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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罗包

喝完最后一滴啤酒,宋太说可以回了,仿佛两人摸黑走路,只为在这个十字路口大吃大喝一顿。罗包没有异议,左手抓着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面包,右手抓着尚未开口的矿泉水,跟在宋太身后。

几十里走下来,膨胀的炭包已然不存。仿佛燃烧尽了,只剩下轻薄的烟雾和灰尘,还有浩漫的大火没有焚化的钢针。这些针仍在他身体里插着,裸露、放肆,如他的又一排肋骨。是的,他不再鼓胀,可随便动动哪里,都躲不掉那一排钢针。罗包又饿又渴,却未能像宋太那样大口吞咽,他小心翼翼的,每咽一口都异常艰难。罗包盼着能追到麦香,他不会也不敢打她,但是要问问她,为什么?为什么欺骗他?一无所获,罗包倒松了口气,也许这是宋太的恶作剧,是彻底的胡说八道。可直觉告诉他,宋太多半没说假话。

虽然刚刚吃过,宋太却不让嘴巴闲着。

日上三竿,仍未看到麦香和邱猴子的人影。两人已经到了省道与国道的交叉口。宋太说在这儿拦车最方便,南可到张家口,北可往内蒙,西可往康保。半小时后,宋太的疲态上来了,问罗包装没装钱,罗包掏出皱巴巴的一百元,原本是打算给麦香买头巾的。宋太从旁边的商店买了啤酒、火腿肠、面包、榨菜和花生米,两人席地坐下。不断有车辆驶过,客车货车轿车,有的能看清车内拉的是什么,猪牛或煤块,有的盖着苫布,鼓鼓囊囊。宋太偶尔瞄瞄,仿佛猜到了罗包在想什么,说,也许晚了一步,再不露面,咱们就往回返。

你从没抽过烟?

晨曦逼近,树林、田野、沟渠、村庄展露出各自的轮廓。目光所及,除了牛马和飞鸟,并无双双人影。后来碰到一个赶马车的汉子,宋太问汉子见没见到一对男女,强调男的像个猴子。汉子摇头后,宋太仍跃上车架,往芨芨草编织的围栏里瞅了瞅。和公安打交道多了,他学了不少手段,罗包想。后来遇到一支下葬的队伍。最前面的是个十多岁的男孩,举着丧幡,男孩身后是鼓匠手,鼓匠手后面是拉着棺材的四轮车。路面不平,四轮车颠来晃去,棺材也跟着跳跃似的。四轮车后面,穿着孝服的十多个男人神情肃穆,满脸疲倦。罗包和宋太站在路边的耕地里,给下葬队伍让路。队尾要通过时,宋太突然拉住其中一人。罗包被惊着,宋太不是要掀开棺材吧。被拦的人也吓了一跳。宋太做个抽烟的手势,那人掏出半盒烟连同打火机一并给了宋太。宋太点了一支,冲罗包扬扬,罗包摇摇头。宋太骂,真他妈的冷!狗操的邱猴子!

没。

秋风已寒,罗包胸中却揣了炭包。他不知里面裹的是愤怒还是委屈,是羞恼还是绝望。他只知那个包愈燃愈旺,要把胸腔撑开焚化了。昨天麦香还来豆腐坊,仍是那般亲密,一夜之间她就背叛了他。为一个南方侉子背叛了他!

也没喝过酒?

那些草包不相信我的话,我要把麦香和邱猴子抓回来,让他们看看。我一个人不行,突然想起你,麦香常往豆腐坊跑,你是在乎她的对不对?我宋太嘴破,可一向不会看错人。

没。

麦香爹喊了家人和亲戚,分三拨往东南北三个方向追赶。罗包想,原来那些杂沓的脚步是追赶麦香的。宋太的话虽得到了验证,可麦香爹却不相信宋太关于邱猴子和麦香向西逃的判断。

搞过女人没?

拐走麦香的是常到村里收药材的南方侉子,人称邱猴子。邱猴子个不高,双臂细长,嘴巴极甜。邱猴子每年夏天来,秋后走,在营盘镇租了房子,还雇了帮手。邱猴子和麦香在街上说话,被宋太瞅见。宋太并没听见两人说什么,但他是什么人?眼睛比刀子厉害,立刻判断出麦香和邱猴子有事。至于两个人是怎么弄在一起的,那过程他不知道,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宋太和麦香的父亲讲了,让他注意点儿麦香,那个邱猴子不是什么好货色,年龄就比麦香大了许多。麦香爹不相信宋太的话,还因之前的事讥讽他。宋太吃了一脸灰,以他的性子绝对不会再管的,但半个月前,宋太在镇上又碰见了邱猴子。已是深秋,早就不收药材了,邱猴子应该离开的,可他还在镇上晃荡。宋太断定这与麦香有关。他再次提醒麦香爹。麦香爹终于上了心,当然不是百分百相信。麦香爹半信半疑,不让麦香离开村庄,却没有严加看管。半夜里,麦香爹听到西屋有响动,前往查看,麦香已经没了影儿。

罗包没言语。

宋太似乎被那一跤跌怕了,不再急躁躁的,和罗包并排。宋太让罗包睁大眼睛,麦香说不定在哪个树丛后躲着。罗包仍然难以相信麦香会背叛他,与人私奔。他再次抛出疑虑,暗黑中,宋太的冷笑像猫头鹰,令他直起鸡皮疙瘩,你这小白脸,非要问个一清二楚。

那你活得有什么意思?

罗包踉跄一下,跌入黑暗中。宋太走得急,罗包跟不上。宋太停下来等他,催促他快点儿。两人向西追,出了村庄,宋太绊了一跤。从地上爬起来,宋太边吐嘴里的沙子边骂,我几时受过这样的罪?妈的!

做豆腐!罗包回答得干脆、坚定。

宋太猛推一把,骗你等于辱没我的智商,走!

宋太没料到罗包回答得这么痛快,稍一愣,突又笑了,做豆腐?这也有乐?他的不屑惹恼了罗包,罗包气鼓鼓地说,当然有!宋太嘿了一声,说来听听。罗包冷冷的,说了你也不懂。宋太自作聪明,继承祖业?这是有点自豪。罗包不理他。宋太说,一辈子窝在豆腐坊,终究是有点亏啊。罗包说,那也比待在牢房强!宋太突然转身,猛踹一脚。罗包没有防备,跌倒了,矿泉水和面包散落到远处。宋太骂,想羞辱老子?嘴叉还黄着呢!罗包没有还击,但神情倔强。宋太扬长而去。

你没骗我吧?罗包迟疑地,并往后退,似乎要和墙成为一体。

罗包没有动,巴不得宋太再踹几脚。望着宋太的背影,竟有几分失望。宋太折返回来,罗包仍在地上坐着。宋太立住,伸出手。罗包明白了,但又不是很明白,直到宋太拉住他。别和你哥计较,宋太说,哥就这德性。

罗包穿鞋,费了好大的劲,宋太蹲下身帮他,顺口骂,我成你的仆人了。锁梁合上的刹那,罗包突然想起宋太是什么人,那些传说浮尘一样刮过。

宋太仍叽叽呱呱,东拉西扯。罗包沉默。宋太似乎明白了怎么引罗包开口,问他喜欢麦香哪里。不是问喜欢不喜欢,而是喜欢哪里。宋太早就知道似的,罗包满脸诧异。宋太瞟着罗包,得意地,我说麦香,你就露馅了,就算你爹娘不知道,我也知道。你小子,这有什么,说说?这很正常嘛。罗包勾下头。宋太说,我敢保证你没拉过她的手,碰的不算,是正儿八经地拉!罗包头勾得更低了。宋太说,这不行!就算你是块豆腐,在这事上也不能腼腆,没一个女人喜欢腼腆性子。不过,麦香不适合你,她比你大两岁,三岁?罗包说,两岁,我不在乎她年龄比我大。宋太说,终于把你的嘴巴撬开了,以为你要哑一路呢。罗包说,我就是喜欢她。宋太问,她知道吗?罗包犹豫一下,说,她该……宋太怜悯地,小老弟,你太老实了,黄花菜被人揪了才……瞧我这嘴,现在我闭上,不能伤你了!

宋太不耐烦了,真啰唆,反正不是跟你,别问了,赶紧穿鞋,一会儿追不上了。

回到村庄已是中午。追赶的另外两拨人也回来了,没有收获。他们在院里疲惫又愤怒地议论着,寄希望于最后一拨人,毕竟麦香没长翅膀,飞不到天上去。罗包觉得他们不过是安慰麦香娘,谁心里也没把握。罗包没留下来吃饭或等待,他们的谈论将他丢进麦香的海洋,他被卷来卷去,忽而海面忽而海底,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只听到嘈杂和轰鸣。他几乎要窒息了。没人注意逃离的罗包。

罗包声音颤着,跟……谁?

黄昏时分,最后一拨人回来了。逮住了麦香和邱猴子。失魂落魄的罗包听到消息,微弱得几近熄灭的烛光突然蹿高。

嗨!宋太呵斥,又不是地震,你晃什么晃?

罗包没像别人那样跑着去,灌了太多海水,他双腿发沉。但也没用太长时间,虽然跟挪着没什么区别。他从人缝中挤进去,看到被捆绑在树上的邱猴子。罗包知道他,却是第一次见。邱猴子面目青肿,瘦长的有明显折痕的脖子上有几道血印。身材相貌没有任何出众,甚至有几分猥琐,麦香怎么会和这样一个人私奔?她迷恋他什么?他究竟有什么好?

罗包的脑袋突然被雷击了,轰隆作响。若不是被宋太揪着,他就摔倒了。

没人注意罗包的神情,更无人能感知罗包的悲愤与痛苦。他们不知道这张平淡无奇的面孔是罗包的情敌,硬生生将麦香从罗包手里抢走。差点就得逞。虽说麦香被追回来了,但罗包的心彻底碎了。

宋太说,麦香跟人跑了!

5

罗包懦弱却不傻,干……干什么?

有一个多月,麦香足不出户,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她的生活只剩两件事:吃饭和睡觉。

罗包当然听过宋太的故事,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演绎的,他也不大关心。他和宋太是两个世界的人,几乎没说过话。就是这个宋太,在漆黑的夜晚揪了罗包,没有任何解释,让罗包跟他走。

罗包似乎也被链子拴了,整日泡在豆腐坊。两年前,罗包说服父亲买下闲置已久几近倒塌的醋房。醋房的主人姓柳,自他中风,宋庄人就只能吃外面的醋了。几个子女无一喜欢酿醋,早就想把醋房转手但无人问津。罗包说了价格,他们没有还口。罗包将醋房推掉,在原址上建了自己的豆腐坊。罗包的父亲起先不同意,认为西屋还能倒腾开,没必要花冤枉钱。罗包不和父亲争论,用罢工对抗父亲。一个星期父亲就撑不住了,顾客吃惯了罗包磨的豆腐,嘴巴刁了。父亲不敢冒险,那会砸了牌子,只好同意。所以,说服并不准确,逼迫更确切些。

宋太比罗包大十多岁,游手好闲,胡说八道,逮谁跟谁开玩笑,包括父母。宋太十三岁的时候,跟他娘要钱买帽子,他娘不给,他就问他娘,他是不是抱养的,他亲娘是谁,他找亲娘要。他娘气得大骂,说他在她肚里赖了十个半月,生的时候差点要了她的命,多亏了祖奶。你这个没良心的,早知你这样,说什么也不怀你。他娘青着脸,他却笑嘻嘻的,说你没打算怀我,钻我爹被窝干什么?他娘气得几乎吐血,抓起扫帚抽他,宋太反应快,早没了影儿。他娘没给钱,宋太还是买了帽子。每隔一个月他娘都要换个地方藏钱。他娘立刻检查,果然被宋太偷了。怎么生了这么个货,要把老娘气死呀,他娘骂一通哭一通,事情就过去了。忽然有一天,原本好吃懒做的宋太出息了,卡墨镜,吸过滤烟,皮鞋锃亮如镜。他娘担心极了,问他没干坏事吧,宋太承认干了。他娘惊得几乎瘫倒,追问他干什么了。宋太一本正经的,我抢了三家美国银行。过了一会儿又说被招婿了,老丈人是百万富翁。他娘问不出结果,天天烧香。直到宋太被警察带走,人们才知道他偷了牛。从监狱出来,宋太仍是那脾性,吊儿郎当,满嘴跑火车,芝麻能说成瓜,牛能描述成马。与他年纪相仿的人孩子都几岁了,他仍光棍一条。但他身边不缺异性,几乎每年都有女人到宋庄找宋太,甚至有腆着大肚的孕妇。其中一个大肚女人被宋太娘留下了,因为她觉得那个女人像个过日子的,可三个月后,女人的丈夫追上门,将女人接走了。若问起宋太,他就作惊奇状,你说的是哪个?女人多了去了。

这样,罗包便有了独立王国。他在自己的王国里干活睡觉,只有吃饭才回原先的家。吃完饭马上离开。有时吃饭也不回去,虽说就几步地儿。自己解决或母亲送饭过来。罗包不是故意与父亲或母亲闹别扭,而是独立的空间让他能安静地琢磨。他喜欢琢磨,而不是探讨。比如蜂窝豆腐,他就想,那蜂窝的孔能不能再大些,既然人们喜欢吃,多一些大一些该更好。他尝试并且做成了,但马上发现另一个问题,孔洞大了,豆腐容易碎。他就在筋道上下功夫,数次试验就磨出满是孔洞却又有韧劲的蜂窝豆腐。他从未和父亲讲这个,讲了或许就做不出来了。

来人是麦香的表哥宋太,他一把抓住罗包,单刀直入,跟我走!

罗包的慢适合琢磨,站着可以想,走着可以想,或者说,正因为爱琢磨,他才慢吞吞的。在自己的王国,他任性妄为,天马行空,没什么能影响到他。

罗包发怔间,脚步由远而近。罗包下意识地打开灯,呼叫在窗侧响起,罗包已利落地穿好衣服。唐山大地震那年,家家户户搭了帐篷,大人孩子都穿衣睡觉。罗包是光着睡的。一次次被父亲从睡梦中拎起,他练就神速穿衣的本事。即便现在也是如此。罗包什么都是慢的,用铁匠的话说,狼咬屁股都不会乱步数的,唯有穿衣不同。除了父母,没有谁见过罗包穿衣,说出去肯定没人相信。

但自麦香私奔未遂后,罗包心情晦暗,再不像从前那样,若想着什么,注意力高度集中,就像绞在一起的绳索,两头牛也拽不开。现在,他的脑子只是发枯的稻草,经不住一丝风一粒浮尘的惊扰。当然,罗包做出来的豆腐没受影响,工序已定,不过是机械性地劳作,几乎不用脑子。而他要进行新的尝试,因为注意力分散,麦香总是出其不意地闪出来,然后又没有任何征兆地飘离,结果屡屡受挫。

然而那个夜晚,发条似乎出了故障,咔嗒一声。他被惊醒,眼睛瞪得大大的,仓皇四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确信发生了什么。他有些喘,像刚刚奔跑过。似乎有喊叫声和杂沓的脚步,他竖起耳朵听听,声音远去。宋庄没有谁比罗包起得更早,当别人在黎明中睁开眼睛,罗包的豆腐已经在板上冒着腾腾热气。然后他在门口蹲一会儿,吸一会儿香气。不用把香囊拿出来,他走到哪里香气就飘荡到哪里。他吸够了,街上的动静才大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喧闹竟跑到他的前面?

罗包把脑浆想胀了,也想不明白麦香何以背叛他。麦香不止是为他品尝样品,所谓的品尝不过是他接近她的借口,不然,她怎么会在他身边一待就是半天呢?没有她,他照样试验,他和她有另一层关系。虽然他没表白过,没抓过她的手,碰到的不算,但她可是抱过他的。罗包没告诉宋太,那是他和麦香的秘密。

就像蝴蝶落在花朵上闭拢双翅,又像羽毛亲吻大地,轻得不能再轻,但罗包立即睁开眼睛,仿佛受到了暗示。他不会立即开灯,而是仰望着某处,窗户或顶棚。麦香总会从黑暗中浮现,掰豆腐的神情,扯豆皮的动作或边舀豆腐脑边噘嘴巴的样子,及瞪眼、大笑、哀叹,她的五官上演着一出出或熟悉或陌生的舞台剧。奇香没有浮荡在空中,就在他耳侧,那是她为他制作的。浓烈的豆香掩盖不住,亦不会影响豆香的纯正。两种香味混合不到一起,至少对罗包而言是这样。和黑暗中的人凝望,在罗包成了享受。望够了,他偷偷一笑,才跃出被窝。

就在麦香私奔前一个月,一头母猪领着六只猪娃闯进豆腐坊,正在忙活的罗包瞬间傻了。罗包已不是孩童,但母猪啃咬的阴影仍伏在心底,平时见了母猪,特别是刚刚生娃的母猪,他都躲着走。怯懦令他羞愧,或许这是他缩在王国里的另一个缘由。母猪入侵,罗包却不能不管,他抄起扫帚驱赶。邪性的是,母猪不但没跑,反一脸凶相地冲向他,仿佛看透了他的胆怯。罗包丢掉扫帚,跃到横梁上,任由母猪造反。麦香进门,看到罗包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哈哈大笑。

4

麦香将母猪赶走,罗包才从横梁上下来,脸色煞白地缩着。麦香过去,轻轻抱住罗包。在麦香的抚慰中,罗包恢复了镇定。罗包试图解释,麦香说,你前世准是豆腐,所以母猪才咬你。她又娇蛮地警告,以后不许欺负我哦,不然我让母猪活吃了你。后来,她当真赶了母猪找罗包算账。以后,这难道不是暗示吗?罗包并不傻,麦香是他的,他已经开始琢磨提亲了。虽然是未遂的私奔,却给罗包灌下一大碗毒药,几乎要了罗包的命。

麦香品尝豆腐脑,罗包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裁决对他具有生死般的意义,他等待着。终于,她说好。罗包的石头落地。这也是祖传的?麦香问。罗包点点头。他撒谎了,这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麦香说,好吃是好吃。罗包以为她要挑刺,不料她说,可吃不起啊。罗包脱口道,我不要钱的。麦香盯住他,白吃?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吧?罗包的脸燃烧起来。麦香不依不饶,什么鬼主意?罗包把酝酿许久的想法讲给她,单做豆腐太单一了,他想扩大品种,做豆皮、豆丝、豆筋、豆干,还有豆腐脑和炸豆腐。需要有人品尝。麦香说,这就是你的算盘啊,你想让我品?为什么是我?罗包说,你合适。麦香问,我嘴巴馋?罗包说,你懂!麦香受用地嗯哼了一声,你倒会说话,就这?罗包迟疑着,还有……你别生气啊。麦香说,瞧你的扭捏劲儿。罗包豁出去的架势,我喜欢你身上的香气。麦香怔了怔,你闻到了?罗包点头。麦香从身上拽出两个火柴盒大小的布包,一个是粉红色的,一个是蓝底白花。她告诉罗包,这是她制作的香囊,粉红包里是牵牛花味,蓝包里是天仙子。她不相信似的追问,你真闻得到?不等罗包回答,就说,你可真是狗鼻子,我戴在身上两年了,没有一个人……没有比这更好的赞赏了,冲动之下,罗包讲了那个奇特的冬日夜晚,和他一趟趟地追寻。麦香说,真不知羞哎。罗包顿时结巴了,我确实……喜欢。麦香问,我真能帮上你?罗包说,你能!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麦香问,我要不答应呢?罗包无助地看着她。麦香沉吟片刻,点头,好吧。罗包又中了大奖般,连连致谢。麦香说,我说这豆腐脑怎么会白吃,果然中了你的套。罗包吃力地,我是真的……麦香说,别狡辩了,你表面老实胆小,肚里的弯弯绕多着呢。

麦香娘隔三岔五来买豆腐,她闭口不提麦香,是胖了瘦了,躺着坐着,买了就走。那天罗包实在憋不住,问麦香还好吧。麦香娘乜斜着他,似乎揣测他有无恶意,然后重重地说,好得很!再无多余的话,简单明了,却又模糊含混。罗包明白,却品不出其中的深味。

罗包比往日起得更早,其实没必要的,但他睡不着。他心神不定,不知麦香会不会来。虽然她答应了,可她是属天气的,变化无常,他并没有把握。麦香尚未进屋,那一支支香针便刺过来,罗包本来在地上徘徊,突然就定住了。

深秋时节,落了一场大雨,泥泞的路面让鸡狗都止步的日子,麦香撑着雨伞走进豆腐坊。罗包近来幻觉频频闪现,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可这次的幻觉没有散去,罗包的眼睛睁得不能再大,麦香嗨了一声,不认识了?罗包这才意识到是麦香的真身。灰绿的滴淌着水滴的雨伞下,麦香的脸瘦而窄,像被削过了。她衣服宽大,还有脚上的黑色高帮雨鞋,几乎把半条腿兜进去。鞋未必是她的,衣服却是,那灰蓝色的褂子他是熟悉的,她不止一次穿过,合身,得体,大方,现在却显得极其别扭,像临时借了一件,胡乱披在身上。于是罗包明白,她缩小了一号。梗在罗包胸间的冰块忽然间融化,眼泪如雨飘落。没了恼怒,没了不解,没了委屈,只剩下心疼。

三日后,麦香又来买豆腐了。罗包正猜测是麦香来还是她娘来。没有任何根据,他盼望是麦香,并暗暗祈祷。没想到,麦香真被他盼来了,当然是他的祈祷生效了。像中了彩票,罗包满面生光。麦香仍如上次那样,掰掉豆腐的一角放进嘴巴,毫不在意罗包的直视。别笑话我,谁让你做得这么好吃!麦香骄蛮的语气令罗包激动,罗包说,不会的。麦香哼了一声,谅你也不敢。她是轻慢的,但罗包没有丝毫反感,反觉是说不出的享受。两人说话间,她的香针戳刺着他的肌肉。罗包希望麦香多站一会儿,但他没勇气,也不知如何缠住她。她转身,罗包脑里突然溅起一丝亮光,说她若明天来,他提前给她准备一碗豆腐脑。那比豆腐好吃,他强调。不知她有何反应,他的心怦怦乱跳。麦香像被吓着了,扁圆的眼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突然间便阴云密布。你什么意思?她问。罗包担心的事发生了,她生气了。罗包往后退着,没……没什么……就是……阴云炸裂,阳光迸射,麦香笑得腰都弯了,瞧你这胆儿,还没针尖大呢。罗包怔忡着,不知哪一个麦香是真实的。麦香直起腰,你不诓我吧?罗包大幅摇头。麦香说,行了,别摇了,再摇就掉了,说好了啊,我明儿过来。

麦香没有失态,她撇一下嘴,笑了笑,尽管笑得有点凄然,就这么欢迎我呀?谁欺负你了?罗包哭得说不出话。麦香说,好啦好啦,天哭唧唧的,你也哭唧唧的,烦!再哭我走了!罗包使劲止住,麦香递了手绢给他。他拭泪,麦香这儿嗅嗅那儿转转,问罗包谁给他品尝样品。罗包说没人,没合适的。麦香问,你找过?罗包说没有。麦香哀叹一声,没找,怎么知道没有合适的?罗包说,我清楚。麦香说,好吧,我上岗了,把你的样品端来。罗包惭愧地说没有,马上又说有泡好的豆子,现在就可以做。麦香说,那还等什么?

麦香离开好一会儿,罗包仍在回想她吃豆腐的神情和动作,还有那一针针穿心入肺的奇香。原来那香的根儿在麦香身上。她的头发?眼睛?嘴巴?还是毛孔?罗包想问问,可惜没那个胆量。但终于寻见了,意外而又幸运。

罗包忙活,麦香打下手。罗包让她歇着,他自己就可以。麦香说她歇得骨头都酥了,罗包便由着她。他不知这一个月零一天她怎么过来的,不知白天和夜晚如何将她削成竹子。但她活过来了,没有像宋庄的另一个女人一样去寻死,这就是幸事。或许她已经醒悟,或许她还想着邱猴子。邱猴子为了自己的双腿答应不再踏入营盘镇,更不要说宋庄,麦香再难见到他。但不管怎样,罗包不在乎,不计较。差点失去,他不能再错失掉。半个夜晚和一个上午的追寻还是有收获的,他不喜欢宋太,但宋太的某些话印刻在他心里。

麦香回头瞅瞅,确信身后没人,罗包盯的是她,半是羞涩半是愠怒。其中一半是装出来的,羞涩还是愠怒她自己也识别不清。都说你像个大闺女,没想还是个傻闺女!麦香说。罗包突然涨红了脸,手足无措。麦香说:豆腐,两块!从麦香手里接搪瓷盆的瞬间,一针奇香刺过来,突然,迅猛。罗包毫无防备,哆嗦了一下,搪瓷盆摔在地上。麦香呀一声:你看你!罗包捡起来,感觉头都胀大了。麦香说,磕坏了吧,赔吧。罗包转了转,说没坏。麦香说,没坏也要赔。罗包第一次与姑娘打交道,虽说是他“熟悉”的麦香,可他没有任何经验,不知她是在开玩笑,反而认真地问她多少钱。麦香说,怎么也得三块豆腐。罗包没有任何异议,反倒踏实了。他把搪瓷盆洗了两遍,装了三块豆腐给她。麦香这才说,我是说着玩的。罗包往前杵杵。麦香说,讹你三块豆腐,传出去,要被笑话死的。罗包说,该赔,我不说。麦香无语。罗包乞求,拿上吧。麦香头往左偏了偏,又往右歪了歪,像罗包是什么怪物,研究了好大一会儿,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清了啊,我可没讹你,你死乞白赖给我的。罗包大大地松了口气。麦香没有马上走,掰了一块塞进嘴里,如她娘描述的那样。我就爱吃你做的豆腐,麦香扮个鬼脸,可不许告人哦。罗包说保证不会。麦香说:你是老实人,我相信你。

嫁给我吧!罗包直截了当。麦香吃掉一张豆皮,夸他手艺越来越好。罗包想,不能再等了,就今天,就现在。

罗包惊愕地瞪着麦香,双目如铜铃,好像她突然从天而降。他甚至怀疑麦香的娘戴了面具,故意和他开玩笑。那搪瓷盆他再熟悉不过,白色的盆壁上有两条红色的鲤鱼,其中一条尾巴起了釉,还有拿盆的人,体形与鲤鱼很像。可现在,站到他面前的却是另一个他熟悉又陌生的人,圆脸红唇,弯弯的眉像掰过似的。

麦香正要数那一沓多少张,闻言手缩了回去。她并不吃惊,可她的神情是奇怪的,你才多大?

平日都是麦香娘来买豆腐,别人买一块,她都是两块,因为她家的麦香爱吃豆腐,尤其喜欢生吃。出去掰一块进来掰一块,麦香娘这样说。罗包,你做的豆腐比你爸做的好吃,我家麦香生生让你喂馋了。麦香娘舌头长,每次买豆腐都要说与麦香有关的话。罗包没有男伴,和女孩接触就更少,对女孩的了解几乎是空白。唯一了解多的就是麦香,而所有的了解都是从麦香娘嘴里。他当然见过麦香,隔着老远的距离,没说过一句话。

二十整了!罗包说。

春天的上午,罗包正在淘洗黄豆,麦香拎着搪瓷盆进来。宋庄人吃豆腐都直接上门,罗包每天要留一锅,父亲的意思是留半锅,即便买的人少也不会剩下。但罗包执意留一锅,他不和父亲硬顶,若父亲把豆腐驮走,罗包就现做。软招也管用,父亲妥协了。罗包没有告诉父亲真正的理由,并不是怕宋庄人吃不到豆腐,而是他们失望的神情令他不安。

麦香半天才反应过来,不会吧,你比你的豆腐还嫩!你瞧你!她的目光落到他的上唇。准确地说,那还不叫胡子,而是绒毛。

之后罗包有意无意地走过夜晚的街道,却再也没有被那香味撞击。罗包没有和任何人说过,那是他的,绝不与人分享。当然他也没有分享对象。他没有玩伴,没有亲近的可以诉说的朋友。曾经有个妹妹,三岁时夭折了,他连妹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而父母,他只愿意与他们交流豆腐的事情。

原来她认为我还是孩子,罗包有说不出的沮丧和绝望,但是没被她的轻慢击垮,甚至正是她的漫不经心点燃了他已经发潮的怒火。他大叫,我不是孩子,你别把我当孩子!

若不是父亲呼喊,罗包还会继续追逐。父亲说我以为你迷路了,话里有担心也有那么一点讥讽。罗包现在和父亲有明确的分工。罗包承揽了磨豆腐的全部工序,父亲则专职卖豆腐,工具也由独轮车换成自行车。作为家庭的主力,罗包已经拥有不把父亲放在眼里的资本。几年后他才开始和父亲公然对抗。彼时,他对抗父亲的方式多半是沉默。你干什么去了?父亲问。罗包不能再沉默,话语却没有温度,不干什么,随便走走。父亲说,你娘担心死了。罗包说,我不是三岁的娃。父亲说,她头疼病又犯了。罗包问,你给她买药了?父亲说,买了。两人就没话了。再没嗅到那奇特的穿心入肺的香。罗包心有不甘,又转了一遭,仍未捕到。他呆呆地在寒风中冻了一会儿,怅然返回。

麦香哦了一声,你长大了,知道吓人了。

罗包凌晨三点即起,不用父亲揪耳朵也不用设闹钟,他脑里有根自动发条,所以平时睡得极早。还有,他的胆子并没有随着喉结和胡须一起生长,他不怕黑,却担心粗心的主人没关好圈门,母猪窜至街上。暗夜里,母猪更加猖狂,他可不想被活吃。他很少在夜晚闲逛,就算有事,也是办完立即回家。可在那个夜晚,罗包在街上转来转去,没有丝毫紧张和担心,难以名状的兴奋在血管里涌动,他追逐,闻嗅。香气忽现忽断,如黑暗里的线,可以感觉到,却怎么也抓不住。

罗包心里几乎在滴血,我没吓你,我说的是事实。我喜欢你,早就喜欢你了!

罗包当然不会,哪条街与哪条街相连,哪户与哪户相靠,他清清楚楚。父亲带他私卖豆腐,不是直着出村,要拐好几道街,从小他对宋庄的街就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纹。经过碾盘(碾房已经坍塌),罗包又嗅到那奇怪的香。罗包突然立住,往四下里猛瞅,除了黑黢黢的房屋树木,没有任何特别的东西。香味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痕迹。香味是有根儿的,不会无缘无故在夜空飘荡。根儿在哪里呢?罗包收回目光,盯着裸露的碾盘发了会儿呆。走出几十米后,那香气又出来了,捉迷藏般。

麦香笑笑,喜欢是怎么个事?啊?

宋庄的街道不长,却都七拐八扭,似乎是通着的,却是死胡同,本来到尽头了,但一个小小的豁口却是另一条街的起点。近年又盖起许多房子,有的在原来的地基上,有的靠近蝴蝶河,村庄肿了许多阔了许多。若是外乡人,不要说夜晚,白天也常常迷失方向。

她不再含蓄,笑得赤裸放肆,好像他连喜欢两个字都没资格讲,好像那是她的专利。罗包受不了,他要让她看看,让她知道,他已经是男人了。罗包扑向麦香,本想抱她,可动作猛了些。麦香退了一下,跌倒了。接着是他。

冬日的傍晚,罗包买了块香皂,走出小卖部,拐过街角,忽然嗅到一丝奇异的香气。不同于豆味的浓烈,那香清淡柔细,却有穿透胸腔的魔力。罗包本来已经拐过去,却又折回来,试图嗅出味道的来源。凛冽的风剃过脸颊,亦剃过日渐隆起的喉结。他闻到牛马粪的烟尘及炒菜(肯定是猪油)的辣腥,却没嗅到穿胸的香。这天底下哪有比豆子更香的味道?何况是冬天,万物皆休,大地冷硬,罗包想,或许是鼻子和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麦香走了很久,罗包仍觉得在抱着她翻滚。碰到了什么,也可能没碰到;她喊了,也可能没喊;她抓他了,也可能没抓;他亲到她了,也可能没有;他撕扯她的衣服了,也可能没有。他抱着她,像烤架上的鸭不停地翻,不停地转,没有能力停下来。他早就晕了,口干舌燥,但就是不能停。直到薄暮与冷风从敞开的门穿进来,才拧住翻滚的开关。

3

罗包坐起,摸摸火辣辣的脸。他没有关门,任阴风在伤口上划割。不关门,他们就不会踹门了,不会在暮色里弄出很大的声响。麦香的家人、亲戚,或许还有宋太,会冲进来,将他捆住,在泥泞中拖拽。他们就是那么拖拽邱猴子的,邱猴子的后背、双肩磨破了,露出了肉。泥水中拖他要容易些,也不用走那么远的路。穿过两条街三道巷子,就到了麦香家的院子。他们将他拴在曾经拴邱猴子的树上,然后商量惩罚他的办法。

包括父亲在内,没有谁知道罗包与豆腐之间的关系。既非继承祖业的必须,也非只适合干这行的无奈,更不是他的秉性如豆腐。那是他的秘密。豆香扑来,他的身体便会长出无数的鼻孔和嘴巴。

然而午夜了,却没有任何动静。既没有杂沓的脚步,也无哭喊和叫骂。唯有猫头鹰阴森地叫了几声,又立刻被巨大的黑暗吞掉。看来他们没有商量出办法,罗包想。他不逃,哪儿也不去,就在豆腐坊里等着。麦香告发他,他该受这惩罚。

父亲拍拍罗包的肩,这是他表示赞许的方式。那年罗包十四岁。

整整一天,罗包也没有等到。也许什么都没发生?猜测刚刚露头,便立刻被他否掉。他虽然不翻了,但是不时的头晕目眩,还有脸上的伤,都在提醒着他。也许麦香在犹豫。犹豫什么呢?

记住了!罗包声音很重,虽然应答得没那么快。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罗包将洗涮后的黄豆泡在桶里,鼻子忽然一痒。即便是在混乱的市场,他也能分辨出的,何况在他的豆腐坊。他慢慢回头,生怕将那一绺香惊跑。麦香倚靠在门框上,又瘦了,快脱形了。这是我的过错,罗包想,她要算账了。他做好了准备,任凭她发落。

记住没?父亲一再问。

你就是个呆子!麦香缓缓道。

虽然罗包已经可以独自做豆腐,父亲还是给罗包上了一课。曾祖的传奇、银锭、皇家瓷盘、鸡鸣驿、蜂窝豆腐的来历,等等。父亲双目放光,像嵌了银子。父亲的目光几乎没离开罗包的脸,似乎要把那银光镀到罗包身上。

罗包摘下手套,扔在台上。

罗包念完小学便回家做豆腐了。他自己提出来的,父母没有反对。罗包脑子活,学习并不差,特别是数学。什么鸡兔同笼什么牛鸭共圈,没有一个孩子比得过他。但每次考试罗包都不及格。他写字慢,而且总是从头至尾在心里算一遍才往卷上写。考试是在纸面上的,可不管你是会还是不会。老师觉得可惜,罗包的父母倒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和别的孩子比了。罗包更适合做豆腐。

你傻得不能再傻!麦香慢悠悠的,显然判决词不是早就想好的。

从那之后,父亲不再动不动斥责罗包,当然也并不欣赏罗包的蜗牛做派,他的神情罗包是读得懂的。

罗包四下瞅着,他记得有一根绳子,捆牛捆马都可以。

父母迟迟未开口,怕影响祖奶或者觉得难为情,直到祖奶抓过罗包的手,问怎么了。父亲便讲了那几年带罗包卖豆腐的事,讲了他的猜疑。我和他娘都快急死了,父亲强调,脸几乎扭成麻花。祖奶摸摸罗包的头,捡起脚底的一片羽毛让罗包用力吹。罗包仰起头,羽毛顺着他的气流飞到空中,向院外飘去。父母掩饰不住地兴奋,仿佛罗包身上的咒附在羽毛上飞走了。祖奶让罗包捡起一个石子往空中丢。石子落到地上。祖奶抬起头,看见了吧,石子朝下落,羽毛往天上飘,各有各的性,为什么非要拗着来?娃是好娃,你们呀……若说有咒,也是你们下的。

我有什么好?麦香提高声音,像突然间生气了。

父亲和母亲带着罗包找祖奶,他们怀疑罗包被下咒了。那是春日,祖奶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苦菜。母亲要帮忙,祖奶说不用,我自己来。祖奶将洗净的苦菜晾在筛子里,待发蔫后,才可以腌制。罗包给祖奶送过豆腐,见过祖奶腌菜的过程。祖奶不像娘那样,把菜扔进缸里,抓几把咸盐,用石头压住就完事了。祖奶把苦菜一根一根地摆放,比苦菜长在地里还整齐。祖奶放盐用小勺,勺子是木制的,暗红色,勺把有一道裂纹。那勺子令罗包痴迷,他说不上为什么。

罗包立刻缩回目光,迎着她的锋芒,艰难、决绝地挂到她脸上。你哪样都好!

你是不是成心的?有一次父亲这样问。父亲怀疑了,虽然罗包脸上没有任何倔强的、故意与他作对的神情。算账时,父亲念数,罗包打算盘,噼里啪啦,手指神速,但算完账罗包就迟滞了,似乎凝固了。让他报结果,他非得先挠两下耳根。父亲以为他打错了,自己打一遍,确认罗包准确无误。你不敢说还是咋的?父亲问,罗包说敢。父亲再问那为什么不痛快点?罗包就无话了。

麦香说,我比你大三岁。

当然如果仅仅是吃饭慢也就罢了,罗包干什么都慢吞吞的,总比别人差一两个节拍。捡麦穗,别的孩子早到地头了,他的身影还在半道上摇。罗包放驴,总是被驴牵着,有时驴挣脱,独自去了。驴不去草滩,专啃绿油油的麦苗。麦田的主人找上门,父母少不了一堆好话,另加两块豆腐。

罗包说,两岁。三岁更好,女大三抱金砖。

父母吃过饭,每人又喝碗蒸饭水,罗包才吃掉碗里的一半。不管是米饭馒头还是面条稀粥,罗包嚼过来又嚼过去。吃莜面更是如此,仿佛面里长了刺,他咬得那么小心,生怕被刺伤。你就不能痛快点?有毒还是咋的?父亲总是这样训斥。罗包不但没有加快,反而停止咀嚼,等待父亲的巴掌落下。父亲本来没有生多大气,可罗包如此不识相,巴掌就飞过来。或者直接夺过碗倒掉。父亲认为罗包像他一样经历过饥荒,就不会这么慢吞吞的。饿极的人,吃树皮都是香的。你吃得慢,树叶也吃不上。就像父亲抢夺的是别人的碗,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罗包既不急也不闹,甚至没有一丝愤怒或委屈。若他央求,父亲也许会改变主意,可是他不。他像一个面团,怎么捏都可以。但没有人知道,那面团中间藏着坚硬的骨片。那骨片小极了,小到可以忽略,但是存在。罗包饿了半天或一整天,吃下顿饭的时候仍没有父亲期待中的利落,更不要说狼吞虎咽了。看来没饿够,那就再饿。但是越饿罗包吃得越慢,似乎拿筷子的力气都没了。父亲气歪了脸。怎么也比傻子强吧,若他是傻子,你要把他的脑浆挖出来吗?或是母亲的话起了作用,父亲没再摔他的碗。但每隔两三个月,父亲总要因为他的慢惩罚他。

麦香说,我和人私奔过。

但父亲未能让罗包胆壮,未能改变罗包的懦弱。一次次受挫和窝火后,父亲相信或接受了罗包就是豆腐命。还有一样,父亲未能把罗包改造过来,那就是罗包的慢。

罗包说,那算什么!

父亲是蜂窝豆腐的传人,但在罗包心里,父亲更像个模具,时时刻刻琢磨着把罗包塑造成他想要的形状。某些方面父亲是成功的。如罗包原来是左撇子,在父亲一次次猝不及防的抽打中终于改过来。但打算盘父亲却让罗包用左右手,那简直是魔鬼训练。彼时的父亲比魔鬼还魔鬼,罗包战战兢兢,觉得自己立在蛋壳上,稍有不慎便碎裂了。罗包对数字和运算有着非凡的能力,这在一定程度是给吓出来的。罗包爱舔嘴唇,不是故意的,他的生活里没有故意。他不由自主,特别是饿了的时候,仿佛那里粘了米粒或糖稀,可以充饥。父亲发现一次拧他一次,他的脸上总有青痕,直到改掉舔唇的毛病。

麦香问,你真喜欢我?

母亲常唉声叹气,眉头常结着疙瘩,若可以把罗包吸进肚子重生一遍,受天大的罪她也肯的。而父亲在教罗包磨豆腐的同时,也训练他的胆子,如让他独自待在漆黑的磨房,或用鞭子抽打他等。他还打算养一头母猪,这个想法被母亲否决了。

罗包说,老天可以作证!

每次遭遇之后,罗包及父母会得到道歉或赔偿,糖块杏干什么的,养母猪那家赔了二十颗鸡蛋,是最多的。但赔偿致歉并没有改变什么,反给他贴上窝囊的标签。几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宋庄的罗包见了母猪双腿就会抽筋。

麦香说,你是真长大了。找我爹娘提亲吧,如果他们不反对,我就嫁你。

三岁时,他撮了几粒米喂毛茸茸的小鸡,被发怒的老母鸡扑倒。那是只纯黑的母鸡,金眼红冠白爪。黑母鸡孵化了二十五只小鸡,其中一只被猫吃掉了,当着母鸡的面。母鸡欲与猫争夺,猫蹿到树杈上,母鸡围着树咯咯狂叫,却没有办法。母鸡把罗包当成猫的同谋,一通乱啄。罗包的脸和手背被啄破七八处,若不是母亲阻止,罗包就成麻脸了。四岁时,一只公鸡跳到罗包肩上,啄他啃了半拉的冷馒头,他没有任何抵抗地丢弃掉,脖子仍被公鸡抓伤。五岁时,他从某户人家门前经过,下崽不久的母猪冲出院子。母猪比罗包高出许多,鬃毛倒竖,目透凶光,罗包立时就瘫了。母猪叼住罗包的腿,将哇哇哭叫的罗包拖到院子里。主家抽了几棍,母猪才松开。至于被同龄甚至比他年纪小的孩子的欺侮打骂,那就更多了。他的脑门上有个豆粒大小的坑疤,是被石头凿的。

虽然已有预感,但还是觉得意外、突然。就像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罪犯在走向刑场的途中看见花轿,念头稍动,人已飞到轿子里。你……真的……肯?罗包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

罗包是豆腐性,胆小,懦弱,谁都可以欺负他。

你就是个傻子!麦香似乎再没了力气,慢慢滑坐到门槛上。

2

6

母亲给姑准备了饭,但姑说自己吃不下。终于停止抽泣,姑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第二天上午,父亲拿出三百块钱,姑才离去。怒气冲冲的母亲将墙上挂了三天的红花钩下来塞进灶膛。

第二年青草刚刚冒芽,罗包把麦香娶进门。

母亲脸如封冰,一言不发。父亲赔着笑,一半赔给母亲一半赔给姑。解释万元户是虚的,钱是挣了些,但都用来买豆子和设备了。父亲说自己的难,姑讲自己的苦,你一言我一语,像两个不同的频道,互不干涉互不影响。姑的眼里像住了龙王,越抹泪越多,前胸尽湿。父亲拿毛巾给姑,手臂被母亲挡住,父亲愣怔半天才读懂母亲的意思,赶紧换了一块。这是父亲用的,磨出了毛边。父亲没沾水,就那样把发硬的毛巾塞给姑。

两人的婚事费了些周折。罗包的父母不同意,年龄是小事,主要是麦香名声不好,据说在和邱猴子私奔前,还和卖调料的半山有染,当闺女就这样,成了家还了得?罗包性善,根本拢不住麦香。麦香还好吃,吃自己不怕,就怕吃别人。无数事实证明,好吃的女人经不住勾引,鸡蛋有缝,肯定要招苍蝇。父亲突然间口若悬河,好像他不是卖豆腐的,而是专门的嘴巴贩子,深入浅出,从历史和世界的高度审视麦香的缺点。母亲就那么几句话,罗包啊,不合适的,或,她配不上你的。

父亲再没去姑家歇脚,也再没有提起姑。后来,父亲作为宋庄第一个万元户参加县里的表彰会,还戴了红花。红花碗口大小,纸抽做的,四片树叶却是布料。父亲将红花挂在豆腐坊的墙上。堵窗户的泥皮拆掉后,整个屋敞亮许多,角落的渍痕都异常清晰。两天后,姑突然上门。数年未见,姑还是老样子,圆脸,弯眉,似乎总是在偷笑。姑和母亲是第一次见,父亲介绍的时候挂着笑,极不自然,远不如纸折的红花。姑是来借钱的,她遇到了大难。丈夫患了什么病,不治命就保不住了。姑边抹泪边说,幸好有这么一门亲,要不她和丈夫只有上吊了。

罗包不反驳,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永远如羊羔,踹他一脚抡他一掌,他绝不还击。但让他改变主意可没那么容易。除非他们将他关在圈里,即便这样,也休想把他心里的桩砍掉。

罗包醒来,已是次日清早,父亲和罗包匆匆上路。父亲脸色灰白,边走边吸溜嘴,像是冻感冒了。父亲从未和罗包商量过什么,那天却征询罗包的意见,问他想不想去营盘镇。那可是个大镇,父亲诱惑他。罗包并不知父亲去营盘镇的用意,结果是晓得的:卖豆腐的钱丢了。两人空手而归,什么都没有买。

麦香那边也不顺利。麦香娘倒是赞成,她了解罗包,麦香嫁给罗包不会受气,罗包的家境也好,想吃香吃香想喝辣喝辣,也适合嘴馋的麦香。而麦香爹反对,他在铁匠铺烧了半辈子火,外号二铁匠,喜欢叮叮当当的男人,而不是罗包这种白净如书生,性格如娘们,看见母猪双腿发抖的样子货。

深秋的傍晚,冷雨横飞。吃饭时,姑拿出半瓶酒和父亲对饮。两杯下肚,父亲的脸便成了鸡冠,倒是姑越喝越白净。雨没有歇停的意思,姑劝父亲住一夜,父亲尚嚼着饭,声音和饭一样模糊:等等看。罗包的眼皮像挂了毯子,重得拉不开,姑抽出枕头,说这罪受的。父亲应了什么,宛如远处的烟雾,稀薄,轻淡,罗包没听清。

罗包找了几个说客,其中有宋太。据宋太后来说,他是第一功臣。

一般情况下,罗包和父亲摸黑就能回到村庄,不管豆腐是否卖完。当然亦有例外,走得太远而天气突变,只能就近找村户借住。罗包迷迷糊糊的,没有太深的印象。有一户,罗包却是记得的,那个女人和父亲沾了点亲,父亲让罗包叫姑。姑的丈夫是赶大车的,常年在外。父亲常到姑家歇脚,每次姑都给他们烙饼。父亲的水桶里若剩一块两块豆腐,定是留给姑的。

虽然不是一帆风顺,但障碍逐个清除。四月订婚,五月成亲,慢性子的罗包创造了宋庄结婚史上的速度奇迹。

公马有八匹,在另一个地方,所有的母马都要这八匹公马配种,自然享有特殊待遇,只在配种的日子,母马才可以见到公马。公马尚未入场,母马便嗅到气息,躁动不安。而公马更是狂躁,嘶鸣,扬蹄,甩尾。那个总是买豆腐的马倌利索地松开绳套,公马便冲入马群。没经验的母马,即小骒马被裹挟着前行,而有经验的母马,即已经当过母亲的骒马,边跑边寻找贴近公马的机会。公马没有选择,太多的母马令其眼花缭乱,所以总是扑到距离最近的母马身上。健壮的公马可连配两三匹母马,配第二匹时,公马就没那么急躁了,总是选择那些小骒马。小骒马不懂得配合,这时马倌就很关键了,要确保公马的生殖器插入骒马体内,不然躁怒的公马可能把小骒马的腰压折。每年都有被压折腰的小骒马,并不是每一次马倌都能及时靠近。有些人老远赶来观看,那些有经验的边看边对身边的人讲解,年龄尚小的罗包能看出门道,全凭这些经验的灌输。粪臭、尿腥、响鼻、嘶鸣,所有的声音和气息在那一刻突然消失,只剩下眼球和画面。某一个夜晚,罗包和麦香提起那段经历,麦香说根儿就不正。罗包便哑口。他没再讲,却时常想起,就像凋零的树叶,秋天一到,任你怎样都不可能忽视。

婚后,罗包不再让父亲走村串户卖豆腐,而是改为收豆子。罗包雇了结巴喜顺把豆腐、豆皮、豆块、豆干及黄豆芽往各个镇的菜店及大村庄的小卖部送。只要一个电话,说清数量和品种即可。罗包专门给喜顺买了辆三轮车。父亲有点儿怨气,但来不及抱怨就上岗了。豆制品销量大,需要的豆子多,不及时收购就断货了。豆子的品相很关键,没好豆子磨不出好豆腐,这活儿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某天夜晚,罗包在饭桌上对父亲讲,并破例喝了半杯酒。父亲眼睛发潮,他始终搞不清闷声不响的罗包整天在琢磨什么。他双腿利索,但追不上罗包。比如这收豆子,若不是罗包说出来,他怎知罗包藏了这样的心思,而这心思里又包含这么重的信任?作为曾经的万元户,戴过大红花,不经意间被自己的儿子甩出有万里远,他又惊喜又难过。若不是竭力克制,不想失去父亲的架子,他或许要哭出来。

马有二百匹,也可能三百匹,没有在草原上驰骋的气势,个个闲庭信步,偶尔那些暴烈的不好惹的会踢打撕咬同伴,三两个回合同伴就躲开了,不给暴烈耍威风的机会。所以,马场虽有波澜,但大体是平静的,没什么意思。但配种的日子就不一样了,那也是罗包最喜欢看的,后来他发现父亲比他还痴迷。

麦香不再一天一趟往豆腐坊跑,种类很多了,罗包暂不打算扩展,无须她品尝。让她品尝原本就是借口,她已经成为他的妻子,他就不用再动这个心思。除非她想看他干活的样子。可干活的样子有什么好看?麦香既不需要下田劳作,也不需要在豆腐坊帮忙,除了做饭,就是制作香囊。不夸张地说,麦香是宋庄的第一个全职太太。不需要做饭也不制作香囊的时候,麦香就和另一帮女人,多是年龄比她大的“挂胡”。条子、饼子、万子,和麻将类似,不过是纸牌。输赢也就十块八块,逗个乐子解个闷。罗包从来不问麦香输赢,但麦香自己会讲,哎呀,今儿输了三块呢。她郁郁的,像输了三百三千。或,兴奋地炫耀,赢了八块整,今儿手气冲,她们都被我卷了。罗包不点评,笑一笑,抱住她,沉醉地闻嗅。偶尔,罗包会说,有烟味儿。麦香就说,谁谁围观了,把人都呛死了。罗包也不在意。他迷恋的不只是她的气息,还有她这个人。夜晚的她那才叫芬芳流溢呢。

卖豆腐的日子很难熬,枯燥无味,但也有意外和惊喜。有几个地方,如学校食堂、供销社、兽医站,父亲每月都要去一趟,多数情况都不会白跑。马站也是父亲常去的,这里远离村庄,没有像样的路,几间土房,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圈马场。露天的,不是马厩,就是一个圈马的地儿。围墙用土堆叠成的,场地距围顶有三四米,地面靠近围顶的一侧有两米宽、一米深的壕沟,壕沟既为排水也可阻挡烈马飞跃围墙。外围墙是斜坡的,罗包无须父亲夹抱,自己就可以爬到墙顶。

7

上了路,罗包被困意袭卷,很快跌入梦中。若是阴雨天,父亲便用塑料布将筐包住,斜里插一支竹筒,即使是细雨,打在雨布上也如炒豆子般噼里啪啦的,而急雨犹如鞭炮。但什么样的声音都唤不醒罗包,甚至成为他的催眠曲。泥泞让父亲皱眉,而罗包暗生欢喜。那样,父亲就不会每到一个地方便叫醒他,虽然也曾让他顶着细雨从桶里捞出豆腐,但更多时候,父亲任由他像冬眠的动物一样在自己的洞穴里独享美梦。雨一停,罗包就没这样的待遇了。似乎没有罗包,豆腐就卖不出去,抑或豆腐是罗包心爱的宝物,父亲不让罗包错过接盆碗或数钱的每一个与豆腐有关的环节。父亲数过的钱,总是让罗包再数一遍,准确地说,那叫摸,似乎只有罗包摸过那钱才真正属于父子俩。那时没有假币,父亲不是让罗包验证真伪,而是让他品尝拿到钱的感觉。好吧?父亲眼里燃着灯火,罗成被那光亮映照着,那几乎是暗示,罗包立即点头,没有任何犹豫。

在宋庄,若把爱吃罗包豆腐的人排行,李桂仙肯定上榜。

天亮前,父亲便离开村庄。摸黑起,摸黑回,做贼一般。那是一九七〇年代中期,父亲被割过一次尾巴,割怕了。他不到营盘镇,总是到更远一些、盘查少一些的村镇,有时会到内蒙古地界。多数时候父亲一个人做贼,来去方便,但一年中总有几次,父亲会带着他。父亲挑着担子,一头是装豆腐的水桶,一头是窝在筐里的罗包。再后来,父亲做了辆独轮车,仍然一边是豆腐一边是罗包。

李桂仙,艺名牡丹红,六岁被山西大同的舅舅带走学唱晋剧,宋庄称山西梆子。十八岁在张家口唱红,名列当时四大花旦之首。张家口流行一段顺口溜:若看牡丹红,鹤发也还童。最神奇的一次是她在《六月雪》里扮演窦娥,唱到情动处,戏场哭声四起,而戏场外大雪飞扬。虽说不是六月,可张家口从未在九月下过大雪,都传牡丹红唱出了老天爷的眼泪。晋剧艺术家丁果仙,艺名果子红,到张家口专门约牡丹红吃过饭。牡丹红是鸟,本该飞的,可一九七〇年代末,她回到宋庄,再未离开。她一生未婚,领回那个男童是她抱养的,脸白白净净,双眼却无光,整日流口水。传言牡丹红犯了作风问题,被开除了,所以才回到宋庄。也有人说牡丹红服过刑,她用水果刀刺伤了某个男人。而土墩也不是她领养的,就是她和那个男人生的。还有说土墩是土命,算命的告诉她,他在乡间才平安。土墩十三岁那年被马踢死了,从此牡丹红独自生活。

磨豆腐的夜晚,常常不到三点钟,罗包就被父亲摇醒。偶尔,他翻个身重新入睡。父亲不是暴躁的人,白日里笑眯眯的,可一到夜晚,父亲便像换了个人,严厉冷酷,若罗包不小心睡着了,他会扯着罗包的耳朵,让罗包清醒。在一个冬日,他把冰湿的毛巾盖到罗包脸上,作为惩罚。母亲护他,总抢在父亲动手前把罗包从梦里摇醒。头悬梁,锥刺骨,父亲读了几年书,常令他向古人学习。彼时罗包只有五六岁,在磨豆腐方面其实帮不了父亲什么,但父亲的用意也不是让他出力,而是用心,工序、水温、火候、豆腐的老嫩等,用心记,用心学,当然,还让他动手。似乎挺简单的,但越学需要掌握的东西越多。动手就更难了。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父亲说。这不是做豆腐,是活命的本钱,父亲还说。那时,罗包并不能领悟,但这些话牢牢刻在他脑子里。

牡丹红已无当年婀娜的身姿,亦无百灵鸟般的歌喉。她有风湿病,即便夏日也穿着棉衣。腰倒还直,只是臃肿了许多。没人叫她牡丹红,都喊她土墩娘。土墩以这样的方式在世间存活。她的本名李桂仙,怕是只有宋品和会计记得。

百年后,罗包躺在柔软的床上,想起的并不是曾祖的传奇和那只不知所终的皇家瓷盘,也不是父亲一度挂在嘴上的话“我爷爷那会儿”——谨小慎微的父亲离世前几年染上吹嘘的毛病,而是黑暗、逼仄、充斥着生豆气的屋子。吊架看不出颜色,石磨的花纹仔细摸才能感觉到,地上有一道圆形的凹槽,那是父亲和他踩出来的。母亲身骨软,极少推磨,但她也不闲着,比如举着如豆的灯,防止呵欠连天的罗包碰倒。

罗包没听过土墩娘唱戏,却没来由地喜欢牡丹红这个名字,而且偷偷在心里称呼。土墩娘每次买豆腐只要半块,罗包算半价,给的却是整块。整块我吃不了,她这样解释。这就是半块呀,罗包眨眨眼,她便不吭声了。她从不赊欠,总是提前备好钱,几分几角,也要用手绢包着。她似乎有很多手绢,即便颜色发旧也洗得干干净净,永远带着香皂味。从罗包手里接过饭盒,不是直着,而是抖一下手腕,仿佛没骨的腕上尚裹着长袖。她并非刻意,是习惯性的。这个简单却难以模仿的动作总是令罗包心里发酸。他从不多话,从未问过她什么。有一次她来买豆腐,村庄的大喇叭响起了山西梆子。土墩娘的眼睛突然亮了,如旭日迸射出万丈光芒,脱口道,这是《三上桥》。罗包被惊着,不是因为她报出了剧名,而是因为她的双目。他以为那双目早已混浊,没料到还是会流光溢彩。他趁势问,你唱过吧。土墩娘在那一刻还魂成牡丹红,说了一长串她唱过的曲目,什么《打金枝》《武家坡》《玉堂春》《秦香莲》等等。再次来,她又是土墩娘了,老态龙钟,神情肃穆。

过了几日,罗世成才知道那帮人的身份,是西逃的慈禧太后和随从官员。难怪盘上有龙的图案,那可是皇家用品啊。这次奇遇让罗世成下了决心,慈禧都逃了,他还犹豫什么?

罗包和麦香第一次发生争吵,导火索就是土墩娘。

罗世成和女人不知凶吉,一夜未眠。日上三竿,看守喝令罗世成跟他走。没多远,是已经关门数日的悦来客栈。进门前,那人令他低头进低头出,而且进门须跪在地上。罗世成心跳如擂鼓,双腿发飘,迈进门槛便跪倒了。问他话的是个女人,声音苍老威严。不过数分钟,短暂而又漫长,退出时罗世成的后背几乎湿透了。问了两个问题,是关于豆腐的,后来罗世成给女人回忆,怎么也想不起女人问了些什么。除了自己的黑瓷盆,罗世成还带回一个白瓷蓝纹的盘子,另有一锭银子。

罗包给麦香买了一台大彩电。一九九〇年代初,宋庄有彩电的人家没几户,29英寸,罗包是第一个。第二个买这么大的是钱庄,半年后了。每天晚上,罗包家里都挤着一屋子人,麦香被艳羡围裹,说话的声调慢慢变了。土墩娘不凑热闹,那个晚上破天荒地登门,是听说有戏曲擂台。当然她没看成。遥控器在麦香手里,她喜欢看电视连续剧。土墩娘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人散屋空,麦香发现压在炕布下的五块钱不翼而飞。那是她一下午的战绩。她认定是土墩娘拿了,当即就要找上门。罗包拦住她,说没有证据,不能断定就是土墩娘。麦香说土墩娘在那一角坐过,她常在炕布下压零钱,从来没丢过,土墩娘来一次就丢了,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罗包说也许她记错了,麦香没好气,你以为我是猪脑子?罗包说不管是谁,别因为五块钱伤了和气。麦香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对她不尊重,她不能纵容小偷,今儿偷五块,明天就可能偷十块。罗包说不管怎么样,土墩娘一把年纪了,她去兴师问罪不合适。麦香冷笑,为老不尊,就该打脸。麦香仍要去,罗包抱住她,都快半夜了,明天可好?麦香这才罢了。

罗世成盼着三人吃完连夜离开。但没想到的是,他将鸡肉和豆腐盛在盆里,两人端着离开了,另一人则守在门口,显然是看守着,不让罗世成出屋。罗世成猜他们还有同伙,鸡肉和豆腐想必是端给头儿了,若罗世成做了什么手脚,他们不会饶过他。

麦香揣了气,身子有些冷。罗包抱着她,施出磨豆腐的全部功夫,轻呵细捏,揉碎掰开,麦香终于禁不住,渐渐温热。麦香睡得香甜,晨起就和罗包撒娇。罗包暗想,她该是忘掉了昨夜的不快,毕竟区区五块钱,不算什么的。

罗世成利落地杀鸡煺毛,将鸡块和豆腐一块炖了。那三人催促罗世成麻利些,但又让他做好点儿。鸡鸣驿及周边村落,说起罗家豆腐,都赞不绝口,精、嫩、香,尤其适合炖肉。熬炖之后,豆腐犹如蜂窝,所以罗家豆腐又叫蜂窝豆腐。但须是慢火炖,火急蜂窝就小,汤汁进入不充分,味道会差许多。罗世成爱惜豆腐的口碑,尽管是给几个不明身份的人炖,仍不紧不慢。样子急,却不让锅底的火燃旺。午夜时分,鸡块终于炖烂。满屋生香,连罗世成的馋虫都被勾出来了。

黄昏,罗包一进门,麦香便得意地告诉他,她猜得没错,那五块钱确实是土墩娘偷的。罗包身上的某个地方突然崩断,他吃惊地,你找她了?麦香满不在乎,不找怎么知道是她干的?疼痛从崩断处蔓延至全身,罗包几乎站立不住,他并没有冲麦香发脾气,但声调很冷,你不该这么对她的。麦香立时双眉竖立,我不该这么对她?我有错了?罗包说,那是一张脸呢。心里想,她曾经那么风光!麦香说,她的脸是脸,我的脸就不是脸了?你和她亲还是和我亲?罗包说,你这样讲可挫伤我了,我什么不由你?麦香哼了一声,你把我放在心上,就不会讲这些破话。罗包恨不得把胸剖开,正是在乎你,我才劝你,传出去,名声多不好。麦香说,她偷了我的钱,我名声倒不好了?你什么混账逻辑?是呀,我名声不好,早就不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是谁哭着喊着要娶我?罗包,这才两三年,你的心就让狼掏了?罗包眼看着火势蔓延,强挤笑意,让她原谅他,他说错话了。麦香却不依不饶,说他终于露出本相。麦香斗鸡的架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罗包只好躲到豆腐坊。临近午夜,罗包估摸着看电视的人走光了,麦香的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才返回去。没料麦香插了门,罗包站了一会儿,悄然离开。

门外立着三人,均非深目白皮高鼻,也非官兵,更不是土匪,但也不像普通过路人,虽然穿着寻常衣服,那眼神那架势,可不是普通百姓有的。其中一人问,你可是做豆腐的?没等罗世成回答便追问,可有现成的豆腐?有多少?都拿出来!刀没架在脖子上,可口气是命令式的。罗世成倒松了口气,领着三人到院子中央,从井里拎出水桶,说就剩这两块了。那人又问家里有现成的肉没有,鸡鸭猪均可。罗世成看出来,这几个人是饿坏了,说有一只鸡。另外一人已经把窝里的芦花鸡捉出来。鸡显然嗅到了凶险,叫声格外凄厉。那人把鸡递给罗世成,冷声道,杀掉!罗世成小心地问,现在吗?那人的话极简短,马上!

麦香没有继续和罗包斗气,第二天到豆腐坊找罗包,说突然馋豆腐脑了。她想吃,罗包自然给她做。他没计较她插门,或者说竭力让自己忘掉。罗包找了趟土墩娘,她说麦香冤枉她了,那钱真不是她拿的,可麦香气势汹汹,她就给了麦香五块。五块钱,我还是拿得起的,皱纹里散出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傲气。罗包的眼睛发潮,说她不来买豆腐,他会难过的。土墩娘笑笑,当然要买,只要你还卖给我。

熄灯睡觉之际,急促的拍门声响起。显然不是一只手,是几只手在拍。女人吓坏了,脸色灰白。罗世成的惊恐不亚于女人,难道洋鬼子这么快就打到了鸡鸣驿?终究是男人,罗世成没有缩成一团,躲是躲不掉的,不管门外是什么人,这门都得打开。若是被砸开,就没有商量和回旋的余地了。

几个月后,两人又爆发了一场。没有战争激烈,滚滚硝烟却足以把人呛死。这次是因为宋太。宋太需要两千块钱,向罗包借。罗包不喜欢宋太,可宋太毕竟帮过他的忙,是欠过人情的,再者宋太急得快疯了。恰好罗包刚结了账,便点了两千给他。宋太千恩万谢,还让罗包给麦香带好。罗包把钱交给麦香,顺口说了,甚至有邀功的意味。结婚那天起麦香就成了罗包的钱掌柜,她没强夺,是罗包任命的。麦香像突然掉进了开水锅,我的妈呀,她挥舞着胳膊,似乎想爬出来却没有方向。她被烫晕了头,烫歪了嘴,除了妈呀,不会讲别的。罗包还没意识到闯祸了,不知是他把她扔进开水锅的。他牵她一把,她推开他,似乎习惯了滚烫的感觉。麦香!罗包壮胆喊出来,他担心她中了邪。麦香这才停止挥舞,盯住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就是头猪!怎……么了?罗包仍不明所以。麦香又妈呀一声,突然平和了,或者说气馁了,好吧,我告诉你。罗包这才知道宋太先向麦香借的,被麦香拒了。麦香说,我得罪人,你充好人,充英雄!罗包辩解,他并不知道宋太向她借过,没想陷她于不义。麦香冷笑,你总知道他是什么人吧?就是个骗子!罗包说,他是你表哥啊。麦香叫,就是亲爹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借,能不能还你。这话让罗包反感,但他不愿和麦香起冲突,和着稀泥说,宋太会还的。麦香问,你凭什么断定会还?罗包沉下头,就是不还,我也认了。罗包,你说什么?麦香似乎没听清。罗包知道她听清了,她的语气有升级的意思。罗包咬住嘴巴,不再解释。麦香一定要让罗包再讲一遍,仿佛那句话对她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不得已,罗包只好重复。麦香终于听清了,却没听懂,问他什么意思。罗包说,谁还没个难?麦香反驳,那得看值不值得,全世界有难的人多了去了,你施舍得过来吗?你以为你是谁?尔后放缓语气,咱就一磨豆腐的,不是慈善家,你没原则,这是你最大的问题。罗包勾了头,她的火气消得差不多了,他避免和她交锋。麦香以为罗包听进了她中肯的意见,趁热打铁,说,施好心更得有原则,若帮了坏人,你就是帮凶。罗包忍了又忍,可帮凶这两个字太刺耳,他终是没忍住,我有原则的。麦香嗤了一声,牙缝透着冷,若你是一个人,你想怎样都行,现在你不是一个人,就像两股绳子拧不到一起,还怎么过日子?你不想和我过日子了?罗包说,你别乱讲!麦香说,日子要过下去,就不能凑合,咱得好好过,好好过两人想法就得一致。这话是没错的,罗包点点头。麦香说,再有这样的事得和我商量商量,这不过分吧?罗包老实说,不过分。

傍晚,罗世成回到鸡鸣驿,桶里尚剩三块。这算不错了。家人吃了一块,另外两块,即被他拇指戳出洞那两块,被他吊到了井里。卖不了的豆腐,他都是这么保鲜的。女人问他还磨不磨了,他没好气,人都走了,卖给谁去?女人试探着问他准备留下还是像别人一样逃走?罗世成没有马上回答。他心细,脑子活,但向来谨慎,特别是遇到重大问题,那一步迈得极其艰难。在逃与不逃的问题上,他盘算多日,反复权衡,却下不了决心。过两天再看看,稍后他这样回答女人。也许三两日,赵瘸子就回来了,他这样想。仿佛赵瘸子是他的救命稻草。

雨过天晴,从此,谁借谁不借,都由麦香说了算。

虽然恼怒让他发狂,但罗世成没有失去理智。起早磨了豆腐,那可是钱呢,不能馊在手里。所以发泄了一会儿,他就转回店铺,把豆腐分装在水桶里,挑在肩上沿村叫卖。

我不像个丈夫,更像个缝补匠,罗包不止一次想。虽然小心翼翼,可还是避免不了,不是这儿挂扯了就是那儿磨破了。他当然不会由着缝隙变宽,让洞变成窟窿。他一针又一线,即便手指扎出血,也不敢停止,直到那衣服完整无损。可,任凭多么精湛的技艺,缝的与新的还是有差别。细摸,总能摸见针脚的起伏,补丁的不规则。摸不到,也能感觉到。没有谁会闭着眼睛过日子,那会跌更多跟头,让人更加郁闷更加难过。本来破损的是一个小口子,越缝口子越大,本来小口是可以忽略的,只有自己知道,可自从戳出巨大的窟窿,人人都望得见了。

直到罗世成气喘吁吁,那门仍是冷冰的表情,不曾拉开半丝缝隙。昨日,罗世成给赵瘸子送豆腐,赵瘸子还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逃。洋鬼子见东西就抢,见女人就奸,而鸡鸣驿距北京城不过三百多里,说来就来。罗世成再次问他,他就不害怕?赵瘸子说不怕是假的,但绝不离开鸡鸣驿。生死由命,逃能逃到哪里?赵瘸子满脸的不屑。正是赵瘸子的口气让罗世成相信了他。没料一夜之间,赵瘸子便躲得无影无踪。还有,赵瘸子还欠他半年的豆腐钱呢。或许赵瘸子想赖,所以对他撒了谎。依罗世成的规矩,赊欠不过月,可他有意和赵瘸子结亲,对赵瘸子便放宽了期限。哪想赵瘸子会坑他呢?

如果从后面看,罗包和麦香留在地上的不是脚印,而是一个个洞坑。

除了一条游荡的瘦狗、疯子牛三和照样下田的马福两口子,罗世成没碰到任何人。或许是马福两口子的满不在乎减轻了罗世成的沉重,他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但尚未走到赵瘸子的饭馆,罗世成的心又抽紧了。门闭窗合,全无生气。但愿赵瘸子只是在睡懒觉。打烊晚,赵瘸子有理由睡懒觉。可走至近前,罗世成眼前再次发黑。门不是冲里插着,而是吊了一把生锈的大锁。罗世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黑丝荡去,又瞅了瞅,挥拳擂门。好像赵瘸子仍在屋中。罗世成感觉被捉弄了,愤怒得失了态,疯狂地踢踹着。

那年腊月,罗包照例割了一块肉,另准备了十块豆腐,那是给毛根和毛小根的。那天,罗包正要出门,闻听喜顺开到沟里了。大雪封途,路极难走。罗包忙着看喜顺,打发麦香去送。待他回来,豆腐不见了,肉仍在。麦香告诉他已把几日前炖糊的肉送去了。罗包让她扔掉的,她没听。罗包大吃一惊,你把人毒死了怎么办?麦香说,不就糊一点儿吗?怎么可能把人毒死?她让他放心,绝不会有事的。罗包自言自语,你怎么能这样呢?麦香的神色终于变得冷硬,我哪样了?蛇蝎心肠?眼看火势蔓延,罗包忙息事宁人,没哪样,我是觉得自己不吃的就不要送人。麦香说,不喜欢的才送人,谁把喜欢的东西送人?罗包认为她的逻辑有问题,送就是让人家喜欢的,如果招来不痛快,为什么要送?麦香则说送是让自己开心,而不是讨谁欢喜。麦香突然又气冲冲的,你怎么老是讨好别人?罗包说他不是为了讨好谁。麦香质问罗包这是干什么,为什么他总是和别人站在一起?

街上冷冷清清,多数店铺都关了门,在洋鬼子打到北京城前就变卖了东西,逃往他乡。仅有四家勉强支撑着,除了罗世成的豆腐铺,还有王喜的杂货铺,吴女的裁缝铺和赵瘸子的饭馆。赵瘸子的饭馆稍好一些,顾客多是过路客。罗世成以往每天要做三锅豆腐,半个月前减了一锅,三天前改成一锅,而其中一半是供给赵瘸子的。

火没灭掉,反愈燃愈旺。罗包感觉不妙,躲出去了。他有些后悔,战火是他挑起来的,顺着她说什么事都没有,可他确实没有和她吵架的意思,怎么就这样了?

八月中旬的某个清早,罗世成正把豆腐从架屉捧移进盆,突然一阵眩晕。像有人往他脑里塞了几片树叶,他晃了几下,拇指戳进豆腐里。罗世成看着那两个不规则的洞,心疼得直吸溜。赵瘸子太挑剔,罗世成不敢马虎,重新换了两块,抱着盆出了门。

坚固的堤坝也经不住一日又一日的啃噬,哪怕是蝼蚁。表面没什么大变,内里已经千疮百孔。有些洞可以补,有些再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涉及别人,罗包可以忍着,可以躲,后来的争吵没有导火索,没有炮捻,直接就炸了。那多半是因为罗包自己的问题。麦香突然就闻不得罗包身上的生豆味了,每次他亲热,她都嫌弃他,这么重的豆气,呛得我头都大了,赶紧洗洗。生豆味已经深入到罗包的骨肉,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无论怎么洗,抹几遍香皂都冲洗不掉。夏日还好,寒冷的冬日洗澡不方便,罗包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揉搓。不由想起宋太的话,越发地扫兴。是麦香变了,还是他原来就没看清?他不知道。人都是有缺点的,他想,他是她的丈夫,就该包容她。一个总得顺着另一个,绳子才能拧到一起。麦香还爱做香囊。为驱散他身上的生豆味,她做了棉背心般厚重的香袋,让他套在身上,又在他裤腰上缀了两个。没错,那奇香令罗包痴迷,他是先迷上香气进而才迷恋麦香的。他仍喜欢香气,可香囊却成了他的折磨。牢笼有很多种,铁链,石墙,也可以是其他。罗包的生意越来越好,个人却陷入囹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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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罗包并不知道一个叫安敏的女人将让他的人生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