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集喜欢享用某种美味的酒肉朋友,成立一个饕餮联合会,这样的念头对英国人来说没什么吸引力,我对此颇为不解。我们确实不像法国那样拥有如此众多的珍馐美味,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乐趣。为什么就没有产生我们自己的组织呢?炸鱼薯条协会在哪儿?或是约克夏布丁荣誉爱好者协会?或是切达干酪勋爵士团?螺蛳大将俱乐部?冻鳗鱼朋友会?
维泰勒和来此地的游客都很幸运。这是一个明媚的、充满阳光的早晨。九点不到,我赶到村里的议事大厅时,天已经有些热了。我排在队伍里等着登记的时候,拿到一张列着各种对此次活动表示支持的其他美食爱好者协会的名单。一共有五十七个,绝大多数来自法国,有些名称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比方说“布里干酪骑士会”和“黑香肠战友会”。还有一些来自欧洲其他地方,如葡萄牙、瑞士、比利时和荷兰—但是,就像我已经发现的那样,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是从英国来的。
“早上好,”一个声音从低处传上来,“原来你就是那个英国人。”我低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登记桌前。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微笑地看着我,他自报家门,告诉我他的名字是让·皮埃尔·鲁塞尔,他让我回答了几个问题并签字表示愿意加入爱好者协会。等例行的手续办完后,他冲着酒吧方向摆了摆头,示意我可以过去。
午夜后,人群渐渐稀疏。我走回饭店,从窗户探身出来,隐隐可以听见远处露天集市传来的淡淡的音乐声和电器的嗡鸣声,然后一切慢慢安静下来。清朗的夜色看起来让人颇有信心,明天应该是个好天。一颗星星闪烁着孤独的光芒,穿过丝丝缕缕的云层,好像是天国的霓虹灯在闪烁。
在早餐的时候和酒精打交道可是个危险的享受。我第一次这样做的经验来自几年前。当时的我被香槟地区的一个小镇—布扎的镇长邀去做客。有两种酒可供选择。出于必要的礼貌,两种酒我自然都得试一试。酒清冽爽口,尽管是早上,还是哗哗地下肚了,等到九点,我已经是在云里雾中了。午饭—自然有更多的酒要喝,刚刚恢复了一点清醒的我又迷糊过去了。晚餐的时候,我很不体面地睡着了,结束了这一天。从那以后,我尽最大的努力在早上只喝咖啡。
那一晚,镇上到处可以看见穿制服的人—可不是你想象的法国警察在街道上巡逻以防止狂欢者失控,而是一队511茴香酒的推销员。他们穿着红夹克,兴高采烈,卖力地向路人提供免费的样品:任何愿意停下手中的啤酒或是雷司令酒的人,都可以免费品尝一小口。有一位先生显然是多尝了几口,兴奋过了头,站在一个酒吧门口,大声叫喊让人们给他一个手风琴,说要拉给过往的行人听。酒吧的主人把音乐的音量调大了作为回敬。那个差点成了手风琴家的人受到了冒犯,回头怒视着发出噪音的来源,在这个过程中,他误点了过滤嘴香烟的另一头,然后踉跄地走了出去,寻找可以满足他艺术追求的地方。
酒吧前挤满了男男女女,我想他们都该是爱好者协会的。在这个阶段,他们仍穿着平常的装束,除了一只非常时髦的金色拉布拉多犬,它显然对那身裁剪精良、用皇家蓝缎制成的背心感到非常满意,护卫般地站在一个装满羊角面包的碟子下,以防面包万一掉下来。据它的主人说,这只拉布拉多可是参加这类活动的老手了。这件背心就是它身份的象征,这是它第三次参加这样的活动。我问它是不是也喜欢蛙腿。
晚饭后,顺着街道往回走,一路上到处是青蛙。用奶油或是巧克力雕成的青蛙蹲在糕点商店的橱窗里;饭店陈列在外的菜单上都有它的形象;游艺射击场里,摆放着长着一身绿绒毛的古怪的青蛙玩具奖品。我在磨坊酒吧停下来,又看到了它,足有三英尺高,戴着一顶大礼帽,抓着一个酒瓶,正隔着一屋子低低的烟雾向我微笑呢。现在,即使是在公共厕所里撞见它,想来我也不会奇怪。它一定是扬扬自得、轻松舒畅的样子。但实际上,厕所的瓷砖墙上倒是什么幽默的招贴画也没有,或许如厕在维泰勒属于疗程的一部分,不是一件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
“先生,”它的主人说,“这是一只拉布拉多犬。它什么都喜欢。”
“不,不,你还没有吸骨头呢!”他拢起五指,举到嘴唇边,“那味道好极了。”
这时,有迹象表明我未来的会员伙伴们进入了准备活动阶段,他们在更衣室门口排队依次进入。进去的时候是一个个穿着保守的男女,出来就变成了一只只花枝招展的孔雀。
在邻座的密切关注中,我啃完了第一条蛙腿,放下骨头。
这个青蛙美食团的成员们戴上了青蛙绿的帽子,披上了青蛙绿的斗篷。绿底子上还镶着黄边。但这还算是含蓄的。有的斗篷还镶上了银边,或看起来像是白貂毛的东西。有真丝斗篷,也有丝绒斗篷。大家都戴上了会徽,那是一个巨大的徽章,在人们的胸骨前摩擦着跳上蹦下。还有帽子呢。我的老天,那是些什么样的帽子啊—吟游诗人邋遢柔软的贝雷帽,三角船形帽,装饰着长长的、下垂的羽毛的类似中世纪时代的浅顶软呢帽,草帽,还有一顶帽子简直滑稽透顶,看起来实在像是个愚蠢的玩笑:一块紫色的头巾包住了头,从上面垂下两个粉红色长毛绒枕头般的玩意儿,遮住耳朵,垂在佩戴者的双肩上。(佩戴者在现实生活中很有可能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法官或税务官员。)戴这帽子的人披着紫色的斗篷,身穿宽大的伊丽莎白时代的灯笼裤和紧身衣。这下,你该知道那个早晨的气氛了吧。但实话告诉你,人们好像对这些奇装异服并没有太多的注意。
鸡肉?不完全是。蛙腿的质地吃上去要比鸡肉更嫩,更滑爽。蛙腿肉带着汁水,嫩嫩的,恰到好处地飘着一丝大蒜的香味—完全不同于我记忆中许多年前吃过的撒了太多调料的蛙腿。
灌下最后一口雷司令酒,整整帽子,理理长袍,爱好者协会的成员们聚拢起来走到外面。他们每三个人排成一排,形成了一个开幕式方阵。方阵将穿过维泰勒的街道,在集合点和镇长见面。他已经邀请了我们和他一起到镇政府喝上一杯,也就是说,在早餐酒和午餐酒之间再架起一道用酒精筑成的桥梁。
实际上,这些小小的腿是连着骨头一起端上来的,用刀和叉来吃无疑需要外科医生的技巧。所以我便按他说的,用手抓起一条蛙腿,试探性地咬下了第一口。
但是,在这场欢庆中,我们首先得从镇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为我们的方阵开道的是一支军乐队,虽然人数不多,但乐声嘹亮,铜管乐器映衬着他们红黑相间的制服,发出闪亮的光芒。他们后面跟着的是维泰勒少女军乐团。女孩们一边前行,一边快速旋转着手中的小棍子,或是把小棍子抛向空中。她们的边上有一个神情专注的教练,在队伍边上跑前跑后,发出各种技术指导,从外表来看,她原本应该也是少女军乐团的一员。“注意抬高膝盖!”
“来吧,”我的邻座说,“用手指。”
再后面便是爱好者协会的成员了。根据外国人优先的原则,我和一群葡萄牙人、比利时人和荷兰人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我们互相鼓励,今天的太阳多好啊,以前那些雨天中的游行,总是弄得丢盔弃甲,队形全无。今天的天气真是完美无缺,阳光明媚,和风微拂,乐队的演奏和鼓手的表演会一路带领着我们顺利地走完全程。
在开始享用蛙腿晚餐前,听到这样的故事,实在让人有些倒胃口。我带着怀疑看着摆在我面前的这盆蛙腿。蛙腿是奶白色的,看来事先在酒里腌过了,端上之前还撒上了香菜末。虽然看上去很诱人,闻上去也很美味,但我还是忍不住怀疑这些青蛙是吃了什么才长得如此结实而饱满。神秘的饲料中是不是有墙纸,或是陈年的电话账单,还是一张张用高质量的处女浆制成的餐巾纸?
最初的几百码,一切顺利,景象壮观:羽毛摇摆,斗篷晃动,徽章闪烁着光芒,还有那只穿着制服的拉布拉多猎犬—现在它戴上了一顶和小马甲相匹配的帽子—从观看的人群中获得了阵阵鼓励的掌声。游行的队伍井然有序,能和拿破仑的士兵媲美,直到突然发生了指挥棒危机。少女军乐团中的一个成员太过勇猛,小棍子抛得太高,而且方向不对,故而落在了围观的观众中。表演团突然停了下来。她们前面的军乐队仍在前进,不知后面的队伍已经被迫停了下来。她们后面的爱好者协会的队伍像一把手风琴那样被收拢起来。我们等着前面的人去把小棍子找回来,这次停顿可够长的,我旁边的那个爱好者协会的家伙开始拧手中的一根手杖。“你喜欢茴香酒吗?”他一边问,一边将中空的顶盖翻转过来,然后从手杖中倒出酒来。“我自己酿的。”这临时的酒杯在队伍中传来传去,满上,干掉,再满上。当少女军乐团重新恢复了队形,顶盖重新被拧上,我们又出发了。这时,队伍已经变成了两人一列,以追赶上远处的军乐队。
吃过晚饭回来后,房里放青蛙的那个工人发现房间里靠近地板的那部分墙纸已经被吃干净了。地板上满是那些吃得饱饱的、昏昏欲睡的青蛙,它们冲灯光眨着眼,很不高兴被打扰了。工人们花了大半个晚上才把这些青蛙重新装到袋子里。第二天一早,他们匆匆离开饭店,等饭店管理人员发现房间里的变化时,只能困惑不解了。
游行的终点处拉着一根丝带,横穿过整个街道,镇长先生微笑地握着剪刀等在带子的那一边。乐队适时地奏响了一曲凯旋乐。伴随着照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带子被剪断了。现在是进入下一个,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仪式的时候了:新蛙腿爱好者入会仪式。
它们可确实消遣了一番,从塑料袋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在房间里充分享受着自由。后来,房间里到处可以看到它们的足迹—枕头、床罩、床头柜、电视机,到处都是。然后,它们饿了,开始寻找吃的。不要床单,不要枕头套,对地毯也不感兴趣,它们选择了啃噬墙纸—这些墙纸久经岁月,花纹已经变得柔和,但上面惹眼地点缀着斑斑点点、干硬发脆的胶水。
蛙塘莫奈:1869年
他们想在第二天把这些青蛙带回家,周末的时候煮来吃。但是当天,这些工人还得在紧邻建筑工地的一个小饭店里住上一晚。这是一个星期五,辛苦了一星期,工人们自然要出去庆祝一番,至于青蛙,就让它们留在房里,自寻消遣吧。
市镇大厅里弥漫着刚出炉的蛙腿的香气,我的会员伙伴,那只拉布拉多,迈进大门之后,停下来若有所思地、长长地嗅了一会儿。它看起来非常适应它的帽子和小背心,在第一排为贵宾预留的位子上坐下后,还礼貌地向邻座摇了摇尾巴。
钓青蛙和用假蝇钓鱼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轻轻一甩竿,那块红布片就在水面上浮了起来。青蛙上钩了。我终究没有弄明白它们究竟是被颜色,还是被布,或者是布片在水面上慢慢移动所吸引,反正青蛙就跳出来上钩了。夜幕降临的时候,钓到的青蛙装满了几个大塑料袋。
舞台上,主持人鲁塞尔先生正在对麦克风进行最后的调试,他身后,由卢瓦松主席先生领头的爱好者协会的头头脑脑们已经排成了一列。他们全部表情严肃,完全合乎这一场合的气氛,台下的观众也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保持安静,静候台上的鲁塞尔宣布仪式开始。
他的几个朋友曾离家去里昂附近工作,他们要抽干一个大水库里的水,然后着手维修旁边一个古老的城堡。时值春天,水库里满是青蛙—那是些鲜嫩饱满的小东西,如此美味岂容错过。他们中有一个人恰好知道怎么抓青蛙。他们去买了一大块红布,撕成许多小碎片,将小布片绑在竹竿顶端。每个人都发到一根竹竿,还学会了怎样使用。
严肃并没能持续多久。按惯例,在正式入会仪式前,要简要地介绍一下各位新成员。介绍通常不那么恭维,越让人尴尬,效果便越好,鲁塞尔肯定事先下了功夫来准备。他把这些倒霉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叫上台,介绍他们的情况,做过些什么,干了些什么蠢事,有些什么奇特的爱好,甚至连每个人的外表他都要评头论足一番(评论的重点是每个人大腿的状况)。然后,这个倒霉的家伙被要求当众啃一小碟蛙腿并喝一杯霞多丽葡萄酒,然后宣誓效忠于青蛙。这些结束之后,他才能拿到一个徽章,逃到没有观众视线的后台去。
我点点头。毫无疑问,这是个坏习惯。接着,他开始向我解释为什么会这么说。
大约一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最后剩下我和那只拉布拉多犬还没有介绍。它已经有过两次类似的经验了,自然很是沉着—它轻快地奔到台上,两大口就把蛙腿吞了。它的表现只有在翘起鼻子对霞多丽葡萄酒表示不屑一顾的时候,才稍稍打了些折扣。然后轮到我上场了。我走到台上,站在那些穿长袍、戴丝绒帽的人中间,感觉自己的法兰绒衬衣和夹克衫寒碜极了。就连那只拉布拉多犬也穿得比我像样多了。
我的邻座和朋友们嘀咕了一番,哈哈大笑之后,转过身来。“首先要记住的是永远不要把青蛙留在宾馆房间里,”他说,“绝对不要这样!”
鲁塞尔对我还算客气,可能是因为他还没有发现真正能让我难堪的事。就我的情况而言,我的国籍就足够他打趣的。几百年来,英国人和法国人一直以互相诋毁为乐。奇怪的是,他们互相诋毁所使用的素材竟是一样的。比方说,他们都指责对方傲慢、残忍,不知羞耻地宣扬沙文主义,在餐饮习惯上同野蛮人无异。法国人说英国人冷漠,不值得信任。英国人说法国人冲动,不值得信任。但就像鲁塞尔说的,近邻间容易刻薄相待,所以他在批评了我作为一个有理智的成人,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年,居然没有发现法国最伟大的美味之后,便放我过关。
像我常说的那样,法国人最喜欢那些自己招认什么都不懂的人,最好还是外国人,这样就有机会将法国种种美妙而稀奇的事情教给他们了。我想这肯定是一种普遍的国民心态,一种教育强迫症,以便将文明带给那些不幸出生在地球上其他比较糟糕的国家里的人。这事在普罗旺斯常常发生,在那儿我免费学习了各种各样的知识,比方说如何给红辣椒去皮,如何训练松露猎犬,如何正确地将栓剂塞到屁股里去(说得轻点,轻点)。现在,又一堂课要开始了。
我啃了蛙腿。我喝了霞多丽葡萄酒。我低下头接受了徽章。我成了蛙腿爱好者协会的正式一员。这是自打十一岁离开了童子军以后,我第一次重新回到了组织的怀抱。
我告诉他我非常想知道关于青蛙的事,他哈哈大笑起来,还推了推他的伙伴。一个英国人居然对青蛙发生了兴趣。还会有比这更古怪的事吗?
好像早上喝的酒还不够似的,又到了和镇长干杯的时候。这一次,大家压根儿就没有规规矩矩排成一队的意思。那些观众们,刚才没有机会上舞台用霞多丽葡萄酒润润嘴唇,此刻正窜来窜去寻找可以用来浇灭因为听了太多讲话而引起的内火。他们一个个当仁不让,冲向镇政府。尊贵的镇长大人,由穿着红外套的茴香酒推销员保护着,举着打开了的酒瓶,又发表了一通演讲。爱好者协会的成员们开始松开大袍子,解下大徽章。戏剧性的一幕就要上演了,欢乐的气氛里丝毫没有透露出一丝先兆。
黑堡塞尚:约1904年
其实,在人流慢慢涌向供应午餐的镇政府之前,那戏剧性的一幕已经发生了,只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但在我们找到自己的位子、考虑点什么开胃酒的时候,大家都看出来事情好像有些不妙。每个角落里都在窃窃私语,大家还不停地看手表。服务小姐们也迟迟不送上第一道菜。环顾四周,我发现每个位子都坐满了—除了一个。卢瓦松,品尝蛙腿盛会的总指挥,我们的主席,不见了。
“哦,英国佬。”他说,“你们可真够倔的,打起球来像一辆辆坦克。”我想这大概是恭维吧,因为他拿起面前的酒瓶,把我的酒杯倒满了。“你在这儿干吗?”
从市镇大厅到镇政府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他能出什么事呢?各种流言和推测像野火般从一桌烧到另一桌。当他终于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大家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他看起来好像刚和铁锤子干了一架,而且输了。前额肿胀着,还有大片瘀伤,右眼处鼓起一个大包,眼皮半闭着,红肿的皮肤上可以看见黑线缝合起来的伤口。
“我是英国人。”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点忐忑不安,因为法国和英国之间的橄榄球赛很有成为阿金库尔战役[1]翻版的味道,双方的队员和球迷都热血沸腾。幸运的是,我的邻座好像没有任何怨气。
但领袖的幽默感并没有被打趴下。在餐桌的主座落座以后,他向大家解释说这是一起工伤事故。从市镇大厅出来时,他中了蜗牛的埋伏,一只阴险的蜗牛躲在一级台阶上。他记得听到了两记嘎吱声—第一声是他的脚踩碎了蜗牛的壳,并从壳上滑过;第二声则是他的头敲在石地上的声音。但他声称,去医院修补过之后,他现在已完好如初,并且饿得像头狮子。
“你是从哪儿来的?”他问。
“我听说,”坐在我左边的妇人开口道,“尽管你们国家的人不喜欢青蛙,但你们有吃癞蛤蟆的癖好。”她好像是因恐惧而打了个哆嗦,“你们怎么可能吃癞蛤蟆呢?”
我的口音让邻座转过头来,他的头歪着,耳朵上看得出有伤痕。大概是个前锋,那伤痕一定是在太多的混乱扭打中留下的印记。他的脸宽宽的,样子挺和善。
这话让一桌子的人都停下了谈话,转过头来看着我,想听我解释。我所知道的唯一一种和癞蛤蟆有关的菜肴—就是所谓的“洞中蟾蜍”。我小时候曾被逼迫着吃过一两次这道灰不溜秋、难以下咽的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菜是用一大团香肠肉裹上橡胶似的鸡蛋牛奶面糊,然后煮到老得不能再老。其结果就是做砸了的约克郡布丁—笨重,腻味,几乎不能下咽。
虽然那晚维泰勒的餐厅里也供应各种青蛙美食,我还是被一条小街边的排档吸引了过去。帆布的帐篷支在架子上,长板条桌在一个临时的柜台前摆开。绝大多数的位子都坐满了人,我注意到那一晚最流行的服饰打扮是将纸餐巾塞到衬衫领子里,这架势在法国意味着要好好吃上一顿。音乐和笑声四处响起,波希米亚之风在空气中飘荡,桌上摆着一瓶瓶雷司令酒,菜单上写满了蛙腿的字样。我在一大群吵吵闹闹、身材粗壮的男人旁边坐下—从他们穿的汗衫来看,他们是一个橄榄球俱乐部的成员。我把女服务生叫来,开始点菜。
“哦,那其实不是真的吃癞蛤蟆。”那妇人说。
虽然没有办法想象入会仪式到底会怎样,但有一点完全可以预料到。毫无疑问,我会被要求啃—不单单是啃,而且是津津有味地啃—十来只,或者是更多的蛙腿。我记得以前曾尝过一次蛙腿,那一次的经历颇令人难忘,因为当时我全部的感觉就是在吮吸大蒜味的棒棒糖。但那次的蛙腿出自一个业余厨师之手,他完全不懂烹饪蛙腿的奥秘所在。维泰勒本地的厨师毫无疑问会有更高明的手法。想到这一点,我决定在正式出场前先私下练一练。
“确实不是。”我回答。真的癞蛤蟆可能比那道菜还要好吃些。
我不敢确定自己是否配得上这样的荣誉。在法国,我算不上是个美食家,大概连一个普通的食客都不如,现在居然一步登天,成了蛙腿爱好者协会的会员,这实在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殊荣,算是改变了我的身份。在这类活动中,我通常扮演的角色是默默无闻的旁观者,不为人注意,是偷偷摸摸在一旁记下一点笔记的看热闹的人。这样的状态让我非常满意。但这次,我却将成为一个积极的参与者,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啃蛙腿。我还会被要求做什么呢?卢瓦松除了告诉我第二天早上去吃早饭以外,并没有其他指示。但我曾经观看过朋友加入爱好者协会后的庆祝仪式,所以知道在那些仪式中,常常有捉弄人的游戏。一口气喝完一大杯红酒,其间不许换气,也不能洒出一滴来;用普罗旺斯语背诵一段效忠的誓言;在协会的会歌上签名—所有这些,我都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躲在观众中,心安理得地观看而已。但这回,我自己要成为被观看的对象了。
“严格说起来,那也不是一个什么洞。”
“对了!他在餐厅外的空地上支起一张桌子,然后就开始做菜。老天,猜猜他烧了些什么?除了青蛙还是青蛙,最多再配上些薯条。第二年,照旧如此。就这样,一年接着一年。现在,像你知道的那样,我们有了自己的组织,有二百五十多个会员。”他看了看表,然后掉头走回厨房。“明天早上九点到村委会的议事大厅来找我。那儿供应早餐和白葡萄酒,然后有游行。你将成为我们的第一个英国会员。”
“我想不是的。”我又回答道。
“这个嘛,”我回答,“既然他是个厨子……”
对于古怪的传统英国烹饪,她摇了摇头。我们大家重又开始研究菜单。为了配合这一场合,菜单上不单单是一串菜名—这其中当然包括“沙嗲蛙腿”—还有滋养精神的艺术享受,那就是鲁塞尔特意创作的一首诗—《青蛙颂》。虽然诗歌所表达的情感多少有些虚假,但用的语句倒确实浪漫。起句是“池塘中的小青蛙们”,接着开始赞美春天,然后白马王子现身了,命运的安排使诗歌的女主人公在厨房里遇到了无法避免、命中注定的结局。在那里,她被宰杀烹饪,然后,在诗的语言里,变成了“我们盘中的女王”。我希望这能给她一点小小的安慰。
“那是在二十七年前,”他说,“顺着这条路往下走,一位叫勒内·克莱蒙的先生开了一家餐厅。他拥有的一小片土地上有一摊水洼。一九七二年的那个春天,他发现水洼遭到了入侵。那是上百只青蛙!他从没有见过那么多青蛙!该怎么办呢?”
至于青蛙王子,不幸的他也只得着了一个黏糊糊的结局,至少有那么一则传说是这样的。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一位美丽的公主在池塘边碰见一只青蛙。青蛙对公主说:“我曾经是个年轻英俊的王子,但有一天一个巫婆对我施了咒语。只要你亲我一下,我就会变成原来的样子。然后我们就可以结婚,住在我母亲的城堡里,你可以为我洗衣服、整理房间、生孩子、煮饭给我和我的朋友吃。从此,我们就可以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只要一个吻,所有这些就会变成现实。”但那天晚上,公主在餐桌旁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绝对不可能,她一边尽情地享用着一碟蛙腿,一边想。
大厅后的厨房里,炉子边,一碟一碟的蛙腿摞得高高的。在去厨房的路上,卢瓦松向我讲述了维泰勒是怎么成为青蛙美食家的朝圣地的。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菜一道接着一道地端了上来,我充分领略了法国人在饮食方面所拥有的天才般的耐力,他们在餐桌旁度过的时间和其他国家的人在电视机前花费的时间差不多长。法国人的食量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惊讶,在消耗了一堆奶酪之后,他们还能吸纳大量的酒精。酒流成河,灌下肚去,让脸变得红通通的,衬衫领子耷拉下来,说话的分贝加大了,玩笑更粗野了,但我从没有看到过令人不快的行为或是吵架争执。这其中的奥秘可能是他们个个久经沙场,都经过了多年的锻炼吧。
我已经和蛙腿爱好者协会的会长卢瓦松先生约定了见面,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磨坊酒吧检查准备工作。卢瓦松先生瘦瘦的,充满活力。看起来他很欢迎我的到来,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在参加活动的海外游客名单上再添加上一个新国籍。参加活动的有比利时人,荷兰人,德国人,甚至有葡萄牙人,但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英国人。这事已经传开了。在我去找他的路上,我听到了两个正在帐篷里装桌子的工人的对话。“他们说今年来了一个英国人。”他们中的一个说。“啊,好啊。我会转告青蛙的。”另一个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此时,手风琴乐队开始了更为放松的即兴演奏,我看到了卢瓦松和节目司仪,有着诗人气质的鲁塞尔,离开了桌子,走到舞池边。椅子被推到了桌子下,酒杯重又斟满,麦克风打开了。谁拥有维泰勒镇上最迷人的大腿的谜底就要揭晓了。
打开当地报纸,满满两整版广告,作为各种产品代言人的青蛙占据了大量的版面。其中一只青蛙穿着件含蓄的维多利亚式条纹泳装,向人们保证在摩影百货可以买到称心如意的衣服。维泰勒健身房的广告上则画着一只举着杠铃、长满肌肉的青蛙,它保证任何学它的人都能成为美腿女王。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这儿的人特别欣赏并且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美丽的蛙腿”,说的时候还暧昧地挑挑眉毛眨眨眼。另一个广告列举了八种享用这一美味的方法—用雷司令酒煮,放在乳酪火腿馅饼中,藏在芬芳香脆的烙面条、芦笋和蜗牛下面,甚至是用普罗旺斯菜式的方法来做。总之,用一条蛙腿,他们可以做出任何想象得出来的味道。同一页上,还有一只半躺着的裸体青蛙,姿势一如经典照片上的裸体美女,上面写着“蛙腿小姐”的评选通知(有些爱慕者称她们为美腿小姐),正式评选的时间是在星期日的午餐之后。另外,在蛙腿爱好者协会的支持下,磨坊酒吧还会有巨无霸青蛙的评选。总而言之,这些活动足够让人们忙上一整个周末的。
我已经了解到评选蛙腿小姐的标准和评判青蛙的好坏大体是相同的。首先大腿要长,不是瘦骨嶙峋的那种,腿形要匀称,但又不能太胖。肤色和肤质也是至关重要的,并且评审人不能被任何时髦的装饰,如文身所影响。他们要寻找的是光滑的、没有任何瑕疵的大腿。从主席先生自信的举止来看,他们一定是找到了这样一个具有典范意义的物种。
我到维泰勒的这天,一切正行将改变。这天多云,天色灰暗,气温凉爽—据一个在路边咖啡馆慢慢喝着一杯啤酒的业余气象学家说,这是适宜青蛙生长的绝好天气。街边,工人们正在安装各种临时装置,任何正儿八经的活动大概都需要这类玩意儿:游戏射击靶,旋转木马,出售纪念品和点心的小摊,还有长条形帐篷,里面支起了板桌,让人们可以坐下体面地吃—还能有什么其他东西呢,自然是吃青蛙了!他们会吃掉许多青蛙。如果去年的数字有参考价值的话,我们不妨来看一看:去年的情况是,在这个活动结束的时候,近三万人消耗了大约五吨青蛙。
“女士们,先生们。”鲁塞尔用话筒招呼大家,我几乎以为他又会念出一段诗歌来,虽然我知道要找出和大腿押尾韵的词来还真不容易。不过,他只做了一个简短的介绍,然后在一阵鼓点声中宣布了荣获蛙腿小姐桂冠的选手名字。她从舞池的另一边走过去,从主席先生手中接过一束巨大无比的鲜花。她名叫艾米丽,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姑娘,在众人的掌声中,她微笑的脸庞涨得红扑扑的。啊,这两条获奖的大腿居然穿在一条紧身的黑裤子里,所以只能更多地靠着猜测来想象这两条大腿的美丽之处。我认为观众中的某些大腿鉴赏家们可能会发出一两声不满的抱怨。
维泰勒最出名的是富含钙质、能够治病的矿泉水。当地有各种“水疗”项目—到公园里散步,骑自行车,或者到赌场赌些小钱放松放松。但最关键的是一瓶接着一瓶不间断地喝当地出产的矿泉水。水喝下肚,涤净内脏,滤清脏器,给人们带来健康的肤色。不消说,镇上的生活自然是一派祥和安宁。游客们在自己的消化系统上所犯下的罪孽,在这儿得到医治,他们慢悠悠地走路,慢悠悠地骑租来的黄色自行车。街道上,除了两个公共厕所因为人们喝了太多的水而生意兴隆之外,其他一切都是慢吞吞的。平静主宰着一切。
但此时,所有关于青蛙和大腿的想法已经被抛到了一边。现在是跳舞的时间,法国人对跳舞是很认真的—最重要的是,这是快速狐步舞。这种舞有点像狐步舞,又有点像探戈,跳起来体面而有风度,是许多法国人的至爱,可能是因为这舞步符合了高卢人喜欢使用富有表现力的上半身的偏好。朝着一个方向滑三四步之后,然后肩膀一扭,一耸,有时候是鞋跟一点,舞者便改变了方向。舞步流畅而不急促,正确的姿势是最重要的:头得矜持地抬着,背要像尺子那样直,手肘翘起的角度要恰到好处。我还注意到几位老绅士在带领舞伴在舞池里满场翻飞的时候,还保留着将左手的小拇指翘起来的传统。这是一个优雅的场面,如果他们还穿着长袍戴着羽毛帽子的话,这一幕将更为典雅。就这样,星期天的午后倏忽间滑到了星期天晚上,午餐不知不觉有变成晚餐的危险。为了这个青蛙的节日,大家真是好好庆祝了一番啊。
我以前就听说过,法国最肥最好的青蛙生长在孚日省。孚日省位于法国东北,地貌起伏有致,一派绿色,大自然赋予了这个地区山谷、河流,还有就是成百上千个水洼—对我们来说只是一片小水滩而已,但对青蛙来说却不亚于天堂。这样,孚日省就成了喜爱品尝青蛙的美食家们每年都要去朝拜的圣地。每年四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他们会从法国各地赶去,聚集在小镇维泰勒庆祝他们共同的爱好。
第二天早上,伟大的青蛙周末一下子消失得几乎无影无踪。露天的旋转游艺机和游戏射击靶全都不见了—连夜被拆卸掉、包装好,运走了。流淌着的茴香酒也已干涸,因为穿着红夹克派发免费酒的推销员离开了。饭店正在修改菜单,去掉一些蛙腿类的菜肴。蛙腿小姐也得回原来的工作地上班,主席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爱好者协会的成员正在回家的路上,公园小径上的人们安然地骑着黄色自行车。平静重又回到了维泰勒。
生活在法国南部的人,很少能在菜单上看到青蛙这道菜,因为南部多阳光而少雨水。青蛙生长在潮湿地带,在池塘里繁殖,并在温和的气候中度过它们湿润的一生。要在普罗旺斯的厨房里发现它们的概率很小。所以当我决定探究一句流传甚广的老话—“实际上,青蛙吃起来味道和鸡差不多”—对不对的时候,我不得不向北走,而且得走上很远。
[1]1415年,英王亨利五世于法国北部阿金库尔重创兵力数倍于己的法军。
青蛙,既非鱼,亦非禽,而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一种美味。对许多人来说,吃青蛙首先代表着古怪的饮食习惯,至今英国人还用它来指代一整个国家。在谈到法国人古怪的口味时,英国人会带着恐惧的表情说:“那些青蛙们。”这“青蛙”指的就是法国人。他们真是什么都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