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一支藤花,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醉心的光景:
看呀,美丽!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平铺着无垠,——
是玫瑰,是月季,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是朝阳里水仙,鲜妍,芳菲!
奢侈的光阴!
梦底的幽秘,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挑逗着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有福的清氛,
像一只蜂儿,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停匀的呼吸:
童真的梦境!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她在梦乡了——
抽一丝金络,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她是眠熟了——
玉腕与金梭,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她入梦境了——
化生了彩霞,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她是睡着了——
可爱的梨涡,
她是睡着了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像一颗露珠,
像晓风里的白头乳鹊,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庐山小诗两首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朝雾里的小草花
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
我欲把恼人的情爱,
你轻含着鲜露颗颗,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
怦动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在黑暗里想念焰彩,晴霞;
但这无端的悲鸣与凄婉!
我此时在这蔓草丛中过路,
竹篱边犬吠鸡鸣:
无端的内感,惆怅与惊讶,
田野上工作纷纭,
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
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
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山中大雾看景
静听着远近的音籁——
这一瞬息的展雾——
静看着一河的波泛,
是山雾,
我独自凭着船窗闲憩,
是台幕?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这一转瞬的沉闷,
吹生了水面的漪绒,
是云蒸,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是人生?
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
那分明是山,水,田,庐;
乡村里的音籁
又分明是悲,欢,喜,怒;
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啊,这眼前刹那间开朗——
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
我仿佛感悟了造化的无常!
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形;
在那山道旁
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
在那山道旁,一天雾蒙蒙的朝上,
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初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窥觑,
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霎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
我不曾开言,她亦不曾告辞,
驱散了昏夜的暗塞,开始无限光明。
驻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寻思;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
“吐露你的秘密,这不是最好时机?”——
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
露湛的小草花,仿佛恼我的迟疑。
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为什么迟疑,这是最后的时机,
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
在这山道旁,在这雾盲的朝上?
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
收集了勇气,向着她我旋转身去:——
天国的消息
但是啊,为什么她这满眼凄惶?
是谁吹弄着那不调谐的人道的音籁?
我咽住了我的话,低下了我的头:
我独自的,独自的沉思这世界古怪——
水灼与冰激在我的心胸间回荡,
轨道上疾转着车轮;
啊,我认识了我的命运,她的忧愁,——
同车里杂沓的人声,
在这浓雾里,在这凄清的道旁!
为什么在这快乐的新年,抛却家乡?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老年人有什么悲哀,为什么凄伤?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老衰中有无限庄严;——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怜悯,贫苦不是卑贱,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紧挨着,老眼中有伤悲的眼泪!
石虎胡同七号
这二老,是妯娌,是姑嫂,是姊妹?——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震震的皱缩的下颊: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震震的干枯的手背,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畏葸的,呢喃的,象一对寒天的老燕;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肩挨肩的坐落在阳光暖暖的窗前,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头毛半秃,齿牙半耗: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青头棉袄,黑布棉套,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多谢(我猜是)普渡山的盘龙藤: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颤巍巍的承住弓形的老人身,
小蛙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上车来老妇一双,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从松江的石湖塘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古怪的世界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在这冰冷的世界,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青叶惆怅地辞树,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喝一口白水,朋友,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只静静的默数远巷的更。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只静静的坐对着一炉火,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更没有虚骄,猜忌与嫌憎,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详论,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一双寂寞的灵魂!
先生!先生!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钢丝的车轮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在偏僻的小巷内飞奔——
难得,夜这般的清净,
“先生,我给先生请安你哪,先生。”
难得
迎面一蹲身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一个但布褂的女孩颤动着呼声——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雪白的车轮在冰冷的北风里飞奔。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紧紧地跟,紧紧地跟,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破烂的孩子追赶着铄亮的车轮——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先生,可怜我一文吧,善心的先生!”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可怜我的妈,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她又饿又冻又病,躺在道儿边直呻——
匆匆匆!催催催!
您修好,赏给我们一顿窝窝头,您哪,先生!”
沪杭车中
“没有带子儿。”
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
坐车的先生说,车里戴大皮帽的先生——
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
飞奔,急转的双轮,紧追,小孩的呼声。
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
一路旋风似的土尘,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土尘里飞转着银晃晃的车轮——
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
“先生,可是您出门不能不带钱您哪,先生。”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
“先生!……先生!”
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
紫涨的小孩,气喘着,断续的呼声——
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
飞奔,飞奔,橡皮的车轮不住的飞奔。
月下雷峰
飞奔……先生……
这彷徨的梦魂与冷落的僧庐?
飞奔……先生……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没了
先生……先生……先生……
烈情的惨剧与人生的坎坷——
叫化活该
为什么这么幽诉,这私慕?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爷。”
鼍鼓与金钲与虎与豹?
西北风尖刀似的猛刺着他的脸。
为什么这怒叫,这狂啸,
“赏给我一点你们吃剩的油水吧!”
在忏悔中祈祷,在绝望中沉沦;——
一团模糊的黑影,捱紧在大门边。
庐内一个孤独的梦魂:
“可怜我快饿死了,发财的爷!”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庐,
大门内有欢笑,有红炉,在玉杯;
这是冬夜的山坡,
“可怜我快冻死了,有福的爷!”
夜半松风
大门外西北风笑说,“叫化活该!”
希望,不曾站稳,又毁了。
我也是战栗的黑影一堆,
不见了鲜虹彩,——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又是一片暗淡,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温暖,
在云外,在天外,
遮掩我的剐残的余骸——
什么!又(是一阵)打雷了,——
但这沉沉的紧闭大门,谁来理睬;
好兆!明天准是好天了。
街道上只冷风的嘲讽,“叫化活该!”
夭娇,鲜艳,生动,——
谁知道
显现在雾霭中,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
双龙似的双虹,
一个褴褛的老头他使着劲儿拉;
雷雨暂时收剑了;
天上不见一个星,
消息
街上没有一只灯:
朝山人,这异象便是你跋涉的酬劳!
那车灯的小火
在蓝天里,在月华中,秾艳,崇高,——
冲着街心里的土——
亦已涌现在当前,莲苞似的玲珑,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更有那高峰,你那最理想的高峰;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那是灵感的赞许,最恩宠的赠与!
……
依稀窗纱间美人启齿的瓠犀,——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黑?”
一弯青玉似的明月在云隙里探望,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黑!”
迷雾已经让路,让给不变的天光,
他拉——拉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座门,
这回你看,在这决心舍命的瞬息,
转一个弯,转一个弯,一般的暗沉沉;——
前冲;灵魂的勇是你成功的秘密!
天上不见一个星,
丛养中伏兽的利爪,蜿蜒的虫豸!
街上没有一个灯,
血淋漓的践踏过三角棱的劲刺,
那车灯的小火
冲破一切的恐怖,迟疑,畏葸,苦痛,
蒙着街心里的土——
前冲?啊,前冲!冲破这黑暗的冥凶,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倒地?——这懦怯的累赘问谁去收容?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退后?——昏夜一般的吞蚀血染的来踪,
……
狐鸣,鹰啸,蔓草间有蝮蛇缠绕!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哪儿能这么的静?
更有那黑夜的恐怖,悚骨的狼嚎,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静!”
象在怒涛间的轻航失去了南针;
他拉——紧贴着一垛墙,长城似的长,
你渺小的孑影面对这冥盲的前程,
过一处河沿,转入了黑遥遥的旷野;——
渐渐的潮没了这旷野,这荒天,
天上不露一颗星,
无声的暮烟,远从那山麓与林边,
道上没有一只灯:
还远在那白云环拱处的山岭!
那车灯的小火
且缓抚摩你的肢体,你的止境
晃着道儿上的土——
在暮霭里记认你从来的踪迹!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看那草丛中乱石间斑斑的血迹,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这荆刺的伤痛!回看你的来路,
……
原是你的本分,朝山人的胫踝,
“我说拉车的,怎么这儿道上一个人都不见?”
无题
“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见!”
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我骨髓里一阵子的冷——
地球在或是消泯——
那边青缭缭的是鬼还是人?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仿佛听着呜咽与笑声——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啊,原来这遍地都是坟!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天上不亮一颗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道上没有一只灯: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那车灯的小火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缭着道儿上的土——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拉车的跨着他的踉跄步: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我说——我说拉车的喂!这道儿哪……哪儿有这么的远?”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远!”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错了道儿没有?”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谁知道先生!谁知道走错了道儿没有!”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一堆不相识的褴褛他,使着劲儿拉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天上不明一颗星,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道上不见一只灯: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只那车灯的小火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袅着道儿上的土——
我爱他们的晶莹:
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
我爱天上的明星;
拉车的跨着他的蹒跚步。
我有一个恋爱;——
残诗
我有一个恋爱
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追随着造化的车轮,进行,进行,……
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变一颗埃尘,一颗无形的埃尘,
别瞧这白石台阶儿光润,赶明儿,唉,
只求每时分给我不死的印痕,
石缝里长草,石上松上青青的全是莓!
更不向人间访问幸福的进门,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未来与过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我更不问我的希望,我的惆怅,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着白肚鼓着眼,
这不可比拟的一切间隔的毁灭!
不浮着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这显示的神奇,这现在与此地,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我的热情的献致,容许我保持
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着洞箫唱歌,
容许我的不踌躇的注视,容许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
大自然的精神!容纳我的祈祷,
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这或许是我生命重新的机兆;
盖上几张油纸
障眼的盲翳,重见宇宙间的欢欣。
一片,一片,半空里
透露内里的青篁,又为我洗净
掉下雪片;
忧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箨,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是何来倏忽的神明,为我解脱
独坐在阶沿。
(有时微笑的妩媚是启悟的棒槌!)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我不由的惊悚,我不由的感愧
在树林间;
在天边,唤起辽远的梦景与梦趣: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更有那渔船与航影,亭亭的粘附
独自在哽咽。
在艳色的青波与绿岛间萦回,
为什么伤心,妇人,
如今,多谢这无名的博大的光辉,
这大冷的雪天?
惊不醒这沉醉的昏迷与顽冥!
为什么啼哭,莫非是
辜负!辜负自然界叫唤的殷勤,
失掉了钗钿?
山岭的高亢与流水的光华……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也不知有几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不是为钗钿;
嘲讽我这蚕茧似不生产的生存?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见?
曾经有多少的白昼,黄昏,清晨,
我的心恋。
苏醒的盼切,只增剧灵魂的麻木!
那边松林里,山脚下,
可怖的梦魇,黑夜无边的惨酷,
有一只小木箧,
囚禁着我心灵的自然的流露,
装着我的宝贝,我的心,
迷惘,迷惘!也不知求自何处,
三岁儿的嫩骨!
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
昨夜我梦见我的儿
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
叫一声“娘呀——
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
儿的亲娘呀!”
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望得见冰条,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我在冷冰冰的被窝里摸——
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摸我的宝宝。
我喊一声海,海!
方才我买来几张油纸,
却冲不淡我悲惨的颜色——
盖在儿的床上;
暗潮侵蚀了砂字的痕迹
我唤不醒我熟睡的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我因此心伤。
头顶不见天光的方便
一片,一片,半空里
这回再不来这大海的边沿!
掉下雪片;
再没有小孩时的新鲜,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不比从前,没了我的疯癫,
独坐在阶沿。
今天!咳,为什么要有今天?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三
在树林间;
不许你有一点儿的更改!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我喊一声海,海!
独自在哽咽。
谁说不是我心爱的游戏?
太平景象
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
“卖油条的,来六根——再来六根。”
我匍匐在砂堆里画字,
“要香烟吧,老总们,大英牌,大前门?
一颗星在半空里窥伺,
多留几包也好,前边什么买卖都不成。”
血红变成姜黄,又变紫,
“这枪好,德国来的,装弹时手顺;”
西天的晚霞慢慢地死,
“我哥有信来,前天,说我妈有病;”
到这海滩上不发疯;
“哼,管得你妈,咱们去打仗要紧。”
昨天我是一个“情种”,
“亏得在江南,离着家千里的路程,
二
要不然我的家里人……唉,管得他们
你是我小孩儿的乖乖!
眼红眼青,咱们吃粮的眼不见为净!”
我喊一声海,海!
“说是,这世界!做鬼不幸,活着也不称心;
冲了我得意的建筑,——
谁没有家人老小,谁愿意来当兵拼命?”
哦,这浪头来得凶恶,
“可是你不听长官说,打伤了有恤金?”
在这海砂上起造宫阙:
“我就不希罕那猫儿哭耗子的‘恤金’!
趁暖来和我做我的功夫:
脑袋就是一个,我就想不透为什么要上阵,
早起的太阳赛如火炉,
砰,砰,打自个的弟兄,损己,又不利人。
这海滩最是我的爱;
你不见李二哥回来,烂了半个脸,全青?
前天我是一个小孩,
他说前边稻田里的尸体,简直像牛粪,
一
全的,残的,死透的,半死的,烂臭,难闻。”
不再是我的乖乖
“我说这儿江南人倒懂事,他们死不当兵;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你看这路旁的皮棺,那田里玲巧的享亭,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草也青,树也青,做鬼也落个清静: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比不得我们——可不是火车已经开行?——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天生是稻田里的牛粪——唉,稻田里的牛粪!”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喂,卖油条的,赶上来,快,我还要六根。”
那明星还不出现,
卡尔佛里
那明星还不出现;——
喂,看热闹去,朋友!在哪儿?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卡尔佛里。今天是杀人的日子;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两个是贼,还有一个——不知到底
为要寻一颗明星,
是谁?有人说他是一个魔鬼;
为要寻一颗明星;——
有人说他是天父的亲儿子,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米赛亚……看,那就是,他来了!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咦,为什么有人替他抗着
向着黑夜里加鞭,
他的十字架?你看那两个贼,
向着黑夜里加鞭;——
满头的乱发,眼睛里烧着火,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十字架压着他们的肩背!
为要寻一个明星
他们跟着耶稣走着;唉,耶稣,
却绵绵的长随时间进行!
他到底是谁?他们都说他有
虽则是往迹的嘲讽,
权威,你看他那样子顶和善,
照射着残骸与余烬,
顶谦卑一一听着,他说话了!他说:
但这惨澹的弱火一星,
“父呀,饶恕他们吧,他们自己
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
都不知道他们犯的是什么罪。”
像墓墟间的磷光惨澹,
我说你觉不觉得他那话怪。
洗净了青屿似的前峰;
听了叫人毛管里直淌冷汗?
皎洁的晨光已经透露,
那黄头毛的贼,你看,好像是
却凝敛着惨雾与愁云!
梦醒了,他脸上全变了气色,
但在我逼仄的心头,啊,
眼里直流着白豆粗的眼泪;
化入了辽远的无垠;
准是变善了!谁要能赦了他,
白云一饼饼的飞升,
保管他比祭司不差什么高矮!……
嘲讽着我迷惘的神魂。
再看那妇女们!小羊似的一群,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也跟着耶稣的后背,头也不包,
看前峰的白云蒸腾,
发也不梳,直哭,直叫,直嚷,
我独坐在半山的石上,
倒像上十字架的是她们亲生,
一星弱火
儿子;倒像明天太阳不透亮……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再看那群得意的犹太,法利赛,
去吧,一切,去吧!
法利赛,穿着长饱,戴着高帽,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一脸的奸相;他们也跟在后背,
去吧,种种,去吧!
他们这才得意哪,瞧他们那笑!
我享受着山峰的海涛之贺。
我真受不了那假味儿,你呢?
去吧,梦乡,去吧!
听他们还嚷着哪:“快点儿走,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上‘人头山’去,钉死他,活钉死他!”……
去吧,梦乡,去吧!
唉,躲在墙边高个儿的那个?
悲哀付于暮天的群鸦。
不错,我认得,黑黑的脸,矮矮的。
去吧,青年,去吧!
就是他该死,他就是犹大斯!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不错,他的门徒。门徒算什么?
去吧,青年,去吧!
耶稣就让他卖,卖现钱,你知道!
我面对着无际的苍穹。
他们也不止一半天的交情哪:
去吧,人间,去吧!
他跟着耶稣吃苦就有好几年。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谁知他贪小,变了心,真是狗屎!
去吧,人间,去吧!
那还只前天,我听说,他们一起
去吧
吃晚饭,耶稣与他十二个门徒,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犹大斯就算一枚;耶稣早知道,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迟早他的命,他的血,得让他卖;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可不是他的血?吃晚饭时他说,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他把自己的肉喂他们的饿,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也把他自己的血止他们的渴,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意思要他们逢着患难时多少
顺着我的指头看,
帮着一点:他还亲手舀着水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替他们洗脚,犹大斯都有分,
白茫茫的大海,
还拿自己的腰布替他们擦干!
白茫茫的大海,
谁知那大个儿的黑脸他,没等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擦干嘴,就拿他主人去换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听说那晚耶稣与他的门徒
我的恋爱!
在橄榄山上歇着,冷不防来了,
跟着我来,
犹大斯带着路,天不亮就干,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树林里密密的火把像火蛇,
我拉着你的手,
蜓着来了,真恶毒,比蛇还毒,
你跟着我走,
他一上来就亲他主人的嘴,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那是他的信号,耶稣就倒了霉,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赶明儿你看,他的鲜血就在
爱,你跟着我走;
十字架上冻着!我信他是好人;
我拉着你的手,
就算他坏,也不该让犹大斯
殉我们的恋爱!
那样肮脏的卖,那样肮脏的卖!
抛弃这个世界
我看着惨,看他生生的让人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钉上十字架去,当贼受罪,我不干!
赤露你的一双脚;
你没听着怕人的预言?我听说
披散你的满头发,
公道一完事,天地都得昏黑——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我真信,天地都得昏黑——回家吧!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灰色的人生
这是一个怯懦的世界
我想——我想开放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我的是无边的黑夜!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和筋络;
我更不盼天光,更无有春信:
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像一个游方僧似的披散着一头的乱发;
在这无情的地下——
我也想跣我的脚,跣我的脚,在搀牙似的道上,快活的,无畏地走着。
但为你,我爱,如今永远封禁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亦不无花草飘摇。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着天与地,海与山,无厌地求讨,寻捞;
便妆缀这冷落的墓宫,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他要落叶的颜色;
又来催促青条;
我一把揪住了东南风,问他要嫩芽的光泽;
不久,这严冬过去,东风
我蹲身在大海的边旁,倾听他伟大的酣睡的声浪;
又是一度清晓。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蔼,秋月的明晖,散放在我的发上,胸前,袖里,脚底……
已在远近间相应的喧呼——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向前——向前——口唱着暴烈的,粗怆的不成章的歌调;
苏醒的林鸟,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着风涛震撼大空的声调;
但青曦已在那天边吐露,
来,我邀你们到山中去,听一柄利斧戗伐老树的清音;
在沉寂里消幻——
来,我邀你们到密室里去,听残废的,寂寞的灵魂的呻吟;
我便永远依偎着这墓旁——
来,我邀你们到云霄外去,听古怪的大鸟孤独的悲鸣;
按时的泛滥: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正愿天光更不从东方
破庙
我,在迷醉里摩挲!
慌张的急雨将我
你,静凄凄的安眠在墓底;
赶入了黑丛丛的山坳,
笼罩着你与我——
迫近我头顶在腾拿。
这黑夜,深沉的,环包着大地:
恶狠狠的乌龙巨爪;
此地有伤心,只影!
枣树兀兀地隐蔽着
丛林中有鸱鸮在悍辩——
一座静悄悄的破庙,
远处有村火星星,
我满身的雨点雨块,
这惨人的旷野无有边沿,
躲进了昏沉沉的破庙;
啊!这半潮润的新坟!
雷雨越发来得大了:
我俯身,我伸手向她搂抱——
霍隆隆半天里霹雳,
这墓底的清淳;
豁喇喇林叶树根苗,
问谁……我不敢怆呼,怕惊扰
山谷山石,一齐怒号,
留连着一个新墓!
千万条的金剪金蛇,
一个星芒下的黑影凄迷——
飞入阴森森的破庙,
黑夜似的痛楚:
我浑身战抖,趁电光
又何况在这黑夜里徘徊:
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
泪依依的憔悴!
我禁不住大声啼叫,
我喘息的怅望着不复返的时光:
电光火把似的照耀。
嘲讽我的希冀,
照出我身旁神龛里
但如今,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
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
私冀有彩鳞掀涌。
电光去了,霹雳又到,
兢兢的,注视着那无尽流的时光——
不见了狞笑的神道,
像一个守夜的渔翁,
硬雨石块似的倒泻——
因此我紧揽着我生命的绳网,
我独身藏躲在破庙;
在晓风前卷舒。
千年万年应该过了!
像秋雾里的远山,半化烟,
只觉得浑身的毛窍,
似曾幽幽的吹嘘,——
只听得骇人的怪叫,
那无声的私语在我的耳边
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
青脐与红鳍!”
忘记了我现在的破庙;
莫错过,在这清波里优游,
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
这活泼的流溪,
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
“看守,你须用心的看守,
照出一个我,一座破庙!
吹拂她的新墓?
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在这冻沉沉的深夜,凄风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向谁去声诉,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问谁?啊,这光阴的播弄
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
问谁
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只我在这深夜,啊,为谁凄惘?
忽然有一天——我又爱又恨那一天——
落叶在泥土里安眠——
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
悄俏的,更不闻呜咽: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
倾听着秋后的空院,
有人说是受伤——你摸摸我的胸膛——
今夜那青光的三星在天上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这回墙上不见了勇敢的秋萝!
恋爱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追尽了生命的余辉——
这来我变了,一只没笼头的马,
追,(摧残着它的恩思惠!)
跑遍了荒凉的人生的旷野:
但秋风不容情的追,
又像那古时间献璞玉的楚人,
它为我耐着,那艳色的秋萝,
手指着心窝,说这里面有真有真,
“我为你耐着!”它仿佛对我声诉。
你不信时一刀拉破我的心头肉,
低低的喘一声乌邑——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忍熬着风拳的打击,
血!那无情的宰割,我的灵魂!
它那豹斑似的秋色,
是谁逼迫我发最后的疑问?
就剩下西墙上的几道爬山虎:
疑问!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梦醒,
没了,全没了:生命,颜色,美丽!
上帝,我没有病,再不来对你呻吟!
中着了无形的利箭——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家;
树叶伤鸟似的猛旋,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我怕看我们的庭院,
从此再不问恋爱是什么一回事,
这几天秋风来得格外的尖厉:
反正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为难
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却只是秋声!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梦完了,呵,回复清醒;恼人的——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落叶在庭前舞,一阵,又一阵;)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星,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铛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这音响恼着我的梦魂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像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吓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它一切的罪恶;
烫着我的脸!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颠,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壑间回响着;
“我负了你!”你说——你的热泪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失望与痛苦的呼答声,残杀与淫暴的狂欢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已在梦乡里留恋;)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一声喟息落在我的枕边,
这是哪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多叫我心伤!”
这鼓一声,钟一声,磐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
“你总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曼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我说(一半是睡梦,一半是迷惘:)——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磐,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一个声息贴近我的床,
这是哪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我偏不张皇!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这准是她来闹着玩——你看,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青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故乡吗?是故乡吗?
(我正靠紧着睡乡旁;)
光明的翅羽,在无极中飞舞!
一声剥啄在我的窗上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在这深夜!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这回准是她的脚步了,我想——
毒药
(我正挨近着梦乡边;)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
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象坟堆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象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落叶小唱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象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松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
沙扬娜拉!
相信我,我们一切的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我们一切的信心象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象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姊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它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这海是一个不安静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
沙扬娜拉(赠日本女郎)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
消溶,消溶,消溶——
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白旗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来,跟着我来,拿一面白旗在你们的手里不是上面写着激动怨毒,鼓励残杀字样的白旗,也不是涂着不洁净血液的标记的白旗,也不是画着忏悔与咒语的白旗(把忏悔画在你们的心里);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你们排列着,噤声的,严肃的,像送丧的行列,不容许脸上留存一丝的颜色,一毫的笑容,严肃的,噤声的,像一队决死的兵士;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现在时辰到了,一齐举起你们手里的白旗,像举起你们的心一样,仰看着你们头顶的青天,不转瞬的,恐惶的,像看着你们自己的灵魂一样;
飞飏,飞飏,飞飏,——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熬着,壅着,迸裂着,滚沸着的眼泪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尽性的流,像山水出峡似的流,像暴雨倾盆似的流……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咽着,压迫着,挣扎着,汹涌着的声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凶狠的嚎,像飓风在大海波涛间的嚎,像你们丧失了最亲爱的骨肉时的嚎……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回复了的天性忏悔,让眼泪的滚油煎净了的,让嚎恸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忏悔,默默的忏悔,悠久的忏悔,沉彻的忏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个寂寞的山谷里,像一个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龛前;……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在眼泪的沸腾里,在嚎恸的酣彻里,在忏悔的沉寂里,你们望见了上帝永久的威严。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婴儿
飞飏,飞飏,飞飏,——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象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额上象一颗弹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绞痛的惨酷里变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一时巨大的睁着,她那眼,原来象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象是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现在象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象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飞飏,飞飏,飞飏,——
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时机;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雪花的快乐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