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的飞升，冉冉的翳隐，
只有轻纱似的浮沤，在透明的晴空，
像是白羽的安琪，捷报天庭。
不见了晦盲的云罗与雾锢，
静了，静了，——
静了，静了——
眼前消失了战阵的幻景，
烈情与人生！
回复了幽谷与冈峦与森林，
狂风，暴雨，电闪，雷霆：
青葱，凝静，芳馨，像一个浴罢的处女，
猛进，猛进！
忸怩的无言，默默的自怜。
毒蟒似的绞着，翻着，扫着，舐着——
变幻的自然，变幻的人生，
疯犬似的跳着，追着，嗥着，咬着，
瞬息的转变，暴烈与和平，
恋爱，嫉妒，咒诅，嘲讽，报复，牺牲，烦闷，
刿心的惨剧与怡神的宁静：——
烈情的火焰，在层云中狂窜：
谁是主，谁是宾，谁幻复谁真？
矫捷的，猛烈的：吼着，打击着，咆哮着；
莫非是造化儿的诙谐与游戏，
猛进，猛进！
恣意的反复着涕泪与欢喜，
风，雨，雷霆，山岳的震怒——
厄难与幸运，娱乐他的冷酷的心，
霎时的开始了，骇人的工作。
与我在云外看雷阵，一般的无情？
淹没了眼下的青峦与幽壑；
地中海
蜂起的云潮敛着，叠着，渐缓的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
在阳光朗照着的顶巅，俯看山腰里
这风稳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我驻足在岱岳的顶巅，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的反应——
无际的舞台上，更番的演着：——
涨，落——隐，现——去，来……
这伟大的悲惨的趣剧，在时空
无数量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
凭着智慧的明辉，回看
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片，
壮观！仿佛是跳出了人生的关塞，
天上没有两朵相同的云彩。***
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们的俘虏！
地中海呀！你是欧洲文明最老的见证！
猛进，猛进！
魔大的帝国，曾经一再笼卷你的两岸；
失色，动摇，颠簸；
霸业的命运，曾经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夺；
万丈的峰峦在涌汹的战阵里
无数的帝王，英雄，诗人，僧侣，寇盗，商贾，
雷震是你们的军鼓——
曾经在你怀抱中得意，失志，灭亡；
霹雳是你们的酣叫，
无数的财货，牲畜，人命，舰队，商船，渔艇，
显你们的猖獗，暴烈，威武，
曾经沉入你的无底的渊壑；
猛进，猛进！
无数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
风，鱼，山岳的震怒：
曾经浸染涂糁你的面庞；
自然与人生
无数的风涛，雷电，炮声，潜艇，
沙扬娜拉！
曾经扰乱你平安的居处；
想赞美那别样的花酿，我曾经恣尝——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脱洛庵家的惨剧，
如今，在归途上嘤嗡着我的小嗓，
沙伦女的歌声，迦太基织女被掳过海的哭声，
我饱啜了芬芳，我不讳我的猖狂。
维雪维亚炸裂的彩色，
我是一只酣醉了的花蜂；
尼罗河口，铁拉法尔加唱凯的歌音……
十七
都曾经供你耳刹那的欢娱。
沙扬娜拉！
历史来，历史去：
我爱恋万万里外闪亮的明星——
埃及，波斯，希腊，马其顿，罗马，西班牙——
我献致我翅羽上美丽的金粉，
至多也不过抵你一缕浪花的涨歇，一茎春花的开落！
在草丛间成形，在黑暗里飞行，
但是你呢——
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
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
十六
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
沙扬娜拉！
（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
我餐不尽她们的笑靥与柔情——
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挂的涨落，
比如熏风与花香似的自由，
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
她们流眄中有无限的殷勤；
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
不辜负造化主的匠心，
这孤零零地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
十五
青年曲
沙扬娜拉！
泣与笑，恋与愿与恩怨，
蝴蝶似的光艳，蛱蝶似的轻盈——
难得的青年，悠忽的青年，
我爱慕她们颜色的调匀，
前面有座铁打的城垣，青年，
妩媚是天生，妩媚是天生！
你进了城垣，永别了春光，
我爱慕她们体态的轻盈，
永别了青年，恋与愿与恩怨！
十四
妙乐与酒与玫瑰，不久住人间，
沙扬娜拉！
青年，彩虹不常在天边，
最难忘更娇柔的女郎！
梦里的颜色，不能永葆鲜妍，
倍胜于娇柔的杜鹃，
你须珍重，青年，你有限的脉搏，
不仅是杜鹃花的幽芳；
休叫幻景似的消散了你的青年！
但供给我沉酣的陶醉，
一个祈祷
十三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
沙扬娜拉！（同前）
人间那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
碧波里掩映着她桃蕊似的娇怯——
那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
啊，那碧波里亦有她的芳躅，
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
迤逦着那青山的青麓；
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那是杜鹃！她绣一条锦带，
这颗赤裸裸的心，请收了罢，我的爱神！
十二
因为除了你更无人，给他温慰与生命，
沙扬娜拉（同前）
否则，你就将他磨成虀粉，散在西天云，
“乌塔乌塔”！我满怀滟滟的遐思——
但他精诚的颜色，却永远点染你春朝的
象衰老的武士诉说壮年时的身世，
新思，秋夜的梦境；怜悯罢，我的爱神！
象不逞的波澜在岩窟间吽嘶，
哀曼殊斐儿
我不辨——辨亦无须——这异样的歌词，
我昨夜梦入幽谷，
十一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沙扬娜拉！（同前）
我昨夜梦登高峰，
“乌塔，乌塔”！山灵不嫌粗鲁的歌喉——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喝一杯“沙鸡”，朋友，共醉风光，
古罗马西郊有座暮园，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舟人，你们享尽山水的清幽，
百年后海岱士黑辇之轮。
“乌塔”：莫讪笑游客的疯狂，
又喧响于芳丹卜罗榆青之间。
十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沙扬娜拉！（同前）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滴入我的苦渴的心灵——
说造化是真善美之创现，
是画眉，是知更？象是滴滴的香液，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听青林里嘹亮的欢欣，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静！且停那桨声胶爱，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九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沙扬娜拉！（同前）
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波心里看闲适的鱼群——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撑定了长蒿，小驻在波心，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清涟里有青山的倩影，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度一关湍险，驶一段清涟，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沙扬娜拉！（保津川急湍）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飞沫里趁急矢似的扁舟——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仿佛三峡间的险巇，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保津川有青嶂连绵的锦绣；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仿佛三峡间的风流，
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七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沙扬娜拉！（大阪典祝）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灯影里欢声腾跃，“阿罗呀喈”！
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又况是满街艳丽的灯影，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一声声的木屐，清脆，新鲜，殷勤，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增添我梦里的乐音——便如今——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六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聘，
沙扬娜拉（大阪典祝）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连翩的蛱蝶飞舞，“阿罗呀喈”！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我欣幸我参与这满城的花雨，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你们同声的欢呼“阿罗呀喈”！
默境
健康，欢乐，疯魔，我羡慕
我友，记否那西山的黄昏，
五
钝氲里透出的紫霭红晕，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幕园）
漠沉沉，黄沙弥望，恨不能
同墓中人何似墓上人的清闲？——
登山顶，饱餐西陲的菁英，
我倚着一本古松瞑悻，
全仗你吊古殷勤，趋别院，
看阔翅的鹰鹞穿度浮云，
度边门，惊起了卧犬狰狞。
听几折风前的流莺，
墓庭的光景，却别是一味
四
苍凉，别是一番苍凉境地：
沙扬娜拉！（神户山中墓园）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
墓中人生前亦有山风与松馨似的清明——
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轻踹
我最不忘那美丽的墓碑与碑铭，
生苔庭砖，细数松针几枚；
占尽这山中的清风，松馨与流云？
不期间彼此缄默的相对，
这是一座墓园；谁家的墓园
僵立在寂静的墓庭墙外，
三
同化于自然的宁静，默辨
沙扬娜拉！
静里深蕴着普遍的义韵；
在黄昏的波光里息羽优游，
我注目在墙畔一穗枯草。
像一群无忧的海鸟，
听邻庵经声，听风抱树梢。
我见有一星星古式的渔舟。
听落叶，冻鸟零落的音调，
趁航在轻涛间，悠悠的，
心定如不波的湖，却又教
二
连珠似的潜思泛破，神凝
沙扬娜拉！
如千年僧骸的尘埃，却又
翡翠似的浮沤在扶桑的海上——
被静的底里的热焰熏点；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群岛，
我友，感否这柔韧的静里，
黄金似的散布在扶桑的海上；
蕴有钢似的迷力，满充着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朝阳，
悲哀的况味，阐悟的几微，
一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沙扬娜拉十七首
生命即寂灭，寂灭即生命，
愿东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优美，优美的扶桑！
在这无终始的洪流之中，
我不敢不祈祷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时我愿望——
难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
在朴素的乡间想见古社会的雅驯，清洁，壮旷；
纵使阐不透这凄伟的静，
为此我羡慕这岛民依旧保持着往古的风尚，
我也怀抱了这静中涵濡，
开放那伟大的潜流，又一度在宇宙间汹涌。
温柔的心灵；我便化野鸟
我要一把倔强的铁锄，铲除淤塞与臃肿，
飞去，翅羽上也永远染上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惊破他深长的迷梦；
欢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
我欲化一阵春风，一阵吹嘘生命的春风，
去隐，也难忘你游目云天，
但这干涸了的涧身，亦曾有水流活泼。
游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
我是一颗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
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
回想所从来的巨干，如今枯秃；
圆晴——放射的神辉，照彻了
我是一枚飘泊的黄叶，在旋风里飘泊，
我灵府的奥隐，恍如昏夜
缅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无恫！
行旅，骤得了明灯，刹那间
催残这生命的艺术，是何处来的狂风？——
周遭转换，涌现了无量数
更无从辨认——当初华族的优美，从容！
理想的楼台，更不见墓园
但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
风色，再不闻衰冬吁喟，但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浔阳！
见玫瑰丛中，青春的舞蹈
那时蜀道的啼猿，那时巫峡的涛响；
与欢容，只闻歌颂青春的
那时洛邑的月色，那时长安的阳光；
谐乐与欢踪；——
古唐时的壮健常萦我的梦想：
轻捷的步履，
我惭愧——我面对着富士山的清越！
你永向前领，欢乐的光明，
我惭愧扬子江的流波如今混浊，
你永向前引：我是个崇拜
我惭愧我脉管中有古先民的遗血，
青春，欢乐与光明的灵魂。
我惭愧我来自古文明的乡国，
月下待杜鹃不要来
留别日本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谁怜悯我的眼泪？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谁嘲讽我的软弱，更有
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
可怜再没有人责我的过戾，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在忧伤中放声的哀恸，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走上空虚的街去，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我向着楼梯，走出门去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我离开了窗前，我转过身去，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我不禁在忧伤中悲诉，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我的心愿充塞着大地。
象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看呀，我的心愿依旧靠傍着你，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抱着你是抱着天体，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看呀，我的手臂依旧抱着你，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你遁迹在哪里？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告诉我，在那毁灭与恐怖的日子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我心里的情怀已经默起，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说话呀你我灵魂的灵魂：
月夜听琴
胸怀偎依？
是谁家的歌声，
在哪里，那酥胸曾经我的
和悲缓的琴音，
那亲吻我的香唇如今在哪里？
星茫下，松影间，
曾经对着我的眼含情的凝睇？
有我独步静听。
那热情的眼如今在哪里？
音波，颤震的音波，
她，认识我的魂灵？
穿破昏夜的凄清，
她，我挚爱的，哪里去了，
幽冥，草尖的鲜露，
凄凉中的寂静！
动荡了我的灵府。
说话呀！荒凉的城子！说话呀！
我听，我听，我听出了
相互爱恋的光阴。
琴情，歌者的深心，
这是相互怜惜的时候，这是
枝头的宿鸟休惊，
光明，那怜惜的光明，
我们已心心相印。
他们在各个同伴的眼内寻着。
休道她的芳心忍，
在阳光中过他的生活，
她为你也曾吞声，
各个的生物有他的欢欣，
休道她淡漠，冰心里
我在我心里说话。
满蕴着热恋的火星。
这是生命与快乐的时辰，
记否她临别的神情，
就只我是孤身。
满眼的温柔和酸辛，
他们各自呼唤着他们的恋情；
你握着她颤动的手——
我倾听他们的歌音；
一把恋爱的神经？
树枝上的鸟雀已经苏醒起，
记否你临别的心境，
是鲜明的爱情。
冰流沦彻你全身，
进来的却不是光明，进来的
满腔的抑郁，一海的泪，
打开我的窗棂，
可怜不自由的魂灵？
黎明时我忧忡忡的起身，
松林中的风声哟！
剐残的人尸。
休扰我同情的倾听；
灾难后的城子，只剩有
人海中能有几次
我眼前一片凄凉的城子。
恋潮淹没我的心滨？
我眼前一片凄凉的街市。
那边光明的秋月，
她的眼明星似的闪耀？
已经脱卸了云衣，
她，——我心爱的，哪里去了——那女子，
仿佛喜声地笑道：
我眼前暗森森的诸天。
“恋爱是人类的生机！”
我眼前暗沉沉的地面，
我多情的伴侣哟！
荒凉的城子
我羡你蜜甜的爱唇，
她在自然的至粹里！
却不道黄昏和琴音
她不在这里，
聊就了你我的神交？
在天真的烂漫里；
希望的埋葬
她在膜拜的童心里：
希望，只如今……
在莲心的露华里；
如今只剩些遗骸；
她在怯露的谷莲里：
可怜，我的心……
在澹远的新月里；
却教我如何埋掩？
她在白云的光明里：
希望，我抚摩着
她在那里：——
你惨变的创伤，
她不在这里，
在这冷默的冬夜
她在那里
谁与我商量埋葬？
五月十三日
埋你在秋林之中，
不，悲思不在我的心里！
幽涧之边，你愿否，
久蛰久噤——
朝餐泉乐的琤琮，
心如冬虫，
暮偎着松茵香柔？
冰结活源，
我收拾一筐的红叶，
心如冻泉，
露凋秋伤的枫叶，
野草不株，
铺盖在你新坟之上——，
心如古墟，
长眠着美丽的希望！
心里——
我唱一支惨淡的歌，
悲思莫非在我……
与秋林的秋声相和；
悲思不在我的纸上。
滴滴凉露似的清泪，
诗意春——
洒遍了清冷的新墓！
似在腼盻，
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
质净色清，
凄怀你生前的经过——
不；但看
一个遭不幸的爱母
悲思在我纸上——
回想一场抚养的辛苦。
悲思不在我的笔里。
我又舍不得将你埋葬，
浩坦心怀——
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
正待抒写，
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
白净长毫，
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
不；但看
梦境似的惝恍，
悲思在我笔里——
毕竟是谁存与谁亡？
悲思不在天上。
是谁在悲唱，希望！
云雀回舞——
你，我，是谁替谁埋葬？
气宇晴朗，
“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
青白长空，
不论是生命，或是希望；
不；但看
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
悲思在天上——
何必问秋林红叶去埋葬？
悲思不在庭前。
冢中的岁月
蜂恣蝶恋——
白杨树上一阵鸦啼，
紫藤吐艳，
白杨树上叶落纷披，
新罗憨舞，
白杨树下有荒土一堆；
不；但看
也无有青草，亦无有墓碑；
悲思在庭前——
也无有蛱碟双飞，
悲思
也无有过客依违，
此地难得真挚人，不如归去！
有时点缀荒原的暮霭，
不如归去，此地难寻干净人道，
土堆邻近有青磷闪闪。
如凄惶遍地，兽性横行：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
百年来野心迷梦，已教大战血潮冲破；
枯[骷]髅在坟底叹息；
场背有黑面奴弄器出淫声；
死休了也不得静谥，
场中有裸女作猥舞，
髑髅在坟底饮泣。
烟雾里烟香袂影，笑语微闻，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
又似身在咖啡夜馆中，
伤禽似的震悸他的羽翼；
柴火几星，便鸡犬也噤无声息；
白骨只是赤色的火焰，——
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
烧不尽生前的恋与怨。
我似见莱茵河边，难民麜伏，
白杨在西风里无语，摇曳，
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
孤魂在墓窟的凄凉里寻味：
我游都会繁庶，时有踯躅墟墓之感。
“从不享，可怜，祭扫的温慰，
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
再有谁存念我生平的梗概”！
家乡有长梗莱饭，米酒肥羔，
康桥再会吧
此地景物已非，不如归去；
康桥，再会吧；
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倍增了我别离的幽感，别离欧土的怆心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马赛，你惨淡的神情，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惨雾淡抹的中间？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难道也深隐在这些岩片杂草的中间，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在黑暗中布植文艺复兴种子的精神，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但普鲁罔司歌缠绵真挚的精神，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廊大艺术灵魂的手笔！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无愧是水让（ceganne）神感的故乡，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淡净颜色的尊严——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朴素自然的尊严，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光土毛石的尊严，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一丛丛的暗绿林，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一床床的大灰岩，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雄闳沉着，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看这一带山岭，筑成天然城堡，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这岂是热猖獗的欧南？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马赛，你面容何以如此惨澹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深浅知悉。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恐只有蟠白的阿尔帕斯——永远自万呎高处冷眼下瞰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你满怀的牢骚，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地中海呀！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一涌青波，一峰白沫，一声呜咽；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
你拓臂环拥着的一湾海，也在迟重的阳光中，沉闷地呼吸；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空气中仿佛释透了铁色的矿质，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马赛，你神态何以如此惨淡？
依然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马赛
康桥，再会吧！
梦翅双飞，一逝不复还！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韵断香散，仰望天高云远，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一似鹃鸟黎明的幽叹，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一似狼籍春阴的玫瑰，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诗心，恋魂，理想的彩昙，——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只看一般梦意阑珊，——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问谁偿逍遥自由？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任春朝富的温柔，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梦里深浓的恩缘？
此日撤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唤散一缘倦缱——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知否你晨来呼唤，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攀帘问小姑无恙，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慰藉诗人的幽独，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人音波，
轻怀草意和花香，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款布自然的音乐，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清风！你来自清林幽谷，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纵心愿归去，也难不见涂踪便；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无如风吹尘起，漫潦梦屐，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依然粘恋在梦上的边陲，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这些深淡浅紫，梦魂的认识，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丝丝缕缕，零落的颜色声音！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枕上的温存——将春梦解成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轻轻吹拂——吹拂我的枕衾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都教晓鸟声里的清风，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飘渺的梦魂，梦境，——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梦底的幽情，素心，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依稀山风催瀑弄青松；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足迹，
一阵阵残琴碎萧鼓，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疑是梅心碟骨醉春风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片片鹅绒眼前纷舞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清风吹断春朝梦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七月二十一日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跟着秋流去。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情诗情节，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这秋雨的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跟着秋流去。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临了轻轻将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语情节，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听他亲亲切切喁喁唼唼，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一片将黄未黄的秋叶上，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一条怯懦的秋枝上，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一颗憔悴的秋柳里，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池，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私语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是放新账还是清旧欠呢？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请你查一查我年表的滴漓清泪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月，我哽咽着说，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在你专登泪债的哀情录里；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请你登记我冷热交感的情泪，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月，我含羞地说，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小诗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玫瑰，我爱你！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啊！——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
我已经将你擒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丽质是命运的命运。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的背后，——我，你的俘虏。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你已经登上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一个无底的深潭！
象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螟色，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桔绿，
我走进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我是你的俘虏！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你的美是你的命运！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发出的信号——真娇贵的丽质！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情死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西天边画出几线的悲鸣雁。
娜娜的克莱亚，硕美的校友居；
田里一只困顿的黄牛，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满眼黄沙茫茫的地与天；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直耐到忍耐的奋斗功效见，健儿克敌回家酣笑颜！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土所谓
直耐到春阳打开了生命的牢监，放出一瓣的树头鲜！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
直耐到春阳征服了消杀与枯寂与凶惨，
有“镇驯矫饬之功”；
耐，耐三冬的霜鞭与雪拳与风剑，
我此去虽归乡土，
只拼着精光的筋骨；凝敛着生命的精液，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不留半片残青，没有一丝粘恋，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一队队敢死的健儿，傲立在战阵前！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赤膊的树枝，硬搅着北风先——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再见吧，我爱的康桥。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