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保证以后,就对我鞠了个躬,走出了房间。
“从明天起,詹宁斯先生,你就会看到我开始工作了。我一定会照你的吩咐去做。哪怕结果是你把这公馆烧了,我也决不会去叫救火车,除非你先打铃,吩咐我去叫。”
“你认为他靠得住吗?”我问道。
布莱克先生说,他非常乐意亲自来负责这一切。我接受了布莱克先生的建议。于是贝特里奇又把这最后一件事记到了笔记本上。
“绝对靠得住。”布莱克先生回答说。
“至于弗兰克林先生的卧室,要是你希望布置得跟去年一样,那我要问问,由谁来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呢——他的裤子扔在这儿,他的毛巾扔在那儿,还有他的法文小说,扔得到处都是。我是说由谁来负责把房间弄乱——是他还是我?”
六月二十日。布莱克先生跟我讨论了克夫探长给他的一封信。在一个星期之内,探长就要回英国。如果布莱克先生能证明他在侦查钻石一案上犯了错误,他就当义不容辞地替布莱克先生效劳。我劝布莱克先生把去年以来的事全都告诉克夫探长,由他自己瞧着办。我还建议,要是探长来得及赶上实验那天回英国的话,就请他来参加这次实验。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非常重要的证人。
贝特里奇听了就把这条记了下来。
六月二十五日,星期一。这天是做实验的日子!下午五点,我们才来到公馆里。
“那就不必了。”
首先一个问题就是布莱克先生的健康问题。照我的判断,他现在的神经处于跟去年这个时候一样的紧张状态。
“……我指的是我是否可以不负某些责任问题,”贝特里奇接着说,“先来说说范林达小姐的起居室吧。去年我们收掉地毯的时候,看到里面有许多钉子,詹宁斯先生。我是不是一定有责任把这些钉子放回原地?”
早上的邮班到时,我收到了范林达小姐的一封短信。她决定乘下午的一班火车来,陪她来的是梅里杜太太,就是照料她生活的那位太太。
“那还用问,”布莱克先生说,“我打铃叫侍者来。”
昨天,布莱克先生也收到了律师的回信。布鲁夫认为必须有位先生陪伴范林达小姐,因为找不到一位更可靠的人陪伴,布鲁夫先生就决定亲自出马担任这项任务了。
“现在我想问问,”贝特里奇说,“我是不是可以洗洗我的手……”
克夫探长却毫无音讯。不消说,他肯定还在爱尔兰。
我继续吩咐着,直到没什么再要吩咐了才住口。
十点钟。几位见证人在一个小时前就都到了。我对布鲁夫先生说,他决不能把范林达小姐来参加的秘密告诉布莱克先生。他说他知道应该缄口不说。
“好吧。那我们就找个差一点的来试试吧。”
范林达小姐跟我谈话时非常客气。“我不能把你当外人看待,”她说,“哦,你知道,我看了你的信有多高兴啊!”
“因为铺地毯的人死了,先生——像他那样的人,就是在全英国也找不到哩。”
她感激万分地看着我这张皱纹密布、丑陋难看的脸。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她会对我这样客气,也没想到她竟是这样漂亮。跟她在一起,我感到又难堪又害躁,就像是个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
“为什么?”
“你把我从难言的悲惨处境中解救出来了,你给了我一个新的生命。我爱他,”她坦白地说,“我自始至终一直爱着他。到了明天,你认为……”
“对不起,要让你失望了,先生。这也不可能办到。”
“到了明天,”我说,“我看你只要把刚才对我说的话说给他听就行了。”
“楼梯上要跟以前一样铺上地毯。”
她顿时变得容光焕发。她朝我走近一步。
“请说下去,詹宁斯先生。”
“你最近常见到他,”她说,“你真的看出他那样?”
“那我们就不要那只鸟标本了。”
“我看出了,千真万确,”我回答说,“明天的事,我十拿九稳。但愿今天晚上的事,也不出差错。”
“要把那地方布置得跟去年一样,不可能办到,先生。去年内厅里放有一只鸟的标本。全家搬走后,那鸟标本也就收起来了。可是刚收起来,它就破裂了。”
半夜二点钟。实验已经做过了。现在我来交代一下实验的结果。
“第一,直通楼梯的内厅。”
十一点钟时,我告诉布莱克先生,他可以准备就寝了。范林达小姐要求亲眼看我量出鸦片酊,因此我就吩咐贝特里奇把药箱拿到范林达小姐的房间去。我还请了布鲁夫先生。
“请说明哪些地方,先生。”他说。
我们看见范林达小姐脸色苍白,坐立不安。
“我希望把公馆里的某些地方重新打开,”我说,“而且要布置得跟去年一样。”
“等一下我就等在卧室里——就跟上回一样,”她说,“我把房门打开一条缝,留神看着起居室的那扇门;等门一开,我就吹灭蜡烛。去年我生日那天晚上,就是这样的。这回一切都得照旧,对吗?”
布莱克先生朝我使了个眼色,叫我照他的话办就是了。于是我便尽可能清楚明白地对他吩咐起来。
“你有把握沉住气吗,范林达小姐?”
“一句话也别说,詹宁斯先生!”他说道,“你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听,先生。我有我自己的原则。如果有什么吩咐的话,那一定和疯人院(原为贝德兰姆英国第一家精神病院伯利恒皇家医院的俗称。)来的吩咐差不多,不过这没什么。小姐说:‘照办。’我就说:‘小姐,我一定照办。’现在我准备好笔记本和铅笔了。吩咐吧,詹宁斯先生。我会记下来。我是个盲从的代理人——我就是这么个人。我是个盲从的代理人!”贝特里奇又重复了一遍。
“为了他,我什么都能做到。”她热情洋溢地说。
布莱克先生听了放声大笑起来。我正想说话,贝特里奇却举起了手。
我量出鸦片酊,倒在一只药杯里。接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代替钻石的水晶交给她。“你得把它放在去年放月亮宝石的地方。”她照办了。贝特里奇端着蜡烛的手哆嗦着,着急地低声问道:“小姐,你肯定是放的这个抽屉吗?”
“我已为我家故去的夫人当了五十多年差。早先我是老爵爷、就是夫人的老太爷身边的小听差。我如今已是七八十岁的人了——别管我到底几岁!——竟落得个什么结局呢?埃兹拉·詹宁斯先生,结局嘛,一位医生助手,要用一瓶鸦片酊,在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身上装神弄鬼——我这么把年纪了,还要我当魔法师的助手!”
我领头走出了范林达小姐的房间。布鲁夫和贝特里奇跟着我,我们又来到布莱克先生的房间。当着两位见证人的面,我给布莱克服了那杯鸦片酊,并关照他安心躺下,静等着。我把一支点着的蜡烛放在他床头的小桌上。雨轻轻下着,房中一片寂静。
贝特里奇拿出一本老式的皮面大笔记本,中间还夹着一支大铅笔。他戴上眼镜,把笔记本翻到一页空页上。
我的表已到十一点二十分。我把床上一边的帐子放下——这样布莱克先生就看不见房间的那半边了。我吩咐布鲁夫先生和贝特里奇站在那边静候着。
“请吩咐吧。”我回答说。
布莱克先生仍像平日那样睡不着。为了不让他脑子里尽想着鸦片酊,我就引他跟我说话,重又回到钻石的话题上来。我假装把布鲁夫先生跟我说的许多话都误解了。在这时候引他谈月亮宝石的事,是非常重要的。没有多久,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鸦片开始麻醉他的脑子了。我看看表。十二点差五分了。再过几分钟,鸦片的麻醉作用就会更加显著。他的话开始说得没有条理起来,一句都说不完整了。过了一会,只能说几个不连贯的单词了。过后,他静止了一会。接着,他便从床上坐起,又开始说起话来——不是跟我说话,而是自言自语。实验的第一阶段已经开始,鸦片的兴奋作用,在他身上奏效了。
“可以请你听我说几句吗,先生?”他问道。
布鲁夫先生和贝特里奇屏住气,留神朝他注视着。我示意叫他们脱掉靴子——轻轻脱掉,像我一样。
接着,我们两人都不再说话。加百列·贝特里奇趁机跟我谈了起来。
十分钟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是紧接着,他突然一骨碌起了床。“我真不该把它从银行里取出来,”他自言自语地说,“存在银行里就平安无事了。”他站在床边。他在想心事,他在怀疑——他又说话了。“我怎么知道呢?”他说,“那三个印度人也许就躲在这屋子里。它就放在那口古玩橱的抽屉里。连锁也没有锁。”
显而易见,这主要是因为他不相信我。我问布莱克先生,他的朋友的异议是否动摇了他的决心。他回答说没有。
我的心怦怦直跳。他担心钻石不安全,这一念头又成了他脑子里的主导思想了。
至于要他证明钻石是在伦敦,这位律师先生说他不想现在谈论这个问题。他本人深信月亮宝石已经抵押给卢克先生。他的朋友默士威特先生,就是眼下不在国内的那位名人,也抱有同样的看法。时间会证明他们是对是错,布鲁夫先生情愿等以后再说。
他又静静等待着。这是某种暂时的停歇状态吧。他突然一头倒在床上。一阵可怕的疑虑袭上了我的心头。鸦片的镇静作用是不是已经生效了?
我一进去就发现他待在房里。昨天晚上,他又没睡好。早上,他收到了布鲁夫先生坚决反对我的计划,他认为这是极其荒唐的,他说他请教过一位名医,那位名医听了只是笑而不答。
没有!他又蓦地起了床。他看着烛光,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拿起蜡烛。我们都退到了远处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紧接着,他打开卧室的门,出去了。我们跟着他走过走廊,走上楼梯。他压根儿就没回头往后看。
六月十八日。下午,前去拜访布莱克先生。这次拜访非常有趣——多亏有加百列·贝特里奇在场。
他打开起居室的门,走到房间中间。我看到范林达小姐的卧室门开了一条缝,她已经吹灭蜡烛。她躲在阴暗处,一言一语都逃不过她的耳朵,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五点钟,我给范林达小姐写了回信。我建议她在我们做实验的那天晚上,偷偷地来公馆。九点以前她千万不能来。要到九点,布莱克先生才有把握进卧室。到服鸦片酊时,她才能进公馆。服下以后,她就可以跟我们一起观看结果。她可以在第二天早上把写给我的信给他看,证明在做实验以前,她就确信他是无辜的了。
现在已是一点十分。他犹豫不决地在那儿站了一两分钟,接着就朝屋角的古玩橱走去。他把蜡烛放在橱顶,打开一格格抽屉,又一格格关上。最后终于打开了那格放着假钻石的抽屉。他用右手取出那颗假钻石,左手从橱顶拿起蜡烛。他回身朝房间中央走了几步。到此为止,他已经把生日那天晚上的事重做了一遍。下一步他会做什么呢?他会让我们看他是怎样处置钻石的吗?
布莱克先生已经给布鲁夫先生去了信,但还没收到他的回信。我把范林达小姐来信的事告诉了他,她准许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一个字也不多说。可怜的布莱克先生,他伤心透顶地对我说,他知道我为什么不把信拿出来给他看。范林达小姐是出于礼貌才答应的,她对他的看法还是没有改变。我真恨不得向他吐露一点实情,但我不能那么做。没呆多久,我就告辞了,因为我心里觉得不是滋味。
他的第一个动作显然是去年没有做过的。他把蜡烛放到桌子上,朝房间的那头走去。那儿有一张沙发。他的眼睛迷迷糊糊,睡意蒙眬。他任凭那颗假钻石从手中掉了下去,没有去捡起来,只是茫茫然地朝地下看着。这时,他的头已沉到胸口。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头倒在了沙发的垫子上。这时已经一点二十五分。我还没来得及把表放回口袋,他已经睡着了。鸦片的镇静作用,显然已在他身上生效。实验到此结束。
两点钟,我才看完病回来,当然先到旅馆去了一趟。
我们走进房间。我知道他可能会睡上六七个小时。按照范林达小姐的意见。我们就让他睡在沙发上过夜了。
我很清楚,她这是巴望在布莱克先生没做实验之前,亲口把她不让我告诉他的话告诉他。我知道,这可怜的姑娘错把他冤枉了之后,心里感到很着急,很过意不去。可是,这事可不行,他们两人一见面就会激动,这一来就会影响布莱克先生的心理状态,我们的实验也就免不了会失败。这项工作本来就困难重重,要是再受到新的感情刺激,一定会导致我们这次实验的失败。可是我又不忍心让她扫兴,我得设法想出一个新的办法,以便可以答应范林达小姐的要求。
在这以后,我们讨论了实验的结果。证明生日那天晚上,布莱克先生确实是因受了鸦片的刺激,才进了起居室,拿走钻石的。但是我们并没有发现,他到底是怎么处置那颗钻石的。因此,这次实验只能说是部分的成功。
范林达小姐的来信还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个要求是,不让我给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看这封信。只许我告诉他,范林达小姐同意我们随便使用她的房子。第二个要求则把我弄得左右为难。她要求我同意她到约克郡来,在第二次进行鸦片作用实验的那天晚上,让她在场当个见证人。
我请布鲁夫先生把他目睹的事写下来,签上名。他非常乐意地照办了,还说我为了弗兰克林先生出了不少力。贝特里奇接着说,他很抱歉,过去不该对我不信任。
这是封非常感人的信!看了真使我对她产生了万分的敬意。她已经写信给贝特里奇先生,吩咐他照着我的指点办。信中她并没有掩饰她对我们这个计划所感到的兴趣。她告诉我,看了我的信,她才确信布莱克先生是无辜的。她已不再需要更多的证据。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在所有人中偏偏选中我作了调解人,让这两个年轻人重归于好?我这一辈子还能看到我亲身给人带来的幸福吗?
我们从桌边站起身时,布鲁夫先生把我拉到一边。他说他跟我的看法不同,他不信弗兰克林先生把那颗钻石藏在自己的房间,他确信月亮宝石在与卢克先生有来往的那家银行里。
坎迪先生离家后,邮局就送来了范林达小姐的回信。
“关于这一点,你的那种实验今晚已经做过了,而且已经失败,”布鲁夫先生说,“而我的实验还正在进行中。我已经派了个人在银行里守着卢克先生。我知道,他一定会亲自去那家银行取那颗钻石。只要我们监视住他,我就可以抓住那个抵押钻石的人。要是我成功了,这件疑案就可以破了,是不是?”
六月十七日。早饭前,坎迪先生通知我说,他要出门去两个星期。他在这时候出门,我真走运。
我说他说得不错。布鲁夫先生接着便跟我握了握手,走出房间。
我和布莱克先生告别后,就到病人家出诊去了。虽然我跟布莱克先生只是短短地谈了一会,可是我的心情感到舒坦多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居然让这人给迷住了?是不是因为他对我客客气气,别人对我粗暴无礼,两种态度不同的关系?问这种问题多么无聊!布莱克先生给我的生活增添了一种新的乐趣。这就够了。
我留在房间里照顾布莱克先生。过不多久,范林达小姐也来了。我们默不作声地一起守着。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他一直睡得很熟。透进房间来的曙光越来越亮了,但他还是一动不动。
“写了,昨天晚上就寄出了。”
正好是八点钟,他开始有了动静。范林达小姐正跪在沙发边。他的眼睛一睁开先看到的准是她的脸。
“要是他们能在这儿给我弄到一匹马,我就骑它一阵。顺便告诉你,我昨天给布鲁夫先生写去一封信了。你给范林达小姐的信有没有写去?”
我就留下他们俩一块儿待着吗?那还用说!
“好极了,”我回答说,“不过你可不能太累着,要不我们就前功尽弃了。午饭你得想法多吃一点。也就是说,今天早上你最好去骑趟马,或者是散回步。”
十一点钟,公馆里又变得空无一人。他们全都乘十点钟的火车去伦敦了。
“我已经尽可能照你的意思做了,”他说,“一夜都没睡好,今天早上一点胃口也没有。就跟去年我戒烟那时的情况完全一样。”
别人对我说的客气话,也就不必在这儿写下来了——尤其是范林达小姐和布莱克先生说的那些话。布莱克先生将写信给我,告诉我伦敦那边事情的结果。今年秋天,范林达小姐要回到约克郡来,不用说,自然是来办喜事啦。我就要当他们的上宾了。
六月十六日。一夜没睡好,起身晚了。折腾了一夜,弄得早上很迟才赶到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那里。只见他躺坐在沙发上,正喝着兑苏打水的白兰地,啃着干巴巴的饼干当早餐。
我那些可怜的病人正在等着我呢。今天早上,又要回去干那老一套的刻板工作了!
六月十五日。……我写完给范林达小姐的信,正好赶上今天的邮班。这封信我设法写得简短,不过我认为事情是写清楚了。
命运之神竟对我发了慈悲!我终于见到一点阳光——我有了一段幸福的时刻。
一八四九年。
不过,要结束埃兹拉·詹宁斯的故事,还得由我补充
摘自埃兹拉·詹宁斯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