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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故事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高弗利?”她问道,“你为什么不到楼下书房里去?”

想到的是我这尴尬透顶的处境;我对高弗利先生兄妹般的关心是如此深厚,以至我想到的只是他刚才说出的那句话,他今天就办。办什么,啊,他要办什么呀?他要叛教吗?他要跟我们改制童装母亲协会断绝往来吗?难道我们在委员会的办公室里,再也看不到他那天使般迷人的微笑了?我正打算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冲到他面前去,突然听到房间里有了另一个声音。这是雷茜尔·范林达的声音!

他柔声地笑了笑,回答说:“克拉克小姐在书房里。”

我的手从门帘上放了下来。可是别以为我心里最先

刚才我还热得像火烧,这会儿,我竟浑身冰凉了。听了这话以后再露脸,是不可能了,要后退——除非退进火炉——也无处可退。大难临头了。我悄悄把门帘掀开一点,正好既看得见,又听得见。然后我以初期的基督徒的精神(指古罗马时,基督徒曾受罗马帝王的迫害,受兽噬等酷刑。),准备迎接磨难。

“呃。”雷茜尔说,“你跟他们怎么说的?”

我听到的是:“我今天就办!”而说这话的人,原来是高弗利·艾伯怀特。

“我说范林达夫人今天身体欠安。又说你不愿撇下她去参加音乐会。”

我等了不止一两分钟,只听见那位客人一直在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我甚至觉得我熟悉这人的声音。莫非我听错了?我把沉甸甸的门帘掀开一条缝,倾听着。

“你看病情严重吗,高弗利?”

照理我该在书房里等着,可我不想让医生发现我待在客厅里,于是我就偷偷溜进一间小后房,放下门帘,遮住那开着的房门。我只要在那儿待上一两分钟,医生就会被领到病人的房间里去。

“决不是那样!我敢肯定。用不了几天,又会完全复元的。”

我刚走进前房,就听到临街的大门上有人在敲打。我心里想,这不要紧,表婶身体不好,不会放客人进来的。不料事情出乎意料,让我大吃一惊,我听到塞缪尔在楼下说:“请上楼,先生。”接着,我便听见了一个男人的脚步声。是什么人呢?我马上就想到了答案,除了医生,还会有谁呢?

“我也这样想。不过开头我有点害怕。呃,你本该去参加音乐会的。你为什么要错过这场音乐会呢?”

头天晚上,表婶一夜没睡好,这时正想睡一会儿。我说我在书房里等她。公馆里一片寂静,我敢肯定,雷茜尔和她的游伴(天哪,高弗利先生居然也在其中)全都在音乐会上,于是我热情地全心全意干起善事来。我留了两封信在底层——一封留在书房,一封留在早餐室——然后就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把信放在客厅的地上。

“别提这个了,雷茜尔。只要你知道我在这儿跟你一起有多快乐就行了!”

两点刚过,我又来到范林达夫人的公馆门口。

看到他脸上那种伤感的表情,我感到一阵恶心,以前我看见他在埃克塞特会堂(位于伦敦斯特兰德大街,常作宗教和慈善事业集会的场所。)讲坛上这同样的嘴脸,还给他迷住了呢。

在对待误入歧途的表婶这件事情上,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心里可非常清楚。下一步就是——用抄上字句的小字条来对她传播福音。换句话说,就是从书里摘录几句,分头由几个人抄下来,当作信送给表婶,或者邮寄给她,或者用上一天的老办法,散放在她家四处。对信他们是不会引起怀疑的。我亲自写了几封。“亲爱的表婶,请您仔细看看下面这几行文字好吗?”另外几封由改制童装母亲协会的姐妹们替我代写。“亲爱的夫人,请原谅一个忠实的朋友对您的关心。”不到傍晚,我已经给我的表婶准备好十二封信,以代替那十二本书。六封,我从邮局寄出;六封,我放进口袋,准备第二天亲自送到她公馆去。

“难道你忘了在乡下你跟我说时,我们彼此说定的话,高弗利?我们当时说定只做表兄妹的呀。”

现在该怎么办?好在我训练有素,从不会有一刻犹豫。真正的基督教徒是决不会后退屈服的。当我们需要完成我们的使命时,什么也影响不了我们。传道的结果也许会引起暴动,传道的结果也许会引起战争,可我们还是继续我们的工作。我们是不能喻之以理的,我们也是不怕别人嘲笑的。

“每当我看到你,或者想到你的时候,我就要破坏说定的话了。哦,雷茜尔!那天你多好啊!你对我说,你更看得起我了!听了这句动听的话,我就产生了希望,难道我这是疯了?我梦想将来有一天你会对我软下心来。莫非我这也是疯了?要是我真的疯了,千万别对我说破!让我去做白日梦吧,亲爱的!”

不过,还是让我们言归正传吧。那个听差一走,房中留我一人,不用说,我就打开了那包东西——我看到的是什么呢?我前一天留在他们公馆里的那十二本书,按照医生的吩咐,全都给我退回来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还把白手帕按在自己的眼睛上。又是埃克塞特会堂的那一套!

那天晚上,我们委员会要举行一次专门会议,打算向高弗利先生讨教和求助。我们这个妇女会因源源而来的裤子忙得不可开交了,他不来支持我们,帮我们解决问题,而是去参加舞会!原定第二天上午还要举行另一个重要会议,他身为团体的首脑人物,不仅不出席,还去参加早晨音乐会!这算什么意思?天哪!这是说我们的基督徒英雄,要以新的面目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就连她那副铁石心肠也有所感动了。我听到她接下来说的那句话,就有着一种关切的语气。

来人就是那个年轻听差塞缪尔,这人我一向认为可以劝他信教。他胳臂窝下夹了一大包东西:“我家夫人叫我代她向您问好,小姐。夫人要我转告您,这里面有她的一封信。”他看上去像是想赶快溜走,可是我拦住他,问了他几个问题:“要是我上门去拜访,能见表婶吗?”“见不到,她跟雷茜尔小姐和艾伯怀特先生一起出去兜风了。”我心里觉得好生奇怪,现摆着有这么多善事要做,艾伯怀特先生竟然还出去兜风。我在门口再次拦住了塞缪尔,又问了他一些事。雷茜尔小姐今晚要去参加一个舞会,艾伯怀特先生陪她一起去。明天有个早晨音乐会,塞缪尔奉命前往订座,其中也包括了艾伯怀特先生的座位,他得赶紧跑去办这件事。

“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高弗利?”

将近午饭时分,我戴上无边帽,准备去蒙太古广场——倒不是为了去叨扰顿饭,而是到时候准能见上亲爱的表婶罢了。我正准备出门,使女在门口探头进来说:“范林达夫人的听差要见克拉克小姐。”

“当然啰!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已失去兴趣了,只有对你一个人感兴趣。我的那些慈善事业,对我来说简直是些无法忍受的累赘。现在我一看到妇女委员会,就恨不得自己逃到天涯海角才好!”

我就这样度过了那个极其快乐的晚上。第二天早上起身时,我心里感到自己多年轻啊!

这种无情无义的话,真是生平第一次听到!我想到改制童装母亲协会,我想到其他团体,为数太多了,不胜枚举;这些团体全把他当成台柱一样依靠着。

我偷偷把书塞在沙发垫子下面,一半藏在里面,一半露在外面,就在她的手帕和嗅盐瓶旁边。每次只要她一伸手去拿手帕或嗅盐瓶,就会碰到这本书;这本书迟早(谁知道是几时呢)会感动她的。我正打算离去,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新念头。“哦!我拿朵花可以吗?”我望着窗口说道,那儿摆满了范林达夫人心爱的鲜花。这样一来,我就堂而皇之地走到窗口。我没有拿花,而是又从手提包取出一本书放上。接着我又想出了一条妙计。“干吗不在这可怜人进出的每个房间里都如法炮制一下呢?”我立刻跟她说了一声再见,便偷偷溜进书房,在书桌上放了两本。在早餐室里,我放了一本在金丝雀笼边,我知道范林达夫人喜欢金丝雀,亲自给它喂食。在小客厅里,在钢琴上表婶喜爱的乐谱中,我也夹进了几本书。就这样,我把带来的劝善书全都留在了公馆的几个房间里,连浴室里也放了。我悄悄溜出公馆,拿了只空手提包,走到街上,那种尽了职责的愉快心情,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哦,我那些追名逐利的世俗朋友啊!只要你们行善修好,要想获得幸福是多么容易啊!那天晚上,我折叠衣服时,心情感到十分轻松,禁不住唱了一首晚祷歌。我又活像一个孩子啦!

“你已经坦白了,”雷茜尔说,“要是我也坦白了,不知道你听了后,能不能治好你对我的这份痴情?”

“过上一两个小时,您就会觉得健康些了,亲爱的,”我说,“您让我留下这本书好吗,表婶?”

他吃了一惊,以为她要把月亮宝石的秘密说出来了。我心里也这么想。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暂时再次让步了。

“看看我,你会认为我是世上最不幸的姑娘吗?”她接着往下说,“可这是真的,高弗利。我自甘身败名裂地生活着——这就是我目前过的日子。”

可怜的范林达夫人正躺在沙发垫子上。她马上就把书还给了我,脸色更加难看地说,这本书她眼下不能看,因为医生只准她看点轻松愉快的书。

“亲爱的雷茜尔!你决没有理由说这样的话。亲爱的,你的那些真诚的朋友们,并没有因为你的保持沉默而看轻你。”

“亲爱的表婶,你只要能仔细看看这本劝善书——您就给了我所要求的一切了。”说着,我就把书翻到我做了记号的一节,递给她。这一节的题目是《沙发垫子里的魔鬼》。

“你说的是月亮宝石那件事吗,高弗利?”

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当场抓住了这个机会,立刻打开手提包,将最上面的一本书取了出来。这是本第二十五版无名氏名著:《家中魔鬼》。这本书上说,到处都有魔鬼埋伏着等候我们。书中有这样一些章节,例如,《发刷里的魔鬼》,《镜子后面的魔鬼》,《茶桌下面的魔鬼》——以及诸如此类的章节。

“我的确认为你说的是……”

他一走,表婶就在沙发上躺下了。她面有窘色地讲起了遗嘱的事:“希望你别以为我把你给忘了,德罗西拉。我是要把给你的一小份遗产亲手交给你,亲爱的。”

“我说的根本不是这种事。宝石的事要是有一天真相大白的话,人们就会清楚,我只是保守一个令人伤心的秘密罢了,我从没做出丢人的事。你误解我了,高弗利。假如你爱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呢?”

布鲁夫先生收起遗嘱,接着便朝我看看,显然他不知道我是否会让他留下单独跟表婶在一起。我可是有件善事要做,手里还拿着一手提包劝善书呢。他要想朝我这么看一看,就想支开我,那还是去看看圣保罗大教堂(伦敦的大教堂之一,建于17世纪。),支开它吧。我不否认,他立刻就看清了我的心思,于是便悻悻地走了,留下我一人在这儿称王称霸。

“嗯?”

没想到签遗嘱的事竟比我原先想的简单得多。照我看来,这是仓促从事,草草收场,很不合适。男仆塞缪尔给找来做了第二见证人。还不到两分钟,一切便结束了。

“假定你发现那女人不值得你爱呢?假定你一想到要跟这样一个女人结婚,就羞得满脸通红呢?假定说尽管这样,你心里还是对她念念不忘呢?啊,我要怎样说,才能叫男人懂得我这种又惊又喜的心情啊!这是我的命根子,高弗利,但也是害死我的毒药——两者合一!走吧!照现在这样说下去,我准会发疯的。不过你得记住!他不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而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再见他了。别问我他的名字!天哪,你走吧!”

她的头倒在垫子上,放声大哭起来。我突然看到高弗利先生在她的脚跟前跪了下来——双膝跪下,还伸出胳臂去搂住她的腰,我不禁吓坏了。

请允许我在这儿插上一笔。当我跟布鲁夫先生在书房里谈论时,我那堕落的本性在我身上占了上风。现在我坦白地承认了这一点,作了忏悔,我才战胜了我那堕落的本性。良知重新占了上风,精神领域再一次地澄清了。亲爱的朋友,我们可以接着再往下谈了。

“好人儿啊!”他只说了这几个字,可这几个字充满了奔放的感情,他就是靠了这种声调成为知名演说家的。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也不想把他那搂着的胳臂推回到应该搁的地方。我呀,我简直给吓昏了。我苦于没法拿定主意,是先闭上眼睛好呢,还是先塞住耳朵。结果我一样也没做。我还能恰到好处地抓住门帘,一边看,一边听,只因我抑制住了我的歇斯底里。就连医生也承认,这种病发作时,一定会抓住什么东西。

布鲁夫先生收拾起文件,我拿了那一手提包劝善书。我们一路默不作声地前往范林达夫人的房间。

“是啊,”他说,“你是个好人啊!我现在跪下来向你恳求,求你让我来治愈你那可怜的、破碎的心吧!雷茜尔!请你嫁给我吧!”

这一来,我们就没有再讨论下去了。

这时,我第一次听到从雷茜尔嘴里说出句有理性的话,于是我也就不塞耳朵了。

不,没有把所有人都难住,克夫探长就没给难住。我正想提到这一点,仆人进来通报说表婶正等着接见我们。

“高弗利,”她说,“你准是疯了。”

“好吧,就算他偷了那钻石。可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干吗还要在全公馆里冲在最前面,千方百计想找回那颗钻石呢?不,不,克拉克小姐!这件案子的案情太复杂了。雷茜尔本人无疑是清白的,同样,艾伯怀特先生的清白也是肯定的,至于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显然也是清白的。一方面,这一切我们全都清楚,而另一方面,我们也知道有人把月亮宝石带到了伦敦,目前它正在卢克先生手中。这件案子可把我难住了,把你也难住了,把所有人都难住了。”

“我说话从没比这更理智过,亲爱的。考虑一下你的前途吧!那个人根本不知道你对他的感情,再说你已决定永远不再见他了,难道你还想为这个人牺牲你的幸福吗?你应该忘掉那份不幸的痴情。你会有个爱你敬你的心上人,会有一个安宁的家——尝尝家庭的乐趣吧!我不敢要求你爱我——只要你喜欢我,我就心满意足了。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时间会把你心头那份深深的创伤治愈的。”

“人心难测啊。”我轻声地说。

她已经开始屈服了。啊,换了我,决不会这样!

“一点没错,可是照你那套说法,有两点说不通的地方,克拉克小姐。我给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代理一切事务。我也可以告诉你,他的债主全知道他的父亲是个财主,都愿意等他以后还钱。这是第一点说不通的地方。第二点还要说不通。那颗该死的钻石在公馆里丢失以前,雷茜尔小姐就准备嫁给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了。他眼下的情况是这样的,克拉克小姐,他的债主愿意等他以后还钱,而且又有希望跟一个有大笔财产继承的女人结婚。就算把他看成是个坏蛋,可是请你告诉我,他干吗还要偷月亮宝石呢?”

“别引诱我,高弗利,”她说,“我这样已经够不幸,够不顾一切的了。别引诱我变得更不幸、更不顾一切吧!”

“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欠了不少债呢。”我说。

“雷茜尔!难道你讨厌我?”

“照我看来,克拉克小姐,你可不太适合当个律师,”他说,“你知道,布莱克先生是我特别喜欢的人。好吧——就算是布莱克先生吧。照他的性格来看,我们可以说,他有可能偷月亮宝石。问题只是,他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我?我一向喜欢你。听了你刚才说的话以后,我也敬佩你了。”

这位老律师离开窗口,在我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目不转睛地朝我打量着,一脸奸诈的冷笑。

“我亲爱的雷茜尔,相信我的处世经验吧。你总有一天要嫁人的。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亲爱的,为什么不嫁给这个把你的敬佩,看得高于世上一切女人的爱情的人呢?”

“对不起,”我对这位猜不透的布鲁夫先生说,“有一点倒确实值得猜上一猜,这点我们都还没想到呢。请允许我给你提醒,钻石丢失时,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不也在那公馆里吗?”

“高弗利,你让我心里想到了我从没想过的事。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你拿一线新的希望来引诱我。”

我在他的话中,又发现了可以和他抬杠的空子,便又忍不住对这作了回答。

“你不答应嫁给我,我决不起来!”

说完这话,他转过身子不再朝着我,开始在房间里来去走动起来。他不知怎么办才好。“这事真怪!”他走到窗口,站在那儿,我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不仅说不通,而且也实在猜不透啊。”

“你总不能催逼我吧,高弗利?”

“如果雷茜尔证明他是清白的,克拉克小姐,我相信他确是清白的。”他终于说道,“我也跟别的人一样,让表面现象给蒙蔽了。”

“你要我等多久,我就等多久。”

眼看布鲁夫先生听了我这几句轻松平常的话,竟慌了神,我不由得洋洋自得起来。

“你总不能要我给你无法给你的东西呀!”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布鲁夫先生,两个小时以前,高弗利先生就在这屋子里。当时雷茜尔小姐亲口声明说,高弗利先生在月亮宝石这件事情上,是完全清白的呢。”

“我的天使!我只求你把自己给我。”

“那位探长要是像我一样了解雷茜尔的性格,那他就会怀疑到公馆里的其他人,而决不会怀疑到她了。我承认她有不对的地方,但她绝顶忠实,心地高尚,而且慷慨大方。虽然我是个律师,可是我相信雷茜尔用名誉担保的话,胜过世界上最明显的证据!”

“那就拿去吧!”

“我不想跟你这样一位聪明的律师辩论,”我说,“可是侦查此案的伦敦名探长,只怀疑范林达小姐一个人呀。”

她说这话,就是答应他了!

在我用事实驳倒他之前,我忍不住想引他再说出一些话来。

他把她拉到身边,直到她的脸碰到他的脸,接着——我原想趁还没发生以前闭上眼睛,但我刚好迟了一步。我原以为她会抗拒,她却屈服了。

“我说的就是那三个印度人的事。那三个印度人出狱后,就到伦敦来找卢克先生了。卢克先生觉得把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放在家里不安全,就把它存到了银行的保险库里。他真是绝顶聪明,可是那三个印度人也跟他一样聪明。他们怀疑那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已经转移了地方,于是他们要弄清事情的真相。他们抢的是谁?搜的又是谁?不止是卢克先生一个人,还有高弗利·艾伯怀特先生。什么原因呢?据艾伯怀特先生解释说,因为那天早上,他们碰巧看到了他跟卢克先生说话。真是胡说。跟卢克先生说过话的还有六个别的人。他们为什么没有人被人跟踪到家里呀!不,不!事情很明显,艾伯怀特先生跟卢克先生一样,跟那件‘宝贝’有着私下的利害关系。那三个印度人拿不准,那颗宝石到底在谁的手里,只好把他们两人都搜查一遍。大伙都是这么说的,克拉克小姐。”

高弗利接下来的一句话是:“我去跟你妈说,还是你去说?”

我本该趁他还没往下扯,就告诉他说,他错了。可是,想听他说下去的诱惑太大了,于是就装出毫不知情的模样,问他“最近发生的事”是什么。

她摇了摇头:“还是等妈身体好一点,再让她知道吧。我希望眼下暂时保守秘密,高弗利。你现在走吧,晚上再来。”

“是啊,是啊,克拉克小姐,你相信你那位朋友,这是很自然的。不过高弗利先生会发现,世人不会都像慈善妇女委员会的人那样,很容易相信他的话。实际情况对他是很不利的。钻石丢失时,他就在那个公馆里。后来他又是第一个来伦敦的人。照最近发生的事来看,小姐,情况可对他不利呢。”

她站起身来,起身的时候,她第一次朝我正在里面受难的小房间看了看。

“我虽然没有资格加入俱乐部,先生,不过我知道你提到的那件事,完全是一派谎言。”

“谁把门帘放下了?”她大声叫了起来。她朝门帘这儿走过来了。她的手刚好搭在门帘上——这时候,我仿佛注定要给他们发现了——楼梯上突然传来那个年轻听差的声音。这分明是一个人在惊慌失措时的声音。

这家伙刚才说我已过二十一岁,还说我跟表婶的遗嘱没有一点利害关系,说话的那种口气我也就算了,可是一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说到亲爱的高弗利先生,这我就受不了啦。

“雷茜尔小姐!”他高声喊道,“您在哪儿,雷茜尔小姐?”

“呃,克拉克小姐,慈善界方面最近有什么消息?你那位朋友高弗利先生近况怎么样?在我们俱乐部里,人们都在谈论这位大善人的一桩好事呢!”

她霍地放下门帘,转身跑向门口。

听到布鲁夫先生的声音,我才如梦方醒。

那听差脸色苍白,说:“请快下楼去,小姐!夫人晕过去了,我们救她不醒。”

跟范林达夫人的遗嘱没有一点利害关系。哦,我听到这话心里多感激啊!要是我这位阔表婶想到我这个穷鬼——要是遗嘱中有我的名字,还分给我一小笔遗产——那我的仇人就会疑心我为什么要在手提包里装满书,为什么要花钱雇马车了。现在,没有人可怀疑我的所作所为。这就更好了。

过了一会,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趁没人看见偷偷溜下楼去。

“嗯,克拉克小姐,你可以做见证人。你已经超过二十一岁了,再说你跟范林达夫人的遗嘱没有一点利害关系。”

我发现雷茜尔跪在沙发边,她母亲的头靠在她的胸前。只要对表婶的脸色看上一眼,就能知道可怕的真相了。没过多久,医生来了。他请雷茜尔走出房去——然后对我们其余的人说,范林达夫人去世了。

“刚才我表婶对我说,她要签遗嘱了,”我回答说,“她要我在这儿当个见证人。”

后来,我朝早餐室和书房里偷偷看了看。表婶还没来得及拆看我给她的信就死了。对此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当时根本没想到她没把那一小笔遗产交给我就死了,直到过了几天之后,我才想起这件事。

“你上这儿来住吗,克拉克小姐?”他看看我的手提包问道。

布鲁夫先生看到我,显得有点吃惊。他是范林达夫人家的家庭律师,我们以前曾在这个家里见过面。可惜啊,这人忙于为尘世俗事服务,干得人也老了,头发也白了,他不仅敢于看小说(当时宗教界把小说看成是罪恶的东西。),还敢把宗教书籍撕掉哩。

范林达夫人一去世,她女儿就由她的姐夫艾伯怀特老先生照管了。夫人的遗嘱上指定请他做雷茜尔的监护人,直到他这位外甥女成婚,或者成年。我猜想,高弗利先生一定把他和雷茜尔的新关系,告诉他父亲了。总之,表婶去世还不到十天,他们订婚的秘密,在他们这家人中已经不成其为秘密了。艾伯怀特先生愁的是,不知该用什么办法来迎合下嫁他儿子的这位有钱小姐。

应声来开门的仆人告诉我说,医生来了,现在还跟范林达夫人待在房里。律师布鲁夫先生正在书房里等着。我也给领到书房里等候。

一开始,雷茜尔就给他添了一些麻烦。她不愿住在蒙太古广场的那座公馆里——那儿会叫她想起母亲的死。约克郡的公馆又会让她想起那颗丢失的钻石。最后,艾伯怀特老先生就提议她到布赖顿的一幢连家具出租的房子住一阵再说。他的太太,还有他那两个害病的女儿,都将和雷茜尔一起住到那儿。为了租下布赖顿的那幢房子,我跟雷茜尔又碰面了。

每当为我自己办事时,我都将就着乘坐公共马车,可是这一回,我却毫不犹豫地租了辆出租马车。我坐车回到家里,急忙挑了第一套丛书,做上了记号,手提包里装了十二本书,乘车匆匆赶回蒙太古广场。

艾伯怀特表姨妈是个身材高大、沉默寡言的女人。她生性有个突出的地方,打从她出世以来,就从来不懂得亲自动手做事。因此,她打发儿子到布赖顿去租那幢连家具出租的房子,又要我替她物色几个不可缺少的仆人。“你要的仆人的名单在哪儿?”我问道。

悲痛!表婶做梦也没想到,我听她讲完那件伤心的事,心里有多感激。我眼前现摆着一条行善的路!这儿就有一位危在旦夕来不及忏悔的亲人!我一想到我有不少当牧师的朋友,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我搂住表婶,热情洋溢地对她说:“啊,亲爱的!在我们永别之前,我真想为您做件好事。”接着我提出了三位可敬的朋友供她选择。这三人全都住在她家附近,一天到晚地做善事。唉,谁知结果真叫人扫兴,可怜的范林达夫人顿时满脸惊慌,推说她身子太弱,见不得陌生人。我也就让步了——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我的丰富经验告诉我,现在得改用我的传道书了。我有不少这样的书,全都适用眼前的情况,对表婶都有作好准备、增强勇气的功效。“亲爱的,我去拿几本我的劝善书来给您,重要的地方我都用铅笔打上记号,您看看好吗?”就连这么一个极平常的建议,仿佛都惊动了表婶似的。她神色紧张地说:“为了让你满意,德罗西拉,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依你。”事不宜迟。要是我现在赶回家去,拿了第一套丛书(大约十二本)再赶回来,还能赶上和律师见面哩。

“雷茜尔收着呢,亲爱的,”她说,“在隔壁房间里。”我走进隔壁房间,这一来,就又看到雷茜尔了。打从我们在蒙太古广场分手以来,这是第一次见面。

“两年多来,我一直生着一种特殊的心脏病,这病毫无惊人症状,可逐渐把我的身体给搞垮了,已经没药可救了。我也许还能活几个月,也许说死就死了。因此我得尽量把一些俗事安排停当。我不想让雷茜尔知道这件事,要不她会以为我是因为那颗钻石才急坏身体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替我保守这秘密的。德罗西拉——因为我相信,我在你脸上看到了你流露出真正的悲痛。”

她穿了重孝,看上去显得格外瘦小可怜。让我大感意外的是,我走进房间时,雷茜尔竟站起身,伸出手,朝我迎上前来。“看到你真高兴,”她说,“我以前常对你说些粗鲁的傻话,请你原谅。希望你能原谅我。”

“噢,亲爱的,”我伤心地说,“噢!”

听了这话,我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前一阵子,我病得很厉害,可我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表婶开始说。

“我可怜的母亲在世时,”她接着说道,“她的朋友往往不是我的朋友。现在她去世了,我也变得喜欢上她喜欢的人了。她很喜欢你。要是你愿意,德罗西拉,你就跟我做朋友吧。”

我丝毫不露口风,暗示我已经猜到这件不幸的事。我只是等待着,准备不管有多辛苦,都将为她竭力效劳。

我尽可能地热情对待她的友好表示,挨着她坐到了沙发上。我们拉了些家常,还谈了些未来的计划。但她显然不愿提到她跟高弗利订婚的事。有一点很明显,她已经不再是我在蒙太古广场受难时,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的那种目空一切、不加检点的人了。这一来,使得我鼓起勇气,准备过问起她将来信教的事来。我觉得,我有关心她那件草率的婚约的神圣责任。事不宜迟,我立即收回话题,提到仆人的问题。

“那份名单在哪儿,亲爱的?”

她的遗嘱!我想到了那几滴药,想到了刚才看到的她那发青的脸色。表婶的秘密也就不再是个秘密了。

雷茜尔拿出了名单。

“你等在这儿吧,”她接着说,“到五点钟,布鲁夫先生就会来了。待我签遗嘱的时候,德罗西拉,你可以做个见证人。”

“布赖顿的房子找到了没有?”

我说我极想为她效劳。

“找到了,高弗利已经把它租下来了。”

“德罗西拉,”她叫着我的名字说,“你提到的是件非常让人苦恼的事。这是个秘密,只有我姐姐艾伯怀特太太和我的律师布鲁夫先生知道。再陪我坐个把小时吧,我有一些话要告诉你。你要是愿意帮我忙,我有件事要求你。”

“这么说你姨妈得写封信给那幢房子的主人,我明天就去布赖顿。”

看到房间里只有我和范林达夫人,我自然也就把话题转到她的健康上面。

“你真好!待你一安排妥帖,我们就可以去那儿。希望你作为我的客人,在那儿留下来。”

他看着我们,动人地一笑。我深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我闭上眼睛,把他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唇边。待我再睁开眼睛时,就像从天堂重又落到人间——房间里除了表婶,已不见别的人。他已经走了。

这话就是对我的邀请。我眼前展现了无限的希望,我可以过问她的事了。

“亲爱的姨妈,请你让雷茜尔以为我已接受她宽宏大量的自我牺牲!让我当你的面把这烧掉吧!”说完他擦亮一根火柴,烧掉了那张纸,“瞧!成了一小堆无害的纸灰了!亲爱的雷茜尔决不会知道我们这么做的!”

我对那些仆人的品行和宗教观点作了一番考查。我在城里找了两个教友,一个是牧师,另一个是和我一样的单身女人。她答应让我在她那满藏劝善书的书房里借几本书。我借了六本,把它们放在雷茜尔的几个房间里。我的准备工作,到此完成。

我回到表婶的椅子跟前,只见亲爱的高弗利先生一手拿着那篇无罪声明,一手拿着一盒火柴。

傍晚,旅客们到了,令我大出意外的是,陪同前来的不是高弗利先生,而是律师布鲁夫先生。

女儿吻了吻她的母亲。她走近房门口时,心情突然有变——她哭了。我真为那误入歧途的可怜姑娘感到痛心啊。

“你好,克拉克小姐,”他说,“这次我可要呆着不走了。”我懂得他这话中之话,也知道他是有目的而来的。我刚为心爱的雷茜尔安排好一个小乐园——谁知恶魔就已到这儿了!

那几滴药已经见了效,表婶脸上的青色已经消退。“没有,宝贝,”表婶说道,“去好好玩玩吧。”

“高弗利感到很抱歉,不能跟我们一起来,”艾伯怀特表姨妈说,“布鲁夫先生自告奋勇地替他来了。”

“她们来接我去看花展了,”她说,“妈妈,临走前我要问你一句话,我没惹你生气吧?”

布鲁夫先生留下来吃了晚饭,一直待到夜里。我越看越肯定他来布赖顿是别有用心的。

雷茜尔穿过房间,走到母亲跟前。

他还跟以往一样地神态自若,可是我发现他那锐利的目光,流露出对雷茜尔的特别关心和注意。他这次显然是为她而来的。他临走时,没说什么不寻常的话。他自己许诺说,第二天来吃中饭。然后他就回自己住的旅馆去了。

这时临街的大门响起一阵擂门声,我们不由得吃了一惊。我探头朝外一看,只见门外有辆马车,车内坐着三个奇装异服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我没法把艾伯怀特表姨妈和她那两个害病的女儿,按时叫起床去做礼拜,我只好和雷茜尔两人去了。我那位天赋聪明的朋友讲道讲得好极了,可是雷茜尔说,这只使她听了头痛。有些人听了这话也许会泄气,可是我却一点也不。

她伸出一只手给他。他得意忘形地吻了吻她的手,还轻声柔气地说:“要是你答应不再提这件恼人的事,我就来,亲爱的。”

我们回到家里时,看到艾伯怀特表姨妈和布鲁夫先生正在吃中饭。雷茜尔不想吃饭,说是头痛。律师马上抓住她给他的这一机会。

这不是良心话——这是疯话。好心的高弗利先生只好拿了张纸,写下她要他写的话,才算把她稳住。她疯也似的在那张纸上迅速签了名。“拿到各处去给人看吧,不用考虑我,”她说,“高弗利,恐怕我一直来亏待你了。你比我心目中想象的还要好。你有空就常来吧,我要尽量弥补过去亏待你的过失。”

“治头痛只有一帖药,雷茜尔小姐,”那讨厌的老头说,“只要散一回步,你的头痛就会治好了。要是你肯赏脸,我可以奉陪。”

“我的名声!”她噗地笑了出来,“嘿,人家把我也告在内了。英国最有能耐的探长公开说,我偷了自己的钻石去还私债!”她太激动了,根本没有发现她母亲的脸色有变,“高弗利,要是你不肯带我去地方官那儿,那你就登报声明自己是冤枉的吧,我来签字作证。如果你不想这样做,那我就自己写了去登报——我还要亲自上街把这事大声说出来!”

“我很高兴,我正想去散回步呢。”

“像这样的案子,你千万不要公开出面,”高弗利先生说,“你得为你的名声着想。”

“现在已经两点多了,”我轻声说,“下午的礼拜三点钟就要开始,雷茜尔。”

这时,雷茜尔小姐正在大嚷大叫着:“我一定要制止住这种诽谤!我知道是谁偷了月亮宝石。我知道高弗利·艾伯怀特是清白无辜的。带我到地方官那儿去。我要宣誓作证!”

“我的头这么痛,你怎么忍心要我再去做礼拜呢?”她不耐烦地说。

表婶突然有气无力地叫了我一声。“快!”她指着一只小瓶子,低声说道,“倒六滴在水里。别让雷茜尔看见。”我把药递给了她。高弗利在房间的另一头,正白费力气地竭力安慰雷茜尔,无意中竟帮了我的忙。我看到我表婶的脸色发青。她看到我惊慌失措的样子,连忙说:“别让雷茜尔看见。服下这几滴药,不消两分钟就会恢复正常的。”

布鲁夫先生替她开了门,一会儿他们就出去了。真是毫无办法。

“别跟我说话!别碰我!”她大声嚷着,一面直往后退,避开我们,“这全是我的错!这件事我应该出来纠正。我已经牺牲了自己——我愿意这么做,我就有权这么做。不过让一个无辜的人给毁了,这我可受不了!”

我做了下午的礼拜回来,发现他们刚回家。只需看他们一眼,便可知道律师已经把要说的话说了。雷茜尔不同寻常地陷入沉默的深思。布鲁夫先生用一脸关心和敬佩的神色看着她。他打算第二天早上乘头班火车回伦敦,所以很早就走了。

她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我真以为她疯了呢。

“你当真打定主意了?”他在门口对雷茜尔问道。

高弗利先生那对漂亮的眼睛中噙着泪水。“要是你非知道不可,雷茜尔,那我说就是了——他们诽谤说,月亮宝石是抵押给卢克先生的,还说我就是抵押月亮宝石的人。”

“打定了。”她回答说。

“我要听!”她气势汹汹地叫了一声。

他们这就分手了。布鲁夫先生刚转过身去,雷茜尔就回房去了。我跟着她奔到楼上,隔着房门,我亲姐妹似的向她问长问短。房门锁着,她一直没有打开。

“别问我了!”他说,“还是只当没这回事的好,雷茜尔。”

第二天早上,趁端茶给她的机会,我进了她的房间。我坐在她床边,她异常客气地听我说着。我看到我的那些劝善书全都堆在角落里。她说,她对这些书不感兴趣。

高弗利先生—— 一向是个以德报怨的人——竭力不想说出会伤害她的话来。

“你知道吗,亲爱的,”我说,“昨天我看到你跟布鲁夫先生散步,我想他一定告诉你一些坏消息了。”

“你那副慈悲心肠,还是留给你那些妇女委员会吧,高弗利。我敢说,我已经看出你不愿谈这件事的真正原因了。出了一件不幸的意外,在人们心目中,就把你和卢克先生联在一起了。你刚才对我说人家诽谤他,那末人家诽谤你什么呢?”

她吃了一惊,那对露出凶光的黑眼睛朝我瞥了一眼。

他说话的那种声调,简直能使一块顽石听了也软化,谁知雷茜尔却只是冲着他嘿嘿冷笑。

“正相反!”她说,“他说的正是我高兴听到的消息。我很感谢布鲁夫先生告诉了我这件事。”

我那位天资聪明的朋友回答说:“但愿我能这样热情地护着一切受压迫的人,雷茜尔。”

“是吗?”我用关切的声调说道,“我想,准是高弗利·艾伯怀特的消息吧,亲爱的雷茜尔?”

“按说,卢克先生只是偶然地和你见过一面罢了,可你却这么热情地护着他,高弗利。”

她听了从床上一骨碌跳了起来,脸色立时变得死白。接着她按捺住一肚子怒火,想了想,说道:

他说话时,雷茜尔一直诧异地注视着他。他刚一说完,她就说:

“我决不会嫁给高弗利·艾伯怀特先生了。”

“他们是这么说的,”他回答说,“有人责备卢克先生,说他撒谎。他公开声明,出这事以前,他甚至从没听说过月亮宝石这个名字。可是那班坏蛋却说:‘我们不信他的。他不说实话是有原因的。’可耻!真可耻!”

这回可轮到我大吃一惊了。

她嘴里刚说出那颗印度钻石的名字,我就看到我这位可敬的朋友有了变化。他的脸色沉下来了,义愤填膺地作了回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大声说道,“你们的婚事不是说定了吗?”

“我刚才问了你一些别人说的话。老实告诉我,高弗利,真的有人说卢克先生那颗贵重宝石,就是月亮宝石?”

“高弗利先生今天要来这儿,”她坚持说,“等他来了——你就会明白了。”

说到这儿她住了口,她的脸色变得那么苍白,我们都以为她要晕过去了。表婶要她别再说下去了,可是她还是向高弗利先生回过头来,继续把话问完。

她打了打铃。一个头上飘着帽带的使女进来了。

“有人说,害你和卢克先生的那三个不明身份的人,就是那三个印度人,还说那颗贵重的宝石……”

“佩妮洛普!准备洗澡水。”

“我看有人是有这种看法。”

我只得离开房间。

“我们家的一些私事,好像也上了报纸了。”雷茜尔接着说,“而且有人认为,我们约克郡公馆里出的事,跟伦敦这儿出的事有关系,是吗?”

她下楼来吃早饭,可是什么也没吃,而且几乎一言未发。

“银行出的收据根本没提到是什么宝石,雷茜尔。只说这是一颗属于卢克先生的贵重宝石。就这么个格式。我知道的就这么些。”

早饭后,她在各个房间里回来走动着——接着忽然打开了钢琴。我偷偷地打听到高弗利先生到来的时间,然后就走出屋子。

“报上是这么说的。银行出的那张收据上,一定提到那是颗什么宝石吧?”

我独自一人出门,去拜访了我那两位朋友。跟她们谈了一阵后,我觉得精神大振,便改为步行回来。我走进餐室,餐室里这时候通常是没人的,可我迎面竟碰上了高弗利·艾伯怀特先生。

“那是张寄存一颗贵重宝石的收据。”

他没有想离开这儿,恰恰相反,而是急不可耐地朝我迎了上来。

“卢克先生从银行里拿出的一张收据给抢走了——是吗?那是张什么收据呀?”

“亲爱的克拉克小姐,我一直在等着你呢。我不巧来得早了点。”

“从没见过。”

他在蒙太古广场演了那一幕以后,这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我,但他说话中丝毫没有难为情的意思。不错,他并不知道我已亲眼目睹了他那场戏。但另一方面,他总该知道,我在改制童装母亲协会工作,一定会知道他恬不知耻地忘了他的妇女姐妹和穷人的。可他居然还带着他那迷人的声调和动人的微笑,站在我面前!

“你在银行里偶然碰见他以前,从没见过他?”

“你见过雷茜尔了吗?”我问道。

“我对他一点不了解。”

他轻轻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

“我想知道一些卢克先生的情况,高弗利。”

“我见过雷茜尔了,”他平静地说,“她突然决定和我解除婚约了。她认为我们两人最好分手。这就是她跟我声明的惟一理由。”

“有人是这么想。”

“你对这怎么回答呢?”我问道,“你顺从了?”

“是不是有人认为,这三个人就是来过我家乡下公馆的那三个印度人?”

“是的,我顺从了。”他极其镇静地回答说。

“这毫无疑问,我亲爱的雷茜尔。”

他的举止真怪,我听任他握住我的手,窘迫地站着。我朝他注视着,像在梦中似的说:

“设圈套害你的那三个人,真的就是后来设圈套害卢克先生的那三个人吗?”

“这是怎么回事?”

她把他拉到窗口的一张椅子跟前,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我看了看表婶,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这时,雷茜尔就开始向他提出了一连串问题。

“让我来告诉你,”他回答说,“我们坐下来谈好吗?”

“你不愿谈在诺森伯兰遇险的事,一定有某种隐衷,这我倒想知道。”雷茜尔说,“我有不少问题要直截了当地问你,希望你也能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他带我走到椅子跟前,他非常亲热。我想,他的手不至于会搂住我的腰,扶住我吧——不过我也说不准。总之,我们坐下了。如果说别的事我不敢肯定的话,这件事我是敢保证的。

“最最亲爱的雷茜尔,”他说,用的是刚才讲到裤子时使我不胜激动的同样声调,“报上把一切全告诉你了,我还说不了报纸那么详细呢。”

就连可敬的高弗利先生,也有我们从亚当身上继承下来的那种堕落本性。看到他双手握住雷茜尔的一只手,还把它轻轻按在自己左边的胸口,我真感到不顺眼。

“我失去了一个漂亮姑娘,一个非常优越的社会地位,还有一大笔收入。”高弗利先生开始说,“我却毫不反对地顺从了。我这样奇怪的举动是什么动机呢?我的好朋友,什么动机也没有。”

“看见你真高兴,高弗利,”她对他说(遗憾的是,她说话时那副神气,就像是年轻小伙子之间的攀谈),“我真希望你把卢克先生也带来。你和他是全伦敦最让人感兴趣的人物了。赶快把那件事从头到尾细细讲给我听吧。我知道,报纸上把有些事给漏掉了。”

“没有动机?”我跟着问了一句。

他那动人的微笑,加上温柔的声音,更使他问的这个有趣的工作问题,平添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魅力。说实话,我们手头的裤子简直是太多了。我们几乎要让那些裤子累坏了。我正想这么说,雷茜尔小姐来了。

“让我来提醒你一下,亲爱的克拉克小姐,你有对待孩子的经验吧。”他继续说,“一个孩子做了件让你吃惊的事,你想去追究他的动机,这可爱的小东西是怎么也说不出他的动机来的。你最好还是去问问小草,它为什么生长,或者问问小鸟,它为什么歌唱吧!唉!在这件事情上,我就像那可爱的小东西一样——像小草一样,像小鸟一样。我不知为什么会向雷茜尔小姐求婚,我不知为什么会把我那些亲爱的太太小姐抛在脑后。你问孩子说,你为什么要淘气?那小天使把手塞在嘴里,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情况和他完全一样,克拉克小姐。我没法向任何人坦白。我觉得我应该向你坦白!”

“我有什么事值得你们大家这样关怀的?”他无限温柔地大声说,“我只是被错认为另一个人,让人蒙住眼睛,扼住脖子,摔在地上罢了。事情也许还会更糟!说不定我会被暗杀,或者遭抢劫!对我来说,我本不愿把这次遇险的事声张出来。可是卢克先生却把他受害的事公开了,结果弄得我受害的事也人人皆知。我成了报纸的摇钱树啦。这事让人讨厌透了。亲爱的雷茜尔好吗?她过得快活吗?我倒真想听听她的情况!克拉克小姐,真抱歉,我把委员会的工作给耽误了,跟亲爱的太太小姐们也疏远了。我想在下星期到改制童装母亲协会看看。你们手头的裤子多吗?”

我这才如梦初醒。这倒是个应该解决的心灵问题。

我们两人都向他问了好。

“好朋友,帮帮我吧,”他接着说,“告诉我,为什么我求婚这件事就像梦中做出来似的?为什么我突然明白,我真正的幸福是帮助那些亲爱的太太小姐,是做我的那些善事?我要地位干什么?我已经有地位了;我要收入干什么?我已经有钱够我糊口,够我租间小屋,够我一年添两件衣服了;我要范林达小姐干什么?她亲口对我说她爱的是另一个人。当我知道雷茜尔小姐已改变主意,我才觉得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一个月以前,我热情地把她搂在怀里。一个小时以前,我有幸知道我将永远不会再搂抱她了,这使我高兴得像让烈酒陶醉了。这件事好像不是真的,可毕竟还是事实啊。你能说出个道理来吗,亲爱的朋友?我可实在说不出。”

“去范林达小姐那儿通报一声,”表婶对仆人吩咐说,“说艾伯怀特先生来了。”

他那颗漂亮的脑袋低垂到胸前。我给深深感动了。他已经放弃了和雷茜尔结婚的念头,那么痴迷地决心要回到他那些太太小姐和穷人们身边,从这两点我就看出他善良的本性重又流露出来了。

我用了几句亲切而简要的话,对他说了我的这一看法。他高兴起来的样子看上去真动人。他把自己比作一个迷途的人,现在已从暗处走向光明。听到我向他保证说,改制童装母亲协会一定会热烈欢迎他,他竟拉了我的手紧紧贴住他的嘴,我听凭他把我的手随意摆弄。我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在一种忘我的精神陶醉中,把我的头靠到了他的肩上。突然间,我们听到那个听差进餐室摆桌子了。高弗利先生吓得跳了起来,看了看钟。

就在这时,仆人打开了门,通报说高弗利·艾伯怀特先生来了。

“和你在一起,时间过得多快啊!”他大声说道,“我得马上去赶火车。我得去见我父亲,把雷茜尔和我之间的事告诉他。我得叫他别上这儿来,等他心平气和下来答应让我们解约再说。亲爱的老朋友,我们再见了!”说着,他就匆匆地出去了。

“泄漏秘密?”表婶重复了一句,“卢克泄漏?还是我的侄儿泄漏?”

我深知有人责怪高弗利先生,说他答应和雷茜尔解除婚约,自有他不可告人的隐衷。我也风闻到,说他想通过我,跟改制童装母亲协会的一位非常有钱的女委员言归于好,那人是我的一个知心朋友。我在这儿提到这些恶意中伤的话,只是为了要声明,这些话改变不了我对我们这位基督徒英雄的崇敬。

“亲爱的表婶,您比我深谙世情,”我谦虚地说,“不过,雷茜尔这么做,总该有个原因吧。她有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一直瞒着您。最近发生的这两件事,也许会泄漏她的秘密吧?”

让我擦干眼泪,言归正传吧。

表婶接着说:“可是高弗利遇上的这桩怪事,竟弄得雷茜尔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硬要我写信给我侄儿高弗利,邀他来这儿。她虽然根本不认识卢克先生,可是居然对他也产生了兴趣。”

我下楼去吃午饭,一心想看看雷茜尔的态度怎么样。我仿佛觉得她又在想她那个意中人了。那人是谁呀?我猜到一个人,不过还没能肯定。

“啊,这全是异教徒的鬼话!”我心里暗自嘀咕。

那天晚上,艾伯怀特老先生没来。不过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他生性贪婪,十分看重他儿子的这门亲事。艾伯怀特先生又是个有名的好好先生。我深深知道,万事只有称他的心,他才称得上是个脾气温和的人,要不就会露出原形。

“医生给雷茜尔介绍了不少运动和娱乐。”范林达夫人说。

第二天,正像我所预料到的,艾伯怀特表姨妈,看到她丈夫的突然到来,不由得大吃一惊。我见到也吃了一惊。因为他后面跟着一个惹事生非的人——布鲁夫先生。

有些人听到我眼下听到的情况,也许会大吃一惊。可我从小就认识雷茜尔,不管表婶对我说些什么,我早就心中有数,即使这事愈闹愈糟,到最后闹出人命,我也还是说,这是必然的结果!呵,哎呀呀!这是必然的结果啊!这只有请牧师才能解决!范林达夫人却认为这应该请教医生。

艾伯怀特老先生对雷茜尔说,他从高弗利那儿听到一个非同寻常的消息,他希望在她的小客厅里跟她谈谈。雷茜尔小姐不愿把艾伯怀特老先生带到小客厅去。“您想跟我说什么话,尽管在这儿说好了。”她说。艾伯怀特老先生问了她不少问题,问的全是她订婚的事,他坚持要知道她解约的原因。雷茜尔客客气气、三言两语对他作了回答,弄得他大发脾气。接着就出现了非常难堪的场面。他大声叫嚷着说,这是个侮辱。即使他儿子不认为这是个侮辱,他可认为这是个侮辱。我亲眼目睹的这场不幸的家庭纠纷,在《简·安·史丹普小姐书信集》第一○○一号,论“家和万事兴”那封信中,倒有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我在角落里站起身来,打开我那本劝善书。“亲爱的艾伯怀特先生,”我说道,“听我说一句吧。”我把那本劝善书拿到他面前,“让我来给您消消气。这可不是我说的话!这是宽心话,有见识的话,充满爱的话——这全是简·安·史丹普小姐传授的福音!”

等到只剩下我们俩,表婶就对我讲了有关印度宝石的那个可怕故事。这件事我就不需在这儿重复了。她要想不告诉我也没用,这件事早已闹得人人皆知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下去,这个活魔王就恶狠狠地大声骂道:

星期二,我准时前去吃午饭。亲爱的范林达表婶跟往常一样亲切地接待了我。但我很快发现其中有些蹊跷。她时刻担心地打量着女儿。以前我看到雷茜尔,没一次不纳闷,门第这么高贵的父母,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模样猥琐的女儿。这一回,我见了她不仅大失所望,而且还大吃一惊。她的谈吐和举止根本不像个小姐,丝毫不加检点。她当时正非常兴奋。刚吃完饭,她就说:“我到书房去了,妈妈,不过要是高弗利来了,你得告诉我一声。我正盼望多听到一些他遇险的消息哩。”她在她母亲额上吻了吻,对我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再见,克拉克”。她这副傲慢无理的样子,倒并没有使我生气。我只不过暗暗记在心里,打算以后为她多做祈祷罢了。

“去你×的简·安·史丹普小姐!”我不能写下这种粗话,这儿就用×代替了。他嘴里刚吐出这句话,我就失声叫了起来。他把我的书撕成了两半,从桌子那边直扔到我的面前。其他人都吓得站起身来。我急忙重又在角落里坐下。从前曾发生过类似的事,简·安·史丹普小姐给人抓住双肩,推出房间。我受了她那种精神的鼓舞,静候着她遭受过的磨难重演。可是结果并非如此——并没有重演。

这两桩案子都向警局报了案。警方认为这案子是有预谋的。而且也说明窃贼们得到的情报不确切。他们显然拿不准是卢克先生亲自把宝石存进银行的呢,还是请别人代劳的。高弗利先生所以被他们盯上,是因为他们看到他跟卢克先生谈过话。

接着,他对他的妻子说话。“谁——谁——谁——”他气得结结巴巴地说,“叫这个厚颜无耻的迷信鬼进屋来的?”

刚才高弗利先生在诺森伯兰街的遭遇,现在卢克先生在阿弗雷德广场同样碰上了。也是一位体面的男人应声来开了门,也是一份古代东方文稿摊在桌上,他也给摔倒在地,浑身上下搜了个遍。他也是由疑心出了什么事的房东松了绑。刚才那个房东给高弗利先生作了一番解释,如今阿弗雷德广场的房东,给卢克先生也作了同样的一番解释。两者所不同的是,卢克先生的东西从地上拾起时,他的手表和钱包原封未动,只是有一张单据不见了。这单据是那天卢克先生把一颗贵重的宝石存进银行后,银行开具的一张收据。歹徒们拿了这张收据可全无用处,因为只有物主才能从银行里取走这颗宝石。卢克先生刚还过气来,马上就赶往银行,盼望歹徒们也会去那儿。可是他们一直没有露面。

雷茜尔回答说:“克拉克小姐是作为我的客人来这儿的。”

卢克先生离开银行回到家里,发现有封信在等着他,这信是一个小男孩送来的。信的笔迹他不认识,不过写信人倒是他的一位老主顾。写信人要卢先生马上去阿弗雷德广场他的寓所去谈笔生意。这是位热爱收藏古代珍宝的先生,多年来一直是卢克先生的老主顾。卢克先生雇了辆马车,立刻动身到那位富有的主顾家里去了。

“哦?”他说,刚才还怒火万丈,现在一下变得冷若冰霜,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克拉克小姐是作为你的客人来这儿——来我家的。”

现在,我们暂且撇下高弗利先生,让他在诺森伯兰街还还神,得先说说卢克先生的遭遇,这是当天下午的事。

这回可轮到雷茜尔发火了,她朝律师回过头去,傲慢地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房间里查了查,发现高弗利先生的东西一点也没有损失。

“您大概忘了,”布鲁夫先生对艾伯怀特老先生说,“您是以范林达小姐监护人的身份,租下这幢房子给范林达小姐居住的。”

原来这是房东夫妇俩,他们把一套房子租给了一位非常体面的先生,就是刚才高弗利先生敲门时应声来开门的人。这位先生预付了一个星期的房租,说是他的朋友、三个高贵的东方人要租住这套房间。出事这天一大早,就有两个陌生东方人,在他们的这位英国朋友陪同下,来到这儿。高弗利先生到来前不超过十分钟,来了第三个外国人。后来,房东夫妇俩看到那三个外国人跟他们的英国朋友一齐出去了,他们才想起还没见到来访的客人出去呢。他们感到奇怪,就上来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房东夫妇的解释到此结束。

“别急,”艾伯怀特老先生说,“我还有句话要说哩。要是我儿子不配当范林达小姐的丈夫,我认为他的父亲也就不配当范林达小姐的监护人。我不愿当她的监护人了。这幢房子是用我的名义租下的,这是我的家。我不想催范林达小姐走。相反,我是说在她方便的时候,叫她的客人和她的行李搬走。”他欠了欠身,就走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他听到有女人衣服的窸窣声,还有一个男人上楼来的脚步声。高弗利先生觉得有个好人的手指,在解开他眼睛上的绑带,掏出堵在他嘴里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他对两个体面的陌生人问道。那两人朝他看看,说道:“我们正要问你呢。”接着他们就作了一番解释。

因为雷茜尔拒绝嫁给他儿子了,艾伯怀特老先生就这样对她进行了报复!

对一般人来说,应邀去拜访一个陌生人,事先也许会有所犹豫,可是,一个基督徒英雄去做善事时,是决不会犹犹豫豫的。高弗利先生立刻就动身到诺森伯兰街的那户人家去了。一个非常体面而体态略胖的男人应声来开了门,然后带他上楼,来到后楼的一间空房间里。他一进房门,就发现两件怪事,一是房间里有一股麝香味儿,其次是桌上摊着一本用印度文写的古代东方文稿。他正看着那本打开的书,冷不防背后有人扼住了他的脖子。扼他脖子的是一条棕色的光胳臂。不消片刻,他的眼睛就给蒙上了,嘴也给堵住了,还不由自主地被两个人摔倒在地上,第三个人把他浑身上下搜了个遍。那人默不作声地搜完以后,这几个看不见的歹徒不知用什么话交谈了几句,话音明显带有既失望又愤怒的神气。突然,他又被按倒在一张椅子上,手脚全给捆在了上面。接着他们就把他一个人撇在房间里走了。

艾伯怀特表姨妈吻了雷茜尔,替她丈夫赔了不是,还说我是惹他生气的人,她希望永远也不要再见到我。说完这话,她就离开了房间。

他在门厅里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在等着他。男孩交给他一封信,是位老太太要他送来的。男孩说他不认识那位老太太,她也没让他等回信。高弗利先生让男孩走后,就拆开信来看。信上邀他在一小时内去诺森伯兰街的一户人家。可他却从未去过那儿。那儿有位老太太想要了解改制童装母亲协会的情况,她打算捐一大笔钱给这个协会。

“亲爱的小姐,”布鲁夫先生说,“艾伯怀特先生的这种行为当然让你很气愤。我一向不喜欢艾伯怀特先生这种人。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和他生气。你肯给布鲁夫太太赏脸,做她的客人吗?在我们这些智囊还没考虑好下一步该怎么做以前,你就先住在我家吧!”

粗心大意的人也许会认为这只是小事一桩。啊,年轻的朋友,罪人弟兄呀!让我告诉你们吧,这种小事往往会惹出糟糕透顶的后果。这件事也是如此。让我来告诉你们,那位客客气气的陌生人,就是家住兰贝斯区的卢克先生。现在,我们先说说高弗利先生回到他基尔本家里的情况。

我还没来得及插话,雷茜尔就已热情地答应了他的邀请。我吓坏了。要是我让这种安排得逞的话,那我就永远没希望把我这只迷途的羔羊领回羊圈了!

在这令人难忘的一天的早上,我们这位杰出的高弗利先生,碰巧在伦巴第街(伦敦金融中心。)的一家银行兑现一张支票。办完事,他径直朝大门走去。在门口,他碰到了一位先生——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位先生也正好在这时离开银行。他们客客气气地互相谦让了一番。高弗利先生先走出大门,他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他们就在街上点头告别。

“别!”我说,“别!我请她,应该指定我来做她的监护人。雷茜尔,亲爱的雷茜尔,我请你上我家去,上伦敦去,亲爱的,跟我住一起!”

那天是一八四八年六月三十日,星期五。

布鲁夫先生什么也没说。雷茜尔带着一脸无情的惊愕神色看看我,说她已经接受布鲁夫先生的邀请了。

我是该委员会的委员,我在这儿提上一笔,是因为我那位值得敬佩的朋友高弗利·艾伯怀特先生,也参加我们这项造福人类的工作。我原以为在委员会上我会见到他,还打算一见面就告诉他,亲爱的范林达表婶已经来到伦敦。可万万没有料到,他居然没有来。我因他没来而感到惊奇时,委员会里的姐妹们全都放下手里的活,抬眼问我有没有听到一件新闻。接着,她们就告诉了我这件事,也可以说,这件事是这个故事的开端。上星期五,两位有身份的人——他们的社会地位并不相同——都遭到一次暗算,这事轰动了整个伦敦。两人中,一位是家住兰贝斯区的塞普蒂默斯·卢克先生。另一位就是高弗利·艾伯怀特先生。下面就是她们在那个星期一晚上讲给我听的事。

“哦,别这么说,”我哀求道,“我不能跟你分开,雷茜尔!——我不能跟你分开!”

那天晚上,我们改制童装母亲协会的委员会要举行会议。这个慈善团体的宗旨——所有正派人全都知道——就是把父亲的裤子从当铺里抢救出来,立即按他们那些无辜孩子的身材改短。

我想把她搂在怀里,但她往后直退。

她看了看书名,便把传道书递还给我,顺手打开了门。不管怎么样,我们总得传播福音呀!等到门砰的一声,把我关在门外,我就偷偷将那本传道书塞进信箱。把书塞进去后,我才感到心安。

“我真弄不懂你这个人。”她说。

我对她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不作计较,向这个年轻的异教徒道了谢,并且用基督徒那种关心人的口吻对她说:“请你赏脸收下一本传道书好吗?”

“哦,雷茜尔!”我大声叫了起来,“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一心想劝你做个基督徒?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尽力要为你做的工作,正是死神从我手中抢去你的母亲时,我尽力要为她做的工作?”

“夫人非常感谢您,她请您明天下午两点钟来吃便饭。”

雷茜尔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克拉克小姐,请你对我解释一下,你说我母亲怎么来着?”

开门的人默默地听了我的话,接着便把我撇在门厅里,顾自进去了。她是一个名叫贝特里奇的缺德的老头的女儿——我表婶家对这号人实在太放任了。我坐在门厅里等待着回音——我的手提包里经常放有几本传道书,我选了一本合适的,准备给开门的人。这本传道书是专给年轻女子看的,谈的是衣着奢华的罪恶问题。书名叫做《跟您谈谈您的帽带》。

布鲁夫先生想把她从房里带走:“你还是别问的好,克拉克小姐也还是别解释为好。”

看到百叶窗开着,我觉得该按礼节登门请个安。应声开门的人告诉我说,表婶和她女儿(我可不能把她叫做表妹)上星期刚从乡下出来,今后打算长住伦敦。我马上请那人代我传话进去,询问有没有要我效劳的地方。

我气冲冲地用手把布鲁夫先生推开,又用适当的话跟她解释了临死不及忏悔的可怕灾祸。

根据我日记上的记载,一八四八年七月三日,星期一,我偶然地路过范林达表婶的公馆。

雷茜尔吓得可怕地尖叫着,跳起身来,逃离开我。

要是没有那本日记本,我真不知道是否能老老实实地赚到这笔钱。我在亲爱的范林达表婶府第做客那段时间,没有一件事能逃过我的眼睛。当时的所见所闻全都逐日地记下来了。这一切,包括最小的细节,都要在本文中予以叙述。你将发现,本文说的全是事实。布莱克先生收买了我的时间,可是,不管他出多大代价,也收买不了我的良心。

“走吧!”她对布鲁夫先生说,“趁那女人还没说别的话,我们先走吧!哦,想想我那可怜的母亲!你是参加葬礼的,布鲁夫先生,你看到大家都很爱她,人们是怎样在她坟上痛哭流涕的。可是那个坏蛋竟站在那儿,想要我相信我母亲是个有罪的人,是个缺德的人!走吧!和她这种人在一起,快把我给闷死了。”

了节约开支,眼下我住在布列塔尼(法国西北部一半岛。)的一个小镇上。我总算收到一封从英国寄来这儿给我的信。原来是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忽然想到了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这位富亲戚(但愿他在精神上也富有)竟毫不隐瞒地在信上说,他有求于我。他想重提那桩耸人听闻的月亮宝石丑闻,要我帮他忙,把我在伦敦范林达夫人府第做客时的所见所闻都写出来。他付我钱——带着富人特有的那种粗率态度。我得重新揭开那些时间老人尚未治愈的伤疤——这样做了以后,我还得忍受布莱克先生用支票来补偿我所受的新的创伤。我生来意志薄弱,经过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基督徒那种恻隐之心,制服了我的自尊心,我收下了那张支票。

怎么劝她也不听,她径自跑到门口。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我那些姻亲的消息了。在我们一贫如洗、离群索居的时候,往往是没人想到我们的。为

“把我的东西收拾好,”她对使女说,“送到布鲁夫先生那儿去。”她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当着我的面,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近年来,我照旧折我的衣服,继续写我的日记。前一种习惯,让我想起爸爸破产前我那段幸福的童年生活;后一种习惯,没想到对我居然大有用处。靠了这,使我这个穷鬼能为表婶娘家一位阔佬的怪念头出力。我得以帮助弗兰克林·布莱克先生,实在幸运。

匆匆离去之前,布鲁夫先生用嘲讽的话和我道了别。

在那段幸福的日子里,他俩教导我,头发要保持整齐,临睡前要仔细折好衣服,放在床脚边的一张椅子上。折衣服之前,我照例要先把当天的事全都记在我那本小日记本里。折好衣服,我还照例要唱一遍《晚祷歌》。唱完《晚祷歌》,我就照例沉浸在童年时代的那种酣睡中。

“你还是别作解释的好,克拉克小姐。”说着他欠了欠身,就离开了房间。

多亏我亲爱的父母(他俩已升入天堂)在我童年时代,教会我养成了做事有条有理的习惯。

房间里只留下我一个人了。他们大家都把我侮辱了一通,他们大家都把我撇下了。房间里只留下我一个人了。

对这一幕幕基督徒遭世人迫害的凄惨景象,还有什么补充的吗?没了。打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雷茜尔·范林达。可是我原谅了她,我为她做过祈祷。等我死后,根据我的遗嘱,她将得到我遗赠给她的那本《简·安·史丹普小姐书信集》。

已故的约翰·范林达爵爷之表侄女克拉克小姐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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