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咕咚,也就是捅娄子、闯大祸,是塞外乡村的说唱艺术。唱戳咕咚的多是乞丐,一人拉二胡一人编唱,内容多为凶杀、奸情。自然主角的真实姓名是隐去的,而传唱内容也多会添油加醋。唱到紧要处便停住了,主家给一勺面或半个馒头,接着唱。也有自拉自唱的,比如那对偷情男女的故事,便由常住营盘镇破庙的王瘸子独家所有。王瘸子曾在戏班拉二胡,因为和班主女人有染,被打折腿,又吃了官司,出狱后便乞讨度日。因而他唱别人时,格外有感触,好事者起哄,让他唱自己,他也不避讳。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在乎。我不让李春听戳咕咚,就是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实是不宜,但拴不住他的腿,李春后来的路是否与这有关?我不止一次思索,但始终没想明白。
一对躲在柴垛里偷情的男女被冻死了。原本想多抱一会儿,互相取暖,没料睡着了。双方家人为把两人分开,连大杠都用上了。没几日,两人便成了戳咕咚的主角。
王瘸子极抗冻,那个冬日王瘸子大意了,抑或独家唱演的故事令他变成另一个王瘸子。傍晚照旧住在破庙,躺下去就成了冰棍,再也没有起来。
那一年,秋天来得早,从夏日便开始了。满目赤焦,难分秋夏。冬日不甘落后,十月中旬便落了一场大雪。十月的雪是留不住的,但那个冬天格外冷,雪格外大,前一场雪还未融化,后一场雪便漫天飞舞。据说一年落多少雨是定量的,夏秋干旱,冬日必有大雪。
大雪封途,不只影响到人,还有黄羊、黄鼠、野兔、半翅、喜鹊、麻雀,或冻死或饿死或冻饿而死。饥荒之年,这些冻死的动物何止是美味。
外面的人叫门,我早已收拾妥当。
大旺早出归晚,总是比别人跑得远。捡回过一只野兔,两只半翅。他捡回的,我没有卖,当然肉吃了汤喝了,兔皮要换钱的。李春也要随大旺到野外捡宝,我死活不同意,若是我和大旺外出,就让公爹牢牢看着他。
我有些失望,这个憨脑壳,一点儿不懂女人的心思。我想了,想他了。并非欲火焚身,而是我心里虚,虚得发空。寻李春李夏两兄弟回来,我整个人就像一摊烂泥,强行支撑才没有瘫倒。此时,那摊泥没有变硬,反而更加稀软,几乎洇湿被子。我渴望大旺抱抱我,抱紧我。我从未主动钻过大旺的被窝,我等他钻进来,就如以往那样。可那个夜晚,大旺如僵硬的石头,几次暗示他都没有领悟。我不死心,害怕天亮自己彻底化成水,无论如何,今天,他必须抱抱我。我探出脚勾勾他。他感觉到了,当然感觉到了,因为他的脸侧过来。我欣喜若狂,虽然在黑暗中,仍感觉桃花绽放。可大旺没有动作,他屏住呼吸,似乎等待我进一步的指示。是的,暗示于他如对聋哑人耳语,我只能明确地告诉他,抱抱我,我想疯了!不,我直接进去,让羞臊滚蛋吧,他是自己男人,我豁出去了!就在掀起被子的一刹,我听到熟悉而陌生的脚步。刚才还如稀泥,此时突然被注入神力,我立刻说,点灯!大旺摸索着点着灯,解释,我刚才就要点的。他的两腮已经瘪缩,就像被挖掉似的。我情不自禁地摸摸他的头,说,越晚起越好,别让孩子们乱跑。
那天我和大旺同时出门的。临走,我看看李春,对守在门口的公爹说,院子也不能出。公爹说,放心吧。我又叮嘱大旺,不要等天黑才返,日头斜就必须往回走。大旺嗯了一声。他一向听我号令,我倒不操心他。
夜里,三个孩子响起鼾声,我捅捅大旺。大旺没睡着,我知道他没睡着。大旺不知我要干什么,或许以为我还在为白日哭泣生他的气,往墙侧缩了缩。夏日,大旺总是睡最热的炕头,冬日,冰冷的炕尾是他的位置。我隔着被子,又戳他一下。大旺还没反应过来,小声问,来人了?他没我耳朵好使,喊我的人到了院里,他才能听到。我悄声道,没。大旺便不再动弹。
产妇的村庄在营盘镇南边,离宋庄并不远,但在大雪封途的冬日,那是不短的距离。请我的人步行,我在驴背上,但骑了一会儿,双腿便木了,我宁可走着去。走了一程,他又劝我骑驴,说两脚来回磕着,便不会冻着了。我说不要急,肯定误不了。他说乔师傅说误不了,那就误不了,只是我心里揣着火,就是着急呢。又抽一下驴。结果不知为什么,我也有些紧张了。
我左手牵着李春,右手牵着李夏,紧紧的,似乎松开他俩就会逃离。我没说任何责备的话,只告诉他们别弄丢火柴。
产妇虽说疼了一整夜,但临产也得傍晚了。我坐在炕头上,捧着热水,抚慰产妇。她的疼痛多半是因为紧张,头胎免不了的。中午时分,疲惫的产妇睡着了,而我突然说不上的焦躁,坐立不安。我牵挂李春,担心公爹拦不住他。越担心越乱想,越乱想越害怕。
我眼睛飞花,差点栽进坑里。还好,旁侧有枯干的芨芨草,我及时抓住。听到声音,李夏抬起头,立时傻住。嘴角的油在硬白的阳光下如突然放大的镜子,晃着我的眼睛。半晌,他才怯怯地叫声娘。而李春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似乎等待暴喝响起。我喉咙塞了东西,并持续地膨胀,想拽出来,手却不敢从芨芨草上离开。李夏立起,又叫声娘,急而尖细。那团东西突然被李夏的尖喊捅破,我平缓地说,上来吧,别急!
黄昏时分,胎儿坠地,我收拾东西就走,产妇家人劝我住下,也不急这一晚。我说非回不可。产妇的丈夫仍牵了驴送我。喜赏是六个馒头,男人欲解释,我挥挥手。灾荒年,六个馒头已经很不错了。
那是一个取土留下的大坑,深有一米。李春和李夏分坐在坑底两侧,李夏嘴巴快速地嚼着,因为烫,又急着下咽,他边嚼边发出嘶嘶啦啦的声音。李春双手各持一根棍子,棍头夹了一只蚂蚱,火势灼脸,他一次次偏过头。李春先发现了我,但他慌了一下便稳住了,缓缓将棍子移开。李夏吃得专注,竟没发现我,赞不绝口,好吃,太好吃了!
我是撞进门的,支门的棍子被我撞断了。李春李桃李夏还有公爹都在,四个人在方桌上玩什么游戏,心掉进肚里,我突然就软了,棉花一样缩下去,大喘着。公爹问我怎么了,我说不要紧,天冷,跑了一程。然后,我四下瞅瞅,大旺呢?还没回来?公爹说快了吧,该回来了。我掏出馒头,让公爹热热。我洗了把脸,李夏蹲在我腿侧,用铁钩敲我鞋上的雪块。
不知李春又偷了谁家的鸡,这个地方竟成了他私人的烧烤场地。只是以往他一个人,现在倒好,连李夏也扯上了。我怎么不恼火?
馒头热好,大旺仍没回来。我说到村口瞅瞅,让他们先吃。公爹要和我一块去,我说,去也行,还是先吃了。我把馒头分开,一人一个,分餐制已经很久了。我在产妇家吃了,给大旺留了两个。三个娃都盯着,我说,记住了,谁也别争。
我沿河岸走了一段,拐向垴包山。蛾子稀少了,蚂蚱却多起来。蚂蚱不如蛾子安静,个个好嗓门,比赛似的嚷。一只蚂蚱弹到我脑门上,另一只落在耳侧,被我揪住摔到地上。我急欲离开,可越急越迈不动腿,终于逃离蚂蚱的围攻,我歇了口气,便看到前方有蓝烟飘浮,不由怒从心起。我立刻断定,李春在那里。
我和公爹在村口站了一会儿,往北走了一程,边走边喊。声音在冬日传不远。我还想走的,被公爹拽住。他说不等找见大旺,咱们就冻硬了。公爹说得有理,可就这么返回去我于心不忍。大旺皮实,你放心好了,公爹安慰我,声音却是抖的。我清楚,他比我更着急。我望着漆黑的凝固的暮色,故作轻松,您说得对,大旺不会有事的。
我明白李春没去凫水。但我不敢大意,还是往蝴蝶河跑了一遭。没有李春和李夏的踪影。天干地旱,蝴蝶没了踪迹,只有尘埃般的黑蛾漫滩飞舞。
我和公爹等了整整一夜,他不动我也不动,如两个木桩。黎明时分,我和他灰暗的目光撞在一起,几乎同时站起来。我喊醒李春,让他照看李桃和李夏,他要跟着去,我没多想,应了。出了村庄,三个人一路向北,边走边喊,期望大旺能听到喊声,期待大旺能回应。
我能感觉大旺的忧虑和绝望,只是再怎么样,也不能当着孩子哭。我问李春和李夏哪里去了。大旺摇头,李桃脱口道,蝴蝶河!我问李桃怎么没跟着,李桃说他们要去凫水,不让她看。我问,你哥这么说的?李桃点头。我追问他俩带什么没,李桃说,火柴,我看见了。
太阳偏西,终于找见大旺。是我先看见的,他躺在一丛被雪掩埋只露了半截的芨芨草旁,双腿分叉,胳膊却半举着,仿佛在思考什么问题被打扰了,他要把来人拨开。胸衣被撕烂了,腹部的血窟窿格外显眼。他的半个脸被啃掉,白骨森森。而在他四周,是杂乱的雪和鲜红的血,刺眼,炫目。我晃了晃,只觉红色的雪粒漫天飞舞,将我紧紧裹在中心。我奋力挣扎,不让自己眩晕。这时,我看见大旺坐起来,憨憨地叫声大梅。我紧缩的喉咙突然发出声,大旺,大旺呀!
某日,我从外边回来,大旺蹲坐在门槛上,抱着头哭。李桃立在他身侧,嘴半咧着,泪珠在眶边打转。我把李桃揽在怀里,问,大旺,你这是怎么啦?把桃儿都吓哭了。大旺受了惊吓,手突然松脱,吃力地抬抬头,便又垂下去,仿佛被拧折了脖子。我提高声音,连话也不会说了?!大旺呜咽道,枯了,全枯了!我没一趟趟往地里跑,但也料到了。我没好气,哭顶什么用?能把雨哭来吗?你是当爹的,瞧瞧你这个样儿!大旺被剑刺中似的,猛地一缩,旋即手掌盖在眼窝上,拧转一圈,抬起头时,泪水没了,眼窝红得像抹了胭脂。我说,又不是没见过灾年,饿不死的,不是还有我吗?大旺含糊地唔了一声。纵有天大的疑虑,他也不敢顶撞我。要说我心里比大旺还虚,自借了贷,日子就更加紧巴。我是挣着喜费,但大半都变卖了,一坨碱,几颗鸡蛋,只要能换钱,绝不让孩子们碰。而三个娃饭量一个比一个大。李春吃饭快,李桃紧追慢赶,锅底的饭还是会被李春抢先。吃饭如同大战,李春不让李桃,倒是李夏虽然年龄小,比李春和李桃都懂事,常常把自己碗里的饭拨一点给李桃。为防止争抢,我给三个娃定量,只是,若我不在,这项政令便形同虚设,李春和李桃都不听大旺的。
6
但老天好像睡着了,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据一个算卦的说,战火太盛,龙王躲了,什么时候不打仗了,龙王才会下雨。不知大旺从哪儿听来的,他每天都要往地里跑,每次回来都黑着脸,滚着厚厚的乌云。讲述这个恐怖的传言时,他的眼睛透着难以形容的惊骇,我说这是胡说八道,你别信。我的话常常是大旺的定心针,那天没定住他。他没说什么,但乌云并没有消散。
我“吃”过晚饭不久,便听到宋品高高低低轻轻重重的脚步。这一天,他跑五六趟了,自然是因为乔石头要回来,放心不下。
大地尚没有焦黄千里,树叶还没有纷纷坠落时,由钱家牵头,宋庄在垴包山顶祭天祈雨。八个道士是钱家出钱请的,钱家宰了一只羊一头猪,其他人各尽所能,有的杀只鸡,当然这样的人家也是寥寥无几。有的蒸几个馍,馍上点着红艳的圆点,更多的人家端着洗净的萝卜、土豆,或一根葱,也有的端一碗白水。祭衣服的也有,宋拐子就挑了一件羊皮衣,那是其子宋矮子孝敬的,宋拐子每年除夕才穿,过初五就藏起来。从村口到垴包山顶,数百人如一条长龙。
怎么又……来了?麦香很是意外。
民国十八年,塞外又遭遇大旱。麦苗露头之后,老天便得了健忘症,再没下过一滴雨。麦苗缩着身子,似乎要躲进土壤中。偶有风吹过,还能摇摆一下身子。再几日,便油尽灯灭,枯脆如纸,连细小的砂粒也抵挡不住,略一碰就骨折身残,化作尘烟。
宋品说,想你了。宋品说不了情话,或是声音嘶哑的缘故,听上去怪怪的。
5
麦香哼了一声,我才不信呢。怎么,你老婆没喂你呀?
蚂蚁从隐匿的角落溜出来,大模大样地在脸上窜行。
我说了,你别提她!宋品恼火地,不提她,你会死吗?
麦香每次从镇上回来,定然向我诉说她的遭遇。只是以往夜深人静才讲,今儿有些迫不及待,好像受了从未有过的委屈,半刻也忍不得了。
麦香酸溜溜的,你那么疼她……
祖奶,我没见到罗包,不知他是不是躲了,可是我见到那个大肚子贱货了,要不是豁唇拦着,我就扑上去撕她了。
宋品声音冰冷,闭上你的臭嘴!
花落树隐,我依然僵卧在乔石头特意为我制作的楠木床上。
警告奏效,麦香立马不吱声了。
祖奶,我放了蘑菇和枸杞,你吸得惯吧?
蚂蚁在窜。
此时,我感觉自己像一棵逢春的枯木,枝生叶长,满身油亮。微风拂来,苞蕾徐徐绽放,树冠轻轻摇摆。
检查了吗?没发现什么吧?停了停,宋品加重语气,我问你话呢?
食材不同,气味的轻重浓淡自然不同,而我的感觉也大不一样。有时,我觉得置身于水浪中,抛起,沉落,如鱼畅游。有时,我觉得枯瘦的身躯被融化了,如春日的溪水沿着沟渠、沿着山脚、沿着草地的皱褶流向远方。有时,我突然就飘浮到空中,如云朵来去自由,没了羁绊,没了束缚,在茫茫天宇来回游荡,不在乎来路,不在乎归途。
麦香幽怨地,你不是让我闭嘴吗?
香气丝丝缕缕飘过来,我贪婪地呼吸着。除了豆腐和海带,还有蘑菇。肯定是麦香从罗包那儿顺手牵的,她从不白跑,哪怕一绺香菜也要带回来。仿佛这样她就能让罗包受伤,他就会因此而重视她,甚至从此再不提离婚。
宋品气笑了,叫我说你什么好!
4
麦香骂,哪个猪一大早就抱住我的臭嘴不停地啃。宋品口气软了,麦香自是不放过损他的机会。
天突然间就黑了。
宋品略显无奈,别扯远了,说正事!
出院就看见不远处的李春和李夏,同时狗的惨叫撕拽着我的耳朵。两条狗在交配,尾尾相连。我不知道李春是怎么把草绳捆结到两条狗中间的,绳子另一端在他手里。两条狗急欲逃离,怎奈不能分开,而李春拽着绳子忽左忽右,两条狗痛苦地嚎叫。唯一的观众,李夏一动不动,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看呆了。
麦香说,以为真想我了,没料你是来检查我的。我说了,没有!怎么?你还让我捉只蚂蚁放在祖奶身上?
没一会儿,李桃就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目光却卷裹着愤怒和惊恐。我急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指着屋外,他……他……不知因为气喘而结巴,还是吓得不知怎么说了。我夺门跑出去。
宋品说,没有就好,别这么气呼呼的。我刚才碰见喜鹊了,和她讲了,她一会儿过来。
那天,他说想出去转转,我让他带上李桃和李夏。李春皱眉,显然不乐意。特别是李桃,动不动就告状,而且什么都告。这性子可不像我,也不像大旺。我没有纵容李桃,但也没怎么说过她。她爱使小性,给她个冷脸,她一整天都气鼓鼓的,像揣了天大的冤屈。平时李春不领也就罢了,但那几日李春尚处在“观察期”,李桃李夏跟着总归好些。至少,他不会轻易闯祸。
麦香嫉妒而又警惕,你找她了?她来干什么?
这一劫之后,我对李春在忧虑之外多了几分内疚。小小年纪,承受了他不该承受的东西。他虽说没事,我还是担心,接连几天没让他往外跑。
宋品说,一会儿不是要给祖奶洗澡吗?让她帮你,两个人看,总归要比一个人保险些。
或许与李春的性格有关。他从小就孤僻,干什么都独来独往,但又喜欢热闹的场所。一听哪儿宰杀牛羊,他必定跑去,村里来了唱戳咕咚的,唱多久他听多久。如果仅仅是这样也还好。李春闷声不响,却总是闯祸。冬天下过大雪,一些孩子,当然也有大人,跑到野外套鸟。扫出一块空地,把缀满套子的木板埋入,撒几粒麦子当诱饵。套子须用马尾做成,结实,鸟又不容易发现。别人做套子不过揪拽几根马尾,而李春几乎把整个马尾巴剪下来。马的主人找上门,李春死活不承认。是李桃告密,大旺从柴垛找见那一大团马尾,但李春仍咬定不是他藏的。那次我揍了他。大旺下不了手,还劝阻我。类似的祸,三两个月,李春就会制造一起,我发威基本没起什么作用。因为这些,那个人,那个杀死父亲又强暴了我的恶徒不止一次在我脑里闪现,我也不止一次地问自己,难道李春的行为和那个人有关系?我不信,李春是我的儿子,可只要李春闯祸,我就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
麦香极其坚决,不行,祖奶洗浴,不能有第三人在场!
其实无须二妮提醒,李春日夜在身边,我怎么会忘了那个血淋淋的日子?我想正是这样的原因,使我的目光落到李春身上时始终带有一丝忧虑。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同是心头的肉,而明理的公爹和憨厚的大旺也无偏爱,为什么我会感到忧虑?每每自问,从无答案。
宋品的哑音透着恼怒和冰冷,祖奶是你的?你还想独占?
李春的眉眼长开了,自然与大旺没有任何相像。大旺是方脸,下巴微突,李春是长脸,下巴尖尖的。李春的骨架随我了,鼻子与我也有几分相似,除此再难找出我的影子。不像李桃和李夏,立刻就能看出是我和大旺的孩子。公爹和大旺对待三个孩子没有亲疏,眼神也无差别,我留心过,这一点我敢保证。至于刻薄的话,更是从来没说过。只有二妮装作傻子问过我,李春像我还是像大旺。那是她带了赵凤凰回家的时候。我没回答,无论怎么答都会掉进她的陷阱。只要公爹和大旺站在我这边,李二妮掀不起风浪。
麦香和宋品总是处在拉弓状态,他硬,她就软了,我一个人也行的。
我没有报官,担心事情变得复杂,公爹也是这个意思。破财免灾,这老旧的生存之道并不过时。李春平安归来后,我仍没有去官府举报的打算。然而,这并不代表我没有疑虑。那两人竟然知道柜里有木箱,怎不令人起疑?除了大旺和三个孩子,看到那个箱子的只有黄师傅的儿子。这两个劫匪显然和黄师傅儿子有关系。如果报官,就算没有证据,或也能让他吃点苦头。他是软骨头,必定会招供。某一刻,我动了心思。他使坏,我也不能让他好过。但想起黄师傅,我把念头强压回去。若他坐牢,我会不安,虽然他罪有应得。我安慰自己,算是给黄师傅一个面子,只要他不再上门,就此勾销。李春完整归来,实在万幸,别的都在其次。
宋品说,万一你看不到呢?乔石头不回来也就罢了,他回来了,绝不能掉以轻心,要让他看见祖奶身上有蚂蚁……麦香呀,那后果你想过没有?
李春说,不怕。
麦香也怯了,就算找人帮忙,我也能找的,为什么非找喜鹊?就不能找个名声好的?
我松口气,别害怕,都过去了。
宋品说,喜鹊名声怎么就不好了?
李春这才张开嘴,不记得了,一间空房。
麦香说,你别装傻!想来你也不是偶然碰见她的,你专程找她了对不对?
我急了,春儿啊,给娘说句话。
宋品说,你别胡说,小心喜鹊听见。
李春又摇头。
麦香嘟哝,我还怕她听见啊?
顿了一下,我又问,小心翼翼地,还能记得那个地方吗?藏你的地方?
宋品说,怕不怕,你自个儿知道。
李春点头。
麦香没有深入下去,转了话题,问乔石头不时不节地回来,究竟干什么。
给你吃饭了?
宋品说,我也纳闷呢,也许他要把祖奶带到城里,城里条件好……
李春摇头,虽然只有十一岁,他已经蹿得牛犊子高了。
麦香显然被惊着,声音都走调了,带走祖奶,我怎么办?
春儿,他们打你没有?我没看到李春有伤,可仍然担心。
宋品不无讥讽,你怎么办?到时候你问乔石头吧。
又隔了一日,在垴包山西北的昆虫坡,我赎回了李春。我比约定时间早到一个时辰。虽然十块银圆对我是不小的债务,但只要李春安然无恙就好。
麦香几乎要哭了,不止我,还有那么多祖奶保佑的人……他们也离不了啊,你得想个法子阻止他,绝不能让他把祖奶带到城里,不能!
没费太大的周折,两个时辰后,我立字画押,拿到了钱。在宋庄,钱广万的口碑还是不错的,我和他同受匪害,他挺同情我。当然,他相信我能还上他,这也是重要的原因。而且,他的三姨太又怀孕了,我隔一阵就去给她检查,因为这层关系,他对我还算尊重。说实话,我并没有把握,所以离开钱家时,我的腿因为惊喜还有即将见到李春的急切,飘摆如风中柳枝,几次差点歪倒。起初,觉得时间比锋刀还快,戳心剜肉,攥了钱,时间突然慢了,就像奄奄一息的老牛,无论怎么抽打也不肯快走一步。
宋品自嘲,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能阻止他?县长他也不放在眼里。
事实上,找李二妮借贷前,我已经去过钱家一趟。钱广万去张北县城了,家人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晚上我又扑了空。次日一早我就在钱家门口候着,中午时分,终于等见钱广万。
麦香声音低下去,那怎么办呢?他带走祖奶,我就不活了!
暮色如柴垛一样码满院子,我正要打发大旺去看看,公爹回来了。进门先给自己一掌,大梅,这个闺女白养了,爹对不住你。我忙说,爹可别这么说,二妮也有难处,她不当家,自己花钱也得看赵家人脸色。公爹叹息一声,从袖筒摸出两块五角的银币,若不是她追上来塞给我,我就和她断绝关系了。我说,她到底是李春的姑姑,也急呢。公爹忧心忡忡,差得太多了,怎么办啊?把地卖了吧。我说,那几亩地又能值多少?再说也来不及。公爹扫扫大旺,目光落到我身上,李贵在就好了,好歹有个商量的人。我说,我去钱家试试。公爹眼里闪过一线亮,虚弱、缥缈,犹疑着,我和你去?我说不用。公爹叮嘱我,只要钱家肯借,什么条件都答应。我点点头。
宋品说,你活不活的,我管不了,现在,你打起精神,等喜鹊来了,认认真真地给祖奶洗浴。
公爹和大旺在家等消息,瞅我的脸色,公爹就知道我白跑了。原本他要去的,我没让。公爹从来没说过我重话,此时抱怨道,我去就对了。我说二妮不是不借,她是作不了主。可公爹还是决定跑一趟,我养她一场,不信她不认我。我没有拦,劝他别急。公爹说,孙子要紧,你别操心我!
麦香嗯了一声。
大旺和三个孩子都惊醒了,他们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傻张着嘴。然后李桃就哭出声。矮个喝令李桃不许哭,李桃没止住。我抢先一步挡住,说她是孩子,不懂事,我来哄她。矮个往后退退。我拍拍李桃,让她躺下,闭住眼睛,然后给李春使眼色。他虽然孤僻,却比大旺机敏。李春将手掌搁在李桃的被子上,我转身对站在当地的两人说,我拿上包袱,就和你们走。矮个一晃,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圈,我们不找你接生,钱!把钱拿出来我们就走!虽然并不意外,我还是装出吃惊的样子,我以为你们哪个的媳妇要生了,原来不是啊,你们早就当爹了?矮个喝令,少废话,赶紧把钱拿出来!我赔着笑脸,我一个接生婆,挣些喜费不够糊口的,你们没打探好,找错人了。高个指着红柜,让我打开。我不敢违拗,边揭边说,我不诓你们。高个叫,木箱子,木箱子呢?我暗暗吃惊,他们竟然知道我有个木箱子。可木箱里已经没有钱了。我打开让他们看。两人先后瞅瞅,脖子伸得长长的,恨不得钻进箱子里。然后缩回,满是失望和愠怒。他们不相信,威胁我不老实就砍了我。我让两人自己翻找,或者看哪样东西值钱就拿走。他们没拿东西,但带走了李春。三天后,用十块银圆换回李春,我让他们带我走,或者大旺也行,但他们选择了李春。
蚂蚁在窜。
突然闯进两个人,掐着我的膀子,喝令我不许出声,我立刻明白来的是什么人。乱世出盗匪,没什么奇怪的。我和他们打过交道,知道匪也分三六九等,并非个个凶神恶煞,这个时候不能慌乱。所以,虽然难免紧张,但我强令自己镇定,甚至还带了笑。我说我不会叫,你轻一点,弄疼我了。掐我的是个高个子,迟疑一下,松开手。矮的那个扬扬手中的刀,听话!
7
我不怪二妮,毕竟是我肢解了她腹中的婴孩,至今她怀着仇怨,疙瘩不但没解开,反结得更牢了,如她所言,连生两个女娃,赵凤凰之后,她又生了赵天鹅,她在赵家抬不起头,祸由在我,而我居然有脸向她借钱。怎么说,你也是我嫂子,我不能让你空手回去,我呢,身为赵家的媳妇,也只有这么大的权力。我没害过她,但也未能化解她的仇恨,这是我的无能。我也没工夫怪她。我得借钱,时间流逝一点点,李春就多一分危险。
天寒地冻,挖墓艰难,只得点燃牛粪烘烤,烤一会儿挖一层,四天才将墓穴挖好。我干不了这样的活儿,虽然我很想亲自给大旺挖。公爹悲痛欲绝,自抬回大旺他就如残墙一般倒塌了。所以,墓是雇人挖的。我只管做饭烧水,给大旺缝内脏和被撕烂的脸。我不能让他残缺着身子到那边去。就这样,埋葬了大旺,一家人都瘫倒了。然而,比累更锥心的是痛。累并不是坏事,让人迟钝,麻木,甚至什么都不想。待疲惫远离,悲痛便变成锋利的屠刀,肆无忌惮地拉割。那个冬天,遭遇狼祸的不只大旺,别的村庄也有,可这不能给我任何“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的慰藉,相反,听到传闻,我尚未愈合的伤顿时崩裂。我以为我是主心骨,也是顶梁柱,大旺离去我才明白,有他在,我才顶得牢固。他走了,柱子开始摇晃。当然,我不允许自己持续地摇晃,我倒了,身后就全倒了。还有,那些产妇需要我。请我接生的上门,我没有推诿,没有任何迟疑。我走出哀伤和阴影,与我时常听到新生婴儿的啼哭大有关系。人世轮回,说不定我接生的哪个婴孩就是大旺投胎的。因为这些乱糟糟的想法,我渐渐释然、平静。
从二妮家出来,我脑袋昏沉,双目泛黑,就像被人暴打了一顿。双腿发软,只能靠在石头墙上歇停片刻。与二妮无关,是我的心在油锅里煮得太久,有些吃不消了。然后,我伸展手掌,并往眼前凑凑,似乎看不清楚。那是一枚二分的铜币,二妮丢给我的。她举得高高的,迟迟不肯落下。而我就像一条饿极了的狗,明知那是块没有肉的骨头,仍眼巴巴地盯着。对,只是盯着,我没打算接的。但在铜板落下的瞬间,我却张开手。我需要钱,我不嫌少。我靠着石头墙,直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手心,似乎盯久了,铜板便如怀孕似的生出一枚枚银圆。眼睛酸涩,我缩回目光。没有奇迹。我不敢歇停太久,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临近年根,公爹也离开了我们。大旺离世后,我便让李春陪他睡,公爹哑了一般,有时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他的目光直直的,想把什么射穿似的。我给二妮捎话,她来接了一次,但公爹不肯去。除了发呆,公爹并无其他异常,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唯一成年的儿子先他而去,这个打击确实难以承受。我想转过年,开春有了活干,他就会慢慢好起来,没料……我反复问过李春,没有任何征兆,一锅烟尚未抽完,他便不动了。
3
那个年注定是凄惨、伤悲、黯淡的,不贴对联不剪窗花不放鞭炮,声音和色彩远离了大梅和她的三个孩子。也就是一年而已,虽然难熬,但一觉醒来,长夜就过去了。
蚂蚁或许预见到危险,早早躲了。
三月中旬,李贵突然回来了。他总是神出鬼没,如同影子。那一夜,我外出接生,天明心急火燎地往回赶,看到坐在灶边灰塌塌的身影,不由愣住。
麦香俯下身,对我歉意地耳语,饿了吧,祖奶?忍着点儿,检查完我就做。然后,开始解我的扣子。脱下上衣,褪掉裤子,一寸一寸地搜索。窜行的蚂蚁忽然不见了。
李贵显然什么都知道了。他没有问,我也没有倾倒不幸。人已亡逝,怨天怨地又有什么用?
麦香走进里屋,打开灯,自言自语,你以为你是谁?县长才是芝麻官,你连芝麻都算不上。这个回合,她胜利了,我能想象出她的表情。
李贵将公爹的房打开,扫院,劈柴,要长久居住的样子。如果他留下来,那倒不是坏事。我常年往外跑,三个孩子正缺个人照料。只是公爹那么费心都没把他拦住,现在他肯留下?某天下午,我给他送去半斤烟叶,试探着说垴包山腰的地,二叔愿意种几亩就种几亩。他猛吸两口,然后将烟灰磕在炕沿上,说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给哥上个坟,过了清明我就走。我说不出的失落,但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问他营生可好。李贵迟疑一下,说天无公理,什么都不好干,除非世道变了。我说,公爹和大旺不在了,我仍是李家的媳妇,二叔愿意什么时候回来都可。李贵说,这么重的担子,落你一个人身上,我帮不上忙,你别怪我。我笑笑,二叔哪里话?你能惦记这个家就好。李贵感慨,哥在世时常夸你,能干明理,他没看错人。我说,公爹总是护着我,惹得二妮都不高兴了。李贵皱皱眉,二妮这丫不知跟谁,一点不像李家人,听说她常刁难你,改天我说说她。我忙说,二叔好意我领了,说就不必了,她以为我背后说她什么坏话呢。李贵说,这你放心,不会扯到你的。再说,我是长辈,有资格开导她。我没再说什么。
麦香虽然妥协,但仍不同意宋品看我的裸身。我是她的盾牌,是她最后的防线。当然,还有出于对我的敬畏。我是为你好,如果你一定……我也不拦你,麦香说,我可是常在祖奶跟前给你祈福,让她保佑你,让她饶恕你和我的罪过,谁让……宋品打断她,我没脏念头,你别扯远了。既然你要自己检查,随你,我出去抽支烟,你看仔细点。麦香亲昵地责备,嗓子都这样了,还抽!宋品没理她。
李贵去了几趟镇上,和李二妮谈得是否融洽,他没说,我也没问。那一阵子我跑了两趟远路,一趟是去后草地,来回三天,一趟是到崇礼太子城,那姚姓人家同胞兄弟同年迎娶了大境门外屈家同胞姐妹,两兄弟的妻子生产相隔两日,竟也是双胞胎。哥哥家生的是双胞胎儿子,弟弟家生的是双胞胎女儿。不要说太子城,连崇礼、张家口,整个察哈尔也找不出几对。姚家本是富户,又逢如此大喜,出手大方,给了我四块银圆。每块银圆都用红绸包着,喻四喜的意思。虽然来回五天,但一趟揣四块银圆,以前没有过,后来也没有过。想着又能还钱广万了,我心里便轻松许多。
麦香妥协了,答应现在就检查,但坚决不同意宋品和她一起查找。她像被宋品吓着了,也被宋品羞着了。宋品,宋书记,你是个大男人,怎么说出这样的话?祖奶不会说不会动,可心里明镜儿似的,什么都知道,你竟然想……你羞不羞?你就不怕祖奶怪罪?宋品仿佛被她斥责傻了,半天才回应,我只想帮帮你,两个人一起看得清楚些,你胡扯些什么?麦香说,不是我胡扯,你心里不干净。宋品怒了,你这个傻娘们儿,竟敢寒碜老子。麦香说,这叫寒碜?不过说了实话,你就急了。宋品显然真生气了,锯齿状的哑音割得我耳膜一阵阵疼,你要再扯这些没用的,别怪我……妈的!麦香的语气顿时柔软,宋品虽和她相好,虽然很多时候涎着脸讨好她,但从心底她还是怕他的。这怕让她不甘,就像她不甘罗包弃她而去,只要逮住机会,她就敲打宋品。但她知道适可而止,可惜懂得晚了,若早明白这个道理,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抱怨、哀叹,好像她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清明第二天,李贵离开宋庄。走前,用泥坯将公爹房屋的窗户封住,还给我挑满水缸。我问他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他的目光越过院墙,朝垴包山方向望了望,说也许很快,也许猴年马月。我以为他要说明年清明呢。
麦香和宋品又起了争执。宋品让她现在就检查,他的哑音里满是焦急,仿佛乔石头已经在回村的路上。麦香则坚持到晚饭后,现在到了吃饭的钟点,“不能饿着祖奶!”而且,我的生活是有规律有程序的,不能乱来。麦香理直气壮。她是我起居饮食的主管,在这方面她不允许他人扰乱。宋品气得骂她猪脑子,怪她丢下我往镇上乱跑。这会儿你知道祖奶的重要了?啊?宋品本来是想加重语气,可嗓音突然堵了砂粒似的,那个“啊”没有杀伤力,反显出气急败坏。麦香说,我刚才解释清楚了,你怎么没完没了的?就算这是个错误,我又不是圣人,不允许我犯一次?宋品叫,这仅仅是错吗?你他妈怎么就拎不清?
四月末,我去东坡接生。黄师傅归西,东坡人就请我了。每次到东坡,我都要去黄师傅的窑洞转转,顺便清扫一番。黄师傅爱干净,若知她曾经的窝儿被灰尘侵占,必会伤心。半年后,一对乞讨的花姓夫妇占据了窑洞。我想这也好,黄师傅不会介意的。通常我在窑洞外坐坐,与那对夫妻拉拉家常。他们和善,卑微,即便笑着,也是小心翼翼,仿佛头上顶着易碎的器皿。可是那天,夫妻两人的神色充满敌意和戒备,似乎怀疑我要和他们抢夺窑洞。往常还象征性地问问,要不要进去坐坐,那天不但没问,妻子还守在门口,丈夫与她相隔两米,不动声色地筑起防线。我心中不快,鸠占鹊巢,还理直气壮。不过,我没说什么,抢也轮不着我。后来我突然想,也许黄师傅儿子回来过,我能想到他都干了什么,这对夫妻如此敌意紧张或与此有关。
蚂蚁在窜,似乎在我枯瘦的肌肤上探查什么秘密,抑或想挖掘传说中的宝藏。走走停停,寻寻觅觅。我没有丝毫的办法,既不能驱赶,又不能呵斥。蚂蚁似乎很明白,所以才如此放肆,如此大胆。
产妇的丈夫仍在坡下等我,不停地捋汗。我笑笑,你急也没用,还不到生的时候。我问他近日是否见过黄师傅儿子,他摇摇头,说听人讲黄师傅儿子在张北北门外的马桥当马牙。马牙是买卖双方的中介人,须能说会道,老实人干不了这个。我很是奇怪,难道黄师傅儿子改邪归正了?若真是这样,那十块银圆的借贷也算值当。只是……我又想到占据窑洞那对夫妻,为何目光里突然长满尖刺?
2
临近中午,产妇疼痛加剧,她柔柔弱弱的,叫起来却很响。就在那时,院外传来吆喝声,我听不清喊了什么,只见产妇的丈夫拎了两股叉跑出去,慌里慌张的。我本来要让他递筷子,无奈只得跳下地自己去取。产妇的婆婆耳背,指望不上。咬了筷子,尖音仍从牙缝往外跳,听起来像哭。我说就要当娘了,你该笑的。
春日的夜晚,我听到杂沓的脚步,立即摸索到枕侧的火柴,点着灯。大旺睁开眼,问我要起嘛,他对我的感觉已经深信不疑。我说,不用,安心睡你的觉。我刚穿好衣服,人已到了院里,喊乔师傅。我让来人稍等,检查一遍包袱,重新包好,便去拉门。风扑进来,撞我个倒仰,与风一同刮进来的,还有两条身影。其中一个揪住我,低喝,别出声,出声弄死你!
两个时辰后,产妇生下一个男婴,我洗净,包裹好,递给产妇。产妇的丈夫仍没回来,我将余下要做的事一一告诉产妇的婆婆,几乎咬着老太太的耳朵。产妇的婆婆将早已准备好的八颗鸡蛋给我,我拎了便往回走。寂静无声,似乎鸟都绝迹了。除了脚步,再无其他。因而当杂乱的声响突然传入耳朵,我有些惊愕,好像不留神掉进另一个世界。然后,便看到对面的人,单个的,两人结伴的,也有四五人一伙的。手里都拎着东西,铁锨、火铲、镰刀、箩筐、面袋、米罐、水桶。那对占据窑洞的夫妻,妻子抱了几个碗,丈夫夹着一棵白菜。脸被什么涂抹了,五颜六色的。产妇的丈夫我也碰到了,左手握着两股叉,右胳膊夹一个簸箕,手也没空着,那袋子东西足有二三十斤。他兴奋地和我打招呼,我说生了个男婴,他的嘴便合不拢了,额际的汗几乎溅到我脸上。
我并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和畅快,心上反压了石头,越发地沉重。我自问是不是太过了,是不是太狠了?毕竟他是黄师傅的儿子,毕竟他遇到了难处。不借他,但也没必要损他。过了几天,我从负疚的重压下恢复过来,我不那么骂他,他会得寸进尺,他会如啃噬黄师傅那样不停地啃噬我。忙着接生,天下的幸福莫过于此,我便将黄师傅的儿子抛诸脑后。
事后我才知道,他们把钱家哄抢了,不止东坡,周边许多村庄的人都去了。宋庄参与的人反而不多,这或许是宋庄的人多多少少都欠着钱家的钱物。我还知道,钱家的两个兵丁做了内应,因而冲入的近百号人没被乱枪射杀,钱广万蒙神了,直到被捆住才反应过来。
孰料两个月后,黄师傅儿子又来借钱。不再是可怜巴巴,而是满脸的焦急与恐惧,他不再说帮,而是求我救他。他借了债,期限到了,若还不上,债主就会割了他的脑袋。大梅妹子呀,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不能看着他们要了你哥的命呀。我暗想,若有这样的哥,我非把他的手剁了。那天,我刚从后草地回来,带回几块奶豆腐。我包了一块给他,说我救不了他,若他不嫌弃,拿东西离开。他把奶豆腐揣在怀里,却不离开。我娘说你是菩萨心肠,你救救你哥吧。又是老一套,抬出黄师傅。我说,就算我是菩萨也救不了你,不过,我倒可以给你指一条道。他的眼睛连眨数下。我说,趁他们还没找上门,你赶紧逃吧,天地这么大,不愁找不着容身的地方。他凄惶道,我怎么养活自己呀?我来了气,你一个大男人,连自己也养活不了吗?不会别的,还不会讨饭?你拉不下脸,当兵总行吧?黄师傅儿子摇头,打仗要吃枪子,东坡三个当兵的,没一个活着回来,那是鬼门关,我可不去。我冷笑,那也比让人白白割了脑袋强,运气好,兴许混个一官半职的。黄师傅儿子贼贼地瞅瞅门口,似乎追债的人就快来了,他焦急得眼睛都要冒烟了。大梅妹子,就这一次,帮哥度过这个坎儿,哥发誓,从此不再给你添麻烦。我岂能相信赌徒的话?除非脑子灌了泔水。我说,我自己都在坎上,没能力帮你。黄师傅儿子说,算我借的,我打欠条,若还不上,用命抵偿。我气笑了,你的命这么值钱,为什么不到别处抵押?黄师傅儿子哀求,大梅,行行好,救哥一次。我突然就失了耐性,提高声音,你别让我恶心!我没钱借你,就算有,我也不会借给你这种人。我不是黄师傅,啃我?你趁早死了心吧。我意识到,对付这种死皮赖脸的人,软的根本没用。黄师傅的儿子显然没想到我会发威,嘴唇碰撞着,却没吐出一个音儿,暗灰的脸蒙上一层怪异的神色,如僵硬风干的死牛肉。待眼底终于堆积起仇恨,他低头离开,仍旧什么也没说。到门口,他的手伸进怀里,我以为他要把那块奶豆腐拽出来丢到地上。但他很快缩回手,快速离去。
我回到家,李春、李桃、李夏正大嚼牛肉干,旁边还放了些,三个人比赛似的围坐在一起,互相监督着。我突然进屋,李桃和李夏吓了一跳,大张着嘴,紧张地看着我。只有李春怕我抢夺似的,又往嘴里塞了一条。我问哪来的?李桃和李夏都看李春,李春说,捡的。我扑过去,捏住李春的嘴巴,把他刚塞进的肉条抠出来。我生气地说,老实说,哪里来的?虽然我猜到了,但还是想听李春怎么说。我尚欠着钱广万的钱,若钱广万知道我的儿子也参与其中,突然逼我还账,我该怎么办?
葬礼完毕,我和黄师傅儿子的合作关系也划上句号。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所以有一天黄师傅儿子登门借钱,我大大吃了一惊。那颗土豆像被烤焦了,黑乎乎的,似乎一戳便会化作尘烟。大梅妹子,他这样称呼我,说他这个年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让我行行好。怎么说我也是他娘的徒弟,我不能不管。他的沾着泥灰的笑是讨好的,甚至是谄媚的,话里却带着让人不爽的芒刺。他预设了圈套,我不借给他,就对不起黄师傅,就是不仁不义。黄师傅的葬礼几乎把我掏空,仅有的一点压在箱底,是预备着应急的,自己都不敢动。我说手头也紧,黄师傅的儿子仍站着不走,一味说着奉承话。他的表情夸张地变幻着,我觉得泥巴溅到脸上。我说不上是可怜他还是他的神情令我害臊,总之,我妥协了。揭开柜,拿出那个掉了漆的小木箱。这个小箱子我和父母逃亡一直带着,破了也不舍得扔。我说,只有这么多了,你别嫌少。黄师傅儿子快速伸出双手,生怕我反悔,他的这个动作也令我害臊。我往后撤撤,盯住他,记住,只有这一次。他飞快地点头,我说,只能买油盐米面,绝不可花在别处。他频频点头,似有委屈,要不是怕饿死,我也不会向你张嘴,好歹我也长了张脸。我暗想,若你顾及脸面,就不会连乞丐都不如。
我还要审问,院里有人喊我。是钱家的总管。我的心瞬间沉下去,暗想钱家这么快就来算账了。当时有揪李春耳朵的冲动。没料总管是请我去看三姨太的,我才松口气。
波折不断,但没有太大的意外。师徒一场,我尽心尽力,自觉对得住她了。离开前,我把窑洞打扫了一遍,黄师傅爱干净。我向黄师傅的儿子要那个包裹,睹物思人,留作念想。他倒没说什么,痛快地让我拿去。
8
黄师傅的葬礼算得上风光,甚至有点奢华。她老人家在天之灵或许埋怨我的,她素来节俭。其实,我本意也就是让黄师傅体面一点,有人抬棺,有人哭灵,怎奈黄师傅儿子饭前一个念头,饭后一个主意,四人抬棺改成八人,鼓匠班子由一支改为两支……这一项项加起来,开支大大超出我的预算。既然放出大包大揽的豪言,就不能往后缩。黄师傅出殡前日,两支鼓匠班子对阵比赛,其中一个鼓匠手,艺名吹破天,连吹九曲《百鸟朝凤》《凤归巢》《重归燕》《鱼分水》《大祭腔》《大佛洞》《满堂红》《烤火炉》《大出殡》。对阵的鼓匠都被他吹哑了。那时吹破天刚出道,并不为人知,那一夜让他名扬塞外。
蚂蚁在窜。
我回头,黄师傅的儿子守在门口,目光冷硬,似乎我是仇人。他没有伤和悲,只有怨和怒。那不只是对我的,也有对黄师傅的。黄师傅离世,他再没有可啃噬剥夺的人了。我忽然想,黄师傅或许是想用自己的死来换取什么。本来我想嘲讽他的,那一刻我改了主意。黄师傅的儿子依然气冲冲的,你要对她的死负责。我说,废话少说,如果你自认是黄师傅的儿子,就让她入土为安!黄师傅的儿子说,我没钱打发她,让她躺着好了,野狗吃了倒也省事了。没了声势的虚张和遮掩,便露出无赖本相。我把他的心思彻底看穿了,当然我不会也没必要羞辱他,尤其当着黄师傅的面。我说,你别怨天怨地的,最好拿出儿子的样,体面地把她葬了,钱由我出,你只管张罗就是。黄师傅儿子灰暗的目光立时光亮,你说话算数?我盯着他,有把土豆踩在脚底的冲动,停顿片刻,我冷声道,我不是赌徒,从不赖账!
9
黄师傅穿戴整齐,连绑腿的红绸结都一模一样。她把那么多男男女女引到世上,自己却离开了。她安详,平静,看不出丝毫痛苦,自然也无眷恋。弥留之际,她没有遭过罪。黄师傅是积了大德的,她的死也与他人不同。她是到极乐世界去了,我想,所以才如此祥和。
窗户是他封的?封住就再没回来?
五天前,我还看望过黄师傅。本想带些炒米给她,临出门又搁下。怕她不快,再者,三个孩子总也吃不饱,我有那么一点点私心。我和黄师傅聊了近三小时,她比平日话多,第一次讲起做姑娘时的事。我离开时,她送出足有五十米。我叫她不要送了,她说腿麻,正想走走。她是有一点反常,但也没有多么反常。现在才知道,她在向我告别。
我向老天爷保证。
窑门大敞,黄师傅躺在床上,静静的。我刹住脚,大喘着,定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往里走。我生怕惊到黄师傅,可沉重的双脚击出刺耳的声响,你扰了我的梦,我期待黄师傅像以往那样坐起,没有表情地埋怨我。有一瞬间,她的手脚似乎真的在动,但直到我立在床前,她也没有坐立。我探出手,又猝然缩回。
警察没从屋里搜出什么,不大甘心,猫腰盯着炕板与炕板间的缝隙,似乎怀疑李贵变成蚂蚁,躲进去了。然后用枪托戳戳,才大摇大摆地离去。这是他们第二次来。逮起几个带头哄抢钱家的,据说有人供出了李贵。李贵是主谋。我不大相信,他若回来,怎么也该到家里坐坐。可若说与他一点关系没有,应该不会有人供出他。难道他上次回来不是为公爹上坟?或者,不单是为这个?我忙着接生,并不知那些日子他干了什么。
黄师傅真的……她老人家……我突然结巴了,怎么会……不可能吧?我差点就哀求他了,可别开这样的玩笑,但不祥的感觉已经掐住我的喉咙。再次和他的目光对撞,什么时候?我终于确定。没等黄师傅的儿子回答,我便慌慌张张地往东坡跑,如被猎狗追逐的兔子。
钱广万倒没找我麻烦,可能认为与我扯不上关系吧。还有,毕竟是我给三姨太接生的,她也是命该如此,就在那天夜里生下第二个儿子,即后来的钱拜辰。仍然不足月,但能活下来,我立了头功。钱广万拿不出像样的喜赏,提出从我的借贷中扣除一个银圆。我讲了李春的牛肉干,该是他混进人群抢的,说喜赏我不要了,权当是代儿子赔不是。钱广万什么也没说,一阵猛咳。我明白,他认可了我的方案。
黄师傅的儿子咬着牙,要把我嚼碎的样子,凶手是你,你赖也没用。
宋庄没什么变化,村前的子母柳照样浓荫蔽日,村东的蝴蝶河仍如银镜闪亮。但隐隐约约的,我又觉出一些不同,只是感觉,若要描述,又说不上来。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似乎瞬间变傻了。
而我,一如既往地披星戴月,任何人上门,我都会立刻起身。只是没了大旺和公爹,把三个孩子留在家里,我的心拴了铃铛,一路都在乱响。
黄师傅的儿子冷笑,我咒她?你以为我是傻子?
最放心不下的当然是李春。寡言少语,仍是不断闯祸。还有,他越长脸相与李桃、李夏差别越大,我担心多嘴的人往他耳里乱灌。若心性长成也就罢了,他还没完全长成,如细枝嫩芽,最易折断。李桃虽是女孩,也不省心,个子长高许多,但仍爱告状,尤其告李春的状。我不搭理她,她会委屈一整天。而且她生气就不停地打嗝,开始我没在意,以为是偶发,待意识到不是小事,忙着找郎中医治。郎中束手无策,说他行医二十年,未见过这样的怪病,劝我别放在心上,反正也不是大病。虽不是要命的病,只能算毛病,但也让人揪心。我是母亲,怎么能忽视呢。我好歹也通些医术,常给妇女开方配药,对李桃的小毛病,我一筹莫展。有人建议,在李桃打嗝时猛拍后颈,我尝试了,不料不但没有根治,她嗝得更频了。我再不敢轻易治疗,尽量不让她受委屈。想来是我害了她,人生在世,哪能不受委屈?
没见过这样的儿子,我怒喝,你胡说!为什么咒她?
好在李夏省心,他年纪虽小,却有大人的样,什么都让着李桃。他心性淳厚,李春带他玩,他便乐颠颠的;李春不领他,他也不哭天抹泪,安心玩自己的石子。他从不告状,不告李春也不告李桃。但李夏再懂事,也不能让他照看李春和李桃。
黄师傅的儿子说,她当然不会,她饿死了!
七月的一个中午,李桃在后滩玩,被马踢掉两颗门牙。马不过是捎带着抬起腿,若再重一些,就要命了。李桃满嘴血沫,哭得背过气去,幸好刘转运路过,又掐又捶的,将李桃唤醒。李春和李夏当时都在场,两个人的叙述包括后来李桃的讲述都没有太大的出入。李春并不想带她,是她非要去的。靠近那匹马,也是她自己要靠近的。当然李桃没放过李春,说那匹马本来安安静静的,是李春的口哨让马受了惊。李春说他是打口哨了,但一直在打,并不是故意吓唬那匹马。李夏也是这么说的,我相信李夏不会说谎。我还是数落了李春,他没照看好妹妹。李桃嘴脸都肿着,我不想让她再不停地打嗝。李春如以往那样沉默,目光冷着,不作辩解。不知为什么,那天我的心突然有些抖。
我努力地笑笑,哥,你这话没道理,黄师傅是教会了我,可我没夺她的饭碗,黄师傅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计较,更不会打发你上门来……
两日后,李二妮突然来了,拎了几个包子,一包白糖。她吃胖了,腰粗了有半圈。脸也阔了几分,只是肉多了却没有光泽,像硬贴上去的,与她无关,挽起的发髻灰不溜秋的。不变的是她的眼角,只要说话,眼线便斜挑上去。她听说李桃被马踢了,特意来看看。我很意外,公爹的“头七”之后,我第一次见她。据说人亡后,魂灵要在尘世飘荡四十九天才过奈何桥,或投胎转世,或是下地狱。在那四十九天里,家人逢七要隆重祭奠。李二妮祭是孝,不祭我也没资格说她什么。
狼心狗肺!她教会了你,你却夺了她的饭碗!黄师傅的儿子骂。
李二妮摸摸李桃尚未消肿的脸,眼圈便红了,桃儿啊,你这罪遭的,若你爹和你爷爷在,不知要心疼成什么样儿呢。她这么煽,李桃的泪便下来了。我说,桃儿命大,不碍事的。李二妮斜着我,你还是不是亲娘?我想,这是兴师问罪来了,说你这话就没道理了,我掉下的肉,我能不心疼?李二妮逼问,有你这样当娘的吗?丢下孩子不管,自己疯跑?我可以忍可以让,却容不得她当着孩子的面教训我,污辱接生是疯跑,我更加不能接受。我沉了脸,二妮啊,这话你不该说,你自己也有孩子呢。我让李桃去外屋玩,待她离开,我说,我还以为你是看李桃的,没想……拿着你的东西离开吧,我不想和你吵。李二妮说,我不是来吵架的。我冷笑,那你这是干什么?当着桃儿的面!李二妮笑笑,虽然很假,但神情没那么冷了。我这不是心疼桃儿,着急吗?哎呀,好吧好吧,算我不会说话。我说,这是个意外。二妮问,要是再让踢了呢?我提高声音,二妮,你别乱咒。二妮说,我不是咒,可你还要离开家的对不?你不在,难免……我冷着脸不理她。二妮改口,我不是故意的,可你常不在家,没人照看孩子,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我从二妮的话里嗅出别的,二妮,你想说什么?二妮又笑笑,我想你三个孩子照看不过来,不如让一个给我。我问,你带?二妮很郑重,不是带,过继,过继一个给我。我是亲姑,绝对不会让孩子受屈。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
虽然去了多次,却是第一次见黄师傅的儿子。黄师傅从来不谈,可他的事我早有耳闻。我脑里闪过一丝疑惑,我并没有得罪他,他为何气冲冲的?
我沉默。当然不是她的话让我动心,而是她说得突然,我有些蒙。二妮继续说,两个,你少些牵挂,你我亲上加亲,就更亲了。半晌,我问,你想过继哪个?二妮眼底突然闪现出火苗,我有两个闺女,女儿不缺了,李春……你心里清楚,我和他生分,李夏,就李夏!二妮因为兴奋,声音突然高了几度,好像刚刚发现李夏是唯一人选,她的目光爆炸一样腾起两团大火。我咬着嘴唇,出血了。我冷声道,你别想,李夏不行,李桃不行,李春也不行。你可以生啊,为什么不自己生?李二妮的火焰熄灭,连生两个丫头片子,赵家嫌弃我了,再生个丫头片子,我在赵家就待不住了,我找算命的算过,除了头胎,我再没有生男孩的命,再生一百个也是丫头。我说,你别瞎算。李二妮忽然间有些伤感,万一算得准呢?大梅,不,大嫂,亲嫂子,只有你能帮我了。李二妮态度转变太快,我有些不适。确实,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帮她。但是我不会把李夏给她。李二妮以为我摇摆了,继续游说,哥那么年轻就去世了,爹也不在了,大梅,你的命太硬,李夏跟了我绝对好!你当娘的,不想让他好吗?就是这句话彻底惹恼了我。我压制着愤怒,声音还是有些高,李二妮,你给我听好,现在,马上,你给我滚出去,滚得远远的。李二妮显然没想到我发怒,不是我说的,是……我暴喝,滚!李二妮说,我头一个孩子是你害死的,你不应该负责吗?我大叫,再不滚,信不信撕烂你的嘴?我跳起来,李二妮兔子样逃了。
我是黄师傅的儿子,他自我介绍。
日子艰难,但不是过不下去。三个都是我的娃,谁也别想夺走。
我点点头。
就在那年秋天,我遇到白礼成。
你就是乔大梅?他上下打量着我。
10
你找我?我的声音透着虚。
喜鹊和宋品先后离开。麦香在我耳侧陈列了一堆罗包的罪状。倾倒完她的不幸,便到外屋睡了。当然,她没忘了在我脸侧脚底放置香囊。那只蚂蚁又窜出来,肆无忌惮。喜鹊加盟,也未能揪出来。
来人立在当院,个不高,圆头,扁脸,脸色略灰,就像在火堆里烧熟的土豆还未来得及拍打干净。不是宋庄人,我心下纳闷,别是李春跑到外村闯祸了吧?那些日子,李春令我大伤脑筋,所以我难免往李春身上想。
这一天真够折腾的。每个人都没闲着,纠缠过往,忙碌来日。只有我闲着,躺在乔石头精心建造的房舍内,一动不动。但我的脑子却没一刻悠闲,那么多人要倾诉,那么多人要祈祷,我不能将哪个人的话,哪怕是闲言碎语堵在耳朵之外。我收容、接纳着他们的嫉妒、苦痛、不幸、秘密和哀伤,却没有任何能力化解,只有在心里默默祝福。我不累,疲和累已经对我无可奈何。已是深夜,我的思绪仍然纷杂。暗夜里,我的思绪常常如鸟飞翔。我的脑子在飞,灵魂在飞。或是因为香气喂养,我轻盈如羽。许多事我没有亲历,我不知道、也无法判断。我想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与我没有隔膜,犹如我始终在现场。漫漫长夜,这些事一桩一件,如繁星闪烁。
十一月末的一个清早,太阳刚刚从铅灰色的云雾里探出头,院里响起粗野的吆喝。大旺早早就出去了,他一直都这样。李春、李桃、李夏三个娃尚在炕上熟睡,我刚把灶膛的灰掏到簸箕里,还未来得及点火。半夜睡三更起,我早习惯了。大清早吆喝我本没什么奇怪,但那个声音里没有丝毫焦急和尊重,冰冷、无礼,就像喝喊一匹偷懒的马。我心里咯噔一声,准是李春又闯祸了。没敢迟疑,我丢下火铲迎出去。
窗外有异响,我听见了,心中发怔,这么晚了,谁在窗外?肯定不是那些繁星中的一个,他们不惧怕我,不会这般犹疑。那么是宋品?他又担心什么,返回来了?可大门已经上锁,他须跳墙才可以进来。我该听到的。不,不是他。那会是谁呢?突然,灵光闪过,我知道是谁了。我冷笑,别躲着了,出来吧,让我见识见识你的真面目。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