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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劳感谢日

说到相亲,就会想看照片,这是女性对相亲这个话题的第一个反应,不知男性会是什么样?

“是吗?我想看看对方的照片。”

“没有照片,因为并不是非常正式的相亲。”

“是一个笨蛋。”

“鸟饲姐,你很重视外貌吗?”

“什么?相亲?对方是怎么样的人?”

“我不会那样。我觉得有些人虽然其貌不扬,但只要有着一张表情十分亲切的脸,也会让人很舒服。但是这次见面的那个家伙,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个家伙的脸让人很讨厌。”

“烦耶!我今天去相亲了。”

“那个人的个性怎么样?”

水谷说这附近有一家叫火焰的酒吧,她认为这个酒吧还不错,所以我们就去了那里。酒吧里很吵闹。一坐上酒吧内的廉价椅子,我就开口说:

“他说他是‘喜欢公司的人’。”

我一这么说,水谷便咯咯咯地笑了。水谷很可爱,最可爱的地方就是屁股,其次是脸。

我不屑地说着。水谷很同情似的叹了一口气。

“好啦,这个生意是你的了。”

“为什么突然跑去相亲,想结婚了吗?”

“没什么啦!鸟饲姐不是常说,就算只差一岁,前辈就是前辈吗?只要是前辈的叫唤,不管什么时候,要去哪里,我也会飞去。”

“我才不想结婚,婚姻太麻烦了。相亲还没有结束,我就跑掉了。”

“对不起。临时邀你出来。”

水谷听了,又咯咯咯地笑了,接着便说起我曾经在开会开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生气地吼着“不要开这种愚蠢的会了”然后便掉头就走的事。

水谷娇小的身躯出现在人群的那边了。她速度很快地,一下子就穿过人群来到我的面前,还笑嘻嘻地说:“来晚了。”

“像退出国际联盟的松冈洋右(10)。很酷嘛!”

一个摇摆不定的东西跃入视线里,仔细看,是一对抱在一起的情侣中的女性弯曲晃动的膝盖。在这样喧嚣的环境里发情了吗?只有发情期的动物才会这样吧!

“那是什么时代的事了呀!当时的投票结果是四十二比一吧?”

涩谷是个烂地方。声音嘈杂、光源混乱、空气肮脏,到处都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以前不二家(9)的前面还经常飘散着炖肉的腐臭味;不过,最近已经不会有那个味道了。我一向不喜欢涩谷,尤其不喜欢圣诞节时的涩谷。今天因为一肚子的晦气,不适合去什么优雅娴静的好地方,来这样乱七八糟的地方,反而更贴近现在的心情。

水谷喝了一口金汤尼,又笑了。

下了巴士后,我在有着尿臊味的公共厕所重新化妆。因为手有些不稳的关系,口红擦出了下唇的右边,只好拿出纸巾擦,唇线糊掉了。我对着镜子,努力做出更自然、好看的表情。可是,怎么样都不好看。算了,反正待会儿要见的是水谷。

“这么看来,我对于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在大企业里工作这种事,觉得很迷惑,也变得很没有信心。”

套装内的袖子硬戳戳的,真不该在套装里还穿着麻烦的衬衫,刚才应该回家换了线衫和牛仔裤再出来才对。不过,从长谷川太太的家里跑出来时,一心只想赶快离开那个地方,根本没有想到换衣服的问题。车身满面印着日本国旗的巴士来了,车内湿热人又多,我只能抓着皮质的公交车吊环站着。摇摇晃晃,不停流汗,真的很不舒服。司机非常周到地通过麦克风提醒乘客“红灯暂停,请各位稍待”或“要下车请按铃,如果没有人要下车,本站不停”。我觉得与其要司机这样一一提醒乘客,还不如把那份注意力放在煞车上比较好。说什么“为了避免危险,车子完全停好前,请不要离开座位”,那么付了同样的车票钱,却没有座位,一直站着的乘客,岂不是一直都处在危险的状况当中吗?因为外在环境的关系,而让巴士的速度慢了下来,这原本就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引擎一停止转动,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对同样被塞在这个像铁皮箱子一样的巴士内的其他乘客,产生了非常不愉快的感觉。啊!这个不愉快的感觉其实不是来自巴士,我平常对巴士也没有特别不满的情绪。我想早点摆脱不快感,像想立即脱掉身上的外套一样。我想赶快看到个性开朗的水谷,我就靠她了。

“一进去企业工作之后,那种迷惑就会消失的。”

水谷笑着说。平常我们也常用手机聊天,今天她好像真的有空,所以我们就约在MARK CITY的招牌下碰面。

水谷离开公司后,便到旅行社上班,做着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工作。现在在当导游,而且做得还不错的样子。

“没有关系,我已经习惯鸟饲姐的脾气了。”

我们两个人喝着酒,吃着墨西哥炸玉米粉卷和意式生牛肉片,聊着以前的朋友们的事情。

“不过,我今天的心情或许不太好哦!”

“结果,当时做总合职(11)的人,最后都一个个走掉了。”

她的声音显得很轻快,是不是刚喝了酒呢?

“找到想做的工作再走的人就很幸福。像我这样还不知道要做什么事的人,就很可怜了。”

“当然会去。”

“那是因为你太挑工作的关系吧?”

“总之你来就是了。”

“没错。每个人都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不是吗?失业的人只要有工作,就该谢天谢地的说法,我不赞成。”

“虎虎生风吧。我喜欢唷。”

当初在找工作的阶段时,我的目标是最能够平等对待总合职的公司,所以当我知道我被心目中的那个公司录取时,很高兴地以为找到可以相互满意的工作了。可是,正式踏入公司后,我发现公司内的女同事,都是旧帝大或早稻田、庆应大学的经济或法学系毕业的女性,这一点让我感到相当失望,原来是托高学历的福。虽说那时是泡沫经济时期,工作机会相当多,但是女性找到好工作的机会,事实上并不是那么多,得到心目中的公司的青睐,更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还是男性轻松获胜。不过,现在的学子更辛苦,工作都没了,我们那一代是没有资格诉苦的。

“哪里不一样了?”

进入公司,分配到部门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去跟上司打招呼。上司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请将女性的特质,好好地用在工作上。”听到那样的话后,我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是一只自以为不是狗的狗。虽然是在放任的环境之下长大的,但我仍然是一只宠物犬。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上司一定也为了不知道要怎么用一位要做总合职的女性,而感到十分头痛吧!

“好。鸟饲姐在涩谷的样子,和在惠比寿比,连走路都不一样。”

“说起来,我们也算得上是泡沫经济下的副产品。”

“涩谷。”

“比水谷你更年轻,三十刚出头的人,大概不知道泡沫经济时期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吧!他们还嫉妒我们,觉得都是好日子呢。不过,我那时只知拼命工作,没有什么特别愉快的回忆。”

“好呀,好呀!要去哪里?”

“工作确实很多,尤其上午特别忙。”

“出来吧!”

因为不断有新的商品要推出,而且一推出通常就会成为市场上流通的热门货,所以调查、了解工厂的进度与物流的状况,都是每天少不了的工作。通常光是做这些事情,就要忙到下午两三点。

“有呀!我刚刚看完一部录像片。”

“早点忙完工作的时候,下班以后还来得及坐最后一班地铁去喝一杯。”

“你现在有空吗?”

“是呀!有时候还会喝到天亮。”

“你好。”水谷很愉快地说着。

“那个时候觉得很开心,也很喜欢工作,好像可以看到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辛苦地工作之后,成为‘第一位女性’部长或分店长。就是那个样子。”

总之,每年一到十一月,藏在商店街的花形小灯泡装饰里的扩音器就开始不断播放着圣诞歌曲。只是,热烈的圣诞气氛仍然挡不住寒冷的天气,冷风仍然飕飕地钻进衣领。反正不管是有男朋友的时候,还是没有男朋友的时候,每年的圣诞节前后,我总是觉得很不愉快。我打开钱包,看看里面后,就走到车站前的巴士站,打电话给上班时期比我晚进公司的同事水谷由香里。

“女性的思考经常比较狭隘,没有具体的目标就会失速。”

车站的对面有一个叫做上沼町的新兴住宅区,这个住宅区好像很喜欢圣诞节似的,每一间房子的外墙上,都挂着闪闪烁烁的圣诞节灯饰。不知道是住在这里的人没有随时关灯的习惯,还是我曾经在家电制品公司工作过,所以对这种用电的情况特别敏感。每到夏天的时候,东京电力公司总是那样低姿态地拜托大家要节约用电,为什么还是有人不把节约用电当做一回事?每次我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时,总会想到:应该在上沼町兴建核能发电厂。在家偷着乐就行了,外墙上只要挂上“失物启事”或“免费分发球根”之类就够了。我经常会想:从小学生名字的演变,就可以看出我们这一代社会愈来愈恶俗化了。这个社会已被我们这代人搞垮了。

这或许是事实吧。

我踩着高跟鞋,咚咚咚地一走进商店街,就听到圣诞歌声。一般人虽然在十岁左右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圣诞老公公,却在剩下的七十年间都在期待圣诞老公公的来临。这就是所谓的梦想吗?人生真的还有做梦的时间吗?圣诞老公公呀!如果你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请你有空的时候也到职安来走动走动,并且在失业者们大拇趾破了洞的袜子里,放进条件好的工作吧!

“鸟饲姐,你对工作也有过憧憬吧?”

榉木行道树的树叶已经低调地红了。榉木的叶子在还是嫩叶的时候水灵灵的,看起来非常轻盈,但是变红以后,就显得灰扑扑的。

“憧憬?”

我觉得去哪里都一样。因为,不管我去哪里,妈妈的脑子都会把那个地方,和女儿挥舞着酒瓶的模样,紧紧地绑在一起。

“例如说希望可以像某个人一样地工作,成为像某个人一样的人。当然,憧憬的对象并不一定是公司里的人。”

“还不知道要找谁。”

“没有。从来也没有过。”

“去找谁吗?”

“我也没有。这就是我们的不幸。虽然有总合职,但我们都没有远见啊。”

“会先去涩谷。”

对于工作的憧憬,我们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因为,我们的额头上写着“我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是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刺青。二十二岁的女性这样想还可以,但是一个三十五岁以上的女人,只是个难缠的欧巴桑罢了。不管有多么丰富的经历,当一个人的社会常识愈增长的时候,就愈知道经历的用途其实并不大。因为有些事情会让“经历”这种东西变得渺小,甚至不存在,例如“证书”这种东西。非常遗憾,我除了语文的能力外,可以说什么“证书”也没有拿到,而英语好的女孩子,每年都会一大把一大把地从学校里走出来。而且,我的英语能力从来没有应用在公司的工作上。我每天都坐在直拨电话的前面,听到的净是客人们对产品不满的抱怨电话,他们说:刚买的器具坏掉了、东西的零件太贵了……

“你要去哪里?”

不过,我觉得销售出身的水谷身上,有着我所没有的东西。虽然想这样相信,但就算她现在很努力地在做她的导游工作,和一般放弃总合职的女性们一样,她身上也飘荡着一种无力的孤独感。

妈妈追到外面楼梯的楼梯口,问:

“鸟饲姐,你养过蚕吗?”水谷说。

明明不是自己的家里,我却这么说了。长谷川太太露出责备的表情。但是,我避开她的脸,直往门的方向走去。我踩过野边山摆在玄关口的皱巴巴的旧白色懒人鞋,穿上我自己的高跟鞋。

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悲哀。

“我要出去了,你们慢慢聊吧!”

“没有养过。”

我看了一眼时钟,才四点而已。

“哦?没有养过呀!”

为什么我要这个人渣原谅?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来嘲笑人的吗?才第一次见面,就对着人家说什么败犬不败犬的。他自己又是什么东西?不过是躲在大企业的温室里,整天只知道抠鼻屎的家伙!真想对他这么说,可是今天必须忍住。因为自从灵前守夜的餐会那天以后,妈妈随时都在担心我会突然抓狂。放心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和这个家伙碰面了。

“因为我家附近没有桑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败犬若是有自觉的话,应该是可以原谅的。”

“是吗?因为小时候住在乡下,小朋友们开始的时候会先养凤蝶幼虫,然后会养蚕。”

“我知道,按照那本书的说法,我就是一条没人要的败犬。”

“我倒是养过凤蝶的幼虫。”

这是我们最后的话题。他是真的想讨论那一本书吗?

我想说用木棍子去戳凤蝶幼虫时,幼虫会伸出臭臭的触角的事;但是水谷可没有时间让我说那些话。她很快地接着说:

“恭子小姐,你对前一阵子大家谈论的败犬论(8),有何看法?”

“养凤蝶幼虫比较轻松,我随时都可以放弃不养,但是蚕可不行了。刚孵化出来的蚕宝宝的样子很难看,但是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脱皮,就变得愈来愈可爱了。它们一口一口地吃着桑叶,渐渐长大,和蠕动着白白身体的蚕宝宝说话,它会歪着脑袋,真的是可爱得不得了。”

野边山再度以他那美好的声音说道:

“你是爱虫的公主(12)吗?”

就算把这样的内情说给野边山听,他也一定无法理解,更何况这种事情并不适合随便说给别人听。总之,我总是怀着受辱的心情,每个星期像做噩梦一样地去一次涩谷的职安。当然,如果我愿意接受一些临时派遣的工作的话,或许可以早点找到新的工作,不过,在还可以继续领失业保险金的时候,我还是想抱着一举就找到新工作的梦想。

“蚕不是会从嘴巴吐出细细的丝来作茧吗?它们吐丝的样子非常动人,既纤细又漂亮,让人看得痴迷。我甚至想到:如果能够在那样的茧里睡觉,不知道有多好!”

这件事情在没有请警察来协调的情况下就结束了。但是,当丧假结束,我回到办公室时,发现我桌子上的电话和电脑都不见了。没办法,我只好整个上午静静地坐在桌子前,下午便去总务处拿了离职申请的表格。所以说,我是“没有正当理由的自愿辞职者”。

水谷大概是第一次对别人说这种话吧!她的表情非常认真。

爸爸死的时候,灵前守夜结束后,照例办了宴请来参加葬礼者的餐会,我的上司在妈妈的邀请下,也参加了那个餐会。那位上司是我的部长,他在席间对我的妈妈说了很多下流的话,甚至还说“夫人觉得寂寞的时候,随时可以来找我”之类的混账话,并且还想摸我妈妈的下体——我就是从那个地方被生出的。我忍无可忍,在忘我的情况下扑向前扭住他。当我的神志恢复到比较正常的情况时,我发现我的左手揪着他的头发,右手上的酒瓶已经打到他的脸上。我感觉到酒瓶打到人身上时的钝感,大骂起来。我对他时不时吃下属豆腐——例如趁机摸我的屁股或胸部的事,平日里能忍耐就尽量忍耐,但他竟然对妈妈做了那样下流的行为,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还是人吗!我一边骂着一边兴奋起来,拿起酒瓶,愤愤地往窗框上敲,然后用那个破的酒瓶往部长的脸上猛戳了两三下。啤酒不像想象中会冒出很多泡沫,部长像笨重动物般濡湿的脸上透出血痕。当时如果不是我的堂姐把我抱住,我还会继续用瓶子殴打部长的脸。

“原来蚕这么有意思。”

职安里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负面空气。我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就像法国作家塞利纳(7)小说《茫茫黑夜漫游》中的主人翁巴达缪那样仔细打量了一番事务所,他是志愿参军的,对我而言职安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一点个性也没有的办公室里,贴着不知道该说是会让人联想到社会主义,还是会让人联想到自卫队的海报,而海报上的文字无非是“劳动即美德”,或“欢迎想工作的人”之类的字眼。有名的奥斯威辛集中营的门上,就写着“劳动让人自由”。我在涩谷的职安里,被安上01-01XXXX-06这个号码,并且被归类为“没有正当理由的自愿辞职者”。事实上,我可以说我确实是那样的。

“不过,养蚕的过程也不完全是美好的,因为打破美丽光滑的蚕茧,从茧里出来的蛾,就让人很不舒服。”

我住在世田谷,所以我的职安在涩谷。从丸井三岔路口走和PARCO商城相反方向的路,就可以看到专卖各种杂货物品的商店,涩谷区的职安就在杂货品店的后面。从前我没有时间去逛那里的杂货品店,现在是没有钱去逛杂货品店。为了一点点补助金,要走在乐悠悠闲逛的年轻人中间,是一种痛苦。

“蛾是蚕的成虫。”

当我还是一个稳定的上班族时,职安那种地方,确实会让我感到可怕,我觉得跟山谷(6)的救济处没什么区别。所以此刻野边山表现出来的对职安的看法,我也不能批评他。

“没错,那毛茸茸的蛾,胖嘟嘟的,非常迟钝地飞着的模样,真的很丑陋。实在无法相信那么漂亮的蚕,为什么会变成那么丑的蛾呢?它不仅模样难看,从茧里出来时,还会在孕育自己长大的茧上面小便,糟蹋了美好的东西。”

没错,不折不扣的三十六岁,并不是很容易找到工作的年纪。

“噢!”

“三十六岁吗……”

“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因此了解了人生。”

野边山好像有点讶异,又好像有点轻蔑似的发出这样的声音。接着,他低声地喃喃说:

水谷一脸严肃地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噢——”

“好讨厌的人生呀!”

“当然去过了。如果没有去那里登记过的话,就领不到失业补助金了。”

“我们的人生也是那样的。现在的我们已经变成蛾了。”

“没有工作的话,可以去职安(5)寻求帮助,不是吗?女性也可以吧?”

水谷叹了一口气,擦擦汗之后,便去厕所。但是她刚才说的话,让我不禁联想到她好像要在自己的茧上小便了,于是眼前的酒因此变得难喝起来。所以她从厕所回来后,我们改变了一个话题。

长谷川太太很快地接口说道。对,对,我是会说英语的南极二号。亏她想出这样的说辞。

“你记得要进公司时,最后一次面试的情形吗?”

“她以前在关之原电工工作,英语能力很好,是一个才女。”

“哎呀,谁会记得。”

“我没有工作。”他没有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真想一字一句用力地告诉他“我—没—有—工—作”。但是因长谷川太太正在看我,所以我并没有那样表现出我的不满。

“我记得。当时有人问我:‘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你做什么工作呢?”野边山氏问道。

我一边说,一边突然想到:啊!刚才怎么不问那个野边山这个问题呢?

从窗户看出去,街道上的银杏树黄色的树叶缓缓飘落着。今天长谷川太太没有去照顾那些落叶,所以发泡塑料花盆上积满了落叶。

“哦?这样呀!那鸟饲姐你怎么回答呢?”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喜欢小孩的女人,就被认为是温柔优雅的女性,而说自己并不喜欢小孩的女人,就被认为是坏心眼的女人?大家都知道小孩子并不是什么天使,因为天使不是脏兮兮、会说谎、任性、愚蠢又麻烦的家伙。而我呢?我小时候就是一个讨人厌的小孩。小时候大人不是会不给压岁钱给礼物吗?拿到礼物的那一瞬间,我总是会毫无意义地想:能够让这个大人感到沮丧的事情是什么呢?把刚刚拿到的玩具丢到院子里、弄坏它、丢到垃圾桶,我虽然从来没有那样做过,却总有那样的念头。我讨厌小孩,也讨厌小孩时的自己。

“我回答我的人生目标是‘长命百岁’。结果当天晚上我就接到已经被公司录取的电话。”

“不喜欢。”

“那时的人生目标,到现在也没有改变吗?”

“恭子,你喜欢小孩吗?”

“嗯,不管怎么说,我都希望能够长命百岁。”

气氛又沉默了。妈妈连忙给我使眼色,意思是要我找个好话题来打破沉默。可是我无动于衷。

我并不是因为想做什么伟大的事情,所以想活得长久,我只是不喜欢死,更讨厌比别人早死这种事。就算我死的时候,我的朋友都因为比我早死,而没有人来参加我的丧礼,我也无所谓。朋友死了,就跟我没关系了。

那么,带南极二号(4)去就可以了呀!那种东西就是为了这种需要而开发出来的呀。

“奇怪的人生目标。”

“因为我即将有工作地点上的调动。我会被派驻到国外。”

“我就是想活得长久一点,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所以你和你的男人好好地繁衍子孙吧!”

“是什么原因让你想要结婚呢?”妈妈问。

水谷听了我的话,又咯咯咯地笑了,然后说:

眼前还摆满了盛着没有吃完食物的小碟子,野边山却好像在说“我吃饱了”一样,剔着牙齿,然后把牙签从中折断,丢在烟灰缸里。剔完牙后,他拿出不知从哪里拿到,贴着酒吧标志的粉红色百日元打火机,点燃了一支CASTER MILD的香烟。不知怎的,我觉得燃烧中的烟味里,有着野边山牙签上的牙垢与剩余食物的气味。我忍不住把脸别到另一个方向。

“我明天要去箱根。”

我觉得长谷川太太真可怜,竟然自己请来了这样的客人。还有,她是怎么想的,怎么会介绍这样的男人给我的呢?尽管她已经不是我这种年纪的女人了,可是毕竟也曾经有过我现在的年龄呀!介绍这种男人给我,我觉得她有点太过分了。

“箱根?和男朋友去吗?”

“我完全不挑食,便利商店的便当我也OK。”

“嗯。他说他好不容易拿到假期,所以我就配合他的假期,安排休假。”

“你会挑食吗?有什么东西是绝对不吃的吗?”我姑且试着问一问。

水谷有一位小她四岁的男朋友,他在新宿Park Tower(13)工作,身材瘦瘦的,长得很可爱,非常听水谷的话。

野边山的吃相很不好看,吃东西的时候腮帮鼓鼓的,又不把东西吃干净,拿了新的小碟子盛满别的食物,又留下剩菜。总之,看了就不舒服。最让人不愉快的事情是:他竟然对我们赞不绝口的长谷川太太亲手做的料理,连一句“好吃”的话也没有。就算是食物不合口味,至少也可以说一句“还是家里做的菜好”吧?如果对结婚这种事还抱着希望的话,应该要会说几句这样的场面话吧!看来这个人根本是结不了婚的。

“可恶!”

难得他的声音还不难听,可惜他不是利用美妙的声音来求偶的鸟,而我又不想听赞美企业的歌。

“我们要在富士屋饭店吃午餐,然后泡温泉、喝啤酒,在那里住一个晚上。”

野边山这么说着,然后莫名其妙地嘿嘿嘿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来参加这个无聊的相亲呀!应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像拉车的马一样忙着工作才对。

水谷一边说,一边呵呵呵地笑了。旅行是她的工作,但只有休假时的旅行,才能让她享受到乐趣。

“我的兴趣当然就是工作。”

“你呀!”我说,“这就是你人生的顶点了。我想你临终前回顾自己的一生时,明天的箱根之旅,大概就是你最快乐的事情。”

“谈不上是什么兴趣。不过,我每天早上都要跑步;另外我也喜欢足球,我是F.C.东京(3)的球迷。野边山先生你呢?”

“喂,不过是一次箱根之旅,有那么伟大吗?你饶了我吧!”

“你的兴趣是什么?”野边山发问。

听到水谷气急的声音,我的心情便好转起来,于是决定放她一马。不管是要去箱根,还是要去日光,都尽管去吧!跟她说声再碰头,我排在了巴士站形形色色的人群队尾。

已经是这个年纪了,谈成几笔生意,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总之,不管他说什么,我都觉得很无趣,所以我只好无聊地看着金光闪闪的佛坛。

去箱根旅行有男人陪伴,是很不错的事情。男人会处理自己的排泄物,不像狗一样需要人去善后;而且,高兴的时候随时可以陪着做爱,只是分手时麻烦点。

“每当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就会觉得自己很能干。”

我最近一次和异性亲吻是什么时候呢?和异性做爱是什么时候呢?已经想不起来了。而事实上,一个亲吻又能代表什么呢?

接着,野边山便开始谈起自己的工作内容,并且自吹自擂地述说作为一个商社职员有多么了不起。我只能耐着性子听。

有些无法释然。一切都让人不爽。

看来,一流企业的名片,就是他最好的装饰品了。不过,我认为那样的名片和国王的新衣一样,只会让国王出糗。

回到家以后,一定会被妈妈狠狠地骂一顿吧?她一定会说,没有考虑到别人的立场,就做了那么鲁莽的事情,以后该怎么向长谷川太太道歉才好呢?算了,长谷川太太虽然救了我,我的人生还是属于我自己,并不属于长谷川太太呀!

“不是我自傲说大话。总之一句话,一流的企业就是一流的,它的组织力和公司内的人才,都不是一般中小企业可以比拟的。”

和水谷分手的时候,或许妈妈还戴着眼镜,坐在桌子前面工作,而且我也不想坐着摇摇摆摆的巴士回家后,就一声不响地钻进冷冷的棉被里,因此又去了附近的小酒馆。小酒馆的名字叫“喜三味”,名字很讨喜,有点像中国餐厅,不过,我总不叫它“喜三味”,而叫它“下三味”。这家小酒馆是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光顾的地方,而且,我去的时候,那里经常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一个穿着围裙、全身无精打采的老板在店里。那个戴着眼镜的老板总是用手支撑着忧郁的脸,上半身大幅度地向前倾,眼睛盯着假日时自己钉在墙上的十四英寸电视。他就是这样做生意的。

这是只有在经济十分景气时,目中无人的大财阀才会说的话吧?这种想法早过时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在这个时代里,如果工作的时候没有带着危机意识,恐怕会成为公司的负担吧!

老板的视线从电视的屏幕上,转移到我的身上,嫌麻烦似的对我说了一声欢迎光临。有气无力地问我:

“有意义吗?确实是吧!因为日本的经济,可以说是我所就职的那些大公司在支撑的。尤其是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如果没有那些大公司的话,很多事情根本就无法进行。”

“有什么好事吗?”

“公司团体的存在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妈妈说。长谷川太太也很满意地点点头。

“不可能有吧?要酒兑温水。”

这个世界上目前还有人会说“我最喜欢什么”这类的话吗?我不知道。而且竟然还说“喜欢公司”。笨蛋。

问答像广播体操一样准确。这是我们打招呼的方式。如果哪一天这个方式突然不见了,我大概就不会再来这家店了。

“我最喜欢公司了。”

就算是奉承也谈不上干净的一家店。水泥地板上,沿着吧台并排着几张有点生锈的黑色铁凳子。凳子用的是会让人想起七十年代、以粉红或蓝色的塑料布包裹着的海绵坐垫,但是每一张凳子的坐垫都或多或少有些破裂,露出里面好像能熬出汤的海绵。老板粗鲁地把酒兑温水放在只以清漆漆过的廉价木纹吧台上。本来可以喝下一瓶,但不想把下次喝酒的保险金也用掉,我总是一杯一杯地喝。最后老板也看不下去,请了我一杯。我们一副衰样地面对面,低声说了“干杯”。

“我现在没有工作。”我回答。我既不是小偷,也不是骗子,是目前大约三百六十万失业日本人中的一个。

“你刚才去哪里了吗?穿得这么漂亮。”老板语带嘲讽地说。

“你目前在哪里就业?”他问。

“去相亲了。来一客章鱼。”

可是,这位野边山氏又说话了。我开始杞人忧天,有些不安。他的声音相当特别,有种透明的感觉,要是谈起印度哲学怎么办?

“哦?去相亲了。”老板蹲下去,一边从店里的冰箱里拿出章鱼,一边说着,“为什么突然想相亲了?”

这到底是援交还是菜市场?我忍不住想:我是不是也该问问他的小弟弟的长度与直径?不过,在妈妈和长谷川太太面前,我还是忍住了。或许我应该这么做,让这次的相亲早点结束,节省时间。

“不是我想。因为介绍人对我有恩,我不好拒绝她,只好答应去。不过,算是给人家抹黑了。”

野边山氏听到我的回答,又嘿嘿笑了。

“那样呀!”

“88-66-92。”

“我半途就跑掉了。”

“能请教你的三围是多少吗?”

“啊!”

可是,一开始的时候要谈些什么呢?我以前又没有相亲的经验。要赌赌看吗?如果他是一个变态,那不是很麻烦吗?不敢说这种事很重要,但是我的脑子里突然有一个声音:“愿意和这个人做吗?”唔——这实在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不过,从这位野边山氏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可以知道他的脑子里所想的事情,似乎和我没有多大的差别。

“原本我就不是一个思虑周详的人。”

勉强形容的话,野边山氏的脸像一个被一拳打到正中央的红豆面包。红豆馅挤在一起而鼓起的部分,是水泡泡的眼睛和肿肿的红嘴唇,两边的脸颊则是垂陷的。他的头发半长不短,可能洗过了,但看起来却脏脏的。不过,感情可以弥补缺陷,说不定基于礼貌性的交往之后,会发现这个人虽然长相不讨喜,其实是一个还不错的人。

“不过,半途跑掉了总比和一个不喜欢的人结婚好。”

他咕哝般地和我们打过招呼后,从好像在车站的垃圾桶里捡来的皱巴巴的京王百货公司的纸袋子里,拿出一盒红叶馒头点心,递给了长谷川太太。碍于情面,我很形式化地和他打了一个招呼。他说“谢谢”,接着就像在对物品作估价般,从上到下地打量了我一回。最后他视线停在我的下半身,并且露出牙龈嘿嘿一笑。我觉得猴子笑的样子都比他好看。

老板装了一盘切成小块的章鱼,摆在我面前的吧台上;然后把没放进我盘子内的章鱼,放在另一个小碟子里,自己享用。

野边山氏进入玄关后,一边脱鞋,一边拿出高利贷的广告面纸,把口香糖包成一团,然后把那块柔软的东西塞进长裤的口袋。那很危险耶!那个东西万一粘在布料上,如果没有干冰,是拿不下来的!是很难清理的呀!可是,我干吗想这种无聊的事呢?周围飘散着蓝莓口香糖的人工香味。野边山的袜子的颜色,是很奇怪的黄绿色。

“就是嘛!我今天可以说是逃过下地狱的关口了。可是,也因为这样,现在还不想回家,所以才来这里。”

且不管我到底想不想结婚,我还是希望等一下来的男人不错。我的这种想法应该是人之常情吧!我从长谷川太太家的东边窗户,俯视马路的情形。户外梯的下面,站着一个穿着紫色灯芯绒夹克,有一点胖,正在嚼口香糖的男子。我心里想着:不是这家伙吧?最好不是他。可是,我愈希望不是,那个人好像反而愈受到我的念力的影响似的,竟然登上了楼梯,慢慢往上爬。那家伙果然就是野边山清。门铃响了,三个女人一起走到玄关迎接客人。

“人生总有不顺遂的日子嘛!出门踩到狗大便,到别人店里撞翻了人家的盆栽,回家路上跌倒,眼镜破掉了等等,我最近就常遇到这种事。”

今天没有闻到关东煮的气味了。长谷川太太大展身手,她准备了烤牛肉、螃蟹色拉、法式奶汁干酪烙菜派等等料理,摆满了小小的佛堂。她还准备了啤酒与威士忌加水。我嘴里虽然说着是否需要帮忙的客套话,其实心里很明白自己根本插不上手。对平常只能吃到自己做的简单食物的我来说,眼前的食物实在让我非常心动。食物虽然让我很愉快,但另一方面我也开始不安起来,我想到:等一下我必须跪坐吗?没听说过相亲的时候还会盘腿坐的女子。

“踩到狗大便算是常有的事吧?”

中午过后,大约是一点五十分吧!我和母亲从家里出发,到长谷川太太家打扰。我们两家之间的距离其实还不到五十米,却必须提着手提包,穿着粉红色的套装登门拜访,这个样子实在很奇怪。

我一边说,一边想象老板惊慌失措,穿着鞋子的脚在地面擦来擦去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在这个酒馆里笑了。

“不会很夸张,就像家庭聚会般。”长谷川太太兴奋地说着。就像我发生车祸时,她很快地就安排妥当所有的救援事项一样,这一次她也一样很快就安排好了我的相亲事宜。十一月二十三日,这一天是勤劳感谢日,诸事皆宜的大好日子,一切都非常完美。

“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踩到的。还以为是和我在一起的朋友。一直想说:怎么这么臭呀!搞了半天,才知道是我踩到狗大便了。”

野边山,野边山恭子,不好也不坏,和鸟饲没什么区别。不过,一想到结婚蛋糕上写着kiyoshi & kyoko(2)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我又叫了一杯酒兑温水。啊!夜深了。远处的狗频频打呵欠,好几个窗户内的灯熄了,屋内的人阖上书本,洗澡用的热水器发出低沉的轰轰声。我是来这家店消费夜晚的,消费一个完全黑暗安静又狭窄的夜晚。

“叫野边山清。”

“你的店还可以吗?有客人吗?”

“叫什么名字?”

“怎么说呢?因为我营业到天亮,所以附近经营酒馆的人打烊了以后,会来我这里坐坐。不过,我的客人也就是这些人而已。”

原来是长谷川太太想当媒婆了。她说的那个人,好像是她开便利商店的儿子的朋友。我压抑住想问“那个人长得帅吗”的冲动,问道:

“生意不好你会担心吧?”

“是一个孝顺又优秀的人,在日本东商事工作,好像和你差两岁,听说今年是三十八岁,而且还是你大学的学长。”

“担心有什么用?又不是担心之后生意就会好起来。反正只能尽力做,能做到什么时候算到什么时候了。真的到了不行的时候,再另做打算吧!”

长谷川太太以“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了”的表情说着。

这句话说得蛮有男子气概的。回去的时候把他指甲垢带回去吧(14)!可是,仔细看,老板的指甲剪得很短,看不到指甲垢。老板的动作虽粗鲁,手却很干净。

“有一个人还不错呢!”

“拥有自己的店是我的梦想,虽然辛苦,也认了。”

什么!听到她这么说,我可吓了一大跳,可是又不能听到这样的话题,就起身掉头走人。

“再给我一杯酒兑温水。我去上厕所。”

“是缘分的问题没错!现在缘分来了唷!”

我在刺鼻的芳香剂中脱了裤袜和内裤后,才发现月经来了。用卫生纸按着脏掉的内裤,卫生纸立刻因为血的关系,变得像一张纸版画。看着血迹的纸版画,叹了一口气后,我从只放了一块卫生巾的小包包里,拿出卫生巾,垫在已经脏了的内裤上。要是做爱的时候内射了,月经可是神赐的礼物,平常的时候月经只是让我不舒服,只会让我觉得当女人是很讨厌的事。不过,即使没有月经也一样,我觉得当女人很讨厌的想法,已经出现过不下数百次了。

我没有工作,也没有情人,现在最想要的,是一份永远稳定的工作。长谷川太太搓着双手,提高一个音阶地说:

为了忘掉肮脏的内裤,我一再喝着酒,然后带着醺醺然的心情,毫无意义地环视着小酒馆。

“没有。不过,这是缘分的问题吧!”

绳子做的暖帘的另外一边,是安静的街道。几乎连出租车也很少经过。长谷川太太已经躺下了吧?把这珍贵的深夜揣在怀里带回去吧?妈妈也带着对我不满的情绪,进入梦乡了吧?不过,明天必定会有一番争执的。我希望我也能像老板那样,“真的到了不行的时候,再另做打算。”

每个人都会这样问我,但是,世事并非我想不想或我打什么主意,就可以运转起来。

“该回去了。”我说着站了起来,却觉得脚下浮浮的。

“你不想结婚吗?”

“心情好多了。万一你今天没有开店,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嗯,是呀!怎么了?”

这虽然是客套话,但也是我的由衷之言。忽然想到这就是勤劳感谢吧。不过,日子已经过去一天,今天已经是二十四日了。

“恭子,你已经三十六岁了吧?”长谷川太太说。

“明天或许会下雪唷!”

长谷川太太拿出甜甜的千层酥对我说。她到底要和我说什么事情呢?要是介绍工作就好了。我一边想着,一边把牛奶加入红茶里,其间还偶尔瞥一眼佛堂内的模样。不知道长谷川太太信奉的是什么宗派,佛龛上还有一些精细的装饰,都不知道怎么清洁才好,看起来金光闪闪的。这么豪华的佛龛,是利用她已经死去好几年的丈夫的保险金打造出来的。不过,我已经不记得已逝的长谷川先生的长相了。

老板一边说着,一边从吧台里走出来。虽然我没有拜托他,他还是帮我打开了那扇不太好开的黯淡的银色框格门。

“这个,虽然是别人送的,但是非常好吃。”

(1) 1948年,日本法律规定每年11月23日为“尊重勤劳、庆祝生产、国民相互感谢日”。

长谷川太太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有点夸张,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两个月前我骑脚踏车经过长谷川家前面的人行道时,被马路上一辆无视暂停标志的车子撞倒了。当时那辆车子的速度虽然不快,但是我正好要过马路到对面的银行,所以加快了脚踏车的速度。根据目击者——长谷川太太的说法,当时我整个人飞到半空中,然后才坠落到马路上。而那辆车子的驾驶,是一个才十九岁、开着她父亲的奥迪A4车的女孩。她看到被自己的车子撞到的人躺在地上流血,吓得只会呆呆地站着啜泣。当时叫救护车、报警、通知我的家人的人,都是长谷川太太。我的肋骨裂了,眼睛周围必须缝合七针,虽然这样的伤势不算特别严重,但是确实在一个还没有嫁人的女性脸上,留下伤疤了。“美人受了伤之后仍然是美人”,我虽然不是可以这样有恃无恐的美人,也没有丑到可以自暴自弃,当做没事。总之,从那次的车祸后,长谷川太太就变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2) 用罗马字母拼出来的“清”和“恭子”的日文发音。

经过厨房兼餐室时,一阵关东煮的香味扑鼻而来。在长谷川太太送来红茶之前,我的眼睛一直看着贴在厨房墙上的老式瓷砖,那是10 cm×10 cm大小的黄色方形瓷砖。

(3) F. C. Tokyo,是日本职业足球联赛的球队之一。

“这里的感觉很好吧?”

(4) 因被派遣到南极的探索队员里没有女性,为了解决男性的性欲问题而开发出来的成人性玩偶型号。

因为我只是要去书店逛逛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着急的事,所以就听从长谷川太太,决定去她家坐坐。一楼是营业用的便利商店,所以我从屋外的楼梯上二楼。二楼上去是玄关,这里是长谷川家的住所。我经过玄关,往佛堂的方向走去。

(5) 公共职业安定所的简称。厚生劳动省设立的公共职业介绍所。

妈妈和长谷川太太同样是失去丈夫的未亡人,她们最近常常往来,已经变成好朋友了。她们之间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长谷川太太过着已经抱孙子的悠闲自在生活,而妈妈却除了有一个失业、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婚的女儿外,还持续着翻译的工作。

(6) 东京都台东区、荒川区的临时工、流浪汉聚集地。

“对了,对了。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到府上拜访,和你妈妈说些话。不过,你先到我家里坐一会儿吧!”

(7) Louis-Ferdinand Céline(1894—1961),法国小说家。小说《茫茫黑夜漫游》曾获雷多诺文学奖。

听到我和平常一样的回答,长谷川太太很满意地轻轻抚摸着围裙口袋的滚边。我正想表达告辞之意时,长谷川太太却拉住我的手说:

(8) 日本2004年的流行语,“败犬”意指年过三十以后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的女性。这个流行语起源于2003年日本女作家酒井顺子的畅销书《败犬的远吠》。

“嗯。已经都好了。”

(9) 日本有名的糖果、饼干公司。

明明每天都会见面的,还老是用这句话来打招呼。我的身体早就痊愈了呀!

(10) 松冈洋右(1880—1946),日本二战前有代表性的外交官。1933年国际联盟就“满洲事变”投票,四十二国要求日本归还东三省,仅日本一国反对。松冈因此带日本代表团离开会场。后日本宣布退出国际联盟。

“恭子,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11) 需要综合性判断、从事核心业务的日企正社员,有上升为管理职的机会。

沿着人行道的防护栏有一排发泡塑料花盆。对那一代人来说身材算是高大的长谷川太太弯着腰,拿着已经有些历史的白铁皮浇水壶,把水浇在花盆里。她一看到我,就放下浇水壶,笑眯眯地对我说:

(12) 平安时代物语集《堤中纳言物语》中有个短篇《爱虫的公主》,讲一个不顾身份热衷于昆虫的公主的故事。

下沼街的人行道,其实是长谷川太太家从前的庭院。长谷川家的房子,原本是很普通的独门独院的建筑物,但自从长谷川太太的儿子和媳妇把房子改建成便利商店后,长谷川家的庭院就消失了。不过,我觉得长谷川太太待在便利商店前的人行道的时间,好像比待在摆着已逝的长谷川先生牌位的佛堂前长。她总是在那里。我家的房子就在长谷川家房子的后面,就算不想注意长谷川太太的举动,也办不到。三个星期前的那一天也不例外。

(13) 位于西新宿三丁目的超高层建筑。

什么是勤劳感谢?对没有工作的人来说,这一天和平常的日子没有两样,仍然是平凡的一天。可是我也可以对世间大众说“感谢我”吧?这话可不是开玩笑的,因为我也是一个曾经长期工作、缴了很多税金的人。虽然现在我失业了,正在领失业保险,但是,我能够领到的原因,无非是我在有工作的时候,乖乖地缴纳了不少税。可是,失业保险倒是跟过去缴的挂钩,金额却不仅少得可怜,可以领钱的时间更是短得让人惊叫。当然,我也应该感谢让我和她住在一起的母亲。当我有工作的时候,我每个月会给她五万日元——要维持一个单身者一个月吃住的开销,这点钱还是有点嫌少的——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给钱,我的心里是很着急的。还有,我只能再领取两个月的失业保险了,但我还不知道我未来的工作到底在哪里。

(14) 日本语里有“把指甲垢带回家吃下”的俚语,意思是把聪明人的指甲垢带回家,当药吃下,就可以学得聪明人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