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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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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骑至近前,仍将摩托停在几十米外的路边。他和养蜂女打招呼,养蜂女像是料到他会来,没有丝毫惊讶。她让他先进去,她再有十分钟就忙完了。杨一凡想和她聊天,但环顾一下四周,把到嘴边的话咽进肚,悄无声息地钻进帐篷。

那几天不是特别忙,杨一凡每日都能挤出时间治疗,若白天抽不开身,就晚上去。只有一次,是隔日治疗的。杨一凡仍避着人,偷偷来去,仿佛在干什么龌龊勾当。他为自己编了个身份,提防养蜂女去镇政府找他。但养蜂女从来没问过他的姓名,更没问过他的来历,她对这些似乎没有丝毫兴趣,她的问题只限于他的病症,在她那里,他只有病人这个身份。这让杨一凡踏实许多。当然,就是她追问,也绝不会问出什么的。起初,杨一凡到那儿就立刻钻进帐篷,后来没那么紧张了,会在外边站一会儿。即便有人看见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想,他为失眠困扰,难道没有看病的权利和资格吗?虽然身心放松了,却做不到坦荡,没把治疗的事告诉任何人。

望见那片黄灿灿的葵花,杨一凡忽然想起《聊斋》,他可别成了那些故事的角色。待看到帐篷,看见在炎热中戴着纱帘帽忙碌的身影,他吁了口气。

程序是一样的,蜂蜇,按摩。每次他都会饱饱睡上一觉,她柔软的手指像有魔法,揉捏几下,他就进入梦乡。杨一凡被失眠煎熬怕了,白天从来不睡觉,一来没时间,二来白天睡了,夜晚就更加睡不着。但在蜂疗期间,不管白天睡多久,夜晚照样睡得很沉。有时他想琢磨点儿事,还没等想出眉目,眼皮便如厚重的门板合在一起。能安稳睡觉,他也没那么焦虑了,不再惶惶不安,如热铁板上的蚂蚁。他回了趟家,令他惊奇的是那个烦扰他的声音消失了,整整一夜呢,他什么都没听到。老天啊,他像被黑暗的牢笼里关了太久,几乎绝望的囚徒,突然被扔到阳光下,被告知自由了,那份惊喜难以形容。要知道,杨一凡去正规医院看过,药吃了无数,勉强能睡,但没把落锁声驱离。这倒罢了,还添了另一项病症:耳鸣。他弃药不吃,也是这个缘故。养蜂女针到病除,与神医无异了。

作为镇长,杨一凡自觉是称职的,心怀杂念却不敷衍,不过把一天的工作压缩至半日。突发事件不是每日都有,这个他不担心,既是突发,担心也无益。当然,他也不敢麻痹大意。午后,他离开办公室,特意把手机铃声调至最高。他深知保持通讯畅通的重要。

唯一让杨一凡不踏实的是,治疗结束,还会不会复发。她说要三个疗程,每个疗程十天。一个月,当然可以坚持,若能彻底治愈,三个月也不是问题。养蜂女说复发是有可能的,但一年之内应该没什么问题。杨一凡有些失望,继而又想,一年也可贵啊。若每年治疗一个月,与治愈无异了。杨一凡问她明年是否还来,养蜂女说也许来也许不来。杨一凡急了,问她为什么。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说,蜂针不是万能的,今年疗效明显,明年或许就不起作用了,她在别处也给人治过,有的有效有的无效,所以她来与不来不是关键。不过,她语气一转,只要还养蜂,她肯定要来的。杨一凡说那就好,他没掩饰自己的渴盼。在内心深处,她更像救命稻草。

杨一凡睡到天亮才醒来,而过去,不,就在前一个夜晚,他还爬起来两次,胡乱写了一首诗。没有激情,写诗不过是为了抵制焦躁。他想起养蜂女和她的蜂针疗法,仍有疑惑,但兴奋和惊喜亦如煮沸的水,珠泡浮现,难以抑制。

第十六次治疗是周六,杨一凡给贺慧打电话说不回去了。周六日不休息是家常便饭,贺慧从来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杨一凡想待久一点儿,请养蜂女吃顿便饭。他买了几样熟食,几瓶罐头,还有啤酒。除了首次问过治疗费用,他再没问过。治疗结束,一并给她就是。她治好了他的失眠,只要承受得起,他不打算与她讨价还价。

杨一凡早早躺到床上,他终是有一些不安和怀疑。和养蜂女的相遇像一个梦幻,在梦里,他还看到了白马,梦套梦,梦夹梦。她的话犹在耳边,她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甚至冒出疯狂的念头,返回去探个究竟。只是,黑夜不比白天,偷摸来去不被人发觉并不容易。理智终是占了上风。

他是快中午时到的,仍把摩托停在远处。杨一凡扬扬手,说今天我请客。养蜂女没说任何客气的话,她解开袋子,把里面的食物放到盘子里,摆在小桌上。杨一凡买的种类多,她没那么多盘子,即便盘子够用桌子也摆放不下。她便把袋子靠住桌腿,说买多了,吃不了的。杨一凡笑笑,说放三五天坏不了。他问可以喝啤酒吗,养蜂女说别喝多。杨一凡说我平时不喝的,有客人才喝。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有可能泄露身份,补充,北方人好客。这句话更不妥了,以为她会反驳。她是南方人嘛。但她皱皱眉,说出的却是,这鱼可真咸。杨一凡让她尝尝豆腐皮,养蜂女嚼了几口,杨一凡问还成吧,养蜂女说,正好。杨一凡问,味道呢?养蜂女说,比我老家的好吃。杨一凡告诉她,他特意买的罗家豆皮。然后讲罗家豆腐多么出名,外地人跑上百里路,就为吃一顿罗家豆宴。如果你到镇上……蓦地想到什么,说算了,不提前预订是吃不上的。养蜂女似有怀疑,不就是豆腐吗,能做出一桌子菜?杨一凡说,当然不止豆腐了,鸡呀鱼呀都有的,不同的食材自然不同的味道。养蜂女说,看来你常吃喽。杨一凡说,也就吃过几次,常吃谁吃得起。养蜂女说,你不像吃不起的人。杨一凡岔开话,问起她的收入。

杨一凡骑得有些快,仿佛身后是深渊,他急欲逃离。回到镇里,天已黑透。办公室的小刘过来,问他是否吃过饭,他说吃过了。小刘没多问,杨一凡黑天半夜回来是常事,有时在村里吃,有时空着肚子回来。小刘离开,杨一凡立刻站到镜前。头发略有些乱,骑摩托风大,难免。脸庞没有肿大,只是像喝了酒,浮着一层薄薄的红。杨一凡吁了口气,只要不走样就好。

养蜂女喝酒的样子有那么一点儿豪爽,因为喝得猛,酒沫溢出嘴角,如溪流样流向下颌。杨一凡递一块纸巾给她,她没接,用手捋了捋。杨一凡不知她的酒量,轻轻扫扫桌腿边的啤酒罐,担心不够喝。但喝完一罐,养蜂女就不喝了。大约一小时后,开始治疗。

杨一凡睁开眼睛,帐篷昏暗,养蜂女正背对着他切菜,他只看到一个轮廓。听到动静,她转过身,你可真能睡!他不相信似的,问,我睡着了?养蜂女笑出声,睡没睡着你自己还不清楚?杨一凡环顾一下,想寻找另外的证明。很多时候,他确实不清楚是否睡着了,他常常处在半睡半醒之间。当真是睡着了,他缩回目光,终于确信。睡了多久?他又问。养蜂女肯定以为他没话找话,说太阳落山了,你算算睡了多久。他计算得极为吃力,仿佛那是多么深奥的题。算出来那一刻,他又怀疑了,这一觉实在是太久了。养蜂女说,看你睡得香,我不忍叫你,误事了?杨一凡说,没有。突然醒悟过来似的,他一跃而起,钻出帐篷。

昏沉间,杨一凡又看见了白马。不同的是马背上多了位女子,一身黑衣,长发飘摇。白马奔驰时,黑衣与乌发融为一体,如翻腾的波浪。杨一凡看不到黑衣女子的面容,但其颠簸的背影似乎在哪里见过。杨一凡如云彩追在其后,没被甩掉,但也未能赶上,始终没有看清女子的芳容。他不死心,紧追不舍。蓝天碧草,一先一后。

原来白马在这里!他往下沉了沉,打了一个只有白马能听懂的唿哨。白马长嘶一声,向他奔过来。他心中大喜,急落下去,想如以往那样骑到马背上。可他太轻了,怎么也落不下去。稍一碰便又飘浮起来。白马不耐烦了,撒蹄狂奔。他追逐在身后,越过树林越过丘陵越过小河,在鲜花盛开的草野,白马终于慢下来。他追上了白马,却没有急于落下,就那么飘着……

一觉醒来,日已西斜。想起刚才的梦境,有些美,又有些遗憾。他没有坐起,意识中,似乎躺一躺仍会回到梦中。然后,他就看到坐在门口的养蜂女。她手持木梳,梳理着几乎拽曳到地上的长发。她的头发似乎在他睡觉的工夫突然长长了。她像极了那位黑衣女子。不,应该说黑衣女子像她,她和她或许就是一个人。她安静、专注,偶有蜜蜂在头顶盘旋,像在为她喝彩,她的脸侧被夕阳涂抹出一块浑圆的粉。杨一凡陷入呆痴中。这绝世的画面他只在梦里见过。抑或,他现在就在梦中?他的身体突然轻飘,飞离了床铺。他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她。飘至门口,他突然从背后抱住她。她没有惊叫没有慌张,似乎等待的正是这一刻。他抱起她,退到帐篷,将她搁到床铺上。她嫣然一笑,少女般娇羞。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红唇,然后伸向她的领口,轻轻一碰扣子便开了。解第二粒却没那么得心应手,头上冒了汗,好半天才解开。解开褂子,褪掉裤子,剥去内衣,白皙的身子展露出来。他正待抚摸,她窥窥门口,说,把门关上。声音很轻,她的嘴唇几乎没有对接。可是,就是这轻如羽毛的声音把杨一凡从混沌恍惚的梦幻中拽出来。杨一凡突然惊醒,看见自己跪立在床铺上,养蜂女赤身裸体,脸若桃花,而他则光着膀子。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怎么了,唯一清楚的是有事发生了。他剧烈地哆嗦着,如没头的苍蝇撞了几下,才撞到上衣。他没敢看养蜂女,仿佛她是邪恶的妖女美杜莎,看一眼他就会化作山石。他低着头,慌里慌张钻出帐篷。双腿发软,跌撞数次才跨上嘉陵摩托。路边有石,他躲避不及,滑跌进沟里。还好沟不深,又覆盖了枯叶杂草及食品袋。没出危险,只把脸颊擦伤了。

后来,他就看见了那匹白马,失窃的白马。白马是父亲从后草地买回来的,不到半年便被盗窃了。窃贼从马圈的后墙上掏了窟窿,轰隆的雷声为窃贼做了掩护。父亲走遍周边的村庄和牲畜交易市场,没发现任何踪迹。都劝父亲别寻了,父亲不死心,双目赤红,犹如困兽。父亲在寻马的夜晚栽进了水泡里。

从那夜开始,杨一凡又失眠了。半个月的治疗前功尽弃,只是睡了几天好觉。但让杨一凡痛苦惶恐的并不是他将再次被漫漫长夜折磨,而是帐篷里的疯狂和荒唐。他一遍遍回忆,如负责的清洁工,不放过角落里的任何灰烬和浮尘。但想到脑袋疼了,仍不明白他和她怎么就到了床铺上。他只记得跪在她的身侧,她裸着。他和她是未遂还是已经……越想越糊涂,到后来,他连她是顺从还是反抗都没有记忆了。只有她赤裸的身体冰山一样横亘在脑里。

养蜂女的手指很软,没有骨头似的。头更痛了,是另一种痛,一种混合着痒混合着醉意的痛。好像她把什么东西揉进了他的脑袋。头颅渐渐变轻,继而飘离了身体,脖子以下的部位不再属于他,没有任何感觉。可是他又觉出四肢和躯干的存在,随意摊散在四周,如被削掉丢弃的土豆皮。他想拾捡起来,与他的头颅缝接住,但他用不上力气。头颅越飘越高,像一朵轻薄的云,在风中游来荡去。

风暴要来了,杨一凡想,若没有这样的身份,他没准就逃往他乡,亡命天涯了。可他是镇长,不能逃。又能逃到哪里呢?每日照旧去食堂,照旧下乡,只是避着那条路,避着那个黄绿色的帐篷。镇定是强装出来的,他的心几乎被利斧劈削成碎碴。他知道,只要她一句话,就算他不进监狱,仕途也会画上句号。她可能不清楚他的身份,但那不重要,阎有道可不是吃素的。也许,他该登门致歉,毕竟他是她的病人,毕竟已经发生了,他愿意补偿她,哪怕她提过分的要求,他也会答应。

蜇了七下,也可能是八下,脑袋又痛又胀,杨一凡长呼一口气,正要坐起,养蜂女制止,别动!她并未看他,待把玻璃罐放至方桌上,才说,得按摩一会儿,让毒散开,不然肿得厉害,你没法见人。杨一凡忽然想起少年时代被蜂蜇过,眼睛肿成一条缝。若是这个样子,他没法回镇里。他问养蜂女会肿得很厉害吗,养蜂女说,都在穴位上,不碍事。她再次在他头侧跪下,没待她下令,他就合上眼睛。

一周过去了,养蜂女没有露面。

比针刺略轻,但极痛。杨一凡没忍住,叫出声。养蜂女责怪道,让你吓着了,忍着点儿!蜇你一针,蜜蜂就活不成了,疼也轮不着你!杨一凡便咬了牙,呼吸也变轻了。

又一周,仍然没有事情发生。养蜂女放过他了,他想,她没打算闹大,或根本不当回事,又或,那只是他的幻想。他自是没法治疗了,但得把治疗费给她。若是赖掉蜂疗费,他连无赖都不是了。只是,他犯愁和养蜂女见面,他难以想象那个场景。那几天事情又多,一拖再拖。

杨一凡按照她的吩咐躺在床铺上。她拿了玻璃罐子出去,进来时罐里多了几只蜜蜂。她跪在他头侧,用细长的镊子夹了一只蜜蜂出来。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他仍有疑惑。不仅是对她所言的蜂针疗法,还有对自己的任凭摆布。这个自己是陌生的,好像躺在这里的不是他。那个人极为顺从,养蜂女说把眼睛闭上,他就乖乖闭上了。

那个上午,杨一凡和小刘到新搬迁的市场检查,突然看见养蜂女。杨一凡魂飞魄散,感觉小腿都抽筋了。养蜂女也看见了他,两人相隔不过五米。他以为养蜂女会喊他,但她神情冷淡,对视几秒,便折进旁边的店铺。杨一凡吁了口气,她不是为他而来,他看到她手里拎着豆腐。但愿如此。可杨一凡仍然心惊,走出市场,他打发走小刘,又返回。他没进店铺,站在拐角处,装作打电话。过了一会儿,养蜂女走出来。杨一凡迎上去,但目光并未落到她身上。市场里的人多半认识他,他自然不敢大意。和她擦肩的一刻,他猛地立住,小声说,改天我把诊疗费送过去。原本不需要这个程序,直接送过去就是。可既然碰了面,他若一声不吭未免不近人情。当然,他还怕触怒她,她本已放过他,可他连招呼都不打,装作路人,她如果改变初衷,突然彻底地翻脸,那他就大祸临头了。养蜂女顿了顿,一声不响地走开。也许她没当回事,也许这笔账要留待他上门再算,但只要她不告发他,那就不是最坏的结果。

走进帐篷,养蜂女摘下帽子。她三十几岁的样子,眼睛不大,嘴唇略厚,脸色黝黑了些,不怎么好看,当然也不难看。她的头发倒是不错,乌黑浓密,还有嗓音也甜美,杨一凡和她闲聊,意识深处或是被她的嗓音吸引了。

三天后的夜晚,养蜂女的帐篷失了火,杨一凡再无和她相见的机会。

杨一凡正待离开,养蜂女突然说,你睡眠不好吧。杨一凡惊呆了,他一动不动,仿佛她的话是神针,将他牢牢定住。半晌,他才问,你怎么知道?养蜂女说你嘴唇焦裂,脸色晦暗,两眼布满血丝,明显是阴虚火旺,睡眠不足。杨一凡笑笑,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说你懂得还不少。养蜂女提出,若他信任她,可以试试她的蜂针疗法。杨一凡又是一惊,你会?养蜂女笑了一下,不会我就不说了。杨一凡迟疑,疼吗?养蜂女说,治病哪有不疼的?杨一凡有些不快,我没病!这算什么病。养蜂女没吭声。杨一凡意识到自己过于敏感了,放缓语气,要多久?养蜂女说,可长可短,在你。杨一凡问,你怎么收费?养蜂女说,你不像掏不起钱的人。杨一凡说,若是治,还是说清楚的好。养蜂女说,你先试一下,我不收你钱的。杨一凡问,现在吗?养蜂女说,什么时候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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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一凡没有立即走掉,和养蜂女聊了聊。准确地说,是他在问。来这儿多久了,一夏产多少蜂蜜,一年走几个地方,等等。他随便问,没什么目的。那天下午没别的事,不急着回镇里。问到饮水时,养蜂女说是从村里挑过来的。杨一凡这才明白,他泼水时,她为什么会那么瞅着他。对她,水金贵如油。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找一下当地政府,或许是心里有愧,他说着场面上的话。然后就有点儿后悔,若她知道他是镇长,提出难办的要求,他该如何是好?养蜂女看看他,什么也没说,或许认为那不过是玩笑,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大雁南归

帐篷里拥挤不堪,床垫、桌子、炊具、马扎、脸盆,杨一凡环顾一圈,看见角落的塑料桶。他揭开桶上的盖子,果然是盛放水的。杨一凡舀了半杯,发现上面漂浮着一根柴火。杨一凡不是多么讲究的人,但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他走至门口将水泼掉。养蜂女回头瞅瞅他,又埋下头。杨一凡再次舀了,仔细检查过,仰脖灌下去。

天空没有路标

杨一凡对养蜂没什么兴趣,嘴有点儿干,想讨口水喝。养蜂人没抬头,指指帐篷,说在里边,你自己舀。声音很细,似乎还有甘甜的味道。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她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宽大的袍子掩盖住身体的曲线,若不是她的声音,真难以识辨性别。

忘却猎枪

足有一刻,杨一凡的脸才挣脱金黄的花瓣。然后,他朝地头的养蜂人走去。约二三十个蜂箱,箱边是浅绿色的帐篷。养蜂人头戴草帽,帽檐处缝接着耷拉到颈部的白纱。养蜂人正在搅拌,蜜蜂上下翻飞,有一只试图落到杨一凡头顶。他挥挥手,蜜蜂飞走了。

忘却干涸的河

出了林带,便望见黄灿灿的葵花。杨一凡的眼睛突然一亮。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面积的葵花,全镇十多个村子,他每年都要转几遍,油菜花、胡麻花、葵花、马铃薯花,都引发过他的诗情。这片葵花并无特别之处,只是出现得突然、意外,因而有难以名状的惊喜。杨一凡熄了摩托,凑近猛吸,很贪婪的样子。除非特别情况,杨一凡才让办公室的人跟着,平时他一向独来独往。他喜欢自由,比如现在。若他人在跟前,杨一凡绝不敢如此轻狂,甚至有些放浪了。

——北风《记忆》

杨一凡昏头昏脑,没走径直通往镇里的路,而是拐进了林带间的人行道。没有缘由,杨一凡不知那个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他骑的是轻便摩托,在乡间,极方便。书记新买了桑塔纳2000,把那辆旧普桑给了杨一凡。杨一凡只在冬天开,夏秋之季,他更喜欢摩托。尤其是下乡的时候。

从阎有道屋里出来,杨一凡沿公路走了一段。他不急着回屋,反正也睡不着,躺着更煎熬。他常在夜里游走,黑暗令人放松,纵然脸色异常也没人窥得见。

那是下午,微风缠绕,远日红黄,鸟雀不时飞过头顶,玉米放肆生长。乡间没有奇景,但处处是景。只是杨一凡无心欣赏,他沮丧而郁闷。当然,不只是因为算盘洼的路。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说不清是何月何日,焦灼嵌入了身体。有时是能说上缘由的,比如某件事令他着急上火,可很多时候并没什么缘由。睡眠差极了,白日如此,夜晚照旧,他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哪怕熬至一两点,倒头即睡。那时,他和阎有道一样,再浓的茶也不影响睡眠。虽是短短的几个小时,但足以养精蓄锐。为了能好好睡一觉,杨一凡关掉手机,早早躺到床上,强迫自己闭眼。眼睛能闭上,却不能合上大脑的开关。终于烦躁得坚持不住,他睁开眼,要么午夜要么凌晨了。即便能再睡几小时,也不像过去那样,稍有动静梦就散了。再之后,就听到困扰他的落锁声。他认为与睡眠差无关,他平时多住镇里,在办公室是听不到的,那声音只在家里。可在他安然入梦的时光,耳边只有贺慧均匀的呼吸,落锁声是他患了失眠症之后才有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弄不清楚。

养蜂女的死令杨一凡自责了很久,仿佛那是他一手造成的。听到消息时,他如遭雷击。他难以相信,特意跑去看了。葵花仍然盛开,他睡了十多次甜觉的帐篷已是焦黑一片。养蜂女被烧得辨不出模样了。阎有道和县公安局的人忙着查看现场,寻找可能的线索,没有注意到站在外围脸色惨白的杨一凡。杨一凡没敢久留,快速离开。

两年前的夏日,杨一凡从算盘洼回营盘镇,抄了一条近路。算盘洼到营盘镇虽是土路,但还算好走,有些锅盖大的坑洼,都用碎石子垫了,即便下大雨也不至于泥泞得迈不开脚。各村到镇里的路,宋庄那一条是最好的,柏油路,乔石头个人出资修建的。其他的都是水泥路,只有算盘洼是土路。本来也要用水泥打的,装水泥的罐车都开到村口了。一个六岁的男孩牵了松鼠瞧热闹,松鼠早已被男孩驯服,非常听话。但车开过来时,松鼠突然受惊。松鼠没往墙角跑,径直蹿向罐车。男孩拖拽不住,被松鼠拽向车底。司机毫无防备,急踩刹车,还是晚了。司机被悲伤愤怒的家人一顿乱揍,腿和胳膊都折了。哪怕是金路也甭想修了。马家是大户,占了算盘洼一半的人口,马家反对,自然修不成。原镇长受了处分,由杨一凡接任。五年下来,杨一凡自觉做了不少事,但算盘洼的路始终没有修成。杨一凡此次到算盘洼,仍是为了这个,但再次受挫。

侦查排除了他人纵火的可能,事后阎有道说,养蜂人住的帐篷铺了易燃的泡沫板,着火后又引爆煤气罐。阎有道与刑侦队的刑警推测一致。附近有几个养蜂人,都是浙江的,彼此并不熟悉,只知他们的“邻居”是云南人,其他一概不清楚。而附近的村民更是知之甚少。现场没有找到手机,没找到任何可以查找她身份的信息,于是便按无名尸体作了处理。

那是他的秘密,犹如心上的疤痕。

有好长一段时间,杨一凡心里像插了把刀。虽然养蜂女的意外与他无关,但他总觉得他该负责,至少,该负其中的一部分。而负什么样的责任,他又说不出来。他不敢把刀拔出来,那是对他的惩罚,是对他无礼莽撞唐突疯狂的清算。

——北风《蜜蜂》

两年时间,刀子始终在,他仍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拔出来。只是不再锋利,他虽不能彻底忘却,却渐渐忽视了刀的存在。但怪异的让他摸不着头脑的信息跳闪出来,那把柔软、残破与身体化为一体的刀突然锋芒闪射,令他万分惊恐。

也会落在花丛中

上床前,他看看表,差五分一点。得马上闭上眼,要不这一夜就废掉了。他没给自己下命令,不过是下意识的念头。命令,哪怕是自命,也令他焦躁。任何情绪的波动都影响、阻碍他入眠,而睡不着会越发地焦躁。度过一个又一个笼中蒸煮的漫漫长夜后,他学乖了,不强求不号令,能否入睡,睡长睡短完全交给时间和上天。说好听点是顺其自然,说难听点是破罐子破摔。但破摔有破摔的好处,不抱奢望,反而能进入梦乡了。有时下意识的念头也捣乱,让他紧迫而不安。今天就是这样,眼皮合上了,心却惶然,如被追逐的猎物。

梦破了

不得已,杨一凡翻身坐起,再次拨那个电话。仍然处于关机状态。他又看了看那条短信,仍是一头雾水。谁是蜂王,何以复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枯白的灯光下,他双眉紧皱,像挂了把生锈的大锁。

它唱给自己

再次躺下,杨一凡没看表。只是躺着而已,时针如何行走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已被逐出时间,白昼与黑夜于他没有任何意义。他还有什么可担心和记挂的?

并不是每个吉他手都需要伴奏

清早,杨一凡被拍门声惊醒。想来他是睡着了。接着听到男人的呵斥和女人的辩解,斥责声音不高,没有底气似的,辩解正好相反,嗓门大,怨气足。男人是小刘,女声,他听出来了,是算盘洼的林月莲。

3

算盘洼两大难,其一是出村的路,其二便是这个林月莲。路去年总算修了,而林月莲的问题却是解决一桩,又来一桩,没完没了无穷无尽。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是宅基地被占,电工断了她的电,甚至母猪配种的问题。她不找村干部,直接找镇政府,而且只找镇长。为此杨一凡多次训斥算盘洼的村主任,村主任满腹委屈,他不能拴她的腿,也不能派人看守。杨一凡虽然烦她,但没发过火,都尽可能地化解。去年冬天,林月莲向杨一凡告状,她的公公骚扰她。杨一凡说这事不归他管,让她找派出所。但林月莲认定了他,他不管她就在门口守着,还拦了一次县长的车。杨一凡派小刘调查过,林月莲的公公六十出头,老实木讷,借十个胆子也不敢招惹她,林月莲所言子虚乌有,纯属诬告。而林月莲的公公知道儿媳告他,也并不生气。“她就那样,不折腾就烦,我不和她计较。”小刘转述。林月莲公公这番话让杨一凡打消了让阎有道出面的念头。他忽然觉得,林月莲是病人,是和他一模一样的病人,不过是症状不同而已。其实她心里很难受的,他想,竟暗暗生出一点点怜惜与同情。当然,他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那会被当作疯子。他告诉小刘,只要不影响正常工作,不要拦她。她不是每天来,都是烦乱得控制不住的时候来。

刀来剑往,互劈一阵,阎有道问,又有任务压下来了?杨一凡摇头。阎有道问,人事变动?离年底还早着呢。杨一凡说,我昨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被蜜蜂蜇了。阎有道乐了,是你蜇了别人吧。那个人不是弟妹?阎有道虽是玩笑口吻,虚颤的目光却有钩状的东西。他未必能嗅到什么,但在他,已经成了习惯。进门那刻,杨一凡本打算让阎有道分析那条奇怪的信息,但阎有道的关切反让他迟疑,胡乱扯了一个梦。他确实被蜜蜂蜇过,但不是在梦里。而阎有道目光里的钩加重了他的不安。暂且按下,他想,我还不能确定。

杨一凡打开门,林月莲一脚跨进来。小刘欲拽她,她说,你甭拉,我这衣服值几千呢。杨一凡示意小刘,小刘退出去。林月莲径直坐到椅子上,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不待杨一凡说话,就说起昨日她丈夫刚出外干活,她公公就怎么怎么着她了。杨一凡刮胡、刷牙、洗脸,她自顾自播报。没什么新鲜的,杨一凡耳朵磨出几层茧子了。待她停顿,他几句敷衍,便可以把她打发走。与别的问题不同,她不指望有什么结果,杨一凡能听就等于在管。既然他“管”,她也不会赖着不走。

杨一凡的脏话果然有效,阎有道的长脸绽出笑意,说,大半夜的不搂着弟妹快活,跑回镇上过嘴巴瘾。杨一凡说,年龄大了,没激情了。阎有道骂,装什么大尾巴狼?你若大,我岂不是老爷爷了?

杨一凡是想如以往一样听她告发完毕的,但那个早上他突然不耐烦了。他本就焦躁烦乱,如熊熊烈火,而这个女人竟然还往烈火上泼油。

门虚掩着,杨一凡轻轻一推便开了。烟浪扑来,杨一凡没忍住,咳嗽了两声。老阎,你这是要杀人呢,杨一凡叫,赶紧把窗户打开!阎有道边开窗户边说,以为你不过来了,待着无聊。杨一凡走至窗前,深吸了几口才落座。阎有道给杨一凡沏茶,杨一凡摆手,说白水就可以,喝茶睡不着。阎有道说,红茶,不妨事的。杨一凡说红茶也不行,最近睡眠很差。阎有道将杯里的红茶倒掉,冲洗过,换了白水。阎有道说,失眠什么味儿?我倒真想尝尝。杨一凡笑说,就怕你一尝上瘾。他瞅了瞅阎有道喝水的家什。阎有道不讲究,用的是罐头瓶子,那一罐至少装二升。茶叶也浓,整个杯子全是撑展的叶片。杨一凡想,这浓酽的程度也算得上一“毒”了。阎有道说,失眠的都是有文化的,像我这种粗人,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尝了。杨一凡笑笑,骂了脏话。他不轻易骂的,但和阎有道在一起,不说几句脏话,就好像饭菜虽好却没有酒,难以成席。有些工作需要派出所配合,而是否配合,怎么配合那就是阎有道一句话。阎有道的手下没有不服他的,都对他言听计从。上任后的第三个月,杨一凡和阎有道闹过不快,当然也不是多大的事,或者说,根本不叫事,不过是阎有道说了几句粗话。杨一凡对阎有道早有耳闻,阎有道的故事有几箩筐,可那天的场合不同,虽然阎有道不是针对在场的人,但在场有几个女性,而杨一凡毕竟是镇长,就说了阎有道。阎有道没有生气,可回敬的话不好听,是更脏的脏话。后来相处,杨一凡发现了阎有道的许多优点,他虽然脏话连篇,却不在心里做事,什么都摆在明面上,关键是能力强,营盘镇的治安全县第一,阎有道功不可没。而杨一凡没有根基,呆气十足——这是阎有道的评价,也令阎有道惺惺相惜。两个性格不同的人就这样成了朋友,当然不是无话不谈,杨一凡绝不会把自己的秘密和他说,可一些事,他会听听阎有道的建议。

你想怎样?把你公公抓起来关进监狱?杨一凡语气冰冷。林月莲猝不及防,突然结舌。杨一凡说,我这就把你公公招来,你们法庭上见,不过,坐牢的可不一定是他。林月莲猛然立起,椅子被带倒,杨镇长,你……不管了?杨一凡硬邦邦的,你让我怎么管?林月莲说,我不知你怎么管,反正你是镇长,不能不管。杨一凡呵斥,老实待着!哪儿也别去!林月莲说我还有事,改天再来,像生怕杨一凡拽扯她几千块钱的衣服,迅速闪出去。

踏进派出所的走廊,杨一凡就闻到呛鼻的味儿,那是阎有道特有的老烟味。阎有道有三毒,眼毒舌毒烟毒。眼毒是说他走在人群里,只要轻轻一扫便能识辨出有前科的人,甚至窥探到对方心里的鬼。舌毒是说他言辞锋利,在他面前撒谎比登天还难,三句话不到他就能让对方露出破绽。再一个是他爱说脏话,特别是对那些惯犯,也因为这个,他没有提起来,尽管多次立功,至今仍是所长。他曾被抽调参加专案组,案子结束,组长这样评价:能力是有,味儿太重。自然嫌他管不住说脏话的舌头,另一层意思恐怕也与他的第三毒有关。阎有道不抽烟卷,只抽老烟。烟瘾又大,有个夸张的说法,他一天要用半本书卷烟。犯在阎有道手里,等于掉进烟囱。

杨一凡盯着空荡的门,不知他治愈了她,还是加重了她的病症。谁见了她都烦,其实她挺可怜的,他想。那么,作为镇长,他该不该听她有板有眼的胡言乱语呢?也许不该驱逐她,但他并不后悔。我没工夫听她絮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走出移动大厅,他吃了碗重庆小面。极度烦躁,他就猛吃辣椒。当然不是治愈不安的良方,而是麻醉剂。他要确保这个下午不能出任何差错。会终于散了,乡里安排了便饭,平时县长多半是不吃的,那天的会开得成功,县长高兴,高兴就留下了。县长在,没有哪个人会提前撤离,杨一凡就更不敢了。回到县城已经八点多了,杨一凡回家取了几件换洗衣服,便返回营盘。

6

当然,这一趟并不白跑,最起码知道了号码所在地,即使名字是假的,与曲靖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我能判断出假,那么离真也就不远了。有一次和阎有道喝酒,阎有道带了醉意,大谈自己破案的经验。杨一凡想,他该帮上忙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焦虑的?杨一凡记不清了,又是因为什么事焦虑的?他也说不上来。

或是中午的缘故,移动大厅空荡荡的。两个穿蓝制服的女孩,一个在玩手机,一个迷迷瞪瞪,快睡着了。另一端的销售柜台,导购小姐正向一位男子介绍手机。杨一凡走向玩手机的女孩,同时扭了一下头,仿佛被人跟踪,他要确认是否甩掉。他的神情警觉而不安。落地玻璃,外面的一切清清楚楚,门前是马路,对面是一家大型超市。杨一凡略略顿了一下,然后靠近柜台。女孩的态度倒是不错,立刻放下手机,并浮起刻板的职业性微笑。杨一凡说出号码,不到十秒便查出来了。你确认是曲靖?话说出口,杨一凡立刻觉出自己的愚蠢和失态。女孩倒没在意,说电脑查询,错不了。杨一凡哦哦两声,问她机主姓名。女孩摇头,说没有这项业务,客户信息需要保密。杨一凡加重语气,不就是一个姓名吗?女孩低下头说,对不起。杨一凡说,你是新上岗的吧?我查过的!打瞌睡的女孩睁开眼,提示杨一凡,只要交一块钱话费,就可以出单子。杨一凡明白她的意思,立刻照办。交费凭单上果然有姓名:张*峰。中间的字隐去了,不过还是能看出来,是个男人的名字。当然,女性用峰字的也很多。男女并不重要,或许名字还是假的,与面具无异。他查到归属地,查出姓名并无实质意义,除非发信息的人站到他面前。对方为了误导他,跑到曲靖用他人的身份证办一张卡,这种可能不是没有。

肯定不是少年时代,那时他蒙昧无知,如青涩的豆荚,不识愁滋味。泡胀的父亲被拉回,不能进村,搁在村外破旧的门板上。父亲躺在那里,似乎还在鼓胀,盖在身上的床单被顶起一个大包。母亲几次哭得晕过去,悲伤绝望天塌地陷。他只知父亲从此离开他了,却没去想没了父亲会怎样。他也难过,也流泪,但与此同时他盼着快快从门板前离开,膝盖又麻又痛,他跪得快支撑不住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父亲的尸体散发出的腐臭,还有飞来撞去的苍蝇。他不时擤一下鼻子,没有鼻涕,不过是想把堆积、混浊、粘稠的气味捋掉。母亲没掩过口鼻,有时反大张着嘴,这令他万分不解,难道母亲闻不到?难道她不觉得恶心?夜晚来临,母亲问他困不困,他如逢大赦地点点头,以为母亲会打发他回去睡觉,没料母亲让他枕着她的腿睡。就在这儿,在腐臭的气息中。他很是委屈,甚至有些愤怒。母亲让他靠近她,他偏不。夜长着呢,你睡会儿,母亲几乎央求他。他老实乖顺,没违拗过父母,但那个夜晚,母亲的话失去了效力。她为什么要守着?盗贼只偷白马,绝对不会偷纹丝不动的父亲。要守,母亲一个人就够了,为什么让他和她一起守?他困得脑袋都拎不起来了。他和母亲无声地较量着,最终是母亲妥协,打发他回家睡觉。多年后,他才明白母亲为什么让他陪着,然而那时他对母亲内心混杂的悲伤和恐惧毫无觉察,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逃离了,并为自己的胜利而窃喜。

终于挨到散会,杨一凡哆嗦着拼写了三个字:你是谁?久久没有回复,杨一凡拨过去,却是关机状态。既然关机,那就是防着他打。下午现场会,一点半在政府门前统一乘车,时间紧,有几个人相约到附近的餐馆。杨一凡这样守时的人,更是没法回家的。但他没随那几个人去。他脸色有异,担心被瞧出来。而且也没心思吃饭。他必须弄清对方的身份,刻不容缓。

自然也不是大学时代,那是他人生的黄金期。他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还是省城的大学,孤儿寡母,一向门庭冷落,那几日却被踩破了门槛。祝贺的,求经的,说亲的,夜里十点还有人敲门。村会计要把当裁缝的妻侄女许给杨一凡,被母亲婉拒,晚上再次登门,说若是两家结亲,就送给杨一凡一辆飞鸽自行车。母亲依然笑脸相迎,但是再次婉拒。母亲在父亲意外身亡的第二年开始吃斋念佛,一心向善,她说情意没有大小,一根针是情,一座塔也是情,“哪怕你当了省长,也不要忘记。”开学前,母亲摘了两个瓜,挖了几个尚未完全成熟的萝卜去宋庄看望祖奶。他的村不归营盘镇管辖,距宋庄三十多公里。他想借一辆自行车,母亲不让,他只好和母亲步行去。一九八〇年代中期,自行车在他的村庄还是奢侈品,并非家家都有。不然村会计也不会以自行车诱惑他。他之前去过宋庄。他年幼时体弱多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没来由的头晕,也去医院看过,始终不见好,便去找祖奶。那是父亲和母亲带他一起去的。过程已经模糊,只记得祖奶摸了摸他的头,开了一个药方,喝了半个月,竟然好了。第二次去看望祖奶,他印象深刻,走出没多远,母亲便崴了脚,他要返回去,母亲不肯,赶到祖奶家已是黄昏,母亲的脚肿得像个馒头。自然不能连夜返回,在祖奶的大炕上住了一夜。他是祖奶接生的,彼时他不过是个粉红的肉团,祖奶便说他将来是有出息的。他考上大学,祖奶预言成真。母亲提及往事,祖奶呵呵笑着,满脸的幸福。次日告别,祖奶掏出两百块钱给杨一凡,杨一凡不安,祖奶就让母亲装着,母亲竟然没有任何推拒。出门他迫不及待地问母亲,母亲说以后你会明白的。母亲缝了个布包,将祖奶给的二百块钱装入包里,让杨一凡带在身上。这钱你不能花,除非你有了出息。母亲说。他和母亲开玩笑,我要是花了呢?母亲严肃地,你的出息不是现在,而是将来,不想有出息你就花!杨一凡给母亲做了保证。

杨一凡突然一抖,手机差点掉落,就像被复活的蜂王蜇了。怕左右觉察到他的失态,他挺直了腰,昂起头,专注得不能再专注,其实县长的话他再没听进一个字。脑袋嗡嗡作响,似乎成千上万的蜜蜂在飞舞。

杨一凡成为机器或许与揣在身上的布袋有关,那是重担也是链条,更是鞭子。他不敢懈怠,不敢虚度半寸光阴。虽是这样,他也没有丝毫的焦虑。他只知不能停下来,朝着前方朝着出息迈进。大二时,他立志做个诗人。出息不再模糊朦胧,不再是被云丝卷裹的月亮,而是红灿灿的旭日,明确,具象,光芒万丈。除去吃饭上厕所,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他如饥似渴,眼睛常泛红光。什么都不能影响他,他如精密的零件,只按照自己的轨道和逻辑运转。那时左刀已在《星星》等刊物发表了诗作,而他连第二个读者还没有。贺慧读他的诗已是大三下半学期了。但他没自卑过,也不急躁。理想若能轻易摘到,那就不叫理想了。一个左刀岂能左右他?

蜂王复活

杨一凡步入社会,摔了许多次跤,也碰过许多次壁,但也不知焦虑为何物。第一个学期,他懵懵懂懂,其实是被当了枪药,参与了一起捉奸。校长被堵在床上,调离了学校,副校长成了一把手。校长仪表堂堂,出口成章,令杨一凡敬重,而副校长鹞眼鹰鼻,喜欢也只会讲荤段子,杨一凡根本瞧不上他。校长的前程是被他自己葬送的,若洁身自好岂能被副校长暗算?领导层的更迭没影响到杨一凡,虽然有些不快,但踏上讲台便蒸发得干干净净。在他工作的第二年,他班上死了一个学生。两个学生因为一张饭票打起来,一个把另一个扎伤,恰好在致命处,没送到医院就没了呼吸。他是班主任,负有责任。校长告诫他,学生家长哪怕抽他一百个嘴巴子,他都不能还手。他做好了准备,不要说一百个,二百个他也忍着。不过,他没有挨巴掌。家长没找学校任何麻烦,和另一方商量几个小时便达成协议,学校准备的两万块钱居然没用上。校长和他说,你真是撞大运了。他却没校长那么轻松,整个学期被内疚撕咬。虽然不安,但并没到夜不能寐的地步,转过年,心情渐渐平复。至于其他,更是难以灼伤他。

仅震动了一下,是信息提示。遍地垃圾信息,银行理财、财富交流、赌彩、商品促销、旅游广告,还有各种各样的诈骗短信。以往,杨一凡绝对不会翻看的,会场之内,时间不属于他。可那天不知怎么了,或许是神经没有从咔嗒的落锁声中松弛,又或许是那震动不同以往,使他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没忍住。摸到手机那刻,县长讲到三了,这意味着会议快结束了,不急这一时的。县长在意这个,某次开会,有人上了几次卫生间,县长在结束时话题突然一转,说某些同志前列腺不好,建议去医院查查。从此,凡是县长参加的会,没有人动辄上厕所或借上厕所的机会抽烟。不过,县长不是什么都能管住,比如翻阅手机,总有他望不到的地方。而现在,县长盯着稿子,无暇顾及其他,杨一凡有了可乘之机。终是摸出来。陌生号码,没有署名,内容也很简单,只有四个字:

那么,是从政之后?似乎也不是。他发表了一篇文章,被彼时的县长偶然看到,不久,他调至政府办,成了专职的笔杆子。这和写诗是两个路子,两种思维,他三个月便摸着了门道,半年之后就跟着县长下乡了。县长调研,报告自然由他执笔。市报开设了一个版面,专登县级领导的文章。他代县长写了一篇,也登了,但把县长的名字弄错了。姓没错,第二个和第三个字的顺序颠倒了,张三六变成张六三,那还了得?这个错误是报纸的,与杨一凡无关,他怎么可能把县长的名字弄错?但县长可不这么想,话不脏,可剜心刮骨。此事传开,贺慧都听到了,问他怎么回事,他不在乎,错不在他。还有传言,他会被打发回学校,那他更不在乎。一箪食一瓢饮,天下之大,岂能没他的立足之地?当然,他没被返回,只是“失宠”了几个月。

临近中午,杨一凡的左腿忽然一震,虽然很轻,他还是感觉到了。那是裤兜里的手机传递给他的。他没像别人那样把手机放在桌上以方便翻阅。装在裤侧就是不打算看的,即便有事也不可能离开会场。会是县长主持的,重要自不必说。不可能离开,也就没有必要翻阅。虽然杨一凡的心思没有全部在会上,但样子是专注的。

没有明显的界限和标志,当他开始焦虑,或者说他意识到时,焦虑已如影随形,怎么斩都斩不掉。无可奈何,只能听天由命。

八点五十分,杨一凡准时走进会场,难免寒暄,难免握手,虽然可能昨晚还在一起喝酒,但难免突然间想起什么事,他得预留出说话时间。但不管有什么事,五十五分,他必须要坐到座位上。出门前,他就将手机调至静音,落座前,他又拿出来操作一遍。据说这叫强迫症,他不在乎什么症,他在意的是手机不能出意外。众目睽睽之下,那就难堪了。

似乎他的大脑是焦虑加工厂,无论什么样的材料,钢铁、树木、塑料、垃圾……只要经过大脑,都会改变形貌并打上焦虑的印记。

即便现在,他像一块面,被岁月,被规矩,被这样那样说得出口说不出口的缘由揉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与肥腻的肚腩没有关系,那不是身体上的,但他仍是时间的忠实信徒,不曾改变。

母亲住院的夜晚,他接到电话,某农民到省政府上访了。该农民反映的是用电问题,本来已经解决,不知为什么还要上访而且是到省城。这事说小也小,说大则关系着他、上至县领导的前途,他没有耽搁,给贺慧打了个电话,连夜赶往省城。一心不能二用,可常常二用三用。几个小时,他急得起了满嘴泡。

没有变化的是他仍有极强的时间意识。那时一中在平房里办公,教室则在楼房里,别的老师都是响铃后行动,而杨一凡不等铃响就来到教室门口。从办公室到教室需要两分钟左右的时间,动作慢的少说也要三分钟,在杨一凡看来,铃声一响老师登上讲台才对,那时间是属于学生的。而且,他从不拖堂,下课铃响,他便合上教案,而不像有的老师,把学生课间的休息时间全部占用了。杨一凡不是什么都不知变通,若上一节课的老师占用了课间时间,下节课是他的课,他会给学生留出几分钟上厕所。

大事焦,小事也焦。比如贺慧参加同学聚会回来,讲某个同学离婚了,不过是顺口说说,可他整夜不停地想那个同学的事。那像一根燃烧的柴棒,舞得他头痛脑裂,唇干舌燥,似乎他在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劝解。

毕业后,贺慧随杨一凡回到老家,一个分配到一中,一个分配到二中,第二年两人就结婚了。杨一凡没放弃写作,诗人仍是他的梦想。夜晚,他不再是老师杨一凡,而是诗人北风。当然,他的生活改变了许多,虽然睡得晚,起得也早,但没像过去那么夸张了。大学的钢管床没什么可留恋的,而贺慧的身体则是富矿,财富滚滚,惊喜不断,纵然他是机器,也想多待一刻。而情爱也能激发写作的欲望,他的长诗《大河》就是与贺慧缠绵后写就的。

有些事与他相关,而有些事与他隔着十万八千里。比如他从电视上看到卡扎菲被打死的画面,忽然不能自持,满脑纷杂。世界的秩序究竟是战争还是文明?他思考着诸如此类大而无当的问题。他并不喜欢卡扎菲,但那晚他觉得该为他做点什么,便写了首《你好,卡扎菲》,凌晨又把诗烧掉了。看到叙利亚难民船沉没,他的耳边便有婴儿的啼哭。人类自有文字记载已有数千年,但某些东西并未从本质上改变,甚至退步了。好像那是他造成的,他是唯一的罪魁祸首。他是该被审判的,可谁来审呢?就这一个谁,让他如困兽般绝望。有时甚至是一句话,也会让他焦躁,比如重读《东方学》,那是大学期间他喜欢的书之一。叙述与被叙述,类似的论述总能牵拽他脆弱的神经。好像他就是那个被叙述者,缩在角落,由着叙述者站在舞台上口若悬河却束手无策。

机器,是杨一凡大学期间的绰号。一个原因是他不知疲倦,如机器一样运转。同宿舍的没有谁知道他何时就寝,也没有谁知道他何时起床。他回来时他们进入了梦乡,他离开宿舍,他们还未醒来。他也没有午休的习惯,别人呼呼大睡,他要么在教室要么在操场的树荫下,抱着《东方论》或艾略特、米沃什、夸西莫多的诗集。作为狂热的文学爱好者,他向来书不离手。另一个原因,与他严谨得近乎刻板的个性、习惯有关,比如他从没逃过课,只在一个窗口打饭,准时准点,星期天也如此,就像上了发条。杨一凡无论性情还是才华都与诗人搭不上什么关系,教古代文学的教授私下里这样评说。而同系的左刀,长发披肩,狂放不羁,蔑视权威,敢与校长叫板,那才叫诗人。当然,没人阻止杨一凡写诗,只是直到毕业,除了贺慧,没有人读过杨一凡的诗。左刀的女友不下十人,但维系最久的也不过半年,最短的也就四天半,而杨一凡一击而中。就精准程度,也与机器无异。

甚至说不上什么,总有没来由的焦虑。仿佛那是血管里的红色液体,他看不见,却知道无时无刻都在流淌。一旦停滞,他的生命便会终止。

2

当然,他也有对付或对抗焦虑的药剂:写诗。他是个蹩脚的诗人。他终于意识到他并无天分,但没有放弃,就是因为不能。因为这个药剂,他没有被焦虑毁灭,变成腐烂的树叶。有时,他想,他玷污了诗歌,灰心绝望;但有时他又庆幸,漫漫长夜,被孤独重重包围,好歹还有这样一个伴侣。诗歌拯救了我,是上苍对我的耳语。

天光放亮,周遭空空荡荡。这一夜,他又败给了它。杨一凡把桌上空白的纸揉成一团,丢到纸篓,慢慢立起。他一改颓势,如本已枯萎却又被意外浇灌的禾苗。在夜晚,他可以是诗人,可以是丈夫,可以与咔嗒捉迷藏,并伺机进攻。但白日来临,他的身份是镇长。他的脸上会长出另一张脸来。

7

逮到它是不可能了,至少今天是不可能了,它狡猾顽劣,他深知它的秉性和手段。可是,他仍抱了那么一点点希望,也许它麻痹了,大意了。也许它就在他身边。在笔架的壁上,在台灯的旋钮上,只要它咔嗒半声,他也会立刻出击,让它无可逃遁。

酒杯已空

贺慧转身进了卧室,掩了门。杨一凡没再发愣,躲进书房,拧开台灯。有时,贺慧会突然闯进来,当然不是检查他,而是送几块点心,饼干、肉干什么的。所以杨一凡必须装出样子。确实有会,全天都有,但毋需汇报,他只需听即可。凌晨即将来临,暗红色的写字台,柔和的橘色灯光,想象驰骋的大好时机,可对于此时思绪杂乱的杨一凡,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景,却是折磨和嘲讽。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也没有写的欲望。与诗无关,与汇报无关,他仍在琢磨,那个声音躲在什么地方。就在和贺慧说话时,他的心也是分散的。

仍在对饮

杨一凡说,早上还要去政府一趟,你自己吃吧。

身体里插满生锈的钢筋

贺慧打个呵欠,我去睡了。早饭出去吃还是在家里?

目光逃离,或坠落

杨一凡说,上午有个重要的会,我还没准备。

——北风《写给H》

那你起来干什么?她语气关切,躺着会好一点儿吧。

甩不掉诡谲的咔嗒声,杨一凡便发怵回家了。并非怀着多么深的恐惧,而是实在不堪其折磨。对他,犹如酷刑。他一多半时间住在镇里,即便周末也要找些借口。有时上午回去,和贺慧一起吃顿饭逛逛街,干些拉上窗帘才能干的事,晚上便带着换洗的衣服离开。镇政府的看门人计算过,去年杨一凡在镇里住了三百零十一天。

不要紧。

那天是贺慧生日,不得不回。原说有检查,后来检查的不来了,杨一凡立马收拾东西。进入县城天已经暗了,他接到某局长的电话。临时凑的饭局,你过来吧。杨一凡和某局长曾一同在政府办工作。杨一凡不喜欢热闹,但再怎么不喜欢,也必须参加。许多信息是在饭桌上传递的,不经意的闲言蕴藏着巨大的内涵。杨一凡不是灵通人士,一向耳盲,所以就算一百个不愿意,他也要准时赴约,而且脸上的笑粉饰得恰到好处。自然,这样的粉饰也让他焦灼。

厉害吗?贺慧靠近,摸摸他的额头。她比他高了一点点,但看起来像高出一头似的。年近四十,她的身材依然如前,修竹一般。去年同学在母校聚会,他脱不开身,未能参加,她独自去的,并带回合影照。有几个女生丰阔得他几乎没有认出来。

可贺慧做了一桌子菜在家里等他,她生怕他不回来,虽没下通牒,但告诉他,她一早就去市场买了鱼。他与他人宴饮,实是不忍。但某局长的饭局也不是说推就能推的。杨一凡不是擅长谋算的人,那一刻不得不权衡。最终,他给贺慧打了个电话,如约赴局。只是,他中途离场了。

昨天喝多了,有点儿头疼。虽然心惊,声调平静自然。这是多年修炼的本事,当然,也可以说是沉沦的罪证。何况说的是事实,就算弥天大谎,他也不会让她窥见什么。

晚了一些,但终是赶上了。贺慧要求不高,不计较杨一凡送没送礼物,只要一起吃顿饭她似乎就知足了。而杨一凡也不刻意准备,不过念一首诗。当然,那是专门写给她的。这么多年,什么都在变,过生日的方式却没有任何变化。呆板还是浪漫?杨一凡没想过,这不值得他思考,就如吃下一碗米饭,他不会想米饭有多少卡能量。

杨一凡吓了一跳。贺慧穿着丝棉睡衣,站在两米以外的地方。昏暗的晨光没有遮掩住她双眼的惊诧。

贺慧极少抱怨,除了性格的原因,还在于她的身份,既是妻子又是朋友。许多人分不清,认为夫妻等同甚至大于朋友。但杨一凡认为,夫妻与朋友不能划等号,甚至是完全不同的关系。吃喝拉撒柴米油盐生儿育女,那是夫妻的主题,而他和贺慧之间还有别的东西,譬如诗歌。她不写,但爱读,且有着令人惊讶的鉴赏力。或正是这样的缘故,她不在乎他送没送戒指或项链。这爱好,是作为朋友而非夫妻的共同情趣。

你在干什么?

对作为妻子的贺慧,杨一凡怀着深深的歉意,他一无所有,她跟随他回到家乡。他读大学的费用,多半是借的。毕业才知道那其中的一部分,是母亲贷的。利息高,因为不能按时归还,利翻利,滚出不小的数字。他和贺慧每月的工资只留极少的生活费,其余都用来偿还欠贷,她没有埋怨过他什么。母亲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是贺慧陪她度过的。母亲不敢一个人待着,哪怕是白天也须有人在床边。白天临时雇了一个人,夜晚,贺慧不离母亲左右,上个厕所也是急急忙忙的。他未能补偿她,甚至没想过补偿。他逃离了声音,也逃离了她。

杨一凡没有动,凝气屏神,期待听到点儿什么,好判定声音来自何方。哪怕最细微的咔嗒,他也可以捕捉到。

而对作为朋友的贺慧,杨一凡既有感激、欣赏,又有嫉妒、戒备,甚至某种让他恼火的敌意。他确实是欣赏她的,为她的聪慧、敏锐、洞察和惊人的记忆力。她原本可以有别的出息,但在二中一待就是二十年。工资、待遇,同事的勾心斗角,她极少谈,有时提起来,也是一扫而过。但谈到某个学生的聪颖,她总是双目放亮,就像贪财的人意外挖掘到宝石。说她淡泊名利吧,她又有着惊人的热情。她和他不一样,从开始就没有宏远的志向,但始终不失理想的光泽。虽然微不足道,可牢固扎实,没有被时间和世俗磨灭。而他志向恢宏,人生过半仍与麻雀无异。这怎么不令他嫉妒?

随它去响,他不理会就是。反正贺慧听不到,而他佯装耳聋。可只要一响,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仿佛那是魔音,他难以抵挡。就这一次了,他发誓。结果一次又一次,他和看不见的对手玩着单调的毫无乐趣的游戏。

镇长算得了什么,就这他也常常焦头烂额的。祖奶所言的出息该不是指这个。而诗人的桂冠也与他无缘。诗倒是写了很多,但没一首石破天惊。福克纳三十二岁便写出《喧嚣与骚动》,这多么让人绝望!当他试图与贺慧探讨,想听她对他诗歌的评价,她从来只说两个字:不错。而不像对他人的诗作,她总会讲些别的。也许从开始她就没瞧上他的诗,从开始就知道他天资愚钝,可碍于面子,她用了个温和的词汇。有时他不得不这样想。那么,她欺骗了他。而他因这善意的欺骗一直写下去,现在虽然意识到了,却无法停下来。他需要那一粒粒药丸救治自己。

搬家的头天他睡得安稳踏实,第二天也如此,他暗暗庆幸,大大松了口气。可第三日那声音便追过来,咔嗒,咔嗒,一样的分贝,一样的节奏。他意识到躲不掉了,他无处可逃。他并不恐惧,他是无神论者,不相信邪里邪气的东西,但他烦躁焦灼,还有无计可施的憋屈。

不管怎样,那个晚上是特别的。那一支支蜡烛功不可没,杨一凡在上个局喝了酒,又和贺慧分享了一整瓶干红。美妙的、浪漫的情绪在酒精的作用下无声地滋长。妻子,朋友,这两个角色难得地在贺慧身上重叠。

从东城到西城,由小平米换成大平米,但真正的搬家理由,他没告知她。她从未听到那声音,他敢肯定,若听到她早就和他讲了。她睡眠一向很好。当然,这与睡眠的好坏未必有直接关系,即便长夜醒着,咔嗒也不会在她耳边挂落。那声音似乎就是冲着他来的,专门为他响的。与贺慧探讨是万万不可的,他曾想和朋友说说,后来也打消了。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他也没有把握,一定会替他保守秘密。谁知有什么后果呢?想了想,还是自己解决稳妥。既然声音藏在这座房子里,他就躲开。他有能力换房了,为什么不换呢?

手机响了一声,信息提示。他没有理会。是你的,贺慧提醒。他说,我知道。贺慧迷离的目光里似乎有别的意味,他一时竟未读懂。突然没来由地慌,于是,他拿起手机,似乎必须借以掩饰什么。

那声音像一根线,杨一凡被紧紧牵拽。他蹑手蹑脚,生怕惊扰了它,就如儿时捕蛐蛐那样。可与以往一样,没等他靠近,声音便消失了,突然,干净,不知躲到哪里,或是又逃到哪里。有时在客厅,有时在厨房,有时在卫生间,捉迷藏一样不停地变换位置。他从未捕到,不知那是什么。反正不是蛐蛐也不是蜜蜂,更不是苍蝇蚊子。那声音既不恐怖也不诱人,就像锁梁与锁身的碰撞,咔嗒,轻微,短促。无论他睡得多么深——屈指可数,只要一声咔嗒,他立即惊醒。几年前,他搬了次家,原来的沙发家具都留在旧房,按他的意思,盘碗都不带过来的,大件都买了,盘盘碗碗值几个钱?但贺慧坚决要带,他没拗过她。许多东西虽然旧了,却是结婚时省吃俭用添置的,她舍不得,也在情理中。比如那把修补过的早已不用的铝壶,是旅行时带回来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而那个白釉搪瓷缸,釉瓷脱掉很多,荷花图案像被啃掉了,还有那个氧化成灰色的饭盒,年代就更加久远。这些见证了他和她大学期间的恋情。如果他不记得这些,就不配做她的丈夫了。并不是每样东西都有纪念意义,那把铲子是在路边摊买的,质量又次,但她照样收拾到箱中。

蜂王归来

——北风《疼痛》

顿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他在椅子上坐着,还是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似乎不敌狂风的袭卷。怎么了?贺慧问。他说,没什么。贺慧盯他一会儿,没再追问。她默默地收拾碗筷,他起身进了书房。温馨、浪漫、宁静、想入非非……所有一切被那条短信炸得血肉模糊。

骆驼跪行,流沙呼吸

与上一条相隔一周。不能再抱任何侥幸,那就是冲他来的。短信是有所指的,他再次想起养蜂女。可究竟谁是蜂王?对方究竟想干什么?杨一凡连拨数次,与上次一样,处于关机状态。杨一凡强行压制住愠怒,发信息质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荒漠里

那一夜就这样废掉了。他躲在书房,像疲惫不堪惶恐焚身的逃犯。在贺慧起床前——她很晚才睡,他悄悄离开。仿佛这样就不会连累她了。

没有血滴

次日晚上,他约阎有道过来,“喝两杯”,阎有道知他又睡不着了。阎有道进门,茶几上已经摆好酒、花生米和一碟拌猪耳。两人常在夜晚推杯换盏,阎有道不意外,也不客气。聊了些别的,杨一凡问起两年前那桩失火案。尽管他随意、漫不经心,阎有道还是有所觉察,问,上次你是不是就想问?杨一凡抓起一粒花生,抛起来又接住,笑笑说,你的眼跟刀子一样啊。阎有道说,那是,你以为咱阎王的名号白来的?杨一凡说,你被小鬼带到沟里的事不是没有。阎有道哈哈一笑,问怎么想起失火案了。杨一凡说,我想知道尸体怎么处理的。阎有道说,没人认领,超过期限,就按无名尸体处理了。杨一凡追问怎么处理,阎有道瞟瞟他,还能怎么处理?公告十五日,火化呗,骨灰保留三年,期满仍无人认领的,由殡仪馆处理。杨一凡问,那会?阎有道说,这是规定,你什么意思?杨一凡不答,追问,她的家人一直没来认领吗?阎有道说,这我就不清楚了,如果你想知道,我明天问一下公安局,还想问什么,我一并给你问了,看来今天这酒,我不能白喝喽。杨一凡举杯与阎有道碰了一下。阎有道说,你今天有点反常,不过你正常的时候也少,昨晚弟妹给你气受了吧?杨一凡说,改日我再给你解释。既然让阎有道帮忙,就必须坦白。阎有道口粗,人还是可靠的,但杨一凡不打算现在就说。阎有道说,看来这酒要白喝几场了。

琴弦断了

杨一凡的手机突然响起,阎有道纹丝不动,杨一凡惊得脸都变了。他的神色自是没逃过阎有道,阎有道打趣,这个钟点打电话的一定是女人。杨一凡可没心情开玩笑,他拿起手机,脑里想的是发信息的敌手。座机打来的,号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忙给阎有道打手势,让他不要出声。杨一凡放下电话,阎有道问,老大?杨一凡凝重地点点头。县长亲自打电话,好运来了吧?阎有道说。杨一凡说,乔石头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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