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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喜鹊

某日,羊倌说想去探望狱中的白凤娥,喜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让他再说一遍,他就又说了一遍。他的目光虽然躲闪,但没被她盯得低下头。闪开,又对视住,再闪,再对视。她说不行,你甭想!羊倌说,咋说也夫妻一场,咋说也是你们的娘。喜鹊怒不可遏,没脸没骨气没是非,什么都没有,偏偏有一颗柔软的可笑的不记仇的心。羊倌被她骂了个够,却没有像往日那样屈服。改天又提出来,喜鹊一口挡回去。一百个不行,一千个不行,一万个不行!她威胁说,他要敢背着她去,就甭回这个家,她和小更从此与他一刀两断。小更听她的,这点她有十足的把握。但羊倌没被吓住,他中邪一样抻着长脖子说,你拦不住我,我去定了!为了增强说话的分量,他还跺了跺脚。喜鹊没有立即反击,像被羊倌震住了。确实,她有些吃惊,继而,胸腔里热浪翻滚,如岩浆喷涌。自她记事以来,这是羊倌说的最硬最豪最有男人味道的一句话。这稀少的硬感动了她,她做出让步。

羊倌挺过来了,虽然几乎脱形。死也是有好处的,小死才能大活。渐渐正常了,话不多,但又和人打招呼了。也不再抱着羊脖子说个不休。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拿得起放得下的,别的男人可以,羊倌为什么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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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倌小死一场,似乎比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受到的打击还大,在炕上躺了整整十天。喜鹊不得不替他放羊。虽然恼恨他的无骨,但想着从此彻底干净地斩断了和白凤娥的关系,喜鹊还是挺痛快的,不由哼几段小曲。羊倌说是喜鹊救了他,其实真正救他的是栖息树丫上的喜鹊。那场灾祸后,她与喜鹊的关系更进了一步,远不是感激可以形容的。她就是它们中的一员,不过它们在树上,她在屋里。它们救了她,而她也尽自己的努力和可能报答它们。也许有一天,她会变成真正的喜鹊,与它们一起飞向天空。她常常这样想,放羊的路上也想。头顶上三三两两的喜鹊还在,她哼起曲,忽啦就飞来一大群。它们立在羊背上,喳叫,欢跃,为她庆祝。

喜鹊没打算给羊倌带什么东西,允许他探望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她与小更还得承受他这一行为带来的压力。白凤娥在掐住羊倌脖子那刻便把自己抛弃了,不只是羊倌,整个宋庄都敌视她。现在,羊倌却要与仇敌站在一起,怎不令人愤怒?又怎能不令人鄙视?而喜鹊,作为家庭的统帅,却未能阻止羊倌,也让人想不通。喜鹊没法把退让的缘由说出来,那是她的秘密。

狱警未能劝服,但喜鹊有办法。她软硬兼施,一个小时后,羊倌终于抖索着在洁白的纸张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三个字:花丰收。羊倌识字不多,写字机会更是少得可怜,突然写这么一次,伤筋动骨,丢了笔,便彻底瘫了。

羊倌临行前,喜鹊改了主意,她给羊倌买了一件四个兜的蓝色中山服,一条黑色的腈纶裤子,一双黄色的解放球鞋。羊倌有当众擤鼻涕的习惯,她为他准备了两块灰手绢。她就是想让白凤娥瞧瞧,离开白凤娥,羊倌过的是什么日子。羊倌的手也不能空着。她买了一块香皂,想来白凤娥用得上;二斤蜜枣,狱中哪能吃上这个,听说天天喝糊糊。临行的前一晚,喜鹊又给羊倌烙一撂糖饼,她长进很大,再也不是连嘴三层了。

狱警来了一趟,白凤娥提出离婚了,需要羊倌签字。喜鹊没这方面的常识,以为白凤娥入狱,羊倌和她再无关系,没想到她还是他的老婆。她以为羊倌也不懂,不然该他先提出来,而不是白凤娥。但羊倌的表现让她明白,他并非像她一样不懂。羊倌拒不签字,他大发牢骚,她倒提离婚了,她倒比我有理了?好像白凤娥没资格提,她的举动触怒了他。狱警是不是听出来,不得而知,喜鹊是听出来了。他不想离,他的怒不过是虚张声势,他怯懦,害怕。她差点掐死他,他和她该不共戴天,可他竟然还恋着她!还想当她的丈夫!老天,这是人吗?这是男人吗?他不是骨贱,而是根本没有骨头。已经是笑话了,羊倌还要制造更大的更骇人听闻的笑话。

这时喜鹊已经退学,她的任务是照顾这个家。她的角色是多重的,既是姐姐又是母亲,既是女儿又是家长,家里家外什么都需要她操心。羊倌探监,她就变成了羊倌,还要回答他人的疑问。她不回避,因为不可能回避。她大大方方的,我打发他去的。为……什么?总有人想寻根究底,她漫不经心的,她是我和小更的娘啊,还能为什么?她挡得巧妙,理直气壮。

你怎么了?喜鹊问。她当然不能坐视不管。羊倌被冤枉了似的,我没怎么呀。她说,没怎么,你好歹说句话。羊倌说,我不想说,你不能逼爹呀。喜鹊霸道地,不想说也要说,不然就甭想睡觉。羊倌终究是怵喜鹊的,迟疑着,说什么?喜鹊说,什么都行,别哑着。这就无理了,她故意的。她就是要气他激他,挤出他作为男人的刚硬和凶狠。羊倌顿了顿说,我也不知咋的,老想哭。喜鹊风云突变,怒喝,哭哭,你哭塌天又能咋样?羊倌蒙怔了,是你讲的,说什么都行。喜鹊大叫,不准说哭!羊倌便勾了头,死羊一般。

喜鹊其实还有另一个担心,羊倌会在白凤娥那儿碰灰。白凤娥的狠,喜鹊是清楚的,怕是不肯与羊倌见面。那样倒也没坏处,羊倌受挫,也就死心了。但这样等于白凤娥获胜了。羊倌败了不要紧,他后面可是站着喜鹊呀。喜鹊容不得白凤娥气焰嚣张,容不得白凤娥盛气蒸腾。白凤娥没这个资格了。

一切按照喜鹊的心愿和计划推进。但半年后,出故障了。那时白凤娥和供销员已经被判刑,一个十二年一个十三年。喜鹊仔细回想,羊倌是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出现反常的。本该人心大快,喜鹊炒了两个菜,并让小更打了半斤酒,虽没明示庆祝,但用意一目了然。可羊倌竟然没有丝毫的喜悦,反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他酒量稀松,平时推推让让的。这也就是个仪式,意思意思也就够了,他倒好,一口一杯。喜鹊劝他少喝,他竟然说烦。他烦,或也嫌喜鹊烦。喜鹊夺过酒瓶,像喝水一样倒进嘴里。羊倌看傻了,许久才带着哭腔说,倒是给我留点儿啊。把你的猫尿擦干吧,不哭鼻子你会死?喜鹊异常恼怒。羊倌抹了抹,倒在炕角。后来,村人也瞧出羊倌的不对劲,以前他话少,但招呼还是要打的,现在见人就把头低下,问他也不理,聋了一般。和羊倒是话更多了,抱着花林冲或花岳飞,一说就是多半天。那些羊也不像以前那么亲近他,都躲着。若被他搂住说话,那一天就得饿着。

那几天,喜鹊并不好受,羊倌进门,喜气滋漫地宣告见到了白凤娥,喜鹊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她没有问,绝不问。而羊倌也并不等她询问,仿佛他是她派去的使者,他有义务报告。白凤娥并非天天喝糊糊吃窝头,也能吃上馒头,吃上豆腐粉条。她也不是手铐脚镣地戴着,一周至少有五天,被拉到监狱的针织厂织袜子。还有,她的头发剃光了。她没要蜜枣,羊倌硬给她留下了。喜鹊心里一动,白凤娥终究还是有骨气的。羊倌讲得没有条理,这无关紧要,喜鹊也没想听出条理,她只想听出白凤娥的现状。行了,别再说了,喜鹊打着哈欠阻止羊倌。羊倌没说够,卖了个大关子,她坐了牢,有一样倒是没变,你猜猜?!喜鹊好奇,冷然地盯住羊倌。羊倌说,她的脸还是那么白!喜鹊气得差点吐血。羊倌还有下文,被她喝止。

喜鹊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心深似海。

心愿了却,羊倌便踏实放羊了。他对喜鹊讨好巴结,喜鹊的话犹如律令,让他朝东他不会朝西。乖顺了,自然有衣穿有饭吃。喜鹊是他和小更的天,有喜鹊这个半大的娃在,没人敢欺侮他们。

第二步呢?喜鹊要抹掉白凤娥的所有痕迹。既是为了羊倌,也是为了小更。羊倌虽然怨恨白凤娥,但还记得白凤娥的好,比如白凤娥烙出的饼是一窝丝,喜鹊基本是连嘴三层,他没明说,但话里露出来。这令喜鹊大为震惊和恼怒。白凤娥有再多的好,有什么用呢?她要谋杀他。前者为次,后者为主,男人连主次都分不清楚,那还叫什么男人?他该彻底、决绝地把白凤娥从心里剜出去。而小更就更不像话了,有一天竟然对她说想娘了。她当即给了小更一巴掌。白凤娥安眠药放得再多些,他的命就没了。她哪里配当娘?这两个骨贱肉轻的人,居然还记着她。喜鹊对羊倌总归还留了些面子,对小更没有任何客气,直奔核心。她让他忘了那个烂货,若再让她听到,非揪青他的脸。小更如羊倌一样做了保证,但喜鹊不放心。她把白凤娥的鞋帽、头巾、面纱、袜子、被褥,连同白凤娥用过的香皂和香皂盒,统统扔掉了。羊倌想把白凤娥的被褥抱到羊圈去,她没允许。她不许他再住羊圈。相框里有四张照片,白凤娥独照、全家照、白凤娥与她和小更、她和小更。都是黑白照,白凤娥把自己那张染了彩。喜鹊把白凤娥剪成了碎屑,另两张照片,她把白凤娥剪掉了。至于其他器物,喜鹊虽没有马上换,但列入了计划。如有可能,她还想把房子拆了,另建一处。

但半年后,羊倌又出现异常,吃完饭,倒头便睡,但又睡不着,来回翻滚。终于睡着了,冷不丁地坐起来,羊呢?我的羊呢?喜鹊知道羊倌的病犯了。她不知这叫什么病,但知道是病无疑。而羊倌的病十有八九与白凤娥有关。她嘴上斥责,心里却不无担忧。又过了几日,羊倌便提出去探望白凤娥。喜鹊并不意外,在他发病时她便有了预感,只是感到失望,极度失望。死狗扶不上墙,宋庄这句骂人的话好像专门给羊倌定制的。她挖空心思,羊倌怎么就没一点儿长进呢?她没有冷嘲热讽,假装听不见。我梦到她了,她胳膊被轧断了。喜鹊心想,脖子轧断与你也毫无关系。羊倌说,她不仁,我不能不义。喜鹊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你有资格说义?羊倌说,她也有她的好,那糊涂事……喜鹊再忍不住,她没糊涂,是你糊涂了,大糊涂!羊倌承认自己糊涂,可就是放不下她。然后就哭了,哽哽咽咽的,她为什么不掐死我?她那会儿掐死我就好了,我就不这么难受了!愚蠢,顽固,无可救药,喜鹊不无痛心地想,自己这是遭的什么罪啊。她往旁边挪挪,生怕羊倌的鼻涕眼泪蹭到她身上。她厌恶地瞅着抱着头的羊倌,就像瞅一颗腐烂变质却丢弃不掉的西瓜。她是那么想踹他一脚,把他从人间彻底踹走。她差点就那么做了,是喜鹊的叽喳声阻止了她。她丢下他,忙别的去了。

不唠叨破事只是第一步,也是关键性的一步,被喜鹊警告并惩罚后,羊倌终于不再提了。差点被老婆和奸夫谋杀,不但不装哑巴,反多么光鲜似的到处乱讲,实在令喜鹊脸红。羊倌自然想博取他人同情,这更令喜鹊反感和厌恶。羞布盖在身上,不如不盖,喜鹊给羊倌撕扯掉了。没有遮挡,那就裸着。豁出去,赤裸了,那又如何?

羊倌一旦动了念头,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又一次央求无效后,他突然豁出去了,老子就要去,你把老子劈成两半,老子蹦着也要去!这个时刻,羊倌就是另一个人,令喜鹊刮目相看。他虽是她的老子,可何曾给她当过老子?他只会软唧唧地说我是你爹啊,她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喜鹊威胁,但更多的更像试探,你若迈出这个门槛……羊倌打断她,你爱咋就咋。老天,他竟然敢打断她了!大有和她一刀两断的气势。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这不就是她锤炼的结果吗?她当然不赞成他探监,可冲他这个猛劲儿,虽然还够不上她心中的骁勇,但已值得嘉奖。她再次让步。

统帅不好当,并不是发号施令就可以,而是确立家庭的大政方针。吃喝方面,喜鹊不看重,有稠吃稠有稀喝稀,多计算着,不喝西北风就是。缝衣拆线,也没那么当紧,喜鹊不会,可以慢慢学,而且一样一样都学会了。喜鹊心目中的大政是羊倌。准确地说,她要改变羊倌,让羊倌硬气地活出个人样,而不是撮不成团的豆腐渣。

探监成为羊倌生活中至关重要的内容,他一年两次,春夏之交一次,年根一次。每次探监,羊倌都要和喜鹊较量一番。自然都是他赢。喜鹊不怕羊倌,羊倌也不怵喜鹊。喜鹊不担心羊倌夺了她家庭统帅的地位,而且暗里还纵容他,他若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硬气如钢,她就拱手相让。她并不贪恋这个大权,既要操心柴米油盐,又要施行大政方针,没一日闲着,而与她同龄的女孩只操心自己的脸坯子白不白。她嘴上不羡慕,心里是痒的。她要强,其实是身后没靠,不强不行。只是羊倌除了在探监的事上与她对着干,别的还不曾违拗她。一口吃不成胖子,只要他长进,就是好兆。

那是标志性的一晚,喜鹊成为一家当之无愧无人能撼的统帅。村里开会或商议什么事情,喜鹊坐在一堆吞云吐雾的男人中间,虽不声不响,却没人敢轻视她。羊倌曾参加过一次,被撵回,去,叫喜鹊来。那晚喜鹊伤风,还是挣扎着去了。

扶羊倌的同时,喜鹊也在改变着小更。小更是花家的未来,自然更加重要。嚼舌根的人说小更不像羊倌,长相确实不像,但窝囊性子紧随了羊倌。打不过男娃也就是了,女娃也打不过。争起来,女娃两下就将他推倒了。他呜呜哭着回来向喜鹊告状。喜鹊刁,却并不混,问清原委,会找女娃的家长说道,而不是找与小更打架的娃算账。护短也不能随便护,得讲理,她敢推翻别人的桌子,并不是她多么厉害,而是她握着理。当然,娃们彼此争吵是没理的,就看谁先下手,谁下手重。喜鹊认为这是最好的护佑,至于理,是成人的事,因此,她从来都是怂恿小更,怎奈小更天生怯懦,或是在她的羽翼下待惯了,无论她怎么教,小更仍是被欺负的对象。

作为惩罚,喜鹊把羊倌的晚饭倒了。不给他点颜色,他不会长记性。羊倌万分惊愕,因为欲把他掐死的白凤娥也没这么干过。爹饿了整整一天,腰都要饿断了呀,羊倌可怜巴巴的。喜鹊冷着脸说,饿一夜,死不了。她最见不得羊倌眼泪吧嗒的样子,倒掉那一刹,她是动了恻隐之心的,暗问自己是不是过了。羊倌哭,她直想踹他一脚。羊倌蜷缩着睡了,凌晨醒来,喜鹊已经搅了半锅纯莜面傀儡(谐音,本地一种饭食的名称)。她摸黑就起来了,比灶台没高多少的她忙活了两小时,终于大功告成。她会推莜面窝,会搓莜面鱼,会烙白面饼,搅傀儡却是第一次。纯面耐饿,羊倌要放一整天羊呢。羊倌看看香气弥漫的傀儡,再瞅瞅被烟熏花了脸的喜鹊,眼圈便红了。还是闺女——喜鹊冷冷地打断他,昨天的话记住了?羊倌迟疑地,昨天……突然想起来,赛跑似的说,记住了。

白凤娥坐牢后,喜鹊把小更的名字也改了。花志钢,听着就硬气。小更不习惯,好像那是别人的帽子,硬扣在他头上。喜鹊喊他花志钢,他翻翻眼皮,便又垂下头。喊小更他应得极其干脆。喜鹊的饭可不是给小更预备的,是给花志钢的。她知道什么法子最能让他长记性,连同羊倌。羊倌更是喊顺了嘴的。小更哭闹,但喜鹊咬了牙,不让自己心软。直到小更彻底变成花志钢。

你要再抖落那些烂事,别怪我翻脸,喜鹊警告。羊倌说,我要让人知道——喜鹊厉声喝止,若是擀杖在旁边,她没准会杵到他嘴巴里。

某天,学校的老师喊住喜鹊,说小更的字写得潦草。喜鹊发蒙的样子,小更?谁是小更?老师突然笑了,你不是刚睡醒吧?小更是谁,你倒来问我……对了,他改成花志钢了,我总是记不住。喜鹊哦了一声,你说的是花志钢啊,让你操心了,我说说他。晚上,喜鹊牵着花志钢,端着碗登门谢老师。碗里有五颗鸡蛋。老师不肯要,喜鹊说不多,但也是一点心意,你对花志钢好,我很感激。老师感叹,你年纪不大,倒比大人想得多。喜鹊笑笑,说还有一事,烦请老师帮忙。老师摆摆手说别客气,只要我能做到。喜鹊说,这世上没有小更了,他是花志钢,听说还有的同学喊他小更,你能不能和他们说说?他们听你的。老师怔了怔,再看看喜鹊,喜鹊啊,我不知说什么好,你可真是……

但羊倌没把喜鹊的话当真,放羊归来,看到了大头。大头在青岛当兵,请假回来相亲。可得擦亮眼睛,别学了我呀。大头已经听说了,还是停住。闺女救了我呀,然后就讲。喜鹊做好了饭,不见羊倌,料定在哪儿绊住了,出门便带着火气。她笑盈盈地和大头打招呼,转过脸就火星迸溅,她没骂羊倌,只说一个字,回!羊倌没说够,试图和她商量,她又是一个字,回!火焰喷到脸上,羊倌烫得缩了嘴巴。

从此,小更就消失了。

你别叨叨个没完,喜鹊说,该讲的讲,不该讲的别乱讲。公安要问,下乡的干部也问,喜鹊不能让他闭嘴。可没人愿意听了,还说个没够,这令喜鹊恼火,警告他不许再讲。羊倌凄惶地,要是有人问呢?喜鹊厉声道,问也不讲!

名字好改,其他的可没那么容易。虽然成了花志钢,可还是爱哭鼻子,胆子小得像芝麻粒。宋庄哪个男娃怕虫子?偏偏花志钢就怕。喜鹊让他帮着把捡来的白菜叶剁碎,他一碰就叫起来,仿佛他自己被剁了。喜鹊揽住他,他握住刀,她抓住他的手,半是裹挟半是逼迫地让他剁。花志钢咧嘴大哭,却未能挣脱。那一刻,喜鹊是残忍的。她怕花志钢变成第二个羊倌。

羊倌仍然是羊倌,称呼没变化,话却多了。以前他只喜欢和花李逵、花武松们聊天,和人基本没什么交流。大难不死,诉说的欲望突然喷射。他脖子本来就长,丝瓜一样,经白凤娥掐过,又长了几分,被掐的印痕极其醒目,像套了数个紫环。闺女救了我呢,他逢人就说。问他怎么救的,他说得极其详细。因为听的人多,他来回扭着脖子,紫环似乎也跟着叮当作响。紫环一个个隐没,羊倌讲不出更新鲜的东西,听众的兴趣也淡了,不再追问。但羊倌仍会凑上前,像侠客非要展示自己的宝剑,闺女救了我呢。

她非这么做不可。

从那以后,她抛弃了树枝这个名字,改名喜鹊。

5

3

喜鹊的年龄是以羊倌探监计算的。他去两趟,她长一岁。在她二十三岁那年,白凤娥出狱了。比原刑期提早两年。她没回宋庄,恰监狱所在的小城针织厂招工,她顺利应召。牢没白坐,长了吃饭的本事,据说监狱方面还给她写了推荐信。

公安到来前,白凤娥与供销员,宋庄称为站蓝柜的,已经被绑在礼堂的柱子上。羊倌的西屋吊了一个绳套,先掐死羊倌,再伪造羊倌自杀,两人蓄谋已久了。白凤娥没想毒死树枝和小更,糖里只是搀了安眠药,她的目标,或者说,她和那个人的目标只是羊倌。但这并不能减轻树枝对白凤娥的仇恨。树枝去了一趟礼堂。去唾她?不是。骂她?不是。抽她?不是。她不想看见白凤娥,但还是去了。她不说话,只是望着已经变了相的白凤娥。白凤娥颤抖着叫她名字,她说你不配叫我。白凤娥说,事做下了,我不后悔,照顾好你弟弟。垂下头不再看她。她转身离开,走出礼堂好远才意识到,她是有一个问题,想问问白凤娥。但她没再折返。

喜鹊没探过监,也不许花志钢去。她其实是想见见白凤娥的,并非对她渴念,而是有一句话想问她。白凤娥被绑在礼堂柱子那会儿就想问的。她没委托羊倌问,虽然羊倌每次都问她要不要捎什么话。那只能她自己去问。羊倌能捎去她的问题,能捎去她的口气与神情吗?绝对不能!而没了与之相配的口吻,那就不叫问题了。如果问就要到监狱去,可她不想在那个地方和白凤娥见面。有的是机会,她以为,除了监狱,哪里还容留她?没料白凤娥当了工人,彻底割断了和宋庄的关系。她自然也无见喜鹊和花志钢的意思。据羊倌陈述,白凤娥倒是问过两次。喜鹊对白凤娥的憎恨又深了一层。而与此同时,对白凤娥的绝狠,她倒有几分敬赏。比羊倌强多了,他有一壶没一壶呢。

确实,她吓坏了。虽然胆大,但限于白日,暗夜里的这一幕让她恐惧。但她没有吓呆,很快反应过来,掀开被子跳落到地上。一男一女没防住她醒来,更没防住她夺门跑出去。她赤着双脚,只穿着裤头和背心。寒气如针,几乎将她刺透。她听到说快追,听到身后门开合的声响。她射出院子,但并没有往街里跑。她知道自己的弱势,跑不过那一对男女。折到西墙外,她跃墙跳回院里。她听到街上急慌的脚步,就像她的心跳。与此同时,鹊声突起。不只是她家树上的喜鹊,整个村庄的喜鹊都在叫。夜空中黑影像箭一样射来射去,声音不是欢喜的,凄厉、惊恐、愤怒,如石头一样砸落,乒乒乓乓,噼里啪啦。整个宋庄被惊醒,窗户次第亮起。车倌后来说,还以为谁在拆他的屋顶,拎了铁锨砍他个狗日的,没料拉开门,赤条条的羊倌撞进来。

十年时间,羊倌仍然是羊倌,没变成另一个人。虽然在探监这件事上像个勇士,甚至像个斗士,手握宝剑或有血光飞溅,但除此,他仍然是扶不起的阿斗,喜鹊费耗心血和青春,换来的不过是羊倌对探监之路的熟稔。

她从睡梦中惊醒,便看到了在无数个暗夜中疯狂啃咬的那一幕:一男一女摁在羊倌身上,一个掐羊倌的脖子,一个掐羊倌的下体。女的是白凤娥,披头散发,男的戴了顶帽子,她没看清。羊倌奋力挣扎,像绵羊一样发出含糊、凄惨的叫声。两年后宋庄才通电的,那时还是煤油灯。墙上有个碗大的洞,专用来放灯的。没有风,灯火却胡乱摇曳,好像和树枝一样吓坏了。

白凤娥提前释放,对羊倌打击最大。羊倌有如轮胎,一年两次的探视更像是充气,胎瘪下去便萎靡不振,于是就去充。充过气果然就好了,吃得饱睡得香。突然没地方充气,羊倌魂就散了。他翻着濒死的白眼,苦唧唧地说,爹想不通呢,她——喜鹊立刻打断他,想不通就甭想!有什么可想的?羊倌怯怯的,目光满是悲伤和乞求,然后就垂缩了头。喜鹊可以阻止他说,却不能跳进他脑袋筑一道围栏。她恨恨地想,活该你难受,谁让你惦记她。心不在焉,难免出问题。羊倌放羊进了麦地,主家嘶喊,他反而摸不着头脑,咦,怪了,怎么跑到麦地了呢?又一日,丢了一只羊。那家男人不找羊倌,直接找喜鹊。喜鹊没说别的,让男人从羊圈挑了一只。牛马驴羊早分给各家各户,喜鹊家分了四只羊。三只母羊,一只公羊。喜鹊用公羊换了一大一小两只母羊。母羊下母,三年下五。那几只羊特别争气,几年下来,家里已有二十多只,最多的时候三十一只,在村里算是中等规模了。羊倌一趟趟探视,又不空手,这些羊是立了功劳的。现在又因羊倌,整只整只地折损,喜鹊又恼火又心疼。她斥责羊倌,羊倌不顶嘴也不辩解,一副死猪样儿。

她在烟雾里奔跑,冲撞,想寻一条路出来。然烟雾浓浓烈烈,没边没际,她撕不开也扯不烂。她口干舌燥,呼吸急促。喜鹊呢?她的那些喜鹊哪里去了?她呼喊起来,有喳叫回应。她欣喜万分,连连呼叫,一只,两只……成群的喜鹊飞过来。浓雾被驱散,她发现自己站在河岸。好险!她暗自心惊。喜鹊头尾相衔,在湍急的水面上搭建了一座鹊桥。她明白是为她搭建的,没有任何迟疑,款步踏上。走到中间,鹊桥突然断裂。

喜鹊想照这么下去,羊倌不疯,她自己非疯了不可。但她无计可施。把白凤娥接回来?那是天大的笑话。况且白凤娥不会回来的。思来想去,唯一可行的还是替羊倌说合个女人。在这十年间,她其实多次张罗过。给自个儿父亲娶女人,宋庄找不出第二个。村里能托的都托遍了,所托付的人,她一律是两盒大镜门烟,两瓶张家口老窖。媒人不要,让她先拿回去,事情办成了怎么谢都可,无功不受禄。但她清楚,人家拿了谢礼,才会把事情放在心上。空口无凭,这凭就是烟和酒。对人心斤两的掂量揣摩,没人教过她,说不清楚是怎么悟透的,一日一日就会了。几十块钱呢,于她可不是小数目。她心疼,却不吝啬。一粒谷子哪能套住鸟?该撒就撒。她既拿得起,又放得下。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白凤娥买回了新香皂,还买了一斤红糖。晚饭是烙糖饼,炒土豆片。别人家烙糖饼,糖里要掺面粉,既节省糖也不至于流出来。白凤娥在吃这方面从不吝啬,不搀一点儿面,所以她烙出的糖饼常有破损,但咬下去满口香甜。白凤娥不爱吃甜的,自个儿烙了两张油饼。还不到宰羊的时候,羊倌不用往羊圈躲,一家四口团团圆圆。吃撑了,都不想动。不想动,就犯困。小更要在树枝的腿上趴一会儿,趴下去便睡着了,衣服都是树枝给他脱的。她不停地打哈欠,给小更盖好被子,也挨着小更睡了。矇眬中,她听到白凤娥跟羊倌说了什么,声音不高,她没听清。脑里烟雾弥漫,她没有任何抵挡地陷入其中,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第一次相亲,喜鹊陪羊倌去的。喜鹊挖空心思,除了上下衣服,还给羊倌买了顶新的鸭舌帽。羊倌的头发向来乱糟糟的,怎么梳都不行,我行我素的样子。他身上唯一有倔劲的就是头发。草屑、柴梗又爱往头发里钻,加之又生出白发,无形中增添几分老相。深蓝的呢帽戴上去,陡然精神了,也年轻了许多。女方是东坡的,男人病逝,有两个孩子,与花志钢年龄相仿。两个男孩,喜鹊相信自己与他们相处得来,而且还能让他俩听她的话。对女人,喜鹊更有信心。她患有白癜风,胳膊脸上全是。介绍人在描述时,喜鹊记起,在集市上见过这个女人。她不像白凤娥,没遮没盖。一个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人,无论男女,都容易相处。另外,怎么说呢,这白癜风也是她的一个短,羊倌配得上她。羊倌上门,她过来,都可以。相亲过程还算顺利,至少前半段是顺的。两村相隔不远,女人对羊倌和喜鹊也有了解,言语无忌而不失礼貌。她挺好奇,问羊倌几百只羊,他怎么能记住那些名字。说到羊,羊倌的眼睛顿时亮了,几乎手舞足蹈,喜鹊眼色制止,他根本看不见。不是装的,确实是看不见。喜鹊不能捂他嘴巴,还好,他的话也不出格。结果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忘形,将箍扣已久的呢帽摘下。女人的孩子就在旁边立着,他欲拿帽子玩,羊倌就给了他。喜鹊只顾监督羊倌,没注意那孩子出了屋。我好脾气,从不对羊发火,哪怕拉到我头上呢。女人微微笑了。羊倌似乎怕女人不信,强调,真的拉过,那是花李逵腿上起了癣,我给抹药膏,花李逵就拉我头上了。然后指指脑袋,花李逵那阵儿正闹肚子,不是粪球,是稀的。喜鹊插话,将羊倌打断。可羊倌没刹住。这世上有几个人愿意听他讲羊呢,他们只愿意吃羊肉。他挥舞着胳膊,我还没讲完呢。喜鹊笑着对女人说,碰上对脾气的,话就多了。女人说,你爹蛮有意思的。这时女人的儿子进了屋,他用羊倌的帽子装了一兜水,哈了一声,呢子不露水。羊倌本来在炕沿上跨着,猛地蹿跳过去,劈手夺出。动作过猛,水淋了男孩半身。男孩受了惊,直往后躲。喜鹊欲阻止,但已经来不及。羊倌抓了帽子,眼泪吧嗒,这可是新帽呀!那一刻,喜鹊撞墙的心都有了。

树枝放弃跟踪是在有了喜鹊这个伴儿之后。她不再,准确地说不是特别地在意白凤娥的问题了。还有,她几战扬威,没有哪个人敢当她的面洗涮白凤娥和羊倌了,当小更的面也不敢!那无异于一条血路,她杀出来了,没动一刀一枪。而鹊鸣的欢悦渐渐把她带入另一个世界,她走路如云飘,双目放祥光。

第二次相亲,还没到女方村庄,半道被捎话的人拦住。女方是个哑巴,就在半日前,人家相中了另外一个。第三个,比羊倌大了十岁。脸上的褶皱如蜘蛛网,横七竖八的。她嫌羊倌一身膻气,这要是睡在羊倌身边,把她也熏膻了。第四个呢,倒是没嫌弃羊倌,与羊倌各方面也相当,但开价高,比黄花闺女还高。喜鹊就是把所有家产都变卖了也不够。后来又相了许多,一轮又一轮,羊倌均被淘汰。

近一年时间,她跟踪了数十次,并未发现白凤娥的问题。她疑惑不解,白凤娥像是被冤枉的,可那些人为什么偏偏嚼她呢?

为羊倌这个竹篮打水,喜鹊连自己的婚事都耽搁了。她差点就要放弃了。现在,羊倌又一蹶不振,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用女人治疗、拯救他。但让她意外的是,羊倌不再像以前那么积极、那么配合了。仿佛他相亲是为白凤娥,白凤娥出来,他就没理由相亲了。喜鹊问他为什么,他垂头盯着地,一言不发。问急了,喜鹊甚至杵了他一下,他才负气地说,我的腿都快相断了,还相什么相?你有本事,给我娶回来呀!喜鹊心里一动,倒不是羊倌两三个月来第一次说硬气话。她动心,是羊倌提醒了她。听说有人从四川那边买媳妇,何不给羊倌买一个?据说价并不高,比当地娶便宜多了。

前番是暗跟,后番是明跟。有时本来是暗跟,但被白凤娥发觉了,索性就变成明跟。她不怕白凤娥,且做好了挨打的准备。白凤娥虽然羞恼,也斥责过她,却一次也没动过手。

下了决心,喜鹊便开始行动。正是在给羊倌买媳妇的过程中,她遭遇了另一场巨大的灾难。

又一日,白凤娥去供销社买胰子,走了一段发现树枝在身后,问她跟来做什么,树枝说买橡皮,白凤娥问她买什么样的,她顺便买了。她说还没想好。白凤娥瞪她,但没有发作。树枝也不害怕,她又没做错什么。买了橡皮,树枝磨蹭着不走,直到白凤娥离开。

6

她开始跟踪白凤娥。大中午的,白凤娥要去采蘑菇。她遮头蒙脸,拎上羊倌编的柳条筐,一闪就不见了。她叮嘱树枝洗碗,树枝磨磨蹭蹭地系围裙,估摸差不多了,把原本也没有系上去的围裙丢开,一溜小跑。有房屋和墙院作掩护,她轻易地成为白凤娥的尾巴。白凤娥也没想到被盯梢,出村才回了回头。没有遮挡,树枝不敢再跟,直到白凤娥没入林带。林带过去是麦地,麦地过去又是林带,再往前就是老林。树枝再次逮见白凤娥的身影,白凤娥确实在采蘑菇,目光寻寻探探。她没沉住气,闪了出去。白凤娥吓了一跳,问她几时跟来的。她说刚刚。白凤娥往四下里瞅,她也跟着瞅。然后白凤娥便头晕了,想必中了暑。她拎了筐,扶着白凤娥往回走。

深秋的黎明,太阳尚未从云层后探出头,天地灰蒙,零星的鹊鸣从光秃的枝丫坠落,在乍起的阴风中,孤寒,凄惶,萧瑟。喜鹊打着哈欠推开门,冷风趁势而入,她打了个冷战。吱呀的门响,喜鹊的身影和哈欠并无特别,但对栖于树上昏睡和醒着的那些喜鹊,却是非比寻常的讯号,它们振翅而起,飞落于喜鹊周围。有的似乎还没完全睡醒,在她身上扑撞;有的则站在她的肩膀上,仰着脖子,想说悄悄话;还有的将叼着的麦芽撒在头顶,要给她戴上头环。在肃杀的秋日,麦芽可是稀世的宝贝,不知它在哪个温暖的角落寻见,作为给喜鹊的告别礼物。

树枝就是从闲汉懒婆肆无忌惮的戏弄中揣摩出白凤娥有问题的,她似懂非懂。你说树枝像不像?菖?菖?不像,我看更像?菖?菖?菖。他那对眼耗子似的,树枝的眼睛多长!不可能的。你这么肯定,莫非……哎呀,与你真有几分像呢。叽嘎乱笑,猛又刹住。她早就站到身后了,他们没注意到她。非懂时她沉默不语,似懂时她就唇枪舌剑了。她并不是开始就刁,是被那些闲言碎语淬刁的。她从未质问过白凤娥。小更曾傻乎乎地问过,白凤娥气歪了脸,老娘生了你,自然像老娘!再胡说,我扇烂你的嘴!小更吓得不敢吱声,她却把目光迎上去。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带了几分冷地望着白凤娥。白凤娥话没错,可又不完全对,能吓住小更,未必能吓住她。也没理由吓她,因为她什么都没说。白凤娥与她对视数秒,扭开。白凤娥慌了,她能看出来。慌,就是有鬼。

喜鹊将拎着的袋子倒过来,金黄的麦粒洒落到地上,洒落到喜鹊们的背上。有四五斤呢,平时她不撒这么多。冬日,尤其是下了大雪后才这样。秋天本不用的,它们饿不着。但今天特殊,她就要离开宋庄了,这是它们最后的晚宴,自然要丰盛一些。其实,她昨天就要离开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她什么都没说,但它们猜到了,是从她的遭遇猜到的,还是从她落寞的神情里嗅见的?抑或她对它们梦语了?当然,也可能,完全有可能是她用泥坯封住窗户时,它们便明白了一切。它们扑她的腿,啄她的衣襟和袖口,未能阻止她,便一只挨一只地挤在她面前,叽叽喳喳乱叫,仿佛说,你走了,不管我们了吗?喜鹊不轻易掉泪,对动不动就落泪的行为更是深恶痛绝。但那一刻,她的眼睛润湿了。她蹲下去,一一抚过它们的头背和长尾,哽咽着说,我不走了,再陪你们一日。喜鹊们听懂了,从她身边飞离。

当然,最特别最瞩目的还是白凤娥与羊倌的婚姻。白凤娥算不上鲜花,羊倌也非牛粪,但两人站在一起,却是天与地的差距。白凤娥为何嫁给羊倌,众说纷纭,八成是臆想、猜测,没有定论。但树枝与小更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一个像羊倌,这很说明问题。自然,树枝与小更像谁,就需要想象与推断了。

喜鹊说话算话,又留了一日。她舍不得它们,就如它们舍不得她。十多年了,什么都在变,唯一没变的是她和喜鹊的情谊。许多外村人不信,特意跑来验证。喜鹊不招摇,不哗众取宠,从不为那些俗辈表演。除非他们偶然撞到喜鹊喂食的场景或它们栖落肩头的样子。

在宋庄,白凤娥也算一景。她并不漂亮,方脸,重眉,有几分男相。她出胜在于她的白,好像她的脸也随她姓了。塞外风大,二寸厚的油脂也经不住吹,女人过了三十岁,脸色就往褐黑转了,白凤娥却是例外。她能保持白洁,是因为她有耐心防护。只要出门,她必定罩上头巾,蒙上面纱,还有手臂,再热的天也不穿短袖。看白凤娥的脸,只能在屋里,户外是看不到的。她的另一个特别是爱干净,她往供销社跑得勤,因为她费胰子。别人一年用一块,她一月用两块三块。日子苦,不养猪,至少养几只鸡吧,她居然鸡都不养。别的女人歇息时,随便往地头一坐,吃萝卜用手一捋便嘎嘣脆响;白凤娥不,哪怕是坐车,她先要把手绢铺开,“才把金贵的屁股稳上去”。这是车倌的调侃,确也如此。吃萝卜非水洗了不可。就算城里人,怕也没她讲究。她的第三个特别是酒量大,喜鹊嗜酒,或许是随她了。最多的一次,她喝了四斤,办婚宴的人家被喝恼了。她送了两个暖壶,却喝了四斤酒,吃不消啊。她也因此成为宋庄人吹牛的资本。

喜鹊们不啄麦粒,只是围着她喳叫,但不像昨日像被炒爆的豆子一样互不相让,它们叫得有序而悲情。喜鹊顿时明白,它们在向她告别。喜鹊不像外界传得那么邪乎,通晓鹊语什么的,那语她完全不懂,但她知道它们在表达什么意思。那是模糊却灵犀相通的交流。

2

告别结束,短暂的沉默。然后,它们飞起来,栖落于墙头、房顶、树杈。喜鹊锁了屋门,又拴捆了院栅,穿越街道时,它们才再次欢叫起来。没错,已经没有一丝悲情,每一声都透着喜悦。永远喜气充盈,这是喜鹊喜欢它们的另一个缘由。

就在她沉浸在鹊声的海洋时,凶险突至。

日头刺破云层,满目金灿。喜鹊冲头顶的喜鹊们挥一挥手,一些远去了,另一些仍跟着她。直到喜鹊赶到营盘镇汽车站,仍有五六只栖落于站前的杨树枝上叽喳。

那一冬宋庄的喜鹊格外多,村里村外的树杈上,喜鹊窝一个挨一个,堪比蜂巢。那只被树枝救过的喜鹊虽然不是相伴左右,喜悦的叽喳却始终不离不弃。上学时,它们在头顶,直到学校门口。放学归来,它们亦在头顶。它们是它派来的,轮流值守,轮流护送。那是宋庄的一大奇观,而她则是奇观的主角。

镇上并没有通往张家口的班车,都是过往车。一间空屋,两排老旧的长椅,所谓的车站不过是个象征,一个等候的地点。没有卖票的,也没有专门的管理人员。有的在屋里等着,也有性急的,立于公路边。有个秃顶后生,臂长如猿,等得无聊,四处张望,发现了那几只欢叫的喜鹊。他捡起一粒石子,甩臂欲投。喜鹊适时制止。他张望那阵儿,她便注意到了。她有预感,慢慢靠近,距他三步距离。所以,没容他投射,她便摁住他的胳膊。杨树高大,他未必投中。但即便是这样的动作,她看见了就要制止。后生极其意外,怎么就不能打?是你养的?喜鹊沉静地,你说对了,是我养的。后生不相信,笑里带邪,你把我当三岁小孩了,我就要打呢?喜鹊说,我说不能打,就不能打。它们又没招惹你,为什么要打?后生说,我不痛快,出出气。喜鹊说,出气也不行。后生再次打量喜鹊一番,流里流气的,我就是要打呢?喜鹊始终没松开他的胳膊,这时她用了些力,你打一个试试?后生恼了,大叫,放开!喜鹊说,你先扔了石头!喜鹊不惧,她并非好斗,但为了喜鹊们,她是可以豁出性命的。旁边有人劝解,后生或是从喜鹊的眼神里读出硬狠,丢掉了石头。喜鹊松开。后生悻悻而不甘,好男不和女斗,别以为我怕你,说喜鹊是你养的,你凭什么?喜鹊没理他,仰头挥了挥手。那几只喜鹊飞离树枝,往宋庄方向去了。不只后生,围观的人也看呆了,大张的嘴能塞进两个萝卜。

在那个早上,被惊呆的不止她,还有白凤娥、小更、正要去羊圈却被焊住脚的羊倌,还有闻声而来的宋庄男女。看风水的二阴阳也来了,摇头晃脑地慨叹,若不是大福,哪有这般吉相!

那一年,喜鹊二十四岁。白凤娥出来一年多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没等喜鹊买回媳妇,羊倌便到白凤娥所在的小城捡废品去了。花志钢被喜鹊逼着又补习一年,不但没考中,还比上年低了二十分,越考越缩了。喜鹊没再强求,由着他和人结伴进城。家空了,除了那些喜鹊,宋庄再无可恋。此时的她心如残灰,想换个环境。

清早,叽叽喳喳的叫声将她吵醒。她一个激灵,穿了衣服就往外跑。她惊呆了。门前两棵杨树的枝丫上落了有三四十只喜鹊,密密麻麻,而西南方向车倌家屋后的榆树上,也是一只又一只。树枝垂弯,不时有喜鹊掉落,略一盘旋,又挤占到另一根枝丫上。无论是登在枝头的还是飞上飞下的,均叽喳欢叫。她明白它回来了,带来了它的队伍。在向她致谢呢,想来它是喜鹊之王。它是配当王的。

喜鹊没跑出太远,选择了张家口。一来离宋庄近,她回去看喜鹊方便,二来花志钢在张家口摆地摊,她离他近一些。她对羊倌失望透顶,他的所作所为她不再操心,也不值得她操心,而对花志钢,她仍抱有期待。他没按她的意愿变成另外一个人,骨子里仍是懦弱的。高二那年,花志钢和本班的女孩好上了,她是他的同桌,学体育的,比他高出半头。相恋不到一学期,女孩和另一个同在体育队的男生好上了。花志钢气愤不过,买了把水果刀在操场上劫住男生,欲一决雌雄,结果被男生打伤。那水果刀不过是壮胆的,没等男生冲过来便掉在地上。但花志钢敢找那个男生算账,还持了水果刀,挨了打却差点被开除,这也算大有长进。没有喜鹊的苦心锻造,他怕是不敢迈出这一步。花志钢的路还很长,需要喜鹊的帮扶。她不知道他最终会成为什么人,但相信他终会长进,绝不会像他的高考成绩一直走下坡路。

其实,它完全可以离开她的,她没拴没捆,它是自由之身。但它没有远离,只要她在家,总能听到它在叽喳。她明白这是它感念她的好。它越这样,她越不能霸着它不放。星期天,她将它抱到村外,亲了亲它冰凉的双翅,猛地一扬。它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落到她肩上。她说,去吧去吧,想去哪里去哪里。它飞向空中,但没几分钟便落下来,如此反复三次,它大抵明白了她的用意,飞走了。她有些失落,特别是傍晚,她盯着那个垫着胡麻柴的空筐,心里空如旷野。睡前,她特意开门瞅了瞅,寒风凛冽,看不到黑影,听不到声音。

7

它的伤势愈合很快,初冬时节便会飞了。飞起来,精神气就来了,忽而墙头,忽而烟囱,忽而枝丫,日暮时分便飞回到巢窝。叫声也响亮、欢喜,没有夹带任何的不幸和悲戚。她喜欢听它叫,它叽叽喳喳,她的心便枝摇花颤。小更后悔了,向她要,她没给。它不是玩物,不能转手。哪怕是小更。

结识黄板,是喜鹊到了张家口一月之后。

她买了消炎药,包扎住它的伤口。专门给它建了一个家,不费什么事,一个筐,几把柴火。她在家里的地位比羊倌高,白凤娥默认了她的友伴儿。

喜鹊从鞋城出来,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她在鞋城找了份工作,不怎么累,就是站的时间久些。还没到街口,便听见怪腔怪调的吆喝,烤羊肉串,祖传绝技,好吃不贵。摊主个子不高,瘦得跟个螳螂似的,吆喝却极其响亮,仿佛嘴巴自带扩音器。因为他特别的声音,每天经过街口,喜鹊都会有意无意地瞟瞟他。她从未停留,瞟不过是出于好奇。她要赶公交,最后一班公交是九点四十。她租住在大境门,错过公交,要走近一个小时。那天她停住了,或许是羊肉的香勾起了她的馋虫,或许是那天发了工资心情舒爽。她要了十个羊肉串,两个烤馍片。摊主问她喝点儿不,她瞄瞄烤架旁的箱子,要了一个二两装的二锅头。摊主并无意外,响亮地应,好咧。她在塑料桌边坐下不久,他便将肉串和小瓶二锅头端给她。他拿了一个塑料杯,但她没用。在宋庄,她不会这么喝,但在张家口,在冷风习习的夜晚,她没有任何顾忌。不够吧?要不要再来一个?喜鹊摇摇头,起身结账。再晚,就真要走着回去了。

她一度以为喜鹊要死了,它的眼睛都闭上了。她在园子一角,把墓穴都挖好了,坑底垫了一团胡麻柴。震撼、惊愕、兴奋、敬重,她难以形容彼时的心情。一粒模糊的种子在她心里扎了根,从此不分昼夜,不计寒暑,顽强生长。就算死,也要有骨气地死,所以她不为它感到哀伤。孰料一夜之后,闭合的眼睛又睁圆了。她欣喜若狂。

摊主自是记住了喜鹊,喜鹊再瞟,他会冲喜鹊点点头,仅此而已。改日,仍是夜晚,喜鹊经过街口,摊主正和人打斗。对方共三个人,哪个都比他壮实。显然是打斗一番了,烤架躺倒,桌凳肚皮朝天,摊主也趴在地上,其中一个踩住他的脖子,另一个踩住他的胳膊,第三个人则猛踢他的小腿。动弹不得,却大声叫骂。声音装了弹簧似的,从地面弹起,在阴冷的空中横冲直撞。踩脖子的人松开脚,揪住他的头发,猛磕几下。鲜血从鼻口喷溅出来,摊主依然大骂,老子不走!死也不走!那个人按下去,摊主的嘴巴被青砖挤压,再叫骂不出,另一只胳膊也被踩住,彻底不能动弹了。几分钟后,三个人相继松开,摊主死掉了一般。三个人骂咧着欲离开,摊主嚎叫一声,一跃而起。他操起一个啤酒瓶,砸向其中一人,那人躲避不及,肩被砸中,惨叫一声蹲在地上。另外两个反应快,没等摊主再挥,一个勾脚,将摊主绊倒。又是一顿乒乓乱揍。围观的人喊警察来了,三人丢下摊主就跑。摊主坐起来,没再追。口鼻仍在冒血,他环顾一圈,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喜鹊。喜鹊没被吓住,倒是被摊主死也不低头的倔劲儿惊呆了。硬骨头,绝对是硬骨头!喜鹊醒过神儿,快步走上去,掏出纸巾给摊主。摊主毫无悲戚,就像玩了一场游戏,谢谢两字说得非常轻松。警察到来,喜鹊知道了他的名字:黄板。黄板对警察说他不认识那三个人,喜鹊认为他说谎了。警察走后,喜鹊帮他扶起桌凳和烤架,顺便问他真的不认识吗?黄板说,鸡毛蒜皮的,不值得警察管,我自己处理得了。喜鹊不无担忧,问,你自己怎么处理?黄板说,他们休想把我撵走!你还没吃饭吧?我请了,你稍等一下,一会儿就好。喜鹊吃惊地,你这个样子,还烤什么烤?黄板把两只瘦胳膊伸到喜鹊面前,好好的呢,又没断!喜鹊留了下来,吃了一顿免费的烤肉串,喝了一瓶免费的小二,回到租住地,已是凌晨。她很兴奋,因为她在黄板身上瞥见另一个她渴念却已无缘的人的影子。

隔天,树枝放学回家,进院便惊呆了:喜鹊立在晾衣服的铁丝上,一只黄色野猫蹲在木杆顶端,虎视眈眈的,喜鹊狼狈而又惊恐。地上丢散着残羽,想必是刚刚有过一番厮杀。她不知翅伤腿瘸的鸟是如何立到铁丝上的,能判断的是,它的动作比野猫快。野猫等了一会儿,跃到铁丝上,但铁丝太细,野猫站立不稳,摔下去了。虽然没扑着,但铁丝来回晃荡,喜鹊歪歪趔趔,连连惊叫,这让野猫悟出妙招。野猫蹿杆而上,击扑铁丝,一次又一次。喜鹊重心终于不稳,歪栽了一下。树枝以为它会掉落,没料它竟然用双爪钩住铁丝,倒悬了身子。野猫又一次扑击之后,喜鹊脱离了铁丝。但仍没乖乖就擒,扑奓着翅膀,企图吓退野猫。但两个回合便被野猫摁在身下。树枝惊醒过来,喊着扑上去,将奄奄一息的喜鹊救出来。

那个晚上,喜鹊知道了黄板是大同人,平时在古玩市场摆摊,烤羊肉串是他的副业,晚上没事,弄几个零花钱。那几个人想赶他走,他没听,于是发生打斗。他妈的,我就不信这个邪,豁出命拼了,咱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黄板频频扔炸弹,喜鹊一次次被轰炸。

第二日羊倌起早去了羊圈,他或许是忘记了那只喜鹊。它仍缩在灶坑。白凤娥让树枝弄一边去,她就抓了喜鹊的背,放到院墙上。它突然啼鸣了一声,相貌丑,叫声却响。她便回转头。它扑棱了一下,差点从墙头栽落。似乎想讨好她,但适得其反,它的滑稽和可怜令她厌恶。本是喜庆的鸟,窗花里有,绣花里有,而且总是立在最高的枝丫上,招人喜欢。但墙头上的喜鹊说不出的晦气,哪里有喜鹊的样子?

一个休息日,喜鹊去了趟古玩市场。没什么目的,就是好奇,想看看古玩市场的黄板是个什么样子。市场不大,转了十几分钟,便看到守在摊前的黄板。他没有自己的店铺,所谓的摊不过几米长,草绿色的帆布上摆了些大大小小的器物。黄板眼睛一亮,问你是来看我,还是买古玩?喜鹊反问,这有什么不一样吗?黄板说,若是看我,中午请你吃饭,若是买古玩,给你打八折。喜鹊摇头,都不是。黄板问,你不是来讨账吧?我可没欠你钱啊。喜鹊说,看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没准我能帮上你。黄板嘎嘎一笑,尔后说,这地方不兴打。喜鹊问,兴什么?黄板指指自己的眼睛,兴眼力劲儿。喜鹊蹲下去,捡起一个兽形器物,问他多少钱。黄板说八千。喜鹊吃了一惊,这么个玩意儿要八千元?黄板板了脸,这可不是玩意,是麒麟!喜鹊吐吐舌头,说没见过。黄板说麒麟可是吉祥物呢,能给人带来好运。喜鹊心里一动,麒麟和喜鹊倒是般配呢。

一个秋雨淅沥的傍晚,羊倌抱回一只喜鹊。喜鹊是羊倌在羊圈角落发现的,左翅不知被什么咬伤了,如残扇耷拉着,而右腿比左腿短,只有两个爪钩,不但飞不起来,还是个瘸子。羽毛本就杂乱,又淋了雨,丑陋而可怜。白凤娥不喜欢养猫猫狗狗,鸡和猪也不养,嫌脏。羊倌怕白凤娥嫌弃,说是给小更的,白凤娥没反对,对小更说别让它拉在炕上。伙伴养了一只鸽子,这让小更很羡慕。他吃饭都把喜鹊抱在怀里,像抱着绝世宝贝。令他沮丧的是,无论他怎么逗,喜鹊都耷拉着脑袋,垂死的样子。喂麦粒也不吃。他试图亲亲它,它突然拉了,小更的前襟顿时臭烘烘的。也就一晚的工夫,小更就失去了兴趣,将它丢到灶坑。

这时,有人在摊前立定,喜鹊识趣,闭了嘴。然黄板与烤羊肉串时判若两人,他不吆喝,甚至很冷淡,始终没问那个男人相中了什么,只是追随着男人的目光。直到男人拿起蝉状玉件,黄板才搭腔。黄板要价九百,男人还四百,几个回合,六百成交。男人走后,喜鹊问,那么小,值六百?黄板说,是否值钱,与大小无关。又指着不远处的石马说,那倒是大,抱都抱不动,三个也不如我一个玉蝉值钱。喜鹊把适才在门口买的烤红薯掏出来,掰了一半给他。黄板说,我平时不吃这个,但你给我,我得吃。好像给了喜鹊多大面子。

她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那实在太复杂太幽深了,她那个年龄还不能完全揣摩。走在路上,她脚步急切,担心羊倌饿得瘫倒,被羊群像粪球一样踩在脚下。但走到羊圈门口,她却是迟疑的,拖延一会儿才推开门。腥臭扑脸,她退后一步,紧接着又堵在门口,防止羊跑出来。她不说话,就那么站着。眼睛习惯了黑暗,她几乎能判断出羊倌在哪个角落,但仍不开口,都是羊倌先喊她。树枝,是你吗?给爹送饭了?还是你疼爹!羊倌慢慢挪过来。不知是他挟带着臭,还是他稀软的声音,她心底突然涌上不可阻挡的恼怒。他要抓到她时,她的手先松了。馒头摔到地上,温热的土豆也掉到地上。你这孩子,我还没拿住。羊倌责备着,蹲下去,摩挲一阵,捡起来,掰成小块往嘴巴塞。那时,歉疚、不安如枝丫弯弯曲曲从身体里生长,她会说,慢点,别噎着。他们把花宋江杀了,闺女,我难过呢。枝丫顿时被狂风折断,随之涌来的是羞恼、鄙视,有去他脸上抓一把的冲动,甚至希望干馍片卡在他喉咙里。一旦离开羊圈,她又被伤感裹挟,眉毛、耳朵、头发挂满了冰凌,随着她的脚步哗啦乱响。她的刁与羊倌也有关系,若他拎得起,她就不会变成斗鸡。

中午,黄板请喜鹊吃饭。喜鹊说我可不是来宰你的。黄板说这个我清楚,可你给我带来了好运,不请我过意不去。喜鹊不解,我给你带什么好运了?黄板说,这玉蝉摆一个月了,一直没卖掉,今儿你来,我就脱手了,这不是好运是什么?黄板多半是无心,有讨好喜鹊的意思,但他不知道,他的话落在喜鹊心里,犹如巨石。喜鹊没再犹豫,当下就随黄板去了市场门口的状元楼。黄板拎着他的宝贝,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喜鹊说,这大中午的,该是你生意最好的时候吧。她是猜的,并不知哪个时间段生意好。黄板说,一天做成一桩就够了。喜鹊瞟他,他问,你是想知道一件玉蝉我能赚多少是吧。喜鹊暗暗佩服他的犀利,说就是好奇,不过,那是你们的秘密吧。黄板说,也是,也不是,就看对谁了。然后伸出五个指头。喜鹊问,五十?黄板摇头说,加一个零。喜鹊的心几乎要蹦出来,五百?这也……黄板嘘了一声,笑笑说,古玩让人着迷,原因就在这儿,没统一价,你认为值多少就值多少。喜鹊问他从哪里弄的,她想到花志钢,同样是摆摊,这可比卖衣服挣钱多了。黄板说多半是收的。喜鹊问少半呢。黄板说,这就是秘密了。喜鹊又问他哪里收的,黄板说乡下,老旧小区,废品站,他哪里都跑。并问喜鹊有没有兴趣,若有,他下次带着喜鹊。喜鹊当即和他敲定。她想给花志钢探探底儿。

羊倌不吃羊肉,而且闻不得羊肉的气味。可是,不光家里,整个村庄都是浓烈的腥膻气。他尽量离远一点儿,在野外游荡或独坐羊圈。年节日,白凤娥都是打发树枝给他送饭,自然饭里不会有羊肉。

喜鹊随黄板跑了几趟乡村,有时当天就返回了,有时当天返不回,须在县城乡镇住一晚。每次告假她都得撒谎,不过借口只一个,父亲患病。羊倌被宋庄称为疯子,疯子不就是病人吗?

问题也就来了,狼很少见,喜欢吃羊的人却到处都是。每年六月六、八月十五、春节,队里都要杀几只羊。平素都是苦日子,男男女女早盼着这一天,还没闻到肉味,目光已经被油浸过,浓腥、鲜亮。羊倌阻拦不住拽羊的杀手,就发脾气。他发脾气也是无力的,你们干脆把我宰了吧,吃我,吃我总行吧。谁愿意吃他的肉?不耐烦地将他推开。有时,他也蛮横无理,抱着花岳飞或花牛嗥不放,这可是忠臣呢,你们不能杀!依然被拖拽开。若被宰杀的羊冲他叫一声,他就眼泪吧嗒的。他不敢看宰杀场景,求他们等他走远再动手。这个要求不过分,几个人便先抽支烟,但也有性急的,嘴上应着刀却捅下去。他的腿就如发糕,一步一跤。

喜鹊很快发现,黄板收古玩只去那么几个村子,而村里他常去的也就那么几家。收获不一,但每次都不空手。她没多问,但黄板隐约猜到她的疑惑,说搞这种买卖讲究互相信任,不然栽一个跟头,几年翻不了身,所以不轻易和生人打交道,卖主如此,买主也如此。喜鹊暗想,这碗饭花志钢怕是吃不了,心不由就凉了。但黄板喊她,她还去。她对古玩不着迷,吸引她的是黄板。

不要小觑,放羊绝对是有技术含量的。同样的草滩,羊倌放的羊膘总要比别的羊群好,连羊毛也能多剪一斤半斤。他不藏奸耍滑,走得早回得迟,晴日有晴日的放法,雨天有雨天的放法。然而羊倌最让人稀奇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能叫出每只羊的名字。名字是他取的,均是他的姓氏,花大爷、花镢头、花细腿、花洋马……不是随便起的,名字契合羊的特点,也关联他的阅历。听了评书《岳飞传》,羊的名字多半来自评书:花岳飞、花牛皋、花兀术、花长枪。越往后名字越现代:花火车、花万元、花改革、花飞机、花美国、花日本。那有几百只羊呢,问他如何做到的,他就一句话,都是我的孩子。这不假,若遇见狼,羊倌宁可让狼把自己吃了,也不让狼伤了羊。

某天喜鹊和黄板乘中巴返回张家口,经过二台镇,一个翻戴棉帽的汉子登上车,将自带的马扎放到过道,直接坐在马扎上。售票员让他坐座位,他瓮声瓮气地,我娘让我坐马扎。车内哄地一笑。其实,他上车喜鹊就觉出来,他不正常。正常人谁会翻戴帽子呢?

羊倌十三岁便开始放羊,队里换过队长、出纳、保管、记工员、马倌、牛倌,唯独没换过羊倌。羊倌在宋庄稳坐交椅。实行承包制后,羊分到了各家各户,但谁家也没有人手专去放羊,都雇羊倌。羊交给羊倌,就像把琴交给琴师,再合适不过,也再放心不过。

出镇不久,先后上来三个人,两个后生,一个五十上下的汉子。一个后生要往后边走,让棉帽让一让,棉帽不动,后生脾气大,踹了棉帽一脚,从棉帽头顶跨过去。坐在座位上,后生仍骂骂咧咧的。喜鹊再也忍不住。她喂了一声,你怎么还没完没了呢?后生扭头瞅瞅喜鹊,并扫扫黄板,没好气地,关你哪门子事?黄板拽拽喜鹊,喜鹊更来火了,大声道,没这么欺负人的!后生哈了一声,难怪傻蛋拦路,原来是你纵容。一同上车的另一个后生劝说,后生大度地挥挥手,我今儿见丈母娘的,不想和人吵架。喜鹊就不言语了。

羊倌当然有名字的,叫花丰收。但没人叫他名字,花丰收便渐渐被人遗忘,连送信的放电影的都叫他羊倌。有一天,花丰收的名字从喇叭里出来,好多人反应不过来,杀人的是羊倌,关花丰收什么事?

售票员让刚上车的买票,棉帽拉开抱着的包,掏出一张浅绿色的钞票。没等售票员说话,坐在棉帽旁边的汉子一把夺过去,这是什么?棉帽说,钱!那人举过头顶,惊呼,是美元呢。然后无理地翻开棉帽的包,又呀一声,这么多,哪儿来的?棉帽说,娘给的。汉子说,美元可没法花呢,得换成人民币。你换吗?棉帽说,换!

宋庄人感慨,羊倌窝窝囊囊,竟然生出这么厉害的闺女。就有好事者质疑,你看树枝那眉眼,哪一点像羊倌?七嘴八舌的声音,那像谁?你倒是说说呀!回应也带着恶意,像谁?像你呀!然后是嘻哈、叫骂。茶余饭后,羊倌就是村人的乐子。

喜鹊没见过美元,但知道美元比人民币值钱,不管棉帽的钱哪来的,换肯定要吃亏。喜鹊最瞧不起这些欺弱的货,正要阻拦,黄板按住她,小声说,他们是一伙的。怕喜鹊不明白,指了指棉帽和汉子、两个后生。喜鹊没反应过来,怎么会是一伙的?

她的刁打小就出了名。不但刁,还护犊。虽然只长弟弟小更两岁,却是小更的天。小更和一个男孩吵架,各有抓伤。这也没什么,今天干了架,明天还一起玩。但那男孩的母亲参与了,推了小更一把,小更跌倒了。带着泪痕的小更回到家,她问清原委,扯了小更就走。小更有些害怕,不停地往后撤,她越发扯得紧。那家人正在吃饭,白面馒头,熬大菜。她一蹦,从敞开的窗户跳进屋,把桌子掀翻。

汉子和棉帽换了钱,旁边有几个乘客也动了心。黄板突然立起,不要上当,他们是一伙的!喧闹的中巴突然变得安静,一束又一束目光刺向瘦弱的黄板。黄板说,美元是假的,花不了。话音未落,那个从棉帽头顶跨越的后生弹起来,骂咧着隔座揪住黄板,挥拳就打。与此同时,棉帽和另外两个人也叫嚣着,要把黄板拖下车。黄板说得没错,棉帽不但和他们是一伙的,傻也是装的。可不是在街口了,喜鹊哪会袖手旁观?只是车内狭窄,施展不开,彼此撕拽成一团,怒骂,叫嚷,抽打,直到有人喊流血了,才各自松开。

大人们一般都喜欢逗男孩,极少戏弄女娃。她是个例外。树枝,羊倌挨谁睡的?你说实话我就给你糖吃。树枝反应极快,挨你娘睡。围观者哄地一笑。那个男人举手佯打,树枝却不躲,仰起粉嫩的脸,你打一下试试?男人讪笑两声,摸摸自己的脸,谁说要打你?我痒,还不兴摸摸?声音虽然高,却是认输的架势。除非脑袋昏了,谁敢无端扇一个女娃巴掌?有些问题,她未能识辨是否有陷阱,比如,某汉子用捡到的野鸡羽毛作诱饵,问白凤娥半夜叫得响还是不响。她的黑眼珠迅速转着,没有马上回答。汉子进一步引诱,问白凤娥叫得像鸡还是像羊,她不明白,直到汉子露出坏笑。你娘叫得才响,像驴!汉子并不恼,哈哈一乐,仍将羽毛奖给她。她猛踩两脚,掉头离去。

中巴停在路边,被棉帽逼停的,他手里持了一把水果刀。四个人跳下车扬长而去。黄板的胳膊被捅伤,袖子湿了一大片。没有别的办法,喜鹊只能用围巾紧勒住。她问到县城还要多久,售票员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说就快了。

那时,她还不叫喜鹊。她叫树枝。

从诊所出来,已是黄昏。空气清冷,喜鹊的心却是热的。黄板的伤口没多深,但与深浅无关。喜鹊看到了黄板的另一面,侠气,仗义。她问若是我不掺和,你会不会管。黄板说,没人上当,他们自说自演,我就不多嘴了,眼见有人上当,我绝不装哑巴。不是什么豪言壮语,却是豪气满怀。喜鹊血流奔涌,黄板不是那个人,但比那个人又能差到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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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喜鹊和黄板住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