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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冷翠的一夜

你知道他那神气,

咱们俩随便谈,

一只眼老是这挤:

叫了壶大白干,

谁想他来不到三天就做了炮灰,

他大前天还跟我吃烙饼,

老丙他打仗倒是勇,

瞧我这一抄,抄住了老丙,

你瞧他身上的窟窿!——

有那西晒的太阳做我们的伴儿,

去你的,老丙,咱们来就是当死胚!

“我说这坑死人也不是没有味儿,

“天快黑了,怎么好,还有这一大堆?

新娶的媳妇到手个脓包的腰身!”

听炮声,这半天又该是我们的毁!

弟弟提溜着一支手,

麻利点儿,我说你瞧,三哥,

娘抱着个烂了的头,

那黑剌剌的可不又是一个!

也好,省得他们家里人见了伤心:

嘿,三哥,有没有死的,

管他是姓贾姓曾!

还开着眼流着泪哩!

也不用给做记认,

我说三哥这怎么来,

给它一个大糊涂,

总不能拿人活着埋!”——

掷满了给平上土,

“吁,老五,别语,听大帅的话没有错:

拿瘪了的弟兄们住里扔,

见个儿就给铲,

就往前边儿挖一个大坑,

见个儿就给埋,

再不用往回挪(叫人看了挫气),

躲开,瞧我的;欧,去你的,谁跟你啰嗦!”

“大帅有命令以后打死了的尸体

人变兽(战歌之二)

见日报,前敌战士,随死随掩,间有未死者,即被活埋。

朋友,这年头真不容易过,

大帅(战歌之一)

你出城去看光景就有数:——

九月,西湖

柳林中有乌鸦们在争吵,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分不匀死人身上的脂膏;

象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城门洞里一阵阵的旋风起,

象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跳舞着没脑袋的英雄,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那田畦里碧慧葱的豆苗,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你信不信全是用鲜血浇!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还有那井边挑水的姑娘,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你问她为甚走道像带伤——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抹下西山黄昏的一天紫,

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也涂不没这人变兽的耻!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梅雪争春(纪念三一八)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南方新年里有一天下大雪,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我到灵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残落的梅萼瓣瓣在雪里腌,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我笑说这颜色还欠三分艳!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运命说:你赶花朝节前回京,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我替你备下真鲜艳的春景:

再不见雷峰

白的还是那冷翩翩的飞雪,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但梅花是十三龄童的热血!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这年头活着不易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石隙,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这百合是一从明媚的秀色,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天神似的英雄

活象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四月二十二日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快来,乖乖,抱住我的思想!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再休怪我的脸沉,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快来救我这围城,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给我勇气,我要的是力量。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给我勇气,啊,唯一的亲亲!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为要生命的精华;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劈去生活的余渣,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不是自杀,你得认个分明。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活动者我自剖的一把钢刀!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从天昏又到天阴,

看着凄凄,唉,无妄的灾!

从清晨直到黄昏,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你看,这才是烦恼自找;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化一缕青烟,化一朵青莲。

西湖,九月

解放内里的囚犯,

西伯利亚

洗掉这皮囊腌臜,

西伯利亚:——我早年时想象

我要那洗度的灵魂的圣泉,

你不是受上天恩的地域:

我要你我的爱高比得天!

荒凉,严肃,不可比况的冷酷。

企慕着天顶星罗:

在冻雾里,在无边的雪地里,

草堆里一个萤火,

有局促的生灵们,半象鬼,枯瘐,

恋爱,我要更光明的实现;

黑面目,佝偻,默无声的工作。

但天知道我还想往上攀!

在他们,这地面是寒冰的地狱,

感受孤立的恐慌,

天空不留一丝霞采的希冀,

不愁在生命道上

更不问人事的恩,人的旖旎;

就说爱,我虽则有了你,爱,

这是为怨郁的人间淤藏怨郁,

你到深夜里来听他悲泣!

茫茫的白雪里渲染人道的鲜血,

对着光阴惆怅——

西伯利亚,你象征的是恐怖,荒虚。

他何尝甘愿绝望,

但今天,我面对这异样的风光——

也不是不认识上天威力:

不是荒原,这春夏间的西伯利亚,

但他只能在疲倦中沉默;

更不见严冬时的坚冰,枯枝,寒鸦;

拥着山远山高,

在这乌拉尔东来的草田,茂旺,葱秀

他望见白云缭绕,

牛马的乐园,几千里无际的绿洲,

又比是个个力乏的朝山客,

更有那重叠的森林,赤松与白杨,

盼不到天光,应不着彩霞;

灌属的小丛林,手挽手的滋长;

积不住三尺清流

那赤皮松,象巨万赭衣的战士,

跳动着几条泥鳅,

森森的,悄悄的,等待冲锋的号示,

我的心(我信)比似个浅洼

那白杨,婀娜的多姿,最是那树皮,

恨我自己为甚这不争气。

白如霜,依稀林中仙女们的轻衣;

河对水私下唠叨)

就这天——这天也不是寻常的开朗:

(山怨土堆不够高;

看,蓝空中往来的是轻快的仙航,——

不错,我恼,恼的是我自己:

那不是云彩,那是天神们的微笑,

反正我得对你深深道歉。

琼花似的幻化在这圆穹的周遭……

我的样子不是太难,

一九二五年过西伯利亚倚车窗眺景随笔

你胡猜我也不怪,

西伯利亚道中

不是的,乖,不是对爱生厌!

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

任凭海有枯时,石有时烂!

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

冰雪压不倒青春,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天空有星光耿耿,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谁能怀疑他自创的恋爱?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单等春风开到一个满艳。

这秋月是纷飞的碎玉,

经脉胶成同命丝,

芦田是神仙的别殿;

露水合着嘴唇吃,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你我比是桃花接上的竹叶,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再没有力量把你我分离。

我先吹我心中的欢喜——

呼吸,命运,灵魂——

清风吹露芦雪的酥胸;

你我早变成一身,

我再弄我欢喜的心机——

你,我的恋爱,早就不是你:

芦田中见万点的飞萤。

你听我讲,怪,用不着烦恼。

我记起了我生平的惆怅,

这里面坑的死人;

中怀不禁一阵的凄迷,

胡猜是一个大坑,

笛韵中也听出了新来凄凉——

不要凭空往大坑里盲跳;

近水间有断续的蛙啼。

可不是对你,对恋爱生厌。

这时候芦雪在明月下翻舞,

我的脸绷得是长,

我暗地思量人生的奥妙,

我的脸绷得直长,

我正想谱一折人生的新歌,

不要着恼,乖乖,不要怪嫌

啊,那芦笛(碎了)再不成音调!

再休怪我的脸沉

这秋月是缤纷的碎玉,

谁耐烦再和白须的海老儿争?

芦田是仙家的别殿;

但此时我忙着亲我爱的香唇,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这心头火差一点变海水里泡!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果然那老顽皮有他的蹊跷,

我捡起一支肥圆的芦梗,

你怎生跳度这碧波的无垠?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他说你情急我偏给你不行,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他忌妒少年情,别看他年老!)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但这来白须的海老又生恼

在哀克刹脱教堂前(excter)

那是我爱最灵动的明睛。

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间

我又飞吻给银河边的星,

倒映在异乡教宇的前庭,

谁说这飘渺不是她的腰?

一座冷峭峭森严的大殿,

我伸手向黑暗的空间抱,

一个峭阴阴孤耸的身影。

他声声问的是为甚不进行?

我对着寺前的雕像问:

那白须的海老倒像有同情,

“是谁负责这离奇的人生?”

也不顾我心头野火似的烧!

老朽的雕像瞅着我愣,

那船平空在海中心抛锚,

仿佛怪嫌这离奇的疑问。

白须的海老儿

我又转问那冷郁郁的大星,

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它正升起在这教堂的后背,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但它答我以嘲讽似的迷瞬,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

在星光下相对,我与我的迷谜!

也曾在恶运和利齿间捱!

这时间我身旁的那棵老树,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

他荫蔽着战迹碑下的无辜,

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

幽幽的叹一声长气,像是

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

凄凉的空院里凄凉的秋雨。

一轮星忪的不整的光华:

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经验,

望她从巉岩的山肩挣起

人间的变幻他什么都见过;

月:我隔着窗纱,在黑暗中,

生命的顽皮他也曾计数:

望月

春夏间汹汹,冬季里婆娑。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他认识这镇上最老的前辈,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看他们受洗,长黄毛的婴孩;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看他们配偶,也在这教门内——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最后看他们的名字上墓碑!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这半悲惨的趣剧他早经看厌,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他自身臃肿的残余更不沾恋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因此他与我同心一阵叹息——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啊!我身影边平添了斑斑的落叶!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一九二五年七月在美国埃克塞特作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海韵

起造一座墙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女朗,单身的女郎,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你为什么留恋

你我的心,象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这黄昏的海边?——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女郎,回家吧,女郎!”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啊不;回家我不回,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这晚风吹:”——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有一个散的女郎——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徘徊,徘徊。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女郎,散的女郎,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你为什么彷徨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在这冷清的海上?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女郎,回家吧,女郎!”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啊不;你听我唱歌,

最后那一天

大海,我唱,你来和:”——

从此跳出了轮回!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多谢天,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前途不是暗昧;

高吟,低哦。

走吧,甜,

多庄严,多澄清!

“女郎,胆大的女郎!

看这夜,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多勇猛的光明!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看那星,

女郎,回家吧,女郎!”

哪件事拿得着?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

不拼命,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不用说,总得冒,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险——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在这猪图里捞骚?

婆娑,婆娑。

谁耐烦

就得跑,远远的跑;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可是不死

女郎回家吧,女郎!

许是你我的天国!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这小刀子,

女郎,回家吧,女郎!”

要自由,要解脱——

“啊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要恋爱,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哪处不是拘束。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这皮囊,——

啊,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我不希罕这活,

蹉跎,蹉跎。

老实说,

两人就跟着挤。

“女郎,在哪里,女郎?

拉动一个,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

三连环的迷谜;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生,爱,死——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就得完功到底。

黑夜吞没了星辉,

下了种,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哪还用着我提?

海潮吞了沙滩,

你我的——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法码都不用比!

再不见女郎!

哪头重——

苏苏

在你自己心里,

苏苏是一痴心的女子,

天平秤——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这唯一的时机,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误不得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再不可迟疑;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我的爱: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决断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到黄昏里有晚风来温存,

身上带着铁链条,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头戴一顶开花帽,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啊,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他,他

但运命又叫无的手来攀,

柳梢头有残月挂,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和着这深夜,荒街,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

又一次试验

在这睡昏昏时,

上帝捋着他的须,

在这夜深深时,

说“我又有了兴趣;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上次的试验有点糟,

是谁的手指,

这回的保管是高妙。”

是谁的悲思,

脱下了他的枣红袍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戴上了他的遮阳帽,

半夜深巷琵琶

老头他抓起一把土

不忍渗透的一个迷梦!

快活又有了工作做。

不曾渗透的一个迷梦,

“这回不叫再象我,”

只一丝云影在这湖心里晃动

他弯着手指使劲塑:

心空如不波的湖水;

“鼻孔还是给你有,

听海涛迟迟的吐沫,

可不把灵性往里透!

我此时在凄冷的甲板上徘徊,

“给了也还是白丢,

人生是浪花里的浮沤!

能有几个走回头;

星光在天外冷眼瞅,

灵性又不比鲜鱼子,

今天的希望变作明天的怅惘;

化生在水里就长翅!

谁敢说人生有自由?

“我老头再也不上当,

但变乱还有时罢休,

眼看圣洁的变肮脏,——

你说不自由是这变乱的时光?

就这儿形多可气,

那掣电是探海火!

哪个安琪身上不带蛆!”

天昏昏有层云裹,

运命的逻辑

桅上的孤灯在风前摇摆:

对着忧愁申诉;

前天她在水晶宫似照亮的大厅里跳舞——

绝海里的俘虏,

多么亮她的袜!

今夜困守在大沽口外;

多么滑她的!

三月十二日深夜大沽口外

她那牙齿上的笑痕叫全堂的男子们疯魔。

她在那里,阿,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

对着我的身影

昨天她短了资本,

我独自沉吟,

变卖了她的灵魂;

但这莺,这一树花,这半轮月

那戴喇叭帽的魔鬼在她的耳边传授了秘诀,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她起了皱纹的脸又搽上不少男子们的心血。

不如从前浏亮

她受了秋凉,

今天在城隍庙前阶沿上坐着的这个老丑,

浓阴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胸前挂着一串,不是珍珠,是男子们的骷髅;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神道见了她摇头,

我爱看她的怜惜

魔鬼见了她哆嗦!

她有的是爱花癣,

新催妆曲

园里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一样是清光,我说,圆满或残缺。

新娘,你为什么紧锁你的眉尖,

往明月多处走

(听掌声如春雷吼,

我想携着她的手,

鼓乐暴雨似的流!)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在缤纷的花雨中步慵慵的向前:

客中

(向前,向前,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到礼台边,

将你紧紧的抱搂——

见新郎面!)

你是我的!我依旧

莫非这嘉礼惊醒了你的忧愁: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一针针的忧愁,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你的芳心刺透,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逼迫你热泪流,——

谁知我的苦痛?

新娘,为什么你紧锁你的眉尖?

挣不开的恶梦,

我长夜里怔忡,

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听掌声如震天雷,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闹乐暴雨似的催!)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那台上站着的不是吃人的魔王: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他是新郎,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他是新郎,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你的新郎;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新娘,美满的幸福等在你的前面,

忍含着一眼悲泪——

你快向前,

看江鸥在眼前飞,

到礼台边,

手剥一层层莲衣,

见新郎面——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这回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

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

蓦地里又听见一声清新——

(听掌声如劈山雷,

“还有你心里那个留着做什么?”

鼓乐暴雨似的催了!)

檐前的秋雨又在说什么?

催花巍巍的新人快步的向前,

在地平上摔一个丁当。

(向前,向前,

我手拿起案上的镜框,

到礼台边,

它说摔了她,忧郁什么?

见新郎面。)

檐前的秋雨在说什么?

莫非你到今朝,这定运的一天,

丁当——清新

又想起那时候,

——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他热烈的抱搂,

“还不是一样鲜明?”

那颤栗,那绸缪——

“看这儿,”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新娘,有谁猜得你的心头怨?

“看这儿”它们仿佛说:“有没有改变?”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新娘,把钩消的墓门压在你的心上: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礼堂是你的坟场,

“可不是,”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你的生命从此埋葬!)

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让伤心的热血添浓你颊上的红光;

你看,

(你快向前,

“这来又变样儿了,

到礼台边,

树上的叶子说:

见新郎面!)

变与不变

忘却了,永远忘却了人间有一个他:

你我来交互你我的幽叹。

让时间的灭烬,

等海风定时的一刻清静,

掩埋了他的心,

这珊瑚骨环绕的又一世界,

他的爱,他的影,——

除非你——除非你也来在

新娘,谁不艳羡你的幸福,你的荣华!

因为我一我再不能回答!

两地相思

你再不用向我叫唤:

一 他——

我的心早沉在海水底下,

今晚的月亮象她的眉毛,

你再不用想我说话,

这弯弯的够多俏!

珊瑚

今晚的天空象她的爱,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这蓝蓝的够多深!

最好你忘掉,

那样多是你的,我听她说,

你记得也好,

你再也不用疑惑;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给你这一团火,她的香唇,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还有她更热的腰身!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谁说做人不该多吃点苦?——

更无须欢喜——

吃到了底才有数。

你不必讶异,

这来可苦了她,盼死了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半年不是容易过!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她这时候,我想,正靠着窗

偶然

手托着俊俏脸庞,

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

在想,一滴泪正挂在腮边,

“回走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象露珠沾上草尖:

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

在半忧愁半欢喜的预计,

(耐着!美不过这半绽的花蕾;

计算着我的归期:

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

啊,一颗纯洁的爱我的心,

“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

那样的专!那样的真!

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

还不催快你胯下的牲口,

(我不愿你进火焰了去遭罪,

趁月光清水似流,

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

趁月光请水似流,赶回家

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

去亲你唯一的她!

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

二 她——

(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

今晚的月色又使我想起

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

我半年前的昏迷,

“看,那一对雌雄的双虹!

那晚我不该喝那三杯酒,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

添了我一世的愁;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

我不该把自由随手给扔,——

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

活该我今儿的闷!

“看,那一双蝴蝶连翩的飞;

他待我倒真是一片至诚,

闪动着你真情的泪晶;)

象竹园里的新笋,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

不怕风吹,不怕雨打,一样

那松林里的风声像箜篌。”

他还是往上滋长;

“看,那草瓣上蹲着一只蚱蜢,

他为我吃尽了苦,就为我

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

他今天还在奔波;——

(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

我又没有勇气对他明讲

她怕他说出口

我改变了的心肠!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今晚月儿弓样,到月圆时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我,我如何能躲避!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我怕,我爱,这来我真是难,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恨不能往地底钻;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可是你,爱,永远有我的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听凭我是浮是沉;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他来时要抱,我就让他抱,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这葫芦不破的好,)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但每回我让他亲——我的唇,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爱,亲的是你的吻!

呻吟语

罪与罚(一)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在这冰冷的深夜,在这冰冷的庙前,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匍匐着,星光里照出,一个冰冷的人形: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是病吧?不听见有呻吟。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死了吧?她肢体在颤震。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啊,假如你的手能向深奥处摸索,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她那冰冷的身体里还有个更冷的心!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她不是遇难的孤身,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她不是被摈弃的妇人;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不是尼僧,尼僧也不来深夜里修行;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她没有犯法,她的不是寻常的罪名: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她是一个美妇人,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她是一个恶妇人,——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她今天忽然觉了她无形中的罪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因此在这深夜里到上帝跟前来招认。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罪与罚(二)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你——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脸红?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这是天良,朋友,天良的火烧,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好,交给你了,记下我的口供,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满铺着谎的床上哪睡得着?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你先不用问她们那都是谁,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回头你——(你有水不?我喝一口。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单这一提,我的天良就直追,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逼得我一口气直顶着咽喉。)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冤孽!天给我这样儿:毒的香,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造孽的根,假温柔的野兽!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什么意识,什么天理,什么思想,

(虽则我不信,)象我这娇嫩的花朵,

那敌得住那肉鲜鲜的引诱!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先是她家那嫂子,风流,当然: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偏嫁了个大夫不是个男人;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这干烤着的木柴早够危险,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再来一星星的火花——不就成!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那一星的火花正轮着我——该!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才一面,够干脆的,魔鬼的得意;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一瞟眼,一条线,半个黑夜;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十七岁的童贞,一个活寡的急!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堕落是一个进了出不得的坑,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可不是个陷坑,越陷越没有底,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

咒他的!一桩板更鲜艳的沉沦,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挂彩似的扮得我全没了主意!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现吃亏的当然是女人,也可怜,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一步的孽报追着一步的孽因,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她又不能往阉子身上推,活罪,——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一包药粉换着了一身的毒鳞!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这还是引子,下文才真是孽债: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她家里另有一双并蒂的白莲,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透水的鲜,上帝禁阻闲蜂来采,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但运命偏不容这白玉的贞坚。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那西湖上一宿的猖狂,又是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你知道,捣毁了那并蒂的莲苞——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单只一度!但这一度!谁能饶恕

熟铁,在爱的槌子下,砸,砸,火花

天这蹂躏!这色狂的恶屠刀!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象是火砖上的

“那大的叫铃的偏对浪子痴,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她对我矢贞,你说这事多瘪!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本没有自由,又不能伴她死,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眼看她疯,丢丑,喔!雷砸我的脸!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这事说来你也该早明白,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我见着你眼内一阵阵的冒火: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本来!今儿我是你的囚犯,听凭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落,你裁判,杀了我,绞了我;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我半点儿不生怨意,我再不能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不自,天良逼得我没缝儿躲;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年轻人谁免得了有时侯朦混,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但是天,我的分儿不有点太酷?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谁料到这造孽的网兜着了你,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你,我的长兄,我的唯一的好友!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你爱箕,箕也爱你;箕是无罪的: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有罪是我,天罚那离奇的引诱!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她的忠顺你知道,这六七年里,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她哪一事不为你牺牲,你不说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女人再没有箕的自苦;她为你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甘心自苦,为要洗净那一点错。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这错又不是她的,你不能怪她;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话说完了,我放下了我的重负,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我唯一的祈求是保全你的家: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她是无罪的,我再说,我的朋友!”

翡冷翠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