫难,不仅没有放过天高地远的西结古草原,而且还从父亲的寄宿学校开始,拿藏獒开刀。因为思念父亲而花白了头发的多吉来吧,被带到多猕镇的监狱看守犯人的多吉来吧,在咬断拴它的粗铁链子,咬伤看管它的军人后,一口气跑了一百多公里,终于回来了。父亲高兴地说:“太好了,多吉来吧只能属于我,其他任何人都管不了。”但是命运并不能成全父亲和多吉来吧共同的心愿:彼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就在情爱甚笃的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养育了三胎七只小藏獒,酝酿着激情准备怀上第四胎时,多吉来吧又一次离开了西结古草原。
伤痕累累的少年公獒悲壮地朝前移动着,面对它已经感觉到的死亡,无所畏惧地一连靠近了好几步。冈日森格突然想起来,还有一种办法也许能让少年公獒不死,为什么不试试呢?想法一出来,冈日森格就吼了一声,边吼边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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