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分公司的总务人员打电话来时,是副岛兄接的。接听了电话之后,他去部长那里,和部长小声说话之后,就走到我旁边,对我说:我们去抽支烟吧!于是我和他去吸烟室,当吸烟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才告诉我:小太死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副岛,紧抿着嘴不说话。我根本无法相信那样的事情,希望他可以很快告诉我,他只是在开玩笑。
小太死得非常突然。常常被大家提醒要注意成人病,或心脏病和肺癌的他,完全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那天他要去上班时,住处的大楼那里有人从七楼掉下来了。他是被跳楼自杀的人连累到,而突然死亡的。好像是从上面掉下来的那个人撞到了下面的小太,小太因此整个人往后仰,头撞到地上,于是当场就死了。不知道撞到小太的那个人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或者那个人也受了重伤?关于这一点,井口什么也没有说。
“为什么会那样呢?”副岛吐了一个大烟圈说,“弹性那么好!”
和小太在东京的酒馆里喝酒那天之后,一直到小太突然死掉,我都没有再见到小太。
听到这些话,我就哭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公司里掉眼泪。以前不论发生什么令人懊恼、不甘心的事,我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但是那时我却忍不住地放声哭了。副岛隔着桌子拍拍我的肩膀,说: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总觉得自己会比小太早死。就像“绝对没有无法收拾的现场”一样,这天底下也绝对没有不死之人,我只是觉得自己的这个工地现场会比小太的工地现场早日竣工而已。这是我的直觉。如果不是发生了那样的意外,我认为我的直觉不会出错。因为那时我丝毫没有小太的“现场会发生事情”的预感,我们总是在开玩笑说:“因为漏水而造成死亡的失误,可是很多的。”
“我会打电话给井口的。我们一起去福冈吧!”
虽然觉得把钥匙交给不是男朋友的小太,是有点奇怪的事,但是我还是去了MISTER MINIT(4),复制了一把住处的钥匙,连同打印好的我这里的ZENRIN住宅地图,寄给小太。我心想:是不是以后每次工作地点调动后,就要互相寄一次新居的钥匙和地图呢?不过,我们都相信:除非真的出了事,否则我们都不会用到对方住处的钥匙。
我擦干眼泪,带着还不平静的心情回到座位,这时才真正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且马上想到小太寄给我的住处的钥匙和星形螺丝起子。那些东西仍然好好地摆在印着公司名号的袋子里,我把它们收藏在公司的私人柜子里。
我想象小太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悄悄地潜入我的家,用他那简直是善良的象征的胖嘟嘟的手,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破坏里面的HDD的情形。
我在白板上写下“去所泽现场、开拓川越新客户”的字样后,就离开公司。平常我也会在上班时间离开公司,跑到不容易被发现的公园或运动场旁边睡午觉,或去大宫商场买东西。可是,这次特别慎重。其实只要手机开着,问题不大,但为了怕万一临时有什么事情,所以我还是在白板上留下最不会被怀疑的外出公干地点。上车后,我立刻把地图拿出来确认。上首都高速公路后,从五号公路转到环状公路,再换到二号公路,就可以到达五反田地区。我觉得情绪亢奋,全身的皮肤好像绷紧了一般,肚子里好像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强劲力量,在腹部一带翻滚、沸腾。开着车的时候,我不断说着:“放心,没有事的。”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还是在对小太说的。
就是这样的一支起子,就可以消除我的所有记录。
把车子停放在停车场,走了没多少路,很快就看到“Lumiere五反田”住宅大楼了。来到202号房门前时,我稍微左右张望了一下,才戴上塑料手套,然后像罪犯要准备作案一般,拿出钥匙。当我拿着钥匙的时候,觉得手好沉重。开门进去以后,我觉得好像进入重新改建装潢的房子一样,屋子里有一股别人家的气味。
不过——
我换上从自己的车上带来的、去工地现场时才会穿的拖鞋。走进室内,床上的毯子凌乱,完全是早上匆匆忙忙出去上班,没有整理的模样;地上有几团从脚上脱下来后随手扔下的袜子。不过,这个房间看起来并不算脏乱。我努力不去想小太,叫自己忘记小太已经死了的事实,并且把这个房间想象成是自己工作中的某一个现场。我准备好大大小小的十字一字星形螺丝起子,来到电脑桌前坐下。想到自己将要独力进行一项做了就无法回头的工作,心跳不禁快速地跳动起来。
我拿着星形的螺丝起子,仔细地端详着。除了尖端的形状外,和一般的螺丝起子没有什么两样。
切掉电源了,连接计算机屏幕和主机的电线也拔除了。然后我把主机放倒,开始分解的工作。
这回他寄来给我的手套不是为了去现场帮忙施工而买的,也不是为了动什么手术而买的,是为了几近犯罪的行为而买的手套。公司的信封里没有任何信件或留言纸之类的东西,只有小太住处的钥匙,和一张ZENRIN(3)的住宅地图。地图上以签字笔圈出来的,就是他所住的“Lumiere五反田”住宅大楼,还写着“202号”。简单明了的交代,完全符合不留下多余痕迹、以免节外生枝的原则。
就像打开热水器的盖子一样,那是很简单的事情,你一定办得到。
一个星期以后,我果然收到小太利用公司的送货系统,送来了星形的螺丝起子。我在办公用车里打开小太送来的纸袋子,里面有个塑料小盒子,盒子里面有七支尺寸不同、比我想象的更细一点的螺丝起子。纸袋子里还有医生动手术时使用的薄塑料手套。小太准备得真周到,连偷偷潜入别人家中的道具,都帮我准备好了。我们在福冈上班的时代,小太的工作用车里就有很多工具和零件,连填隙枪都有,那时的课长还曾经因此开玩笑地问小太:“你是做手艺的吗?”我忍不住想起身躯庞大的小太只脱掉西装外套,一边不清不楚地对客户解释着原因,一边汗流浃背地调整厨房的铰链,或用填隙枪填补洗脸台缝隙的模样。
我好像听到小太的声音了。首先要把嵌在主机上的四个脚拆下来。先用一字形的起子松开四个地方的螺丝后,主机的盖子很容易地被我拿起来了。盖子的里面不像热水器的里面那么复杂,只有不锈钢材质的CD驱动器和硬盘驱动器——这就是小太所说的便当盒——和一大一小的机板,及一个小风扇。台式电脑里面原来只有这么点东西,稀稀疏疏的模样。“便当盒”的上面贴着“不可碰触”的黄色警语封条和条形码。黄绿色的拆装按钮和拉杆是塑料的,我左摁右拉,“便当盒”意外轻易地被我拉出来了。我有点着急,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因为我必须赶快结束这里的事情,赶回去公司才行。下午五点钟有一个会议要开,要若无其事地坐在会议桌边。我不能告诉副岛兄我来这里的事。
“喂,那么我们的约定就这样成立了。我会送星形的螺丝起子给你的。”
把“便当盒”翻过来看,背面也贴了许多条形码和标着“!”号的封条,“便当盒”边缘的地方有五个地方被螺丝固定着。
我目前没有男朋友,就算让小太私自进入我住的地方,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不难嘛!
“知道了。那么,我们交换钥匙吧!如果对方真的死了,就拿着对方住处的钥匙进他的房间,弄坏他的电脑。”
我心里这么想着。当我拿着星形螺丝起子,对准口径,一个个松开螺丝时,心里真的觉得这件事还蛮愉快的。可是,螺丝全部松开后,盖子却没有因此就可以打开。仔细再看,原来盖子边缘的地方还贴着不锈钢色的封条。在撕那张封条的时候,戴着塑料手套的手心出汗了,燥热难当。我一边心里想着等一下手上或许会有塑料手套的讨厌气味,一边眯着眼睛,拿着一字形的螺丝起子,对准接缝的地方插入。
“总之,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不管谁先死了,活着的那个人都不能去看对方硬盘里的数据。要把硬盘毁掉。”
空气进入真空状态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发出“啪——”的声音,也没有“咻——”的声音。
“啊哈哈。”
小太胡说八道!
“还有影片。”
但是,小太已经不在了。他的身体现在或许还躺在某个医院的地下室里,但就算想骂他,也骂不到了。我的脑子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便当盒”的盖子微微地歪到一边,只出现一点点的隙缝,却怎么样也打不开。我把螺丝起子伸入隙缝里东撬西撬的时候,脑子里浮现一件事情。
“没错,我才不想看小太你收集来的变态色情照片。”
这是小太的棺木。
“所以我们才要事先约定好。如果是珠惠的话,她一定会想看电脑里的所有内容,这是我知道的。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如果有的话,他一定也会看你计算机里的数据的。因为跟我们是那样的关系,所以什么都想知道。可是你我的话就不一样了,我觉得如果我们约定好了,说好不看对方的秘密,就可以真的不看的。”
我把棺木撬开,正在试图伤害小太的死。
“好啦,好啦。我的东西会被小太看到,讨厌啊。”
但是,我已经被某种使命感附身了,所以仍然没有犹豫地动手了。在知道无法用一字形的起子撬开不锈钢的盖子后,我才发觉这个“便当盒”上面还有隐藏性的螺丝,我又好不容易地撕下印着“FRAGILE”这个字的封条。那张封条的下面,有两个地方有螺丝。取下那两个星形的螺丝后,“便当盒”终于被我打开了。
“喂,你到底要不要答应这个约定?不要再扯题外话了!”
盒子里面有一个像镜子一样的银色圆盘。那圆盘静静地躺着,发出锐利刺眼的反射光芒。
“我没有见过那种东西。”
这就是死亡。
“因为主机上的螺丝不是十字形螺丝头的螺丝,也不是一字形螺丝头的螺丝,而是星形螺丝头的螺丝。”
我这么想。像要拒绝所有的一切般,发出让人晕眩的刺眼光芒。
“为什么要用那种东西?”
我看着圆盘一会儿,然后拿起一字形的起子,从圆盘的中心划向圆周,开始破坏起圆盘。
我还是不明白。
消失了。这样就让一切都消失了。
“用星形的螺丝起子去打开呀!”
实践了约定的安心感,远远地强过做这件事情的罪恶感。我看到映在圆盘上的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快要哭出来的脸。我想:小太一定不想看到我这种表情吧!所以还是想点什么有趣的事情,笑一笑吧!对,就想想小太最糗的事情吧!那是一件和人事调动有关的可笑事情。
“可是,那盒子不是密封的吗?要怎么去打开呢?”
那时小太还在福冈工作。有一天半夜里,他擅自开启了所长的桌子——大概是有需要盖章,所以去找需要的印章——在所长的抽屉里东翻西找的结果,竟然让他看到了某件人事调动的资料。于是他立刻从公司打电话给我。
我想象不出那种情况的实际画面。
“喂,大新闻。”
“你是说空气进入真空状态中的声音吗?”
“什么事?这么晚了还打电话!”
“所以我说的是‘接近真空’。我知道任何事情都没有办法那么完美的。不过,一旦打开了密闭的套子,空气就会跑进去吧?那时会发出‘咻——’的声音?还是‘啪——’的声音呢?多好啊。”
“我们同一期有一个叫夏目的女生吧?她也要被调去埼玉。我看到所长抽屉里的文件了。”
“真空?真的能真空吗?”
我可以想象小太一定是坐在所长的椅子上,手肘靠着椅子的扶手,并且伸长了腿,傲慢地身体往后靠。
“能吧!我希望能让便当盒接近真空的状态。”
“夏目一年前就来埼玉了。”
“里面的数据能够全部消失吗?”
听到小太“什么”地叫出声来后,我就开始狂笑起来。小太的大新闻,其实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把‘便当盒’里的磁盘弄出来,让磁盘受损。我认为这是最绝对的破坏方法,可以让电脑陷入完全无法操作的情况。”
但是,现在的我实在笑不出来。我的眼泪掉在圆盘上,手上的起子仍然不停地刮着圆盘的表面。
“什么是物理性的破坏方式?”
最重要的问题是恢复原状。
“我一直很怀疑业界所使用的软件,是否真的能够完全消除硬盘里的数据,因此我认为要消除数据的最好方法,就是用物理性的破坏方式。”
把七只螺丝正确地锁回原位,再将封条碎屑放进口袋里,不论如何重新装好了,再把计算机屏幕接上线,打开电源。
“那么,你的意思是:只要有人想看,还是可以把丢到电脑回收站里的数据再度复原吗?”
操作系统无法启动了。
官方的人员?
黑色屏幕的左上方,出现两行白色的文字。
“还是会留下来的。官方的人员还是可以把数据找回来的。”
Invalid Boot Diskette
“不是把数据丢进电脑里的垃圾箱就行了吗?”
Insert Boot Diskette in A:
“啊,原来你什么也不懂。电脑里面的HDD,是像便当盒一样大小的套子,里面装着磁盘。”
我想这就是“结束”的意思了。
“怎么破坏?电脑能弄坏吗?用铁锤敲坏吗?”
把一切恢复原样,再度环视着四周时,我已经不再掉眼泪了。我痛切地想到,小太再也不会用这台电脑了。我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走到房间外面,并把门锁上,脱下塑料手套,把手套丢进公文包里。幸好井口和东京分社的人都还没有来这里。我的额头和腋下因为汗水和迎面吹来的寒风,而觉得特别凉。回到公司用车上后,我一边发动引擎,一边想着:要怎么处理这把钥匙呢?离小太住的地方足够远了以后,我去了便利商店,并且借用了那里的厕所,然后打开马桶的水箱盖,让那把钥匙沉入水箱中。我死也不会说出那间便利商店的位置,只要那个水箱没有替换里面的零件,就不会有人发现那把钥匙,那把钥匙也会一直在那里。那个水箱的型号就是曾经让小太伤透脑筋,搭配那个日式马桶的BBT-14802C。
“我们做个约定。”小太挺起胸膛,然后继续往下说,“后死的人要帮忙先死的人,彻底破坏掉先死的那个人的HDD。”
小太的丧礼结束大约三个星期后,也就是十一月底左右,我才和副岛兄去了福冈。之前因为有展示会,公司里有处理不完的事务,所以我们两个人都很难挪出时间来一起去福冈;而接下来的十二月则是因为有许多现场必须在年内完工,到时连星期六、日都必须去现场了解状况,也是走不开的,只能挤出时间去福冈。
我们彼此都没有说出真正的秘密是什么,只是猜牌般地交谈着。
“及川,我们有几年没有一起去福冈了呢?”
“对,死了就有可能会被人看到。”
从机场转搭地下铁时,副岛兄带着缅怀过去的表情问我。但是才说完这句话,他马上喊道:
“那东西确实是秘密的东西吧?可是,如果我们死了怎么办?”
“咦?什么时候多了这条地铁?我怎么都不知道!”
“啊!对,我的硬盘的内容也不能随便让人看。”
看到“七隈线开通”的海报时,他大声地这么喊着。
“电脑的硬盘。”
“因为我们连CANALCITY(5)都不知道啊。”
“HDD?”
“我知道那里的。我去过三次。”
“我认为最不想让人看到的是HDD。”
副岛噘着嘴巴说。
我这样开着玩笑,但是小太却不像平常那样附和我的玩笑话。他压低了声音,说:
“怎么?你有女朋友在福冈吗?”
“可是不想让你看呀!”
我开玩笑地说,但是副岛的脸却立刻红了,隔了一会儿后,才说:
“是吗?那是想让人看的东西吧?”
“已经分手了。”
“性感内衣就是秘密。”
他小声地说着。看到他一副被欺负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副岛一向对我特别照顾,所以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也不好再嘲弄下去。
我的回答好像让小太很高兴的样子。
井口的娘家在宗像市,那里是一个闲静的住宅区。我们和井口的母亲,及已经读小学的路加打过招呼后,就进入佛堂坐下。小太的照片和井口的父亲的照片并挂在佛堂里。照片里的小太很好看,好像正在开什么玩笑似的,一副快要笑出来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从牌位上感受到小太。我双手合十,低着头在心里对小太说:我已经完成我们的约定了。然后,我抬头看副岛。副岛双腕紧紧交握在一起,好像要用全身的力量来防堵眼泪从眼眶溢出来。
“你也有那样的秘密吗?太好了。”
“太遗憾了。”
“这个嘛……也不能说没有。不想被别人看到的东西,也算得上是秘密吧?”
副岛拼命压住眼泪似的说着:
我不禁想:小太是因为今天想对我说秘密,所以才约我出来的吗?他告诉我他的秘密做什么呢?我并不特别想知道。不过,如果他说出来好受点,那我只好姑且听一听吧!
“这么轻易就没有了……实在太遗憾了。他自己一定也觉得很遗憾吧!为什么会那么不小心呢?实在是……”
“就是连家人或恋人都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事。”
笨蛋!我很想对副岛这么说,但是正好井口送茶进来,副岛也把到嘴边的话吞进肚子里。
“什么秘密?”
我们是因为担心井口,所以特地来福冈探望她的。但是她显得很沉着,好像早就已经接受小太已经死了的事实。
“及川,你有秘密吗?”
“你好像有点瘦了?”
小太突然压低声音说:
我问。但是井口却笑着回答我:“一点也没有瘦。”还说:
小太从厕所回来的时候,我把百日元打火机塞进香烟盒子里,表示“要回去了吧?”但是,小太却从自己的香烟盒子里拿出一支烟,并向店里的人要了一杯柠檬哈妥。因为离最后一班电车还有些时间,所以我也要了一杯相同的酒。
“那一阵子我必须来回东京,又必须照顾家里生病的妈妈,真的是非常忙。可是,正因为知道自己会很劳累,所以就告诉自己要好好地吃东西,所以并没有瘦下来,反而好像还有点胖了。真是讨厌!”
我们的谈话内容,和一般三十几岁的上班族在小酒吧里的谈话没有什么两样。
“也替他胖吧!”
“因为东京湾没有办法玩海洋独木舟,所以就放在福冈,没有带来这里。”
副岛恢复平常的语气说着。
“对了,小太,你的海洋独木舟呢?”
晚饭的时候,我们喝了怀念已久的福冈地方的本地酒“寒北斗”,也吃了生鱼片。和路加玩着猜谜游戏的副岛和平常不一样,很快就喝醉了。
“唉!我们老了吗?”
我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时,发现好像大家都已经睡了。不过,当我坐在餐桌前时,井口拿着啤酒过来,我们干杯,希望今天不要以感伤的心情入睡。井口突然说:“等一下。”然后跑上二楼。当她再回到餐桌前时,手里拿着一本大学生用的笔记簿,并且对我说:
“可是埼玉的营业所很大,我也很难见到他们,所以大家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在一起玩了。”
“及川,你看看这个吧!”
“还是你比较好,副岛兄和夏目都在埼玉。”
她把那本笔记簿递到我面前。我心想:如果这是日记本,那就不太好了。我心里虽然想着是不是应该拒绝比较好,但手已经翻动了好几页。这本笔记簿上有小太用铅笔胡乱写的一些东西。令人怀念的涂鸦般的字迹。
“那你一定觉得很寂寞吧?”
珠惠呀
“还有,这里也没有人会叫我小太。”
你是盛开的丽春花
“我觉得小太的话,一定很快就可以习惯东京的。”
总是散发出闪亮的光芒
“没错。现在的东京和我们学生时代不一样了,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会了。”
让我想拥抱你
“了解。这种情况下如果迷路回不去了,会怕在后进来的同事面前抬不起头。”
这是什么呀!
“不过,总觉得,在第一个工作地,最初会什么都不懂,可是后来总能混到和女同事之间可以无话不谈的地步。可是,我这个年纪才被派遣来东京,大家对我都很客气,不止女同事对我客气,连销售们也一样。”
黄昏的时候我想起你
“埼玉的营业所有配办公用车,但是那里的吸烟室很小。”
夕阳要往九州岛下沉了
“没有办公用车很不方便,拿着东西没法走。而且东京的分公司这边不能午睡。”
珠惠,珠惠,珠惠
“你觉得东京怎样?”
虽然黑夜来临,你也不要觉得寂寞
接着,我们就决定去小太从福冈来到东京后,很快就开发出来的美味串烧店,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然后再去附近地下街的酒吧喝酒。
因为我的心属于你
“福冈的食物很好吃,可是东京有更多好吃的东西。”
这个胖子!还是小学生吗?我很想这样叫出来。
小太看着我的脸说。我也看着小太,觉得他好像更胖了。我还没有问他怎么又胖了,他就苦笑着解释说:
“写得很好吧?”
“好久不见了。”
井口一边笑一边说,所以我也跟着笑了出来。
小太到东京大约两个月的时候,我们相约在东京分公司附近的小酒吧喝酒。
“这个本子里写的都是诗吧?”
再次见到小太是几年以后的事了,地点不是札幌,而是东京。人事部门不知道是怎么想起小太的,把小太转调到东京。小太是一个人到东京就职的。井口的妈妈因为脑溢血的关系发病,留下后遗症,需要人照顾,所以她便带着女儿路加一起住在娘家。
“嗯,全部都是诗。”
就这样,我们说再见了。要上飞机的那一瞬间,想到自己迈出了无法收回的一步,心里其实是有点痛的。
“我可以再看几页吗?”
“那好,下次我们在札幌见面吧!”
“可以呀!不过,我不知道他本人同意不同意给你看呢。”
“如果能调动到札幌也不错,那里的东西很好吃。”小太说。
这句话不用说了吧!这么糟糕的诗,写了也不想给人看吧?
听到她说“回来”这两个字,我的心里很受用,一方面觉得很高兴,一方面又有点悲伤,因为我还不够爱福冈。还有,没有小太在身边的我,或许会常常独自饮泣吧?
啊,对了!小太的计算机里,是不是也满满地输入了这样的文字呢?我那样冒着冷汗,流着眼泪,不顾危险地去破坏的计算机里面,难道也是这样的东西?真是伤脑筋呀!
井口又说:“及川,欢迎你随时回来玩。回来这里的时候,就住我们家好了。”
真是伤脑筋呀!这就是我的感想。如果是的话,那个笨蛋竟然还留着这样的笔记簿在家里,那么我所做的事,不就等于白费力气吗?
“因为福冈是你第一个报到的地方,所以你会觉得比较特别。还有,你又没有去过埼玉,怎么知道那里不好呢?”
我在海上等待
“算了,我就一直待在福冈好了。我觉得福冈最好。”
等待乘着小船来的你
“人事部门忘记你的存在了。”井口笑着说。
我是大船
小太闹别扭似的说。
你什么也不必害怕
“只有我没有被调动。”
真的是大船吗?
话说回来,因为这是进公司以后的第一次调动,所以我很忐忑不安。小太在我离开福冈前的最后一天,一直闷不吭声地嘟着嘴不说话。不过,我要离开福冈的那一天,他还是和井口一起送我到机场。
不过,“在海上等待”这个句子,很奇妙地深深留在我的脑海里了。我当然并不认为小太在写这样的诗句时,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死亡了。
要离开福冈了,我还真觉得有点依依不舍。要来之前,觉得这里是一个男尊女卑的城市,来了之后才发现这里的客户都很重视耐性和毅力,只要是有毅力,不管是女人还是什么人,都会得到相当的认同。我对建筑一窍不通,甚至无法区别建筑用语与福冈的地方方言,有时虽然会遭受到客户的责备,但是大部分的客户还是耐着性子,让我了解自己的错误,改正过来。真正让我在工作上有成长的人,其实并不是比我早进公司的前辈,而是我在工作现场中接触到的许多人;因为真正的事实只存在于工作现场。
“及川,这个……你认为要怎么处理才好?”
“我会把我所有难搞的客户都转给你的。”
一向很有自信的井口,没有自信地说着。或许她也在烦恼这种东西该不该给人看。
副岛兄调动正好一年后,我接到也被调动到埼玉营业所的派令。于是我打公司的内线电话给副岛兄,他在电话那头嘿嘿嘿地笑着说:
“不是应该好好地收藏起来吗?”
同期进公司的伙伴,不就应该如此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
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我什么事都可以帮他的忙。
“是呀!”
“到了现场以后可别太卖力,因为你现在还是应该躺着好好休息的时候。”
因为小太真的很喜欢井口呀!我很想这么说,但是觉得现在说这种话显得很做作,所以并没有说出口。不过,井口好像读出了我的心情般,她再度说:
听到我这么说后,小太的嘴角露出笑意。
“是呀!”
“喜欢你也没有用。”
她说这句话的瞬间低下了头,我觉得她的眼眶中好像已经含着眼泪了。果然,我听到轻轻吸着鼻子的声音。
“不好意思。”小太一边发抖一边说。
“一次就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带回来了。可是光是整理那些东西,就把人给累坏了。说到整理东西这件事,如果是活着的人自己整理的话,马上就可以决定什么可以随便扔掉,但是,帮忙整理别人东西的时候,就不知道什么东西可以丢,什么东西不能丢,最后只好统统收到储藏室。”
车子经过今宿站时,他穿上一直放在车上、平常去工地的时候才穿的工作服,还频频发抖。
“是吗?”
“笨蛋!谁会喜欢你。”
“他的电脑坏掉了。原本想说他的电脑或许有什么重要的数据,所以便想试着打开来看一看,谁知道计算机坏掉了,怎么弄都开启不了里面的数据匣。大概是在搬运中弄坏的吧!”
“不要喜欢上我呀!”
不愧是做过事务工作很久的人,井口非常熟悉地运用“搬运中”这样的字眼。不过,听到她提起计算机的事情时,我觉得好像有一小粒一小粒的冰珠,滑过我的背部。
如果是代理店,遇到我们有突发状况的时候,能够得到理解。但是新开发的建筑公司客户,机会仅此一次。小太就有一次因为流行性感冒,已经发烧到四十度了,还是勉强自己到离公司七十公里的伊万里的现场,去了解工程的情况。那次是我开车载他去的。在公司的医护室里打过点滴后,他就说自己已经没事了,我说已经取消约定了,坚持不让他去。坐在副驾驶座上时,他像平常一样地开着玩笑说:
“啊,精密机器总是那样……明天找人看看吧?”
副岛兄调动到埼玉营业所时,正好是泡沫经济崩溃的时候,我们的工作性质也在那个时候有了相当大的转变。住宅施工的数量锐减,我们不再委托代理店,而是必须去开拓新的建筑公司或设计装潢工作室,争取订单。此外,我们还要注意以前忙到根本没有时间理会的对手公司,观察对手的动向,抢夺为数不多的工地。泡沫经济的时候,心里老是想着:如果不景气的话,就有闲暇可以轻松一下了。可是,不景气真的来了以后,公司管理销售人员出去拜访客户的次数变严格了,我们的销售目标额完全没有因为不景气而减少,而且每次开会一定会听到“一定要达到销售目标”这样的字眼。在开拓新客户的这个工作上,最初我们的成绩根本就是零,但是,我们也因此明白了什么叫做“销售”。
“已经让弟弟看过了,他是软件工程师。他说那个电脑已经彻底不行,修理不好的,所以处理那个电脑的唯一方法,就是早点丢掉它。”
从很久以前小太就想要一艘两人坐的海洋独木舟,他说老婆允许他拿这次的工作奖金去买。我问他:那样的独木舟可以用车子载吗?他回答:选择尺寸刚好的,就可以了。我们之间谈的,都是这些无聊的事情。
丢掉?那不是很好吗?让弟弟看到那么笨拙的诗句,一定会很难为情的。我心里这么想着,却不能说出口。
等我完成了图面后,小太就和我在会议室里,一起喝着他藏在袋子里放在办公室冰箱里的啤酒。完成工作以后通常肚子都饿了,但那个时候外面的居酒屋经常已经打烊了。喝酒的时候,我们不会聊工作上的事。我告诉他家里米柜里的米长谷象了,他便告诉我可以在厨房的橱柜里放辣椒。小太是祖母带大的小孩,所以知道很多这种生活上的小常识。
那个电脑——那个我冒险去破坏的NEC台式电脑,已经成为小太的陪葬品了。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打从心底感到放心。因为井口也有可能突然想到:电脑会不会是被人故意破坏的?
“反正我又不会做什么坏事。”
这个晚上我睡得很不好,破坏那张银色圆盘时,起子刮过圆盘表面的刺耳声音,好像在我的耳朵里复苏了。我想:实践了和小太的那个约定,真的是正确的事情吗?
“妨碍是没有,只是很碍眼。”
回到埼玉后,我仍然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每天忙于去现场赔不是,做不能赔钱的估价,或违反本部纪律,和副岛兄去吸烟室聊八卦。
“我在这里妨碍到你了吗?”
一阵子之后,我又收到了调动的派令。因为这是第二次的调动,我已经有过经验,所以早早就买了滨松的地图来看,并且请那边负责总务的女职员帮忙找一间向阳的单人住所。另外,埼玉这边的工作我也做一番了结,除了整理出要交接的项目,处理好长期有纠纷的现场,还把自己相关事情清理完毕。同事们和代理店的客户也在我要离开前,为我办了送别会。
“没有事情做就赶快回去。”
送别会的时候,我总是会这么想:
当我还在重做第二天早上要送出去的图面资料时,小太已经做完自己的工作,悠闲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和这群人一起喝酒。
一段时间之后,营业所引进了计算机系统。我用CAD画了系统厨房图,但是刚刚开发出来的OS却重复发生系统故障的问题,一直挂机,让我花了好几小时才做出来的图面,一下子就全不见了。
说不定半年后又会有人事调动,有什么人会被调来这里。总之,这种公司内的调动是没有规则性的,没有人知道自己不久之后会被调到哪里。或许一个地方只待一年,也或许一个地方一待就待了十年。
泡沫经济时代的新建筑很多,协调订货,努力地处理客户的抱怨与不满,就是我们最主要的工作。销售额越高,算错发票的情况和收款的问题也越多了。填写现场的报价单虽然花时间,却并不辛苦;在上班的时间里所做的事中,最辛苦的事就是处理算错的发票,让人心情沉重,好不容易处理好以后,经常已经是半夜三四点了。那种时间坐出租车回家的途中,经常会看见路边的小吃摊正在收摊准备回家。小吃摊是傍晚的时候才开始营业的,为什么我却必须从早工作到半夜,做了二十个小时?我打从心底讨厌这种感觉。
不过,我认为正因为这样的调动,所以这是一个活的组织。
我们坐在路边的小吃摊,小太一边戳着关东煮吃,一边对我说。结果,却在第二天就出状况,连接便器和水箱的洗净管漏水,水箱还发生结雾的情形,小太赶往现场被客户狠狠地骂了一通。更惨的是在两个星期以后,那个家里的老人家因为蹲的位置和厕所的地板线(我们都称为FL)的落差的关系,发生了往后翻倒的受伤事件。这样的事情原本和我们卖出去的商品没有关系,却因为是曾经有过纠纷或争执的现场,所以也被认为是商品不良而造成的。最后,小太只好提着点心礼盒,去探望受伤的老人和道歉。
这样说或许对不起为我惜别的客户,但是,我没有因此震惊,也不会因此而忧郁。我去目黑的朋友家,也不是出于什么了不起的离愁别绪。
“那时候路上的每个人都在看我。”
小太好像察觉到我正在思索要不要说一样,便张开嘴巴主动说:
他叹着气说。最初为了在时间上来得及,小太好像也曾经想过或许可以使用库存的不同颜色的货品来替代,西式的坐式马桶或小便斗装配还好,日式的蹲式马桶是嵌入式的,根本无法替代。到了时间紧迫,再也不能等待的时候,在听说有货品到机场的那天,小太直接冲到机场去拿货品。因为机场的周围不能停车,他把车子停在天神的地下停车场,然后一个人拎着日式的马桶,跑过全福冈最热闹的繁华街道。
“啧!忘了家里还有一本笔记簿,真、是太愚蠢了。”
“及川呀,我的麻烦大了。能和你聊一聊吗?”
小太说着,便笑了,笑中还夹着打嗝的声音。
小太遇到的最难处理的现场,并不是什么大型物件或装修什么大人物宅邸。天神附近有一栋住商混合大楼的房子要改装,小太负责那个现场,要订的货包括编号BBT-14802C的贴墙低水箱,与编号4AC-9型的日式便器组成的马桶组。那时正值年底,各地对货品的需求大都集中在那个时候,因此想要多订一组马桶,都不是容易的事。在福冈营业所的办公室里,我和他的桌子是面对面的,所以我能看到他频频打电话,也知道他面临了十分头痛的问题。就算勉强调到了货,但是送到现场的东西却是瑕疵品;重新订了货,却定不下交货期。小太走到正在加班的我的旁边说:
“不过,对我而言那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
如果没有他说的那些鼓励的话,或许我早就逃离这个工作了。
我没有说“小太,你已经死了”这样的话,但是他自己好像有那样的自觉。
“及川,绝对没有无法收拾的现场。”
“及川,你也要多注意一下较好。你的HDD内容被发现的话,恐怕也会让你、很难堪唷!”
客户的抱怨如果只有一次,那也就算了,可是同样的现场一再发生纠纷的话,那就让人受不了了。例如特别定做的吧台在第二次安装时,如果仍然与现场的柱子不合,那我就会对着桌子叹气了。副岛兄每次看到我在叹气,就会边抽着香烟,边走过来对我说:
“怎么?你知道了吗?”
小太的情况和我不一样,他对现场可能发生的纠纷一点警觉性也没有,就算我事先警告他,要他注意现场的气氛,他也仍然无动于衷,优哉游哉地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最后果然发生了商品破损或设计错误的纠纷。与客户发生纠纷的我们当然有错,但是,会造成什么后果,才是施工现场最关心的。本来,像画图一样完美直角或垂直的现场是不存在的。
“早就知道了。”小太说,然后叹了一口气,“你的‘观察日记’呀!被人看到那种东西的话,会很难为情吧?”
我是一个凭感觉工作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每个七千万到八千万日元的销售额中的一部分,例如说五十万日元或一百万日元,会发生现场纠纷。我的感觉基本上都很正确。因为尽管已经很小心地不要在订货时出差错,并且注意交货管理,也时常到设计师事务所与现场了解情况,可是最后仍然会发生物流出了差错,送错了货品,或客户抱怨商品的颜色和目录上的不同之类的情况。
“嗯。”
我和小太从没有吵过架。虽然我们在工作上各有各的处理方式,却仍然很合得来。我有时会比较毒舌,但是,我的毒舌对小太而言,好像一点效用也没有,他仍然是我行我素,不理会别人的劝告。
虽然说他是幽灵,但是被他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打从心底感到难为情。我有偷窥住在对面大楼公寓的男人的习惯,并且把偷窥到的内容记录下来,我称之为“观察日记”。
习惯了福冈的生活后,竟然渐渐地觉得和学生时代的朋友没有什么话可说。和他们通电话的时候,心里总会有“你们就只知道东京”,或“你们是不会了解现场情况”的想法。学生时代能够一起感动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现在是不管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世界变得很狭小,能够和自己没有隔阂地说话的人,似乎只有和公司有关的人。
当然,我认为对方并没有发现我的行为。那个男人没有拉窗帘的习惯,夏天的时候,他经常只穿着一条内裤在室内走来走去。他的内裤颜色有时是黄绿色的,有时候是粉红色的,但都是比基尼式的。我买了拉近距离效果良好的数字相机,将那个男人的样子拍下来,并且做了批注,保存下来;我还试着把他的行动拍成影片,但是拍得并不好。当知道将要调到别的地方时,这种偷窥的兴致反而有高涨的倾向。
小太好像是真的这么认为的。可是,大家都希望这个女儿长大以后像井口才好。我则是想到:这个名字跟体型没关系!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只是偷窥,那还好;装窃听器的话,就不好了。”
“长得像我,将来一定是一个大美人。”
小太什么都知道了。
不久之后,井口顺利地生下女儿,取名为“路加”。小太很为这个名字感到骄傲。
“因为觉得如果在现实中面对面说话的话,会觉得对方是一个很无趣的男人。”
大家都很可惜,但井口毫不留恋地辞职,离开了公司。不过,后来课长调动工作地点,或公司以前的前辈来福冈的时候,她还是会挺着大肚子来参加。我们也一直没有忘记她,每当有新来的人员,大家都会想到:如果井口小姐还在的话,一定会严格指导笨手笨脚的新人。
我赶快辩解地说。
说这种乱七八糟话的人,是副岛兄。
“嗯,或许、就像你说的吧!”
“就让那个家伙生吧!他的肚子那么大,一定可以生小孩。”
幸好小太没有继续讨论这件事情,让我松了一口气。
“辞职回家带小孩的人应该是小太吧!”
“你今天不上班吗?”
小太和井口结婚不久后,井口怀孕了。井口因为怀孕要辞职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说:
“嗯,我现在是半休假的状况,所以没有关系的。”
小太很生气似的反驳我们。
“是吗?”小太靠墙盘腿坐在地板上说着。现在的小太有今天是星期几这种日子的感觉吗?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别光盯着我流汗这事,请正视我对客户的诚意。”
“我会一直是、这样的吗?”
至于小太推销商品的绝技,并不是他和蔼可亲的态度,也不是他有什么特别厉害的营销技巧,而是他随时都在流汗这件事。不管是现场的工作人员,还是买东西的客户,看到一个不断在擦汗的业务员时,实在很难狠下心来拒绝他的要求。就算你是对商品非常不满意,并且一肚子怒气的客人,看到一个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挥汗如雨地一直道歉的业务员时,也会觉得无可奈何吧?我和副岛兄就曾经指出这一点,可是他却反驳道:
感觉呼吸困难。声音消失了,我的脑子里掠过“这就是真空吗”的想法。
婚后的小太愈来愈胖,以为他做事也会愈来愈谨慎,没有想到他仍然会在重要的时候疏忽了,让别家公司抢走住宅公司的年度合约。可是经常遇事粗心大意的他,也是一个凡事爱操心的人,有时根本没有什么事,他也会穷担心。不过,这样的小太却得到不少代理店的支持,对他的销售额颇有帮助。小太能得到代理店支持的本事,就是哭丧着脸拜托代理店进货,拗不过他哀求的代理店,只好把公司库存的热水器和水龙头等金属零件,搬回自家的仓库里。
“你自己不知道吗?”
小太结婚以后并没有变得更像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倒是井口让人觉得她因为婚姻而变温柔了。不过,或许是因为我已经比较熟悉她了,所以不再觉得她很严厉。最初看到她在代理店里不顾形象地和人吵架时,我以为她是一个动不动就生气的人,但是后来就知道了,她生气的原因是因为觉得事情不合理,凡是不合理的事情,就休想通过她那一关。了解她这个个性以后,我就变得敢和她开玩笑了。
“我、不知道……”
小太结婚以后,称井口小姐为“珠惠”,这样的称呼比“老婆”来得自然多了。
“死了以后的事情还记得多少?”
“所长不是那样说了吗?”当她们正以方言十分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事情时,一看到我进来了,就会立刻笑容满面,换成标准的东京腔对我说:“辛苦了。”然后接着问:“已经习惯福冈了吗?”连井口那样有资历的人,在她离职以前和我说话时所使用的语言,也都是标准多礼的东京腔。在山梨地方长大的我,当然不可能临阵磨枪像其他人一样使用流利的博多方言说话。我的办公桌在这个岛上,也讲了不少不留口德的话,但每次去更衣室或茶水间的时候,总感觉自己正在旅行。
“要怎么说呢?就是那样嘛!”
基本上我是一个很容易和人相处的人,但是公司里却有两个地方让我觉得很不自在。那两个地方就是更衣室和茶水间。虽然事务课的女职员们对人都很和气,可是,她们还是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外人。
“你说的那样,是哪样?”
井口不假辞色地说。还是我平素害怕的井口。
“别开玩笑。我是、说正经的。”
“你管太多了吧!”
“抱歉,抱歉。请你正经地说吧!”
“井口小姐,总之请不要抛弃他,否则他太可怜了。”我趁势说。
“去看牙医,等待的时候,总、总也叫不到我的名字。有时我还、会想:我真的来预约了吗?没办法,我还是一直待在候诊室里。”
“一开始就看出来了。那时他还是新人,才刚进公司。”井口说,平时警觉睁大的眼睛眯起来。
小太像平常一样地弯起手肘,准备支着自己的下巴。但是这个动作只做了一半就停止了,因为他的眼前没有可以支撑手肘的桌子。
“他什么地方带电呀!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完全不懂你的比喻。”
“他让我很来电。”井口说。
“我自己也不、懂。就像当我突然知道、你的秘密,却不知道珠惠的事、情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然而,对设备商品无所不知的事务课的井口珠惠小姐,竟然看上了这样的小太。井口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凡是课长或维修人员有不明白的地方,只要开口问她,就可以得到满意的答案。井口虽然不在工厂里工作,却能回答他们的问题,她对以前的商品,或发生过的商品纠纷事件,都一清二楚,好像想都不必想,就可以回答任何问题似的。这么能干的井口,让我感到很害怕。不过,小太和她的交往是秘密进行的,在他们订婚之前,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所以,知道他们要结婚时,我真的吓了一大跳。老实说,我实在没有办法想象他们两个人私下相处时,会说些什么话。大概每个人都会觉得井口嫁给小太,太可惜了井口,因为公司里有不少更好的男人,不管是田代先生还是副岛兄,都比小太强得多。挑来挑去竟选了小太。
“这个嘛,顺其自然吧。”
当小太这么说的时候,事务课和展览室的女同事们都不相信地笑成一片。我也忍不住想道:有像布袋和尚那么大的黑色西服吗?
其实我也不懂。
“以前我很瘦时,曾经是穿着黑色的西服打工。”
“对了,对不起。我忘了把烤肉时的照片给你了。”
大家都说福冈有很多美食,确实如此。我没有吃过福冈人的家庭料理,所以不知家庭料理如何,但是外面卖的食物不管是鱼贝类,还是涮鸡肉锅、串烧鸡肉店的五花肉,还是样子比东京还要小、吃起来脆脆的饺子,都非常好吃,可以共享。我们还年轻,所以假日的时候喜欢去海边做日光浴、烤肉,有时也会去钓鱼。平日上班时间的午饭,最喜欢吃的就是拉面和芥菜饭。小太总是一碗不够还要再来一碗,所以身材就日渐宽广起来,体重也渐渐变成我的两倍。那时山崎兄他们已经不再喊他“牧原”,而叫他“小太”了。不仅公司里的人这样叫他,连他所负责的代理店的人,打电话来找他时,都是说:“小太在吗?”
“什么时候的烤肉照片?”
小太从大学时代就开始开车了,所以驾驶办公用车的工作很顺当地就落在他的头上。我虽然也有驾驶执照,却很少上路开车。后来我才听说副岛兄在坐我的车时,曾经有过很恐怖的感觉。渐渐习惯工作之后,有一次因为送目录去设计师事务所,我必须自己一个人开车去,结果却在路上迷路,不知不觉地车子便开到了中洲一带。当我发现自己的车子陷入四周都是奔驰车的马路上时,我非常害怕。那种害怕的感觉至今还忘不了。
“在宗像市的、钟崎海水浴场烤肉的时候。你、忘了吗?”
到福冈报到之后的半年内,我接受副岛兄的指导,小太接受另一个前辈山崎兄的指导,过着每天忙于去拜访代理店、设计师事务所,或去有纠纷的施工现场的生活。我们的业务内容包括和客人讨论如何把整体浴室搬入室内,天花板有没有必要做梁型加工?系统厨房会不会挡到窗户或框架等等的问题。也经常要面对客户抱怨瓦斯热水器坏了、浴缸有裂痕之类的事情。那时晚上的时候,总是一有时间,就跑去请前辈们教我们商品的相关知识,学习如何看建筑图面、商品的工程用图面。在福冈学到的东西,和在总公司接受新人研修时的完全不一样。经常有人用强调的语气对我们说:“不注意这里的话,会引起纠纷的。”刚到福冈不久的我们,老实说那时并不是很清楚“纠纷”是什么。
“我记得。不过,没有关系啦。”
虽然小太和我对新环境仍然感到忐忑不安,但也对自己能平安地度过当社会人的第一天而感到自豪。两种情绪混在一起,我们带着奇怪的心情干了杯,第二杯时我们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并且谈论着公司帮我们租借的单人套房的房间,也谈到黄金周末要返乡省亲的事情。
“我有加洗照片的。一直想拿给、你,却总是忘记了。对不起。我想、珠惠以后会拿给你的。”
“好像什么都有。也有鱼。”
小太式诚恳的道歉方式一直让我很怀念。现在,这种怀念的情绪更加深刻得让我觉得不能忍受了。怎么办呢?看来最后我还是得去找井口,寻找这个情绪的出口。
“卖什么的?”
因为死者最后都会回到遗属的身边,不是吗?
“刚才去天神商场的时候,我发现一家好像还不错的店。”
这样的想法掠过我的脑际。但也就是掠过而已,并不是什么深刻的想法。
在电梯里的时候,我这么问小太。小太说:
“我想到一件有趣的事。那是发生在你的现场的事情。”
“你要直接回去住处了吗?”
“哪一件事?”
那天下午六点以后,公司内的前辈们都还在办公室里加班,我们因为是新进人员,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事,虽然想抽一支烟,却害怕被说是傲慢,我们还没有自己的桌子,所以只能在接待客户的圆桌旁看公司厚厚的综合目录。目录上的每件卫生陶瓷器材或整体浴室、龙头五金的编号都很长,要完整地记下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基本上,要分清楚每一件商品,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比我们早一年进公司的副岛兄走到我们面前,对我们说:“你们先回去吧!”可是,公司的前辈们都还在工作,新进人员的我们却这样就下班了,总觉得很不好意思的。
“跳起来的检修孔那件事。”
“嗯,好像突然喜欢起九州岛了。”
“啊,记得记得。那时‘砰’一声,一开淋浴,整个检修孔的盖子就飞出来了。”
“我们不喜欢九州岛的事,之前好像被宣传得大家都知道了。做不成好榜样了。”
小太哈哈哈地笑了。然后接着说:
“九大的石川曾经说过这里是好地方。这句话或许是真的。”
“真的是愚蠢的一生呀!”
“是嘛!我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我们能同期入公司,是很不可思议的缘分呢!”
“嗯。原本我以为这里是一个杀气很重、竞争非常激烈的地方。”
“嗯。”
“这个城市呀!这里和你想的不一样吧?”
“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你,我都觉得很开心。”
“什么?”
“我也觉得很开心。”
从天神商场回公司的途中,小太在地铁中问我。
可是,那个“不管什么时候”现在只局限于过去的时候,没有未来了。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好像小时候不小心吃到弹珠之类的东西,喉咙被堵住的感觉。
“及川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么开心,却没有发展成情侣的关系,这也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到福冈营业所的第一天,和营业所内的人打过招呼,看过放在仓库里的许多目录和样品后,我才开始计算从总公司到福冈营业所的旅程费用。接着所长便叫我去买公文包和福冈的道路地图,于是我就搭乘地铁,从营业所去天神商场买东西,再从天神商场回到营业所。
“我们不可能成为情侣的,因为我们太清楚彼此的糗事。”
不过,到了福冈以后,发现那里的街道明亮又干净,让我感到有些讶异。福冈营业所前面的大博路又直又宽,是一条连东京都没有的漂亮大马路。住所旁边的国道两旁,栽种了成排漂亮的榉木行道树。
可是,同样的情况下,夏目和石川不是也成为情侣了吗?我虽然想到这件事,却没有说出口。即使对方已经死了,秘密还是秘密。即使是死了,同期也还是同期。
来自山梨县的我,和来自茨城县的小太,都在东京读大学,又都进入制造住宅设备器具的公司。我虽然老早就知道这家公司在全国都设有据点,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分派到九州岛。和我同期进入公司的总合职的其他女性,不是被分派在东京,就是去大阪,所以人事部门通知我将来报到的地点后,在公司营业研修和工厂实习的那三个星期里,我简直忧郁到不行,到了晚上的时候,甚至还要借酒浇愁。那时我不断地想着:在陌生的土地上,我会遭遇何种可怕的命运呢?因为公司主要对手的根据地就在福冈,那里又是个男尊女卑的地方。大男子主义的九州岛男人,一定很会欺压女性吧?我自以为是地乱想着。
“啊,冷静想想,你现在的年纪也不小了,一见到你就觉得回到了刚出大学的状态。”
我们刚刚进入公司的时候,小太还只是稍微有点胖而已。进公司的正式典礼之后,他自己跑来问我:“你是也被分派到福冈的及川小姐吗?”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牧原君。
“觉得我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吗?”
“名字表示身体”。在我所认识的人里,小太是最适合诠释这句话的人。平常我们说名字叫“优”的人很可怕,名字叫“和人”的人很喜欢吵闹,小太的父母当初为小太命名时,一定已经料想到儿子日后的模样了吧(2)!
小太很满意似的点点头。
别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小太在三个月以前就死了。
我注意到他已经不再打嗝了。我意识到是倒数的时间了,更快嘴快舌了。
以前在福冈的营业所工作时,我们的桌子连在一起,加班的时候经常这样对谈。此时的对话,实在太像我们以前聊天时的片段了,所以我的心里有着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的感觉。
“还记得吗?一开始到福冈去的时候。”
“啊,肚子不饿。”
“嗯,记得。”
“肚子呢?不饿吗?”
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影像,是那一天福冈的景色。我们被上司叫去买上班用的公文包,默默地站在天神CORE商场里,内心尽是隐藏不住的不安情绪。那就是我们的原点。今后有没有人了解这个原点,并不重要。
“嗯。捡、到的、刚才。就抽抽看、香烟是什么味道。”
“小太。”
“你在抽烟吗?”
“什么事?”
我没有害怕的感觉。
“你怎么死了以后,还是胖呢?”
“我、不知道。”
“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耶!”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小太说着,笑了出来。
我好像在对小孩子说话般,轻声地说着:
(1) Lumiere是日本连锁折扣店。
“小太!”
(2) 日文汉字里,“太”有“粗、胖”的意思。
出了五反田车站,就是车声隆隆的国道。沿着一点也不像东京街道的国道走了一会儿,转进便利商店前面的巷子,就可以看到“Lumiere五反田(1)”了。因为想到那里或许现在已经住了别人了,所以就抬头看了看那座东向的住宅大楼。二楼的小太房间的窗户上没有窗帘。这么冷的天,窗户却是开着的。现在才早上七点半,房屋中介公司的人或清洁公司的人,不可能在这么早的时间进去,可是我却觉得我好像看到一缕香烟,从窗户里飘了出来。我什么也不想地爬上楼梯,轻轻地敲了房门,门应声就开了。房间里面没有桌子也没有床,几乎什么也没有。
(3) 设在7-11便利店里的打印地图服务点。
事前我并没有想过要去五反田。对住在埼玉市的我来说,那里不是我平常出没的地方。可是,前一个晚上因为去目黑参加朋友帮我举办的送别会,今天早上便和朋友一起从她的家里出来,她去上班,我回住处。来到车站,和要去搭地铁的她说了再见,我独自一个人站在山手线的月台上时,突然想到五反田不就在下一站吗。因为工作调动的关系,我下个月初就要去滨松了,所以,如果错过了今天,或许今后就再也不会去五反田了。我突然想最后再去看小太的房间一眼。于是,原本要在那个车站搭乘从惠比寿方向来的埼京线回家的我,临时决定搭乘相反方向往品川、东京的电车。
(4) 修鞋、包的连锁店,也有配钥匙的服务。
牧原太穿着袜子,直直地站在玄关,一脸没有出息地这样说。想起来,这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困惑表情,很适合他。
(5) 博多运河地带的综合商业中心。
“一直打嗝,怎么……就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