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麦麸皮混着石灰。”韩子辰说。
“好吃吗?”于杰说。
“你吃马粪干吗?”王玉生已经在找自己的石头。
韩子辰闭着眼睛,想了下说:“我吃过马粪。”
“我爸逼我吃的,我看见他在操我小姨。”韩子辰说,“他就拿着你刚拿的那种镰刀。”韩子辰冷静地看着包达山。他撸起袖子,小臂上半圈长长的伤痕,像半条玉环一样套在他纤细的胳膊上。
其他几个人都站到了线后,他们看着韩子辰。
“几岁呢?”于杰说。
“滚你妈的吧。”于杰说。
“十岁。”韩子辰说。
韩子辰来到于杰所画的线后面,四下寻摸了一眼,捡起块稍大的石头。没有砸中。“我再试一次,这次当练手。”韩子辰说。
“硬了没?”于杰说。
“来,扔吧,我先来。”于杰捏起块石头,朝坑里扔去,石头在坑里弹了下,跳了出去。“好,该你了。”他对韩子辰说。
“该下一个了,我说完了。”韩子辰说。
于杰起身,在自己脚下用枪口画了条横线。他把枪放在门柱旁的夹角里,不注意很难看到。
“这是你他妈的遗言?你看见你爸操你小姨,刮了你一刀,这就是你的遗言?”于杰说。
韩子辰说:“这就是遗言。”
“恨。”韩子辰说。
杜小风和包达山疲惫不堪地倚靠着墙。
在韩子辰另一边的是王玉生,他拿着刚刚仔细排选过的石头,朝着坑里扔过去。石头落在坑里,没有弹出来。
“闲着也是闲着。”韩子辰说。仍然没人搭理他。他走到杜小风面前,说:“你俩是不是还想着怎么跑?宰了那些东西,还想跑,是吗?”
“厉害厉害。”于杰说。他又看向包达山。
没人动。
包达山从身后捡起块小石头,他蹲下来。他知道自己怎么也扔不中,就随手一丢。果然偏出去许多。
“所以玩玩,提提神,看到那边那个坑没?”韩子辰指着五米外的一个十几公分直径的坑,“我们扔石头,砸不中坑的,说一个自己的秘密。”
“说吧。”于杰说。
“困了。”杨万说。
包达山咽了口吐沫,看着杜小风,说:“上次我没去打孙六。”
于杰叼着烟,说:“玩什么?”
“不是去晚了吗?”杜小风说。
杜小风和包达山坐在同一块石头上,他们一直想离开,但没有找到机会。
“我想让你挨打,所以我没去。”包达山说。
“来来来,咱们玩个游戏。”韩子辰说。
杜小风低着头,想了会儿,说:“为什么?”
天色渐亮,聚起的雾有了形态,挡住草原无尽的地平线。那些露水沿着农场的铁门流淌下来,又沿着青砖的围墙凝在他们脸上。他们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于杰靠在湿润的墙上抽烟,杨万则贴着铁门,凝视着二百米外的菜窖。草原上静悄悄的,菜窖在雾色里只露出不清晰的深色块。于杰把步枪放在自己脚边,又开始不停地抽烟。
“我就不想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看见你就烦,从小就是。”包达山说。
吃完后,于杰说:“我们去等罗密欧和朱丽叶。”他们去清洗了脸和手。
“那你妈逼天天和我在一块儿?”杜小风抬起头,看着包达山。
他们来到食堂,各自的遗书还压在他们的工具下。食堂的厨房里还剩了些昨天的菜。于杰给炉子点了火,他还烧水温了馒头,面粉的香气终于把血腥气盖下去一点。
“有意思了。”于杰说。
“饿了,去找点东西吃。”杨万说。
包达山站了起来说:“我就看看能忍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用呢?”于杰说。
“你是个日本忍者。”韩子辰说。
“粮票有不少。”杨万说。
杜小风说:“我不明白呢。”
“寻到什么宝贝了?”于杰说。
“我也不明白。”包达山说,“我从小就烦你,但为什么还天天跟你在一块儿,我也不明白,可能我想让你被打死。”
三个汽油桶堆在一排屋子的门口。杨万三个人也走过来。
“你的遗言,就是你希望跟你玩了十几年的弟弟被打死,是吧?”于杰说。
“哈哈哈,他妈的。”于杰笑起来。
“我不知道。”包达山说。
“都不好洗。”王玉生迟疑了一下,说。
于杰对杜小风说:“你扔吧。”
“那血好洗吗?”韩子辰说。
杜小风捡起石头,朝坑里扔过去。石头砸进了坑里,又高高地弹起。
“油不好洗,别擦我身上。”王玉生累得喘起了气。
于杰看着杜小风:“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被人希望打死的人。”
“在他身上擦。”韩子辰用下巴指着王玉生。
“我什么都不懂,别问我了,我也砸中坑了,什么都不用说。”杜小风说。
“不用了,我一会儿往你身上擦擦。”于杰说。
于杰看着杨万。杨万手里一直团着一块小石头。他瞄准坑,轻轻丢进去,石头落到坑一米之外的地方。
于杰看了眼韩子辰的脏手套。韩子辰说:“用吗?给你。”
杨万蠕动着嘴唇,说:“去年,我和白洁去搬菜,到了地窖。”杨万停下来。
“我刚翻出双手套。”韩子辰说。
“然后呢?”韩子辰说。
推着汽油桶时,于杰说:“妈的,一手油。”
“我偷了她的发卡。”杨万说。
韩子辰开了仓库门,里面放着几桶柴油、汽油,还有拖拉机发动机和很多铁架子。于杰让韩子辰把带来的二十根雷管拿到第一排的传达室里,之后他们每个人从仓库里推出一个汽油桶。
“然后呢?”韩子辰又问。
他们不知道自己要搜刮什么,但找到值钱的东西都会收起来,同时他们知道这已经毫无用处,不过放在身上会让他们安心一点。他们找了些粮票、钱,还有手镯。
“她就走了。”杨万说。
之后,于杰带着王玉生、韩子辰去往仓库。杨万带着杜小风和包达山,开始去每个房间搜刮。
“然后呢?”韩子辰说。
杨万把自己的遗书写好,认认真真地叠了起来,压在他的斧子下面。
“我也走了。”杨万说。
韩子辰撇着嘴,开始抄于杰的遗书。
“到底怎么着?刚才你杀了五个人,现在你说你曾经偷过一个发卡,你想要怎么着?你到底想跟我们这些杀人犯说什么?”于杰说。
于杰又笑起来,把纸推过去说:“你们都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羞耻。”杨万说。
十几分钟后,于杰把笔撂了。一直盯着自己面前白纸的韩子辰,看了眼于杰的遗书,说:“我抄你一份。”
“现在羞耻?”于杰说。
“行,那我写吧,写我为什么今天想去看电影。”包达山说。于杰和韩子辰笑了起来。杜小风低下头,呼出长长一口气。
“从来都羞耻,一直到今天,我不羞耻了——砍的就是几个肉块。”杨万说。
“那你写为什么你今天想看电影。”韩子辰说,他自己一个字没动。
于杰站了起来,说:“又该我了。”他从地上抓了一把石子,连续扔了四五个,每一个石子都能碰到坑里。
于杰大笑起来,连续不停。他说:“你还看电影我操你妈的。”
“该你了。”于杰对韩子辰说。
“没什么东西要留给谁,我今天是想去看电影。”包达山说。
“你天天练。”韩子辰说。
杜小风对愣神的包达山说:“写吧,写你的东西留给谁,写现在怎么回事。”
“我没有秘密,从来没有,以后也没有。”于杰说。
王玉生低着头,像是哭了,他握着笔,歪歪扭扭地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就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那你说句什么。”韩子辰说。
“写吧,不然没人知道你。”于杰说。他好像已经酝酿很久,迅速在纸上划起了字。
“说什么呢?”于杰说。
“我没什么可写的。”韩子辰说。
“这个游戏好玩吗?”韩子辰回头看了一眼农场,死尸的血估计已经干涸。
他们坐在食堂的长条椅上。
“好玩。那我就告诉你们吧,我们早就该死了,这根本不对,都不对,是吧?你们觉得以后会对吗?但你们今天碰到我,也不对。”于杰说。
到了农场后,于杰带着他们来到食堂,把他从传达室带出的一叠信纸和一把铅笔,分给所有人。
杨万说:“该谁了?”
地面上,他们六人开始往农场移动。风吹动着煤油灯,在王玉生和杜小风手里摇晃起来。韩子辰看着两盏摇晃的灯,轻盈地跨着步子。在他们快要抵达大铁门时,于杰说:“我们把遗书写了。”
韩子辰站定,捏着石子,非常认真而谨慎地掷了出去。石子落于坑外。
大菜窖里的霉味厚得像棉被,女人们自觉地走了进去。杨万解开旁边捆土豆的麻袋,抽出绳子,把李东捆在柱子上。女人们没有人敢问一句。之后他们关上了门,煤油灯的光被铁门阻隔住,霉味在一瞬间如同重新发酵了,凝固在整个黑暗的地窖中。
“好嘛。”他说,“我想想。”
沿着到土路相反的方向,有一条二百米长的小道,两盏煤油灯点亮了二十几个人,周围黑得彻底,来到外面才可看到那层已经渐渐聚拢的、此时还显得稀薄的雾。女人们抱着肩膀,或者两三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她们走得很慢,除了小道的地面与周围不同所指向的方位外,看不到其他的任何地标。很快,农场就成了远处的事物,大门在她们身后淌出微弱的光。
韩子辰想了会儿。其他人低着头,也在想着什么。后来于杰等得不耐烦了,说:“快点儿。”
所有人开始从拥挤的走廊朝外走,他们来到了院子,又顺着围墙,走到了大门口。于杰把钥匙扔给韩子辰,韩子辰打开大门的两道锁。整个院子都可听到清脆的撞击声。大门缓缓打开时,李东从另一侧被推入了女人的队伍里。
“我得想想。”韩子辰说。
韩子辰取下了挂在两个门框上的煤油灯,用火柴点了,一个递给杜小风,一个递给王玉生。
“你还吃过什么?”于杰说。王玉生笑了。
于杰说:“走吧。”他又对杨万说,“把李东也弄出来。”
这时,杨万说:“来了。”
韩子辰哼哼冷笑了一声。
他们看向公路的方向。雾中,一匹马驮着两个人,正徐徐走来。
“贺兰跟队长去了镇上。”刘敏华说。
“罗密欧和朱丽叶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故事呢?”于杰说。
刘敏华看着于杰的脚。六个男人站在她们对面。手里染成红色的工具,像兵器一样陈列在她们面前。
他们不再凑到一起,而是分散开,安静地站在铁门和围墙前,注视着缓缓走来的那匹马。
于杰用枪指着刘敏华,她是她们中岁数最大的,二十六岁。
六十岁的放牧员李彦堂骑在前面,三十岁的刘占山坐在后面。他们看清了这两个人之后,于杰瞄了杨万一眼,杨万进了铁门。
“少谁?”于杰说。
“你们在干吗呢?”刘占山下了马,说。
杨万探完最后一间屋子,靠在门框上,说:“还少一个。”
“玩呢。”韩子辰说。
白洁再次露出头时,看到的是一把步枪指着她。
李彦堂下了马,牵着绳子,韩子辰拦住他。
于杰站在门口,朝房间里喊:“你出来。”
刘占山看了眼杜小风和包达山,他不认识他们,他说:“他俩是哪个农场的?”
于杰在门口,对走出来的杨万说:“她不出来吗?”杨万没吱声,又去了下一个房间。
“你们也得来玩,你扔块石头,扔不进那个坑里,就说自己一个秘密。”韩子辰说。
杨万看着她露出的额头,用一种走廊里也可以听到的音量说:“出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彦堂说,“赶紧让开,我得睡觉呢。”
杨万拎着斧子,在一间屋子门口打量了一眼,又去了第二间屋子。他走了进去,走到一个盖着被子的床边,他用斧子轻轻敲了下床板。白洁从被子里探出头,她一眼也没敢看杨万。她说:“放过我。”
“你得玩。”于杰说。
“操他妈的谁还在里面呢?”于杰吼了一嗓子。
“赶紧让开。”李彦堂说,“你们队长呢?”
没人说话,她们靠在一起。
他们僵持着,杨万从门里钻了出来,一手拿着斧子,一手拿着菜刀。
于杰扫视了她们一眼,说:“谁没出来呢?”
“扔石头吧。”韩子辰边说边递出去一块石头。
“少两个。”杨万说。
李彦堂一把打掉韩子辰手上的石头。
所有女人在走廊里站成一排,包达山手里的镰刀挨着墙,他每晃动一下,都会发出鼓点一样的声音。那是他不可控的抖动,但在女人们听来像是某种提醒。
咔的一声,杨万的斧子从李彦堂的脑袋上劈进去。他对杜小风和王玉生说:“拖进去,再补几刀。”
杨万站在走廊中间,他打量着从宿舍走出来的每一个衣冠不整的女人,并在心中清点着数量。
刘占山想跑,于杰从门柱夹角拿过枪,他眯着眼睛看着刘占山。刘占山站在原地不再动。
打开灯以后,她们看到几个男人身上沾着血。她们开始穿衣服。韩子辰和王玉生又踹开了其他三间宿舍的门,于杰端着枪,他们在每间屋子门口站上十几秒,韩子辰重复说着一句话:“都出来吧。”
韩子辰递给刘占山一块石头,拉着他站到地上所画的线后,说:
“都出来吧。”于杰说。
“扔吧。”
“没怎么。”韩子辰说。
“扔哪儿?”刘占山说。
一个女人说:“怎么了?”
“朝着坑扔。”韩子辰说。
于杰端着枪,韩子辰踹开了第二排宿舍的头两间。
刘占山攥着石头,他的手在抖,石头从指缝里落下去。韩子辰捡起石头,放在他手心里。
韩子辰清理完厨师吴文发与小工后,晃着膀子走出来,王玉生已经不那么紧张。他们似乎适应了。
“握好,别再掉了。”韩子辰说。
“行。”杨万说。
刘占山朝坑里哆哆嗦嗦地投了下,投偏了。他看着于杰。
“菜窖,那儿锁上门不好出来,食堂有窗户。”于杰说。
“说一个你的秘密。”于杰说。
“食堂?”杨万说。
“什么?”刘占山说。
“关一起,我一会儿把她们弄出来。”于杰说。
没有人再回答他。
“女人怎么办?”杨万说。
拖完尸体后,王玉生拿着斧子和杜小风从铁门里走出来。
“等队长,等着他。”于杰说。
“我想不起来。”刘占山说。
杜小风在裤子上擦着手里的血,装作平静地说:“不知道。”
“真的吗?”于杰说。
“几点了?”杨万问杜小风。
“想不起来。”刘占山说。
“队长早上回来,就差这一条蛆了。”于杰说。
“你得想一个。”于杰说。
“还差谁?”杨万说。
“我是不是活不了了?”刘占山说。
于杰站在门口,听着屋里的动静。在韩子辰带着两人进去后,传来锐器砍刺人体的声音。这时,杨万带着杜小风从之前所在的第三排宿舍走过来。
“说秘密。”于杰说。
抽完一根烟后,于杰带着他们绕过第二排宿舍,来到位于第一排的食堂隔壁,厨师吴文发和另一个小工住在这里。韩子辰让王玉生去敲了门。
刘占山朝铁门里看去,地面上有血,传达室那儿摆着三个乌黑的汽油桶。他说:“我偷过农场里的东西。”
他们呼吸着冷空气,来到第二排的女工宿舍大门前。于杰把枪杵在地上,摸出火柴,火柴一多半被血濡湿,他借着月光把染红的火柴倾倒出来,点了根烟。包达山按压住发抖的手,也在嘴里咬了一根。韩子辰不停地踱着步子,他紧盯着女工宿舍,看起来莫名兴奋,似乎抽烟的于杰令他感到焦急。
“每个人都偷过,这不是秘密。”于杰说。
于杰打开铁柜,取出那把用来驱赶野兽的步枪,又抓了一把子弹塞进口袋,和钥匙混在一起。二排宿舍住着农场的所有男性,此刻全部倒在地上。伴随着于杰身上子弹与钥匙绞来绞去的声音,他们走出二排宿舍。杨万留了下来,他带着杜小风去检查还有谁没有断气。
“那没有了,我想不起来了。”刘占山说。
王化忠扑向屋里的铁柜,于杰一斧子嵌进他的后脖颈,奔跑过来的人因为怕王化忠拿到枪都挤进门里,几秒钟内王化忠就被砍得碎裂开来。
“如果有可能,以后的某一天,当你想起现在,就知道自己活得可真虚伪。”于杰说。
杨万喊:“他要去拿枪了!”
于杰看着韩子辰。韩子辰明白了,他从王玉生手里接过斧子,对着刘占山的后脑勺抡下去。
老花眼的王化忠在于杰走到距离他两米处时,才预感到发生了什么。
马被牵到了院子里。
于杰把斧子背在身后,从第三间宿舍出来,朝走廊中间走去。
他们没了玩游戏的兴致,扫了扫院子门口的血,继续坐在门外的石头上,看着远处的大雾,等待队长和贺兰。
整个农场的唯一指导员王化忠,终于听到了声音,他搭着褂子,站在走廊里。他的房间在走廊正中间。他喊了起来,问他们不睡觉在干吗。所有人安静了。
他们一直没有回来。
等于杰回到走廊,他看到韩子辰正把菜刀架在王玉生脖子上,王玉生用板凳腿戳进躺在地上的一个农场职工的胸口。旁边的杨万,则一下一下地剁着趴在桌子上的另一个职工。包达山的镰刀上滴着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颈部几乎被切断。
接近中午时,一辆拖拉机行驶过来,停在大门口。车上坐着三个男人。
于杰站在农场大门前,把带出来的锁扣在大门另一处空缺的锁眼上,他将整串钥匙放进裤子口袋里,除了大门钥匙外,还有食堂和菜窖的钥匙,也拴在同一个铁丝圈上。夜空中的星辰和月亮投下稀薄的一层光,除了露水,还有草根的味道。露水湿润泥土后,草根的味道就会渗出来。每次于杰抢完东西后,都会大吃大喝,在深夜醉倒在路边,离他最近的就是大片的草根,它们贴在脸上,混合着冰冷的泥土,一股生涩清香的气味。
“借点儿柴油。”其中一个男人说。
韩子辰离开传达室,他用握着菜刀的手拎住王玉生的后领,王玉生被菜刀碰到时打了一个哆嗦。还在屋里的杨万蹲下来,他常年观察着周遭的一切,那双单眼皮像被刀子切出来的,露出尖锐的眼睛,总是缓慢地移动着视线,过滤着周遭。顺着血流,从正面倒地的王元章,到歪折在床边的王元章的儿子,最后他观察着背上三条血槽还在汩汩流出的孙贵。孙贵向前爬,朝着窗户,他似乎知道自己不可能爬到那儿,也不可能站起来钻出去。杨万用斧子的另一头,弯着腰,伸直了胳膊,像用高尔夫球杆一般敲了孙贵的太阳穴,敲出一个坑。确定他们不可以再动弹后,杨万走出门,他面无表情地瞄了一眼杜小风和包达山,那两人靠得很近,然后杨万与韩子辰一起路过第二间杂物间,又踹开了第三间宿舍的门。此时跟在后面的杜小风与包达山知道自己已经走不了了。
“没有柴油了。”于杰说。
于杰从传达室门旁的桌子抽屉里取了钥匙,并拿走了挂在窗框上的另一把大锁,他知道一定有其他人带着大门钥匙,然后他走出三排宿舍的走廊大门。
“怎么会呢?我知道这里有。”男人说。
几乎没什么声音。他们没有打翻什么,金属碰撞人体的声音也很小,呼喊声还未发出就被他们手里的工具掐断。
“已经没有了。”于杰说。
另一边,住在这间传达室的农工孙贵,衣服还没穿,扒着窗户想要翻出去,杨万抓住他的脚踝拖了下来,对着他的脊背,用斧子凿出三条血槽,斩碎了几条肋骨。
“叫你们队长来,我跟他说。”男人说。
韩子辰握着菜刀,对着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看门人王元章的十岁儿子,连砍十几刀。小孩伸手阻挡时,小臂的骨头被劈出一条条裂缝,直到脖子上被切出致命伤。
“队长没回来。”于杰说。
另外三人站在门口,王玉生恐惧地向后靠在了墙上。他们三人矗立在昏沉的走廊里,定在原地,如同那只不动的海鸥。
男人回头冲另外两个人使了使眼色,他们三个人下了车,走进了大铁门。六个人从背后跟了过去。
韩子辰站在这层传达室的门口,在煤油灯下,回头望着他们。走廊幽暗深邃。于杰加快步子,在传达室门口停住,敲了门。一分钟后,五十多岁的看门人王元章,披着衣服开了门,在王元章开口之前,于杰抬起斧子,照着王元章的脑门劈了下去。因为喝了酒,他用力不稳,斧子从王元章额头上滑走,削下一大层皮,王元章伸手捂着额头,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切掉了什么。紧接着,于杰再次灌力,将斧子深深凿进王元章的额头正中,并断掉几根手指。王元章顺势向后倒去,于杰用脚抵着他的下巴,把斧子拔了出来。杨万与韩子辰从门里走了进去。
他们死在了仓库门口。
他们来到了走廊。另一头,走廊入口的煤油灯被风吹得摇晃起来,惶恐的影子在墙壁上四处冲撞,于杰入迷地看着那飘荡的影子,他想起白天那只岿然不动的白鸟,会不会是假的呢?
于杰看着躺在地上的三具尸体,说:“我们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可能私奔了。”
“哈哈哈,走了。”韩子辰跳了起来,跨着步子跑出屋门,其他人陆续站起来。杨万走到李东床边,按着板凳,板凳挤压着李东的脑袋,他轻声说:“我知道你没睡,你也别动,不然得死。”
“那些女人怎么办?”杨万说。
杨万劈碎了凳子,把有一端尖锐的凳子腿递给王玉生。
“不知道啊。”于杰说。
“你跟着我有什么用呢?你跟了我两年了,有什么用?”于杰说。
“都杀了吧。”韩子辰说。
“我跟着你就行。”王玉生说。
“别管她们了,在菜窖里碍不着我们。”王玉生说。
“那不行。”于杰说。杨万已经开始用斧子劈一个凳子。
“都杀了。”韩子辰看向菜窖的方向。
“我什么也不想要。”王玉生颤巍巍地说。
“杀一部分,留几个。”杨万说。
于杰看着王玉生,说:“你想要什么?”
“这样行。”于杰说。
杨万看向每一个人,两把斧子分给了他自己和于杰,镰刀扔到了包达山怀里,包达山躲着刀刃接过来。韩子辰伸手抢过一把菜刀,在手里握了握,剩下凿子留给了杜小风。王玉生以为自己躲过一劫。
“跟我们关系好的留下,关系不好的带出来。”杨万说。
两把斧子、菜刀、凿子,还有一把镰刀,它们落在地上,叠在一起。一股铁锈的味道弥漫开来。包达山一直看向杜小风,可能他们应该走了。
他们来到了菜窖的大门前。大雾消退后,周围青翠而压抑的绿色与天空拼出清晰的线条。他们打开菜窖大门,霉味混了尿骚味,汹涌而来。在七个小时之后,李东仍被捆在柱子上。于杰看着李东,对他说:“没人给你解绳子。”
门被推开时,降温后的寒意涌进整个屋子,还有一股露水的气息。杨万从走廊里走进来,把一个麻袋扔在地上,他弯腰,捏起麻袋的两个角,把里面的东西抖落出来。
李东不确定是不是对他说的,他说:“放了我吧,我没有惹过你。”
王玉生眯起眼睛,手心里不停冒汗。他还是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就像此前的十几年一样。
“半天了,都没人给你解绳子,为什么呢?”于杰俯视着菜窖里所有拥簇在一起的女人,她们的面部反出一点光的浅色块。
于杰抬腿朝李东跺了一脚,整个床都晃起来。“操你妈的。”于杰从旁边抡起一个板凳,朝着李东的肩膀砸过去。李东疼得咬牙切齿,但不敢动一下。狠狠砸了几下后,于杰说:“看来是喝多了。”他又晕眩又暴躁,把板凳朝李东头上扔过去,转身回去坐着。板凳压在李东头上,一动不动。
“我们现在点名,没有被叫到的,就出来,我们去研究点事。”于杰说。
于杰笑起来,他的脚搭在桌子上,他慢慢抻脚,推着桌子,桌脚在擦出刺耳的尖啸声。“睡个屁。”他站起来,走到李东床边说,“当我没看见你吗?”李东没反应。
杜小风和包达山站在最外层,在他们商量点谁的名字时,杜小风拉扯了下包达山,他们朝农场大门一步一步倒退着。这二百米距离漫长得可怕,他们距离菜窖门口蹲着的四个人越来越远。当他们一到农场,杜小风率先跨上马,包达山坐在后面。马飞奔出去。
“现在太晚了,都睡觉了。”杜小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认为今晚又要折腾到后半夜,他必须到土路上拦截某辆拖拉机,在冷风里回到镇上。
听到马蹄声,于杰转头,下意识地抬起枪,从口袋里抓出子弹,瞄着向大路跑去的两个人,连开三枪。第三枪打中了包达山的后背,在他就要歪倒时,杜小风用一只胳膊拉住他的肩膀,紧贴住自己。包达山在抵达公路前又替杜小风挡了一枪,摔向路边。
“一会儿,就能见着她了。”韩子辰说。
“一个聪明人。”于杰说。
“是,她最好看。”杜小风直愣愣地看着韩子辰。他们几人中,韩子辰话最少,他总是习惯性地附和别人,像条必须得贴着大鱼的小鱼。
杨万给李东松了绳子,李东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八个女人从地窖里走出来,他们往农场行进。深夜与白天所行走的这两段路,抽干了她们脸上的血色。杨万带着王玉生,开着拖拉机把包达山的尸体拉了回来。
“不对,你和杨万都说白洁最好看,你见过她,你说你帮她捎过东西。”韩子辰说。
到了农场后,他们进了食堂。韩子辰守着这些女人。
“没说谁,大部分我都没见过。”杜小风说。
“你爸已经死了。”于杰对吴秀丽说,“过来。”
“你刚说,谁好看来着?”韩子辰问杜小风。
于杰带着吴秀丽去厨师吴文发所住的宿舍。看到吴文发和房间里满地的红色后,吴秀丽走到父亲身边,大哭起来。于杰心满意足地看着吴秀丽一直哭,之后又带着她重新回到菜窖。他坐在菜窖里面,又关上了门,门缝亮出一条线,在潮湿的黑暗中,他开始抽烟。女人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他也无法判断这里面还有多少人。
“我还没想好呢。”于杰向后靠过去,后脑勺碰了墙,咚的一声。“我头上是不是长瘤子了,怎么那么硌?”他低下头,下巴抵在锁骨上,嘴唇微微张着,那些裂缝被酒精长期浸泡,翻起了皮。
杨万和王玉生开着拖拉机回来,把包达山的尸体拖回院子。两人来到大食堂,韩子辰端着枪坐在那儿。
杨万朝门外走去。而李东在桌子上扎着匕首时,就偷偷溜回自己的床上,躺了下来,伪装醉倒。
“他去哪儿了?”杨万说。
杜小风抬起手,擦了擦在外面受凉流出的鼻涕,说:“你们想怎么弄?”
“菜窖。”韩子辰说。
“谁走谁死。”于杰看着包达山,包达山回避着他的对视。
杨万对李东说:“你把枪送过去。”李东颤巍巍地从韩子辰手里接过枪,跑着出了食堂。他跑到铁门门口,停住了。他看着空洞的草原。他没有逃走,抱着枪跑回菜窖。
韩子辰迅捷地拔下匕首,朝着王玉生的脸划过去,王玉生条件反射地向后靠了下,躲开了会把他嘴唇豁开的一刀。每个人都醉醺醺的,他们什么都控制不了。王玉生酒醒了一多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嘴,确定没有受伤。他不敢再动弹一下。
李东走后,杨万对韩子辰和王玉生说:“我知道你们已经等了一天了,他是个很装腔作势的人,现在他不在这里了。”
“我也得走了。”王玉生说。
杨万走到女人堆中,抓住白洁的肩膀,把她按到桌子上,他双手从后面环绕过去,解了她的裤子,一把扯下来。
包达山扶着杜小风坐下来,说:“我们得回去了,太晚了。”
韩子辰和王玉生也各拉过来一个女人。她们主动脱了衣服,趴在桌子上。
韩子辰非常兴奋,他耷拉的眼睛向上挑起,扭曲起来,像条死鱼。“那来啊。”
其他女人坐在椅子上,盯着地面,或者伏在桌子上抱住自己的脑袋抽泣。
“想杀人。”于杰说。
送完枪后,李东站在菜窖门口。当一大片乌云飘过,菜窖里门缝隙透进来的光越来越暗淡。于杰把枪朝后放去,枪把还有一丝光亮的门缝完全挡住。当黑暗彻底来临时,一个女人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发出撕裂的叫声。于杰似乎完全听不到,他手上的一根烟熄灭了,烟蒂在燃烧时所放大的那一星火光也随之熄灭。他沉浸在这完整的黑暗中,沉浸在人群中开始涌动的、不可控的沉重呼吸声中,这一切都散发出迷人的味道。那种掌控着所有事物的气息,近乎催眠的迷醉。
于杰空洞地看着桌子上的空罐头,洒落的白酒,罐头的汁水,顺着桌沿滴到谁的鞋子里,还有其他人擦嘴的报纸,这些混在一起,湿漉漉,颜色污浊可恶。
杨万休息了几分钟后,把伏案的另一个女人王凤提起来,让她平躺于桌子上。他赤身裸体,看着仍然呆滞着的、趴在桌上的白洁。
“你想干什么?”杨万说。
“你得看着我。”杨万对白洁说。白洁转头看向他。
“干点什么呢?”于杰说。
“我该跟你说什么呢?”杨万说。
韩子辰眼睛里冒着光,杨万睥睨着走过来的两人。他俩是这里岁数最小的。
当杨万看到瘦骨嶙峋的王玉生跪在桌子上,顶着腰,他笑了起来。他掰过王凤的脸,朝向王玉生。
晚上十点,塑料桶里的两升半白酒已经喝空。王玉生和杜小风出去吐第三次,他们翻出窗户,没几步就贴到了围墙上,扶着砖,干呕的声音迅速被黑夜和围墙所吞噬,并且他们无法解释一种突如其来的危机感,沿着墙壁、窗框,或者他们所能接触到的任何实物晃荡过来。杜小风被流动在房子与围墙之间的冷风吹得鼻子发酸。之后他们摇摇晃晃地翻窗户进来,看到于杰摸出了一把匕首,扎在桌子上。
杨万靠近王凤的耳朵,轻声说:“看,猴子。”
于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子,里面排得满满的鱼罐头,两条干肉,还有一塑料桶白酒。接着,他们开始谈论农场除他们以外的那十七个女人,哪个最漂亮。其间于杰一直靠在窗户边上抽烟。他习惯靠着某个平面。每年,他都会有三四个月在拘留所,他的背贴着水泥墙,水泥墙连着天花板,天花板连着另一面水泥墙,一扇关闭的金属门。烟瘾发作时他用后脑勺蹭着墙,于是后脑勺上生出一大块茧子。曾有人说他从后面看很难看,他用刨子推掉了那个人小臂上一层皮。
后来于杰站起来,打开了菜窖的门,整个地穴瞬间亮了起来。他站在门的正中间,说:“你们可以走了。”
除了韩子辰和杨万外,于杰所在宿舍还有李东。他们进屋时李东正蜷在床上睡觉,杨万踹了一脚床,李东摸着头坐了起来。
女人们静止在地窖有一分钟,之后她们站起来,缓慢地走出地窖,她们伸手挡住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于杰。
傍晚时,他们六人到了宿舍。于杰住在第三排房子的走廊末尾。第一排是公共区域,厨房、食堂,还有一个小讲堂。第二排是女寝。
“你也走吧。”于杰对一旁木然的李东说。
农场的宿舍区有三排房子,最外面是一圈两米五高度的青砖围墙。从农场到土路有一公里的碎石路,野草将路面切得七零八落,周围是大片空旷的土地。土路上偶尔有放牧人骑着马或驾驶拖拉机过去,践踏起来的尘土重新落地时,这片区域又会回归到一片死寂,比石子落入水中击起的涟漪还要微弱。
最初,女人们小步走在土路上,又不停回头望向夹着步枪的于杰,再三确认过什么后,所有人开始狂奔。摔倒的人迅速爬起来,歇斯底里地朝着公路跑去。她们在无际的草原上踏起的尘土,在空中飘散了很长一段时间,又消散掉。
六个人站在马路中间,他们低着头,注视着电影院门口地面上散落的票根,虽然没什么好看的。于杰领头走向去往农场的路。
直至所有人的身影都看不清后,于杰才提着枪,往农场走去。
杜小风和包达山互相看了一眼,说:“走,不看电影了,去农场玩。”
于杰走进农场时,韩子辰早已穿好了衣服,坐在门口抽烟。于杰进了食堂,他看到了所有赤裸的女人。杨万坐在白洁身旁,王玉生仍趴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你欠我们的。”杨万盯着杜小风。
他什么也没说,抬起枪。
“你后来是去捡废品了吧?”于杰说。
杨万胸口中了一枪,王玉生从女人身上推开自己,朝门口跑,于杰快速填了子弹,对着王玉生的头开了一枪。
“我后来去的,没人了。”包达山急忙说。
杨万仰面倒在地上,双腿搭在椅子上。他虚弱地抬起手,指着于杰。
“就是上次你叫他来打孙六没来的那个?”于杰说。韩子辰在一旁笑了,他蹲在地上,手抓着工具包的提带。
于杰走过去,蹲在杨万脑袋边,冷静地看着他。
“他是我哥。”杜小风说。
“羞耻是种享受,你享受过了吗?”杨万说。
“你是谁呢?”于杰看着包达山。
“没有,我享受别的。”于杰说。
“过两天我们肯定去,我们带酒。”包达山说。
“那是假的,这才是真的。”杨万说。
杨万看向电影院,说:“不行,就今天。”
于杰注视着杨万,说:“所有都是假的。”
“真累,过两天我去找你们玩。”杜小风说。
杨万断气之后,于杰对女人们说:“我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你们不能离开这里了。”她们开始号啕大哭并哀求他。于杰叫过站在门口的韩子辰,把枪递给他,说:“都杀了吧。”这些女人中只有王凤一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吃屎吃累了?”于杰眯着眼睛打量着他们俩。
于杰抓着王凤,带她离开了食堂,来到自己的宿舍。王凤走过去,坐在了一张床上。于杰指着另一张床说:“那是我的床。”王凤走到那张床边,躺下来。于杰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放在床边。
杜小风看了眼包达山,说:“不去了吧,下次吧,今天累。”
“我后脑勺有一个瘤子,现在越来越大了。”于杰抓住王凤的手,按在那块茧子上。他说:“太可怕了。”
他们走到电影院门口。“去农场玩会儿。”于杰说。
王凤满眼都是泪水,点了点头。
他们路过电影院,被雨水侵蚀过的招牌看起来像融化了。然后他们看到了杜小风和包达山。两人停在电影院门口,望着他们,不知道该进去还是不进。两人看起来更想马上离开。
韩子辰将食堂里的女人全部射杀。
他们四人继续走着,再等一会儿,太阳下山后,草原会迅速降温,到了夜晚会降低二十度。即便白天,脱了衣服,只要风吹过去也会有凉意侵袭。王玉生不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跟往常一样,他就是跟着于杰。他的母亲跟于杰母亲在一个工厂工作,住的房子挨着,他经常可以听到于杰母亲半夜的咳嗽声,令人厌恶。
之后,于杰放走了王凤。他和韩子辰站在食堂门口。
“让她死。”于杰说。
他们看着整个农场。过了会儿,于杰开始推一个油桶,来到第三排宿舍,放倒油桶,但油桶歪倒时跟墙壁一起挤到了他的中指,他疼痛地缩回中指。汽油沿着走廊流淌,流向每一间屋子。
韩子辰把工具包轻轻放在地上,走进巷子里。然后,比他们小四五岁的高中生王玉生跟着走出来。王玉生没说什么,走过来站在于杰身旁,他说:“你妈刚咳嗽了,我去送了俩梨。”
他与韩子辰在食堂推倒第二个油桶,汽油覆盖了地面、皮肤和血。
路过自己家时,于杰对韩子辰说:“去把王玉生叫出来。”
他们把第三个油桶里的汽油洒到仓库和厨房,以及院子里先前来借柴油的三个人和放牧员的身上。
此前他们在一家馆子喝了两瓶白酒,太阳把他们烤出了汗和油,他们向着街的另一头,去往农场。每周三,当轮到于杰休息时,他就会来到镇上找肉吃。
“我们一会儿开着拖拉机,从牙克石北边走,去蒙古。”韩子辰说。
“那是你,你能一次都塞进去带出来。”杨万朝前走去。韩子辰笑了起来。
“好。”于杰轻蔑地笑了下,说。
“怎么不是,你一根根塞屁眼里偷出来的。”于杰说。
“把两个柴油桶放后面带着,应该可以跑很远。”韩子辰说。
“不是。”杨万说。
“行。”于杰说。
于杰伸手擦了下嘴唇裂缝里沁出的血滴,说:“他从石料场偷的。”
一只白鸟,站在铁门上。于杰在检查拖拉机时就注意到了。
“家里一直有。”杨万头发上的油脂沾到他渗出汗的侧脸上,上面油光一片。
“这是昨天看到的那只鸟吗?”于杰说。
“从哪儿弄的?”韩子辰仔细扣上包,生怕导线再冒出来。
“不知道。”
“二十根雷管。”杨万把包扔在韩子辰脚下。韩子辰忙拎起来,包里探出导线,他把导线塞了回去。
“这是什么鸟?”
“你带了什么?”当杨万走过来时,于杰说。
“海鸥。”
韩子辰望着街头另一端。地面冒出的热气晃动着远处的街道,更远的地方可以看到牙克石草原一条纤薄地延伸出去的绿色,被地平线砍掉,灰绿夹在房屋之间的空隙中。杨万拎着一个厚布工具包,从热气中走过来。他头发留到了下巴,打了油。当地用一种猪油兑上石蜡熬在一起,可以抹在头发上,只有很少人用。
“操他妈的海鸥,这里没有海鸥。”
“我他妈不知道。操他妈的我不知道。”于杰从嘴里吐出去什么东西,他盯着白鸟。他把烟蒂弹过去,烟蒂在距离白鸟不到一米的位置落了地,向前滚动几圈,白鸟一动不动。于杰盯了有一会儿,眼睛都不眨,直到干涩地流出泪水来,滑到嘴角,他舔了一口,又低下头,用手抹了抹眼睛,说:“操他妈的,这鸟真厉害。”
“那就不是海鸥,反正都一样。”
“那是什么鸟?你说。”韩子辰又蹲了下来,他有一双耷拉的眼睛,像是要耷拉到脚底。
“不一样,你怎么能在一个地方看到不存在的东西?这算什么?”于杰说。
“你看过狗屁。海鸥是什么?你这个狗屁。”于杰笑着说,嘴唇裂开的地方几乎要冒出血。
“我们得赶紧走,别等人来了。天黑以前我们得出牙克石。”韩子辰说。
“我看过画里的,就是那样。”韩子辰站了起来,仔细观察着那只白鸟。
他们抽出烟盒里的最后两根,于杰捏着烟嘴,抽了几口,他突然想起了这一整天唯一没有做到的事情——昨天下午那只定在石头上的白鸟,没有被他吓跑。想到这件事,他把烟蒂朝海鸥弹过去,但推油桶时撞伤的手指已经没有力量。烟嘴没有飞远,落在他们身旁不远的地上,弹起几个火星,一层稀薄的汽油燃烧起来,火焰顺着汽油飞速腾起来。
“海鸥?”于杰说。
于杰和韩子辰的裤子着了,他们在疼痛中扑着身上的火,在跑动中被尸体绊倒,倒在汽油里。像两个跳跃的东西,在高温里弹动。
“海鸥。”韩子辰蹲在地上,他朝不远处的石头上看了一眼,一只白鸟立在那儿,几乎定在石头上。
火焰顺流而下,走廊被点燃了,食堂被巨大的涌动的红色包裹住,而一团团火焰又从窗户里向外伸展。地面上赤裸的一具具尸体的皮肤膨胀出气泡,又爆破,融化,变成焦黑的一团。
“那只白色的是什么鸟?”于杰站在树下,含着烟,他嘴唇干裂,眼眶周围的黑眼圈像抹了炭。
炸药引燃时,白鸟飞起,所有事物抵达了有雷声的荒原。
改编自真实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