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控制着,不让惊喜溢出来,可声音却在发抖,你说!
黄师傅怔了半晌,说,我得立几条规矩。
黄师傅说,起来吧,地太凉了。
我说,我对观音发誓!
我说,我要跪着听。
黄师傅死死盯住我,将我刺出上百个窟窿,才问,你真的看到了?
黄师傅说,第一,忌贪,喜费由主家给,多了不喜少了不怪,更不能张口乱要。第二,忌躁,不管多急,不管孕妇什么状况,自己要沉住气,躁就乱了方寸。有的女人疼得死去活来,就是不懂使劲,或者胡乱使劲,这种时候你说的话也听不进去,但你必须清楚自己仍是主心骨,仍要心平气静地引导。第三,忌怒,若是顺产,皆大欢喜,可难免有意外,很多时候并不是接生婆的错,有的主家不说什么,你拎东西离开就是,但脾气大的难免出口伤人,甚至动手,看到我脸上的伤了吧?不止一处呢。遇到这种情况,必须忍着,你只看到我的风光,没看到我受的屈。黄师傅停顿几秒,抚抚胸口。第四,忌仇,接生是积德,德没有亲疏,不分大小,不管什么人找你接生,哪怕是你的仇家,都不能推。观音在上,接生婆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观音的眼。第五,忌惧,孕妇各不相同,难产有好多种,有时大人和孩子都保不住,有时只能保一个,得和阎王爷抢夺,若心有恐惧,该保住的也会失手,酿成大错。
我说,别管是谁的,反正我看到了!
我不知是被黄师傅的规矩镇住了,还是被她凝结如秋后泥土般的神情骇住了,黄师傅问我记住没有,我半天才张开嘴。黄师傅说,记住容易做起来难,起来吧。我说,有黄师傅领路。黄师傅说,我就是举个灯,路还要自己走,不过没人逼你,可走可不走。我笑笑,给黄师傅倒了碗水,已经拜师,由你打骂责罚,明儿你抽我,我也不会退的。黄师傅说,你面善性倔,该是成事的人。她让我近前,抓起我的手端详一会儿,又令我举高,并变换一下姿势。手指修长,宛若翠竹,除此,我没觉得自己的手指有什么特别。黄师傅不说话,深目里弥漫着陌生的让我紧张的雾气。我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师傅。黄师傅说,你是典型的柳叶手,据说一千个接生婆里才有一个,第一次见你,我就注意到你的手了,越端详越特别。雾气散去,黄师傅的目光深如幽井。也许,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我说,师傅如同父母,我会记着你的大恩,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把喜费的一半孝敬你,如失言——黄师傅打断我,声音严厉,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意识到说错话了,羞辱了黄师傅,惶然道,你收我不是为了这个,我清楚,可我……黄师傅呵斥,不要说了!我立刻噤声。黄师傅脸如冰块,好一会儿才有暖色,师不嫉徒,你想多了。哦,你再给我说说,那红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黄师傅说,那是观音的,不是我的!
6
我没有躲避她如针的目光,我没骗你,真的看到了。
宋品仍在训斥宋慧,宋慧不停地检讨。
黄师傅喝道,胡说!
这个宋品,没个完了!宋慧不是故意的,她已经认错,还要怎样?我都听不下去了,如果我能捂住双耳,早就捂住了。我猜宋品大发雷霆不只是因为宋慧烧煳了锅,定有其他缘故。那会是什么呢?
我说,我看到了你头顶的红光。
7
光?
六月中旬的一个黄昏,湿润清凉,空气中流淌着苦艾和莜麦的浓香。我抓着李春的褂子从井口往家里走,一路呼唤着他的名字。连续几个夜晚,李春总是哭闹,直到天明。按照宋庄的说法,李春的魂丢了,或许是我抱着他屡走夜路的缘故。丢了魂就得叫回来。超过百日,魂就散了,再难回还。究竟有几分可信,我不知道,但没有哪个父母敢冒险,魂丢了,必须及时唤回。叫魂并不复杂,围井口转三圈,唤三声孩子的名字,那魂就会附在褂子上。叫魂的必须是父母中的一人。大旺尾随着我,这叫护魂。进屋,我将褂子盖在李春身上,长长舒了口气。李春还在熟睡,我想这个夜晚他该消停了。李春哭叫,不但我和大旺睡不好,隔壁的公公和二妮也睡不踏实。明早,李二妮不至于再呵欠连天地抱怨了吧。大旺关了院门。栅栏门,关与不关没什么区别。插了屋门,将我和他的被褥铺开。今儿不出去了,他说。他不强调我也知道,叫魂当晚父母不宜外出。我已随黄师傅接生过三次,一次是白天,两次是半夜。有一位孕妇生了一天一夜,我惦记着吃奶的李春,征得黄师傅的允许,中途返回带了李春过去。并不是每个夜晚都有女人生孩子的,这个夜晚黄师傅该是歇在家中的,我并不惦记或担心。可是,解开第三粒扣子,我停住了。我看看沉在梦中的李春和早已躺在被窝的大旺,把解开的扣子一粒粒扣上。大旺傻傻地望着我,困惑因血丝的衬托放大好几倍。怎么……了?大旺声音带着抖。鸡窝门忘堵了!我说。大旺欲起,我摁住他。
光!
并不是因为鸡窝门没堵,而是忽然想,万一今夜有生孩子的呢?万一黄师傅叫我呢?脱衣穿衣会耽误工夫,若因我的耽搁影响了接生,麻烦就大了,我的学徒生涯也会中止。虽然我说出来,大旺也未必反对,就是心里反对嘴上也不会说什么,但我选择了撒谎。我可不想让他随我一起陷入等待的兴奋和煎熬。对他而言只有煎熬。
黄师傅手指一挫,怕是扎着了。看到什么了?
我把堵着鸡窝门的麻团抽出,重新塞住。把铁锨拎到东墙根,把扫帚拿到西墙根。夜色已浓,我仍看到丢在地上的艾绳,一一捡起,挂在晾衣竿上。大旺是勤快人,把小院收拾得井井有条,我环视一圈,实在寻不出可干的,方返身进屋。大旺光膀子坐着,怎么……这么半天?他没有责问的意思,而是不踏实。若我再在院里待一会儿,他怕要找出去了。我说不困,让他先睡。大旺说你不睡我也不睡。我说好几天没睡好了,明天还要干活,赶紧睡吧。大旺说我不困的。他望着我,我当然明白那眼神含着什么。大旺不会说情话,他的心思全部挂在脸上和肢体上。我敌不住那目光,迅速剥开自己,钻进大旺的被窝。这可是头一遭,大旺手忙脚乱。我没让他吹灯,催促他快着点儿。我的耳朵透过大旺粗重的喘息,听着外边的动静。老天,千万不要这个时候……我暗暗祈祷。大旺停下,我立刻推开他,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大旺惊愕地,你还要干什么?我说忘发面了。如果说之前只是猜想,此时我有难以阻挡的预感。
我看见了!我突然说。
刚刚把头发梳顺,便听到急切而不失礼貌的呼喊。我对大旺说,你照顾孩子,别睡得太死。大旺问,你去哪儿?我说有人要生了,我得赶紧走。大旺似乎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如果李春的魂白叫了,明天再叫一次便是。我不想失去学艺的机会。
一绺风旋进来,耳鬓的发丝荡了几下。布谷鸟的叫声忽远忽近,似乎围着窑洞盘旋。来的路上,我采了两朵马兰花放到李春的围裹里,此时好像发酵了,香味很浓。
那个夜晚接黄师傅的是一辆牛车。黄师傅是小脚,走不了远路。外村人请黄师傅,要么赶牛马车,要么骑驴马。西营子在宋庄西南,十里左右。不知是夜晚看不清路,还是因为饥饿疲累,反正那牛走得还没有人快,尽管赶车的汉子不停地抽打。我看不清汉子的面容,显然是个急性子,边抽边骂。黄师傅突然道,别急,误不了事。声音有些冷。汉子显然听出黄师傅不高兴,有些怯,下午就开始疼了,我是怕……黄师傅说,天亮前不会生的,怎么也得上午了。汉子说,她疼得很厉害。黄师傅说,你家老大是我接生的,我心里有数,到了也是等。汉子不言声了,也不再抽打牛。
黄师傅在缝褂子,我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这件也打了几块补丁。我暗暗想,下次来要买块布料给她。接生费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听说她挣的钱都补贴了儿子,想来是真的。窑洞虽有门窗,但光线仍然昏暗,可能是这个缘故,也可能是她不愿意和我对视,头埋得很低。穿线时,她抬起头,却怎么也穿不进去。正好李春睡着了,我将李春放在地上,上前接过针线。你怎么把孩子放在地上?黄师傅终于说话了,虽然是责备。我穿针,她把李春抱起来,搁在木板床上。你缝不了,她看出我的企图,冷冷地说。我放下针线,再次跪在地上。黄师傅叹口气,起来吧,没用的。我不起,哪怕昏过去。
我敬服黄师傅的笃定,更惊讶于她的判断。她不是信口说说,绝对有根据。已经跟了她三次,我清楚的。可是,她的根据究竟是什么?我很想问,但不敢。收徒那日,她就告诉我了,只教可以教我的,而有些东西要靠自己悟。
第八天,终于将黄师傅堵住。我跪在地上,她立刻扭转了身。她不和我说话,就像我是个木墩,但她也没驱我走,足以令我欣慰。
到达时已是午夜。产妇四十岁上下,腹隆如鼓,面容浮肿,隔几分钟便大呼小叫的。黄师傅把产妇的母亲和姨撵到外屋,只留我在身边。与前几次一样,她剪了几个8字形符号,点燃后将灰烬与清水搅拌,含在口中冲产妇喷了三次,并念念有词。产妇的叫声立即低下去。然后,黄师傅将手放到产妇隆起的腹部,闭上眼睛,轻轻移动。黄师傅脑顶有隐隐的光,不知产妇看到没有,我是看到了。黄师傅睁开眼睛,声音平淡,顺产,你不要怕。产妇问,我要生了吧,快疼死了。黄师傅说,孩子刚刚睡着,醒了他才出来,现在不疼了吧,你也睡一会儿,闭上眼!产妇听话地合上眼睛。
这个戏剧性的结果不能证明什么,但也能让某些东西滋长。
黄师傅给我使眼色,我照她的样子将手掌搁在产妇的肚子上,缓慢移动。黄师傅说这叫摸身,需要用心感觉。孩子在母亲肚里,眼睛看不到,但心可以,婴孩的头脚,甚至婴孩的五官都是可以感觉到的。腿是否弯曲,胳膊是否张开,这样就可知道生产的难易。前三次我都没摸到,准确地说,是没摸对。黄师傅说摸身不要想任何事情,包括产妇在内,只想胎衣里的婴孩。杂念是可以排除的,可忘记产妇忘记黄师傅,我难以做到。黄师傅就在身边,而手就在产妇肚子上,怎么能够忽略忘记呢?
第六天出门,被公公拦住了。大旺已经被我调教得百依百顺,即便有怨也不会阻止我,敢拦我的只有公公。公公阴沉着脸,说我要还认他这个公公,就听他几句劝。我说爹说笑呢,除非你不认我,不要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我还叫你爹。公公说你想做什么我不管,但要顾脸啊,黄师傅就是不想传你,还一趟趟地跑什么?我说今儿不收未必明天就不会。公公说没有这么拜师傅的,你哪里是拜,分明是赖。我说不管是拜还是赖,只要她收我就成。公公说,外边传闲话了,大梅,不怎么好听,就算黄师傅教你,怕也……没几人找你接生。这话是有深意的,我听得懂。公公绝无伤害我的意思,所以才兜这么大个圈子。我沉思不语。公公说,咱日子还过得下去,怎么不是个活呢?这兵荒马乱的,咱能少出门就少出,能不出就不出。说不好听的,常出门难免撞见鬼,要是……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我说,爹疼我,我明白,可待在家里不见得安生。公公说,总归好一些。我说,我不怕,什么都不怕,祸要来,躲是躲不过去的。公公很是不解,怎么就认准了接生?这个问题很简单,却难以回答。是黄师傅脑顶的光晕诱惑了我,还是她的神态和架势让我着迷?又抑或,我中了什么魔咒?我说不清楚。公公说,这三里五村的接生婆没一个低于五十岁,你实在想学,也得过了这个年龄。公公的缓兵之计提醒了我。我立刻说,黄师傅收我,我也未必能学成,我就是看看有没有这份造化,造化是天给的,没有,我自个儿就退了。公公说,黄师傅不收你,肯定认为你不合适。我说,也许正好相反,她怕我抢了饭碗。公公被我的话惊到了,半晌才说,大梅,这话可不能对外人说,黄师傅听到就不好了,她可是半仙呢。我笑了,除非爹跑去告诉她。公公佯装生气,你说什么呢?我可是你公公。我说,逗你呢,我知道爹是偏向我的。公公说,哪有儿媳逗公公的,传出去叫人笑话!我说,爹不传我不传,谁能知道?可爹挡在门口,难免让人瞅见,你就不怕背后有嚼舌头的?公公竟有一丝慌,悻悻的,爹说不过你,不拦你了,不过,你别单个跑了,让大旺陪你。我暗暗松口气,若公公强拦,我也没招。我说东坡没多远,你放心好了,大旺还要干活呢。公公又提出让李二妮陪我,我说那更不行,这不是露头脸的事,她还没找婆家呢。公公点头,也罢,要爹做什么,你吱声!我说,有爹这句话就够了!
这已经是第四次跟随黄师傅摸身,再摸不到,黄师傅该将我逐出师门了。这么想着,脑顶隐隐发热。你不要紧张,不要急,黄师傅耳语,他就是你的孩子,在黑暗中等你,你慢慢靠近,别吓着他。对,就这样,你得唤着他。
第三天,我不但抱着李春,还带着干粮。再硬的瓷器,金刚钻也钻得透,父亲老早就告诉我了。在她门口过夜不合适,不然我会带着被褥。又白跑了。我已经做好了长期守候的准备,扑几趟空不算什么。
浓重的雾包裹着我和婴孩,我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我。但我感觉他就在对面。我屏神静气,缓缓前行,轻轻呼唤着他。终于,婴孩回应我了。我看到浓雾里晃动的光影,又往前迈了一步。雾淡了许多,我看到婴孩的轮廓,光影是从身底发出来的。孩子,我的孩子,来,靠近我!雾彻底消散,我看到婴孩在河水里,身卧粉色的莲花。我站在岸边,冲他招招手,莲花靠近岸边。我将手放在婴孩柔软的脑顶,然后由上至下抚摸着他粉嫩的胳膊和脚丫。
第二天,我再次来到黄师傅家,是抱着李春来的。当然不指望李春帮忙,他的嗓子哭哑了,我不能再把他丢给大旺。黄师傅竟然锁门了,而柳条筐在门外搁着。砖茶鸡蛋,一样不少。黄师傅显然是躲出去了,她真厉害,料到我会来。我可不是知难而退的人,守在门口,等待黄师傅。腿麻了,我就站起来走走。李春哭闹,我就给他喂奶。李春睡着,我也趁机眯了一会儿。日头西斜,黄师傅仍未露面,我更加确信,她在躲我。我怅然离开。
摸到了吧,黄师傅的声音把我从河岸唤回。
黄师傅轻轻瞄瞄我的筐,说她不重复收。我说这不是喜费,是特意孝敬她的。黄师傅说,拿回去吧,别破了我的规矩。我把鸡蛋一颗一颗放在地上,说这心意是我的,也是娃的,她不收我会难过,要是憋回奶,娃会遭罪。黄师傅,你接生了娃,肯定不会让他遭罪的吧。黄师傅笑了,你年纪轻轻,倒会挖坑。我忙说,我不会说话,说错了,你多包涵。黄师傅说,那我就破个例。我千恩万谢。黄师傅说,你还有别的事吧?虽然脸上还带着笑,但目光变得锋利。我没有绕弯,没有扭捏,直言想拜她为师。黄师傅说,这碗饭没那么好吃。我点头,所以才要拜你为师。黄师傅凝视我片刻,说,我从不收徒。我说,那是旁人,如果我是你女儿呢?黄师傅说,你不是我女儿。我说,你第一次上门,我就觉得你面熟,要么前世是一家,要么在梦里见过,咱娘俩有缘分呢,这跟女儿没什么区别,我会像亲娘一样孝敬你。黄师傅说,你倒是伶牙俐齿,可对我没用,别在这儿耽误工夫了,孩子该吃奶了吧。我的心便被撞了一下。又央求一会儿,黄师傅仍是原话,不收徒。我惦记着李春,没敢久留。黄师傅让我把东西拿走。她往筐里拾捡鸡蛋,我快步离开。
我睁开眼睛,激动得有些失控,真想抱抱黄师傅。黄师傅的神情却没我想象的热络,甚至有些冷。她让我说婴孩头脚的位置,惊喜让我结巴,但我说对了。不用黄师傅评判,我就知道说对了。因为那是我“看”到的。这一手,我学了很多年,你四次就会了。我不知她几分是夸奖,几分是感慨。我不敢有一丝得意,奉承道,全是托您老人家的福。黄师傅说,我没那么大的福给你,是你自己的造化,她睡了,咱们也该歇歇了。
李春满月,我去了趟东坡。我拎着柳条筐,除了二十颗鸡蛋,还有一块砖茶,几天前派大旺到镇上买的。黄师傅家很好找,也很特别,不是普通人家所住的泥皮屋,而是窑洞,在村庄后面的矮坡掏挖的,入深七八米的样子。靠北的案桌上供奉着观音,塑像尺把高,看不出是木像还是陶瓷。出于敬畏,我没敢细瞅。像前的小香炉是铜质的,我看清了。
产妇的母亲和姨已经准备好饭菜,炒鸡蛋、炒黄花,主食是面条。吃过,我和黄师傅到西屋歇息。产妇的母亲惴惴不安地问几时叫醒我们。黄师傅说,她累了,这一觉要睡到天亮,一个人守着就行。产妇的母亲仍不踏实,要是她生……黄师傅笃定地:天亮前不会生的。
5
躺下不久,黄师傅就发出轻微的鼾声。我依然沉浸在兴奋中,没有丝毫困意,甚至想守在产妇身边。那感觉实在太美妙了,我一次又一次回味,浓雾、河水、莲花、光影和轻轻的呼唤。清早,黄师傅问我,没睡?我说,睡了一会儿。黄师傅问,还记得规矩吧?我说记得,立刻意识到自己过于躁了。黄师傅说,照你这样,几次就累趴了。我说,以后不会了。
宋品冷笑,我哪样了?
如黄师傅预测的那样,临近中午,产妇疼痛加剧,嘴里咬了筷子,并未大呼小叫,只是额头不时渗出汗滴。黄师傅手握毛巾,过一会儿替她擦拭一下,教她怎么用劲。而我站在炕边,捉着产妇的两只脚,抵住木质的炕沿。蜡烛已经点燃,隔一阵,我拿出包裹里的剪子在烛火上烤一烤。黄师傅让我接生,而她充当助手。顺序已经了然于胸,但我生怕有误,一遍遍地默念。黄师傅当然会提醒,可那样就显出我的笨拙。因此,尽管胸有成竹,我还是有些紧张。好在产妇的家人在外屋。黄师傅不让她们进来,也是不想给我增加压力吧。
宋慧说,我和你可没出五服呢,你怎么这样?
羊水破裂,婴孩露出。那是我摸过的,心里突然一热。我指挥产妇何时用实劲,何时用虚劲,偶尔瞟瞟黄师傅,她没有任何指示,甚至不与我对视。我不再看她。她不纠正,那就是最好的肯定与鼓励。紧张退却,我也没工夫紧张,孩子的头臂已经出来,我双手托住,让产妇憋气,把所有的力气使出来。这是关键时刻,容不得迟缓停顿。
宋品说,换衣服就能捂住了?
午后三刻,孩子出生,男婴,七斤八两。我把孩子包好,唤进产妇家人。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后背尽湿,像与婴孩一道从河里上岸的。
宋慧说,宋书记,我来前可是换了衣服,还搽了脸油。
产妇的丈夫,就是那位躁急的汉子送我们返回。产妇的母亲把一大一小两个红纸包递过来,那是给我和黄师傅的喜费。饭桌上黄师傅告知孩子是我接生的,而她只不过替产妇擦了擦汗。产妇看得清清楚楚,黄师傅本没必要强调。看到那两个红包,我脑里闪了一下。我没要,一再说虽然是我接生的,但功劳是师傅的。产妇的母亲便要把小一点的红包也给黄师傅,黄师傅接过来杵我怀里。我知道黄师傅的脾气,没再说什么。
宋品嗅嗅鼻子,好像还有别的味儿,是不是你身上的?
上车后,我忽然觉得被绳子拽了一把。我急切地说稍等片刻,跳下车,没看任何人,飞奔进屋。产妇正把孩子抱起来,我说,给我。产妇没反应过来,虚肿的脸甚是茫然。我笑笑,解释,我得和小家伙道个别。我不敢耽搁,抱了抱,在孩子额头和脑顶各亲一口,便交给产妇。
宋慧说,已经开展了。
我抱了抱孩子。我大声对黄师傅解释。黄师傅没有回应,说走吧。黄师傅盘腿坐着,即便在颠簸的车上,身姿也极为端正。她侧着脸,凝望着田野和草地。她从不多话,除了教导,多是沉默的。可那天我被喜悦冲撞着,很想和她说说话。我盯着她,等待机会。但她始终没有扭头,似乎我不存在。阳光给她的脸颊、眼角还有眼角的皱纹涂上蜂蜜般金黄的颜色,一丝风吹过,发丝荡了荡。接生和不接生,黄师傅俨然是两个反差极大的人,我更喜欢接生的黄师傅。目透祥光,神采飞扬,动作麻利,言辞笃定。此时黄师傅则是一具雕像。
宋品叫,把门开展,真他妈呛。
别这么看着我,黄师傅仍未回头。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吗?我瞟瞟与牛并排的汉子,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坐。他不再犯急,不再抽打,任牛慢吞吞的。然后,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黄师傅黄色的脸颊上,抛出心中的疑团。你料得这么准,根据是什么?经验和感觉,黄师傅回答。我并不明白,可黄师傅却没了下文。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我几乎以为她睡着了,她终于回过头。我说过,只教能教给你的,更多的是教不来的,有造化自然会悟出来。数年后,我终于品出黄师傅话里的含义。那个叫陈小磊的记者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如黄师傅一样回答她。陈小磊难以理解,让我讲具体点,我说感觉就是感觉,讲不来的。她本来是询问李贵的故事,中途却突然对我产生了兴趣,先后采访过我九次,在我的炕上睡了半个月。那时,我腿脚健朗,尚能下地干活,这个城里的女娃不离我左右,我拾柴她随我拾柴,我挖菜她随我挖菜,穷追猛打的架势。我并不是要对她隐瞒,实在是难以描述。当然,她还是有收获的。
宋慧的声音如浸饱水的海绵,那怎么办啊?
在那辆慢腾腾的牛车上,在六月的下午,我也曾怀疑黄师傅。黄师傅目光犀利,一下就把我看穿了。你不用怀疑我,心短我就不收你了,黄师傅冷冷地说。我顿时涨红了脸,结巴着解释。黄师傅已经扭转脸。在她的前方,一只鹰在空中飞翔。其实,我还有很多疑问,比如8字形符号,比如咒语,至今她未向我透露半点,但不敢再问。
宋品放缓语气,你还真死啊?你就是死一千次有什么用?
兴奋和喜悦平息,像凋零的花瓣飘落尘土。我努力让自己变成雕塑,但做不到。我想起丢魂的李春。这时,内疚才如蒿草在身体里生长。不过,我并不后悔撇下他。这一趟比以往的收获更丰。
宋慧央求,让我和祖奶说一声再死。
中途,牛车停了一刻钟。汉子跑向草野深处,采了一束蓝铃铛。我以为是给黄师傅或我的,可他只是冲我和黄师傅摇了摇。他说家里的最爱铃铛花了。黄师傅没有催促,耐心地点点头。我心里急得冒火,可黄师傅不说什么,我也只好忍着。距宋庄有二三里,我跳下车,让汉子直接送黄师傅回东坡,然后小跑着往家赶。
宋品骂,还嫌闯祸不够吗?滚远点儿!
8
宋慧说,我和祖奶说一声。
我不是神仙,老朽的身躯终究敌不过时间的剥蚀,某一天会化作尘埃。我不知那一天是春夏还是秋冬,是正午还是黄昏,但我知道迟早要来。如果让我选择,我会选择秋天。日暮时分,霞光满天,雾霭升腾,黄叶坠落,鸟儿归巢。彼时灵魂在空中舞荡,该是何等祥和自在?
宋品问,你要干什么?
我没有选择的可能,静等上天的旨意。我早已清澄明净,如阳光下的湖水,我以为再也不会起波澜了。可从早上开始,从那只蚂蚁窜行到脸上,我便感到不安。此时不安非但没有减轻,反如绳索一样绞住我。这是怎么了?我大声问,并不知道问谁。
我咯噔一声,宋慧真能做出傻事。蚂蚁在窜蚂蚁在窜蚂蚁在窜。
9
宋慧狂号,那就让我死吧。
确实,我高兴得早了点儿。并不是所有的孕妇都是顺产,意外时有发生,生远比死艰难。有几种生法令接生婆发怵,也是最考验接生技艺和技术的。比如踩地生,即婴儿一脚先下来,另一只脚可能窝着;比如撒地生,即一只胳膊先出来,像是试探冷暖;比如坐地生,屁股先出,故意闹着玩似的;比如花地生,出来一手一脚,像个魔术师;比如横地生,横在腹中,耍赖一般;比如闷地生,出来就没有呼吸,须及时处理。
宋品的怒气没有一丝消减,你是该死!
黄师傅讲述难产的种种情况,总是选择阴雨天或风雪呼啸的日子,加上她阴郁的面容,我格外沉重,有喘不上气的感觉。她或是故意的,让我提前体验压抑,也是为了让我记忆深刻吧。如她所言,接生是积德,但稍有不慎便会犯下罪孽,本来可以救活的,因为接生婆慌张错误,失去救治时机。每种状况都有相应的措施,比如闷地生,需要推拿、按摩、倒垂、拍背、接气等方法。比如产妇没有羊水或羊水不足,需要揉腹、调正、理顺,以减轻产妇的痛苦。
宋慧哭叫,宋书记,你抽我打我踢我吧,我真该死。
黄师傅说现场她来不及讲,必须提前记住。她让我躺在床上,演示推拿、按摩、调正等种种手法,然后她躺下,令我在她腹上演练,告知何时轻何时重何时缓何时急。我仍一趟趟往东坡跑,只要大旺在家,我便把李春丢给他。若大旺忙不过来,我就抱着李春。
宋品骂,不是故意的就能饶过你?
冬天快结束时,我随黄师傅到另一家接生,那人驾的是马车,比老牛车快多了。积雪已经消融,裸露的车辙七股八叉的,但都硬实。赶车人戴了顶黑色的圆形毡帽,帽子略小,与阔脸极不相称。他是产妇的哥哥,上来就报了家门。他是个话痨,恨不得将妹子家的筷笼在哪个位置都讲出来。由此,我知道这是妹妹的第二胎,第一个孩子出生时就夭折了。那个接生婆是妹夫找的,一看就不是正经接生婆,我妹子疼得脸都黑了,她还在慢悠悠地喝小酒,说什么时辰不到,她经见的多了,直到我妹子昏过去,她才站起来,还不忘把杯里的酒灌进嘴里。我轻易不发火,那天我的肺都气炸了,若不是我老婆拽我,我会叫她把吃进去的全倒出来,让她脸上开几朵花。哪有这样的接生婆?不像是接生,倒是来解馋了。所以,这回我老早就和妹夫说了,决不请上次那个。打听了三个,最后选了黄师傅,我拍板的,我妹夫遇到大事总是拿不定主意。我不是见谁给谁支招,也就是自己妹子了。
宋慧吓哭了,一个劲儿检讨认错,还抽自己一掌。她不是装样的,她痛恨自己。
黄师傅心神不定,并不是因为毡帽的讲述,上车她就这样。她有个游手好闲嗜赌成性的儿子,据说常被债主追得东躲西藏,我暗暗猜,或许是儿子昨夜又来找她要钱了。冷风吹拂,她还是打了两个呵欠,第三个及时捂住了,显然困得厉害。想必她一夜在折磨中。毡帽背对着我和黄师傅坐在车辕上,他没看到,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她不再入定似的盯着旷野,目光飘忽,忽而滑过毡帽,忽而移到我脸上。我觉得她有什么话要说,但始终没有开口。
你要害死祖奶吗?你这个傻娘们!都冒烟了,你竟然闻不到,鼻子塌了吗?我的妈呀,要不是我进来,房都要着了。你要吓出我心脏病了。
你能不能快点儿?还没个老牛车快。黄师傅突然道。毡帽猛然刹住嘴,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栗红色的马由快走变成慢跑。车轱辘碾压着深深浅浅的车辙,颠簸起伏,黄师傅摇摆了几个来回。我一手抓着车栏,一手扶住黄师傅。毡帽回过头,说抓牢了哦。我以为他会安心驾车,几分钟后,他又扯上了。不用急的,黄师傅,肯定来得及,我妹子还没怎么疼呢,我是为了保险,早一点将你们接过去,没准你们得住个三五日呢,肉割了,酒买了,还有一只公鸡,没宰,给你们预备着呢。你哪来这么多废话?黄师傅极不客气。没错,她烦乱呢,而且毫不掩饰。毡帽倒不觉得难堪,我一高兴就像喝了酒,话稠。黄师傅冷声道,别把我俩甩到沟里。毡帽自负道,你尽管放心,赶车我是老把式了。话音未落,右轱辘陷进深坑,车突然倾斜,我慌乱一抓,总算抓住车栏,而黄师傅像稻草飘落到车外。
宋慧被宋品喝醒。
车未停稳我就跳下去。黄师傅半身着地,大张着嘴。我欲扶她,被她制止。然后,她慢慢坐起,脸颊蹭了土,青灰青灰的。毡帽慌张地,你没事吧?黄师傅没理他,站起来走了几步。毡帽跟在后面,都怪我,不该吹牛的。黄师傅走到车前,我扶她上去。毡帽小心地,抓好,这次抓好吧。这就是个意外,黄师傅,这就是个意外。毡帽又开始聒噪。黄师傅说,你再像个娘们儿这么叨叨,我就跳下去。警告奏效,毡帽终于合上嘴巴。
来人了,我听出是宋品。他的脚步独一无二。
并不像毡帽说的那样,还未进院便听到呼喊。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孔,二十几岁的样子,身体娇小偏瘦,面色如纸,头发散乱。黄师傅依以往的顺序,喷洒符水,念叨咒语。对产妇说,有观音保佑,她不会那么疼了。但这次没那么灵验,产妇的疼痛不但没有减轻,似乎更疼了,大喊大叫的。黄师傅倦容消逝,恢复了我熟悉的模样,镇定,安详,成竹在胸。她说,娃,你要相信观音。产妇自然是相信的,虽然她没点头,但眼神不会错。怎奈疼痛没有离开她,忍了不到一分钟便又呼喊起来。我把筷子横在她嘴里,将她家人逐到外屋。现场不留家属,除非需要帮手,这也是黄师傅的规矩。
宋慧啊,你要闯祸了!我几乎要叫了,她当然听不到。她怎么能听到呢?我盼望来个人,随便什么人。我这把老骨头就这样了,葬身火海正合我意,我活得太久了。可她还年轻,连我的一半还不到呢。
那次接生异常艰难。虽然从羊水破裂到婴孩离开母体只有两个时辰,但中间产妇昏过去三次。自然是黄师傅亲自接生的,我摁着产妇的臂膀,并在她昏晕时努力施救。
蚂蚁在窜。
婴儿落地,黄师傅飞快地瞟瞟我。我立刻明白是闷地生。孩子没哭,没有任何声响。温水已经换了三次,若正常生产,接下来该是开天门,即洗双眼;点龙鼻,即洗鼻子;开龙口,即洗口腔。然后从头部洗至胸口手足,把婴儿身上的污血洗得干干净净。婴儿会啼哭,这是来到世界的宣告,没有比这更悦耳的哭声了。可这个婴儿无声无息。
我闻到煳味了。宋慧该续水的,可她的嘴巴像个闸门,打开就合不住了。由着她,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只见黄师傅迅速换手,拎住婴儿的双脚,让婴儿的脑袋朝下,在他粉嫩的屁股上猛拍三掌。婴儿仍未出声。黄师傅将婴儿平卧,嘴对嘴吸了几口,吐掉,再吸。那一刻,我又看到黄师傅脑顶的光,不是红的,是七彩的,非常神奇。那光逐渐下移,将黄师傅和婴孩团团罩住。两人离我这样近,不过咫尺,可距我又那么遥远,我努力,但不能近前。
4
啼哭响起,光团消去。我立刻醒过来。黄师傅在呕吐,不知是她的还是孩子的。我迅速抱起婴孩。
我被光芒吸引着,轻轻咳了一声,婴孩响亮的哭声顿时灌满房间。
回去的路上,黄师傅竟然在颠簸中睡着了。产妇的家人要留我和黄师傅住一天,但黄师傅执意要走。我仍然没要喜费,产妇的家人执意让我把那只公鸡抱走。毡帽仍喋喋不休,说他这板是拍对了,黄师傅还真有两把刷子。意识到黄师傅睡着了,他直接奉承我,有这样的师傅,你将来肯定错不了的,等我儿媳生孩子我就请你。我乐了,没接他的话。没想到毡帽竟然预言成真,他的三个孙子一个孙女都是我接生的,而我和毡帽还成了拐弯抹角的亲戚。毡帽并未因为我没搭理他而扫兴,而是讲起他的老婆和孩子。那只公鸡耐不住寂寞,偶尔啼鸣一声,像在替我回应。
黄师傅拿把筷子让我咬住,说这可不是肉,你别吃进去。她让我听她的指挥,该用大劲用大劲,该用小劲用小劲。她还教我怎么用实劲,怎么用虚劲。劲儿使得巧,疼痛就可以转化为力气。确实,没那么痛了。那一刻,我看到黄师傅头顶的光芒,就像太阳落山前对天空和云朵的投射。
我抱回一只公鸡,大旺问我是养是杀。我说咱有公鸡,再养一只,两只公鸡不得天天掐架啊。大旺问,那就杀?正好给你补补。我说给爹送过去吧,我年轻轻的补什么?大旺小声说,你奶孩子。我说,不吃鸡我照样奶,听话!大旺便抱走了。公爹站到了我这边,但终究有闲话传到他耳里,所以我不只是孝敬公爹,也有别的意思。没一会儿李二妮就过来了,酸溜溜地四下扫扫,我以为牵回一头猪呢,原来就一只鸡呀。我回敬,等我给你接生,你送我一头猪。李二妮哼一声,你就是倒贴,我也不用你,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是沾黄师傅的光。李二妮提醒了我,虽然产妇的家人硬塞给我,但冲的是黄师傅,我不该带的。我让大旺过去要,大旺抹不下脸,我就和公公说了。公公自是明白事理,二妮趁机说风凉话,我懒得搭理她。
天地混沌,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不到人,但能听到耳语,细软,柔和。我顺着声音慢慢前行,一步又一步,云开日出,鸟飞蝶舞。我睁开眼睛,看到黄师傅。她的瘦脸,她的深目。黄师傅说,羊水刚破,娃,生孩子不易,你要忍着点,我会传力给你。黄师傅又剪了黄表纸,依然把灰烬冲水,但没让我喝。她自衔一口,在地上转了三圈,突然喷到我身上。然后,她抓住我的手。我本来浑身尽湿,虚弱不堪,在那个瞬间突然就恢复了力气。不只是身体,摇晃的心也稳住了。我听到大旺在哭。我又没死,哭什么?我喊,大旺,你再这么嫩唧唧的,我让你天天倒尿盆。哭声戛然而止。黄师傅被我逗笑了,说看来男人都怕倒尿盆。我也笑了,随之彻底放松下来。
次日吃过早饭,我抱着公鸡走进黄师傅的窑洞。黄师傅仍是满脸倦容,恹恹的。我不养,更不杀,你还是抱回去吧。黄师傅的声音也透着疲惫。我向她致歉,说心贪了。黄师傅摇头,说没有我这个帮手,昨日她没准会失手,我理应得的。黄师傅说她的心一直悬着。产妇瘦小,骨盆窄,不利于生产,加上头胎夭折,产妇惊恐过度,心力不济,无疑加大了闷生的可能。还真料中了。可孩子没事,大人也没事,我发自内心地说。黄师傅淡淡一笑,若有意外,还能送你公鸡吗?这喜费我还能拿到?跟我这么久,你还没挨过打吧?我惊愕道,难道师傅真的……黄师傅说,以为我哄你?我经见的多了,不是每一次都能平安无事,总有预测不到想象不到的。我说,咱尽心尽力了,问心无愧。黄师傅摇头,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大愧没有,小愧不断,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凶手。我愕然,你为什么这样说?黄师傅说,现在你也许不明白,以后你会明白的。她的双目越发深了,我一半也望不透。
我从不娇气。手指被镰刀和菜刀割破,哼都不哼。但分娩的痛远非划割可比,那是没有尽头的痛。先是如刀片削,一直削出森森的白骨。然后是剐,把附在骨上的肉剐得干干净净。接着是钻,骨头上遍布孔洞。最后是咬,锋利的牙齿啃噬着孔洞的边缘。这是初痛,能意识到的痛,是有形状的痛,随之而来的痛是没有形状没有来路的,从四面八方,从每个毛孔往身体里渗。我终于忍不住,长呼短号,直至昏死过去。
良久,黄师傅说,有种情况是最危险的,我还没对你讲,若不及时处理,会危及大人的生命。
初春的黄昏,我刚把饭端上桌,腹部突然一阵抽痛。疼过好几次了,我没在意,打算吃完饭躺躺。可与往常不同,抽痛没有减缓,反而越来越频繁。我当即让大旺请黄师傅。
我瞪圆眼睛,还有比闷地生更……?
三天后,公公从东坡请来接生婆。据二妮事后说,本来要请神婆的,但神婆出远门了,公公只好急病乱投医,因为接生婆也是有些法术的。那是我第一次见黄师傅,个儿不高,瘦脸,深目,五六十岁的样子。她问了我一些问题,我照实答了。她给我把了脉,让我平卧在炕上,她的手掌在我腹部搁了一会儿,轻轻滑移,并念念有词。然后,她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黄表纸,剪了两个“8”字形的符,点燃后,把灰烬冲水让我服下。做这些时,黄师傅的目光像包了雨布,密不透风,什么都看不到。仪式结束,她温和而不失威严地注视着我,说我是小鬼缠身,现在被她送走了,不会再来祸扰我。胎儿结实着呢,你放心好了。说来神奇,自此我没再被噩梦袭扰,也没再出现幻觉。
黄师傅说,当然有,比如死胎。她转身拿起土黄色的接生包,解开。除了铜碗、蜡烛、剪子、黄表纸,还有个鱼状的皮袋。那几样东西我已经很熟悉,事实上鱼状的皮袋我也见过,黄师傅从不让我碰。捆皮袋的绳子是活扣,一拽便开。黄师傅从袋里抽出一把手指长的刀片,说遇上死胎必须用这个。
李二妮每天都要过来一趟,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管我欢不欢迎。帮我个忙,我说,如果我死了,你告诉大旺,把锔箱和我一起葬了。李二妮盯我好一阵,谁说你要死了?我说,我猜的。李二妮问,你怎么不直接和他说?我说,我怕吓着他。李二妮不乐意了,你就不怕吓着我?我比他胆小呢。我说,这个忙你必须帮,不然——二妮被我的神情骇住,你真的要死了?我说,可能吧,这个……秘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二妮惊恐地点点头。但她没守住秘密,转身就告诉了公公。
那天乌云没有压顶,没有雨雪甚至没有一丝风。日头明晃晃的,进窑洞时我下意识地挡了一下,防止阳光刺伤我的眼。然而我的心压了几百块石头,明晃晃的太阳照不进窑洞,昏暗、窒息,只有黄师傅的刀片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出奇地安静,因而黄师傅的声音毫无阻碍,箭一般射入耳朵,每一支都那么准确。
冬日的上午,我去抱柴火,看到两只黑身红头的蚂蚁,呼吸几乎骤停。如果说之前是梦魇,现在可是青天白日呢。况且,滴水成冰,鸡狗都缩在窝里,蚂蚁怎么可能存活?我欲探手,蚂蚁突然窜行,速度极快,我几乎小跑才能跟上。我发誓,蚂蚁没把我甩掉,可眨眼之间,蚂蚁没了踪影。然后我就听见轻微的啜泣,在前边。我走了几步,声音却又跳到后面,像在捉迷藏。或许,是耳朵出了问题。我欲原路返回,却迷失了方向。若不是大旺来寻,我或许就冻成冰了。其实并未走出多远。我猜自个儿出现了幻觉,是追着幻觉在跑。
若碰上死胎,一个方法是从下体伸手进去,将胎盘端正调顺,用中指和食指抠住死婴的上颌,轻缓拉出。但有时难以调顺,一旦卡住,产妇十有八九是保不住命的,所以必须用刀片清宫,难度虽大,却是保全大人最好的方法。刀片须放在手心,以大拇指压住刀片,然后从下体伸进,慢慢将死胎划成几块。多了容易遗留腹中,然后一一取出。
似乎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我确实踏实了一阵。可随着肚子的高隆及胎儿不分昼夜的踢蹬,恐惧重新回到身上,一日深过一日。那是难以言说难以描绘的恐惧。我梦见自己坠入如血的河水,四肢抽动,拼命挣扎。终于爬上岸,疯狂地吐着血水。正要支撑着站起来,浩浩荡荡的蚂蚁杀过来,有抓头的,有拽脚的,我被拽拖着,身不由己。刚逃出血河,又被拽进洞穴,我吓得大叫,直到惊醒。又一晚,我被蚁群倒挂在树上,蚂蚁在空中飞舞,不时用尾部的毒针扎着我的头和脸,血滴滴答答地淌,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还有一晚,我看到了母亲,她躺在沙堆上,蚂蚁从她大腿间出出进进,我欲扑过去,但双脚似乎被缚着,动不得。最可怕的一个梦是白天做的,两只半人高的蚂蚁剖开我的肚子,揪着胎儿的胳膊,夺路飞奔。
黄师傅反复演示,然后将刀片交给我,像是第一次发现我的柳叶手,端详了好一会儿。我的手指又细又长,手掌也特别窄。千里挑一,你错不了的。这是黄师傅第二次称赞我,仍然没什么温度。面前空无一物,黄师傅的引导却非常具体。必须让家属按住产妇,别让她乱踢!你瞅瞅她那两条腿,蹬你一下哪受得了?别碰着蜡烛,别慌,掰开,好,就这样,慢点伸,摸到了吗?我说摸到了。黄师傅问头向上向下?我说好像向下。黄师傅大声道,别好像,说清楚!我说朝上。黄师傅说开始吧。我的手抖了一下,但没有犹豫,慢慢划割着。你不是在杀人,你是在救人,稳住!黄师傅耳语。我的手不再抖,婴儿被一刀刀划开,血从产妇的下体流溢。拿出来,对,就这样!我把肉团取完,盯着自己血淋淋的手,难以相信完成了一次清宫手术。
饭后,我把南瓜抱给公公。公公说,也不是给你的,别抱来抱去的了。我说,我知道,该孝敬爹的,反让爹惦记了,我哪咽得下去?公公说,那就劈开吧。正好二妮出去了,公公问,二妮没给你气受吧?我说,没有啊,她还说帮我干活的。公公说,有什么活你指派她,她就是嘴刁点儿。我说,放心吧,她对我好着呢,嘴刁是对外人。公公没再说,自个闺女的脾性,他一清二楚。遇人礼让为先,从小父亲就教给我了。我若告状,公公可能会抽二妮,那有什么用呢?只会让二妮记恨。不管二妮怎样,公公是大度的,令我敬重,我怎么可以给他添堵?
虽然是模拟,我却耗竭了力气,瘫下去半天不能动弹。黄师傅倒杯水给我,说你是太紧张,实战两次就好了。我第一次清宫把嘴都咬破了,她说,你该比我强。我忙说,徒弟永远超不过师傅。黄师傅突然变得严肃,这不是争比的问题,你记住,做得越好,救的人越多,歇够了吧,起来!
我可不想一大早就找不痛快,说那先放着吧。李二妮说,吃的时候小心点儿,瓜面,别噎着了。我说,你不回去吃饭吗?李二妮说,爹打发我过来帮你,有什么需要我干的?我说,不用了,你走吧。李二妮说,那你跟爹说,是你不用,不是我不帮。我说,一会儿我和爹说。李二妮却没离开,靠在那儿,有意无意地瞄着我的肚子。我猜她又打主意了,积了气,自然要泄出来。果然,她憋不住了,大梅,几个月了?她的好奇埋着地雷,我才不上她的当。我笑笑,说了你也不信,以后你会知道的。李二妮说,怪不得你那么爱吃酸柳,你要早说,我那一半全给你了。我说,吃多了牙酸。李二妮忽然神秘兮兮的,你是不是怀了双胎?你的肚快要赶上南瓜了。我说,你很懂啊,谁教你的?李二妮说,没人教,我猜的,我喜欢猜。我说,那你猜猜娶你的人腿长腿短,脸上有没有麻坑。李二妮变了脸色,乔大梅,我可跟你好好说话呢。我笑了,我也好好说呢,你猜得准不准,总有一天会见分晓的,对不对?李二妮哼了一声,嫁猫嫁狗也不嫁给傻子。我并不生气,说,天底下说自己哥是傻子的可没几个。李二妮说,他可不就是傻子嘛。我斩断她,李二妮,你埋汰我就罢了,不能埋汰你哥!你要再说你哥一句坏话,我就烫歪你的嘴。我猛地从灶膛抽出火铲。火铲冒着青烟。李二妮后退一步,挤出干巴巴的笑,大嫂,傻也是哥啊。我大声道,不许说傻,不管当他面,还是背后,都不许你说!既然踩住她的尾巴,就得让她长点记性。李二妮说,我又不是成心的。我说,不是成心的也不行!李二妮说,不用我帮忙,我走了。我挥挥手,以后别来了。
那天,黄师傅还传授给我一些药方。产妇难免有妇科病,生产可能加重,若不及时治疗,病会跟随一辈子。俗语讲产一时病一世,指的就是这个。有的本来没有妇科病,纯粹是生产时留下的,如下红崩漏,更要诊治。她说药方是她的师傅传给她的,个别的药她做了调整。要活用,不要死用,她这样叮嘱我。
初冬的清早,大旺还未回来,我正拉风箱,李二妮抱了一颗金黄色的南瓜进屋。那是公公在院里种的,是籽瓜。李二妮搁到风箱板上,给你的!可别把籽吃了!我立刻明白,是公公打发她过来的。金瓜是公公的态度。压在心上最重的石块突然被掀掉了,我顿时轻松许多。我让二妮抱回去,说这瓜该爹吃的。李二妮酸溜溜的,他哪舍得呀,你是功臣,给你了。李二妮对我有成见,不知什么时候扎下根的,逮住机会就奚落我。
临走,黄师傅将鱼状的皮袋送给我,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她说,我还有一把,跟我一场,这算是送你的礼物吧。我瞬间明白了,叫声黄师傅。黄师傅难得地笑笑,你可以单独接生了。我惴惴不安,我还差得远呢,黄师傅,我做错了什么吗?黄师傅说,该教的我都教了,若有人请你,你大可放胆去接。我仍然虚虚的,恐怕没人请我。黄师傅说,没有一,永远不会有二,这样吧,我再带你三个月,跟我太久并没有好处。
实在遮掩不过去了,索性不再遮掩。我不再惊慌,除了睡不好觉,没有任何好处。公公不是不知我遭的难,若他抬不起头,让大旺休掉我好了。横竖一死,有死挡着,没什么好怕的。某天,大旺求欢后,我对他说,你就要当爹了。大旺甚感意外,追问是不是真的。这个呆子,早该看出来的。我抓着他的手,移到我的腹部。真……真的呀!大旺喜慌了,手忙脚乱地给我掖被子。这是大旺的方式,不会玩嘴皮子,笨拙的行动就是他的语言。他的手未必能感觉到,但他信我。我要的就是这个。
三个月接生了十四个,其中一例花地生,一例是死胎。我现场目睹了黄师傅的手术,她从容镇定,旁若无人,处理完毕才和我对视,仿佛说,就这样,不是刽子手,是救人。
我迫不及待地成婚,就是这个原因。起初我很紧张,不知谁能帮到我,不知这个耻辱的秘密能和谁说。我曾想告诉花二娘,最后打消了。花二娘的嘴也是没盖的。我采取了许多法子,布条勒,喝碱水,整夜蹲在尿盆上,和大旺成婚后,我还在垴包山的半坡滚了一遭。就差用镰刀剖开肚子了。天不遂愿,白白让自己让腹中的胎儿受了罪。
我出徒了。如黄师傅所言,什么意外都可能碰到。从业七十载,接生万余人,意外并不稀奇。我并不怕,接生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生命,难道我会惧怕自己的生命?令我发怵的是隐藏在人生旅途中的不测和凶险,难以躲避难以逃离。
但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泰然应对,总有例外,总有不能掌控的。比如我的有孕之身。
10
我塑大旺,也塑自个儿。成了李家的媳妇,我尽量遵照李家的规矩。比如起炕,我不会比李二妮起得晚。大旺搬到我这边了,与公公二妮是分开的,我睡懒觉,公公不至于吆喝我,但我不搞特殊。大旺起早先拎筐在村里转一圈,拾捡街上的牲畜粪便,公公养地,大旺绝对是头功。在某个冬天,大旺还在村边捡过冻死的半翅。我不需要出去,但屋里屋外,要干的也很多。有些规矩,我变通了一下,比如敬饭。吃饭前,公公一家围坐桌边,每人都要说“敬土地公公”。我和大旺也敬,但何必说出来呢?心里默念一样的。舔碗也是这样,我不让大旺舔。舌头本来就大,已经影响说话了,这么抻下去,会越抻越长。我改用清水,等于多了一道汤,比舔还干净。
麦香怎么还不回来?宋品问,这该死的女人,竟把祖奶丢下,连招呼也不打,她脑里准是进了泔水!宋品的火已经消下去,说到麦香,声音又提高了。
再如,对别人的话,在脑里筛一遍,弄明白是好话还是戏弄。戏弄不理就是,你越在意,戏弄的人越上瘾。觉得是好话也不要多说,言多必失,笑笑就可。当然,有些话大旺分不清好坏,那就回来问我。
宋慧辩解,她没丢下祖奶不管,让我照看来着。
比如倒尿盆。用夜壶是男人的特权,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有夜壶,像钱广万那样用银夜壶的,怕是张家口城也没几个。多数人家几口人共用尿盆,这就有谁倒的问题。在宋庄,男人倒尿盆是被笑话的。我不允许大旺干。如大旺所言,没人看得见,但那也不行。塑样先塑心,心没样儿,是装不出来的。
宋品冷笑,照看?你跟谋杀差不多!
泥是要塑的,不塑不成形;木头要雕,不雕没有样儿。我没指望大旺变成另外一种人,但起码有样儿,起码不被人轻视。比如称呼,我教给大旺,若有人喊他大傻,就当没听见,不要理。记住自个儿的名字叫大旺,不叫你名字的人,就不配和你说话。起先他还应,我听到或让我知道,就罚他,三天不能钻我被窝。这招很有效。
宋慧说,祖奶慈悲,她会饶恕我的。
鸡叫头遍,大旺便摸黑爬起。这是公公李富伯调教出来的,即便是李二妮,鸡叫二遍也不能赖在炕上。我听到大旺端尿盆,喝令他放下。大旺小声说,又没人看见。我叫,没人看也不行,放下,那是我的活儿!大旺老老实实放到墙角。
宋品的声音依然冷硬,别用祖奶压我,她饶你我不饶你!
3
宋慧不安地,宋书记,我都打自个儿几个嘴巴了,你还要怎样?
蚂蚁在窜。
宋品很无奈的样子,是啊,该拿你怎么办呢?
我无法回答她。就是我现在坐起来,也不能教给她什么。哪怕我再活一百岁,也没这个本事。当然,宋慧也没指望我回答。她只想和我说说。就像杨壮壮的事一样,和我说说,她心里会顺畅些。
宋慧说,你怎么都行。
祖奶,我该怎么办?宋慧一次次问。
宋品突然笑了,宋慧啊,什么叫怎么都行?
我从宋慧的讲述中听出焦灼和困惑。她害怕,又有点渴望。她心乱了,不知如何是好。这不是坏事,也不是好事,这就是事。好与坏是随时转换的,或者说,在于怎么认定。不要说宋慧这样心性简单的人,就是学问高深精密如机器的人也拿不出精准的方案和措施。
宋慧小声,似带扭捏,就是你想怎么……都行。
2
宋品声调拉长,态度嘛还说得过去,嗯,怎么都行……语气突然转变,还能怎么样呢?你以为我宋品是什么人?闻闻你身上的味儿,一年也不洗一回澡吧?
一筹莫展之际,花二娘登门。是李富伯派来的。顺水顺舟,父亲遇害百日后,我嫁给了大旺。宋庄规矩,婚丧不同年。但我等不及了。
宋慧说,咱可是没出五服呢。
我没有探测李富伯,他可不是大旺,立马就看到底了。但大旺的态度,其实也是李富伯的态度。老实说,李富伯确实护着我。不知这是出于对我无依无靠的怜惜,还是不计前嫌,欲接纳我成为那个家真正的成员。
宋品再次冷笑,又来了,别扯这些,就是我亲妹子又能怎样?就可以对祖奶不敬吗?
我和大旺就这么又走近了,他帮我干活,给我挖害害拔酸柳。这自然引起李二妮的嫉妒和不满,虽然大旺每次拔回来,我都要分一半给她。后来我意识到,那里面有讨好的成分。李二妮心不坏,只是虚荣。心小易积气,虚荣爱摆谱。非要和人比着才能活下去。没人教她,从小如此。一个人成了这样,而不是那样,或许就是命数。就酸柳来说,我不分她,她未必知道。可分一半给她,她必定跑过来比比,我留的是否更多。若是,或她认为是,酸话就来了。
宋慧叫,我确实不是故意的,宋书记,你饶了我吧。
我软软地坐着,说不上庆幸还是伤感。
宋品停顿片刻,问,麦香到底去哪儿了?说实话!
中午,我把大旺喊到身边,把包着的干粮递给他。肯定不够他吃,我没给他准备。大旺迟疑着,你呢?我说吃过了。大旺转不过个儿,他常常转不过来,我熟悉他的神情。没见你吃呀,他抛出疑问。这是大旺的好处,不掩饰。啊?你偷看我?我稍稍瞪了眼,瞪大就吓着他了。大旺顿时涨红脸,我……没有。我叹口气,这个呆子。我板了脸,偷看就偷看,还没胆承认?是不是看了?大旺抵不过我的逼视,承认看了。我问看了几次。大旺老实说九次。我吃惊地说九次啊,那我要罚你。大旺异常紧张。我说,酸柳!你今儿得给我拔一捆酸柳。大旺眼睛发亮,我现在就去。没等我再说什么,人已跳起。
宋慧犹豫着,大概……可能……
请老天作证,我没有算计大旺的意思,我算计的是自个儿。我已经是残破的花,与一头驴也难以等价。依某些人的标准,怕是驴皮也不值呢。那么在李富伯和大旺心里呢?我说不准,也许值也许不值。如果让李二妮说,我或许就是一颗驴粪蛋。李富伯和大旺不会,但究竟有多大分量呢?先得探测探测大旺。我并没有多么深的心机,只想有个底儿。
宋品厉声道,你连句痛快话也不会说吗?
我和大旺名字相近,再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我对他怀有好感,甚至好奇,但他绝不是我想象中的丈夫。那也是我没有与父亲唱反调的缘由。可赵进元也不是我心目中的丈夫,虽然与他并无接触,但我清楚。合不合意,未必相处多久,有时瞧一瞧就足够。我说不清心里的丈夫是什么样的,只清楚这两人都不是。可我应允了赵进元。究竟是父亲的话在起作用,还是包子诱惑了我?我也说不清了。如果当初许给大旺,父亲就不会丢了性命,还欠下一笔让我发愁的债。世事难料,我没有责怪父亲的意思。我也不后悔,谁也不能倒着走对不对?现在,我只想知道,大旺对我还有没有意思。在拔沙蓬的上午,和大旺错身的瞬间,我有了新的盘算。
宋慧立即道,罗包!她去镇上找罗包了。
到了地头,我愣住了,地已锄过。本来我还担心杂草长成连毛胡子。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忽然湿了。没错,是心,不是眼睛。我蹲跪在地垄间,拔夹在莜麦间的沙蓬。沙蓬喜欢藏在苗的中间,一旦垄背松了土,沙蓬便从苗间探出来,疯狂生长。沙蓬比庄稼吸水,两次锄地中间,要拔一次沙蓬。稍后,大旺上来了,却走到地的另一端。到了地中央,我说,大旺,你辛苦了。大旺没抬头,勾得更低了。我说,没什么好谢你的,秋天请你吃油炸糕。大旺依然不言。这个闷葫芦,或许还憋着气呢。
宋品显然预料到了,我就知道!尔后自语,我怎么就没碰到呢?
次日一早我便拎锄上了垴包山。地是我和父亲一块儿种的,现在只能我一个人锄了。锄完地,我打算挑着锔箱游走四方。人总得有个活路,各人活法不同,但都是奔着那个路去的,不能怕,不能退。越走越宽越退越窄,退就把自己锔死了。我不能把李富伯一家拽个跟头。
宋慧说,她走得比你晚。
傍晚,我走进李富伯家。李富伯略显吃惊,可能是我的目光过于生硬了。李富伯问,出什么事了?我摇摇头,没什么事,今儿去了镇上。李富伯转身取出“庚帖”,大梅,我是怕你想不开,不怪花二娘,我从她手里拦下的。我笑笑,李伯放心,不会的。末了又强调,绝不会的。
宋品没好气,哪天不能找?偏偏今天。她脑子不是进了泔水,是灌浆糊了。
看见宋庄已经是后半晌。恼怒被甩在路上,我彻底平静下来,才发觉两脚发软,身体发飘,饥肠辘辘。我在路边歇了一会儿,为什么不要赵进元的包子?这气生得毫无道理。说到底,我还是没把“理”悟透。婚约黄了,那是情理之中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我不再去想。脑里只有李富伯的毛驴。赵家指望不上,去哪里弄钱呢?本想稍歇歇,坐下就是半天,直到黄昏垂落,才挣扎着站起。
宋慧叫声宋书记。
憋着一股火,我双脚生风,恨不得立刻逃离这破镇。结果是预料得到的,我不过证实一下。我没有怪罪赵家父子,他们对我也还客气。我不知怒怨因何而来,以至于脑子混乱,走错了路。
宋品说,你不是直肠子吗?怎么开始拐弯了?
我走出百十米,赵进元追上来。他像虾一样,身子弯出一个大大的弧度。我没要他的包子。
宋慧求宋品不要把烧煳锅的事告诉麦香。
自然白跑了。原来五天前赵家就退还了我的“庚帖”,就是说五天前赵家就和我没任何关系了。赵胖子没有羞辱我,只是骂花二娘这个骚娘们儿,什么也指不上。因为“庚帖”是让花二娘代还的。
宋品问,怎么?她还能剥了你的皮?
话是这么说,心里当然没底。那不过是承诺。承诺原本就没有分量。父亲的锔箱,加上半坡那几亩薄田也抵不了李富伯的驴。除非赵胖子肯帮忙,除非他还让他半耳的儿子娶我。拉回父亲的当日,李富伯征得我同意后,给赵胖子过了话,但赵胖子没有回音,纸条也没有半片。我已有预感,如果说之前我还算得上花,一朵并不怎么好看的花,现在连草都不算。不值钱,更不该有奢望。等了数日,仍然没有音讯,我自个儿跑了一趟。我没想吃包子,只想还李富伯的驴。若赵胖子承担,让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论胆大厚脸,整个宋庄找不出第二个。我不怕自己成为笑话,旷野的耻辱在身后竖着,笑话算什么。
宋慧说,我怕她以后不用我帮忙照看祖奶。
李富伯一直没提驴的事,他不提,我却不能。我迟迟未提是不知怎么说。现在没法再拖了。我说会把驴还给他的,只要我活着。李富伯急忙澄清,他没有追债的意思,不就是一头驴吗,再重要也没人重要。他也许没有追的意思,但并不意味着他不放在心上。驴和人同样重要,甚至比人重要。驴丢了,李富伯怎么可能不心疼?那是他多半的家当啊。
宋品爆笑,还想以后?你以为还有以后?
李富伯早已报官,但过了十多天才有穿制服的人上门,问了我一些问题,末了说歹人归案后再经我确认,便离去了。李富伯追在身后,不知说什么,制服没有放慢脚步,显得很不耐烦。李富伯的脸是惆怅的,进屋却装出高兴的样子,说,匪大大不过官,地大大不过天,等着吧,大梅,会有人给你爹偿债的。钱家多大势?说抢就被抢了,成为无头悬案。父亲的遭遇在官府看来根本不算什么。穿制服那几个人潦草的问话已经预示结果的渺茫。李富伯心里未必不明白,他不过是安慰我。
宋慧说,麦香不能寸步不离,总得有人替她。
埋葬了父亲的当日,我病倒了。浑身无力,口干舌燥,喝了一碗又一碗水,喉咙仍然被火烤着。李富伯从镇上请了郎中,郎中把诊号脉,说惊惧过度,虚火倒逼。我不认为郎中的话有道理,我或是惊着了,但没有吓破胆。郎中开了几副药,李富伯让李二妮替我煎药并陪我作伴。李二妮的眼角没斜,对我少有的客气,但她的眼神让我不适。那不是刀也不是刺,柔软弯曲,像一条条细小的鞭子。没抽我,却是高高扬着,随时可能落下来。夜里,李二妮忽然惊叫起来。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地上有个黑影。我头皮发麻,却没有慌乱。我说二妮你做噩梦了。二妮往我身边挤挤,说她还没睡着,不是做梦,黑影在她头上摸了一下。我摸索着爬起,点着灯,里外转了一圈,告诉二妮,再乱叫就把她撵出去。二妮脸色煞白,抱怨我没良心,以为我想跟你作伴?不是爹逼着,你给两个白馍我也不干。我懒得与她扯,吹灯躺下。二妮偎过来,像个孩子。她的害怕不是装的,我抓住她的手。第二天,我就自己做饭自己熬药,不再让李二妮作伴。李二妮求之不得,但我的话挫伤了她。她说,我算看明白了,你就是没良心的家雀。李富伯还劝我,说定是二妮哪儿做得不好,他已经说了她。我笑笑,说你错怪二妮了,她没马虎我,我已经没事了,就不用劳烦她。李富伯感叹,说我比父亲还要强。
宋品嘲讽,脑子蛮好使嘛。
李富伯和大旺寻见我,已是中午了。我和父亲是昨天离开宋庄的,因为有李富伯的驴,父亲说当晚就能返回。一夜之后仍未看到父亲和我,李富伯有些担心,喊了大旺来寻。那时我已经准备掩埋父亲。没有铲,可我有手。我叫声李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掉下来。李富伯说,想哭就哭吧,别忍着。可眼泪没有流溢,被我吸回去了。我说,没事的,李伯。我的平静令李富伯吃惊,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宋慧说,我可是什么都说了。
力气渐渐不支,哭喊也弱下去。终于,我垂下胳膊。我不是蚁群的对手,即便累死,也难以把蚁群驱走。我再次张望,盼着有人经过。风依然软软的,百灵鸟飞过头顶。没有一个人。我不再抱任何期望。还得自己来。我挡不住络绎不绝的蚂蚁,必须想别的办法。我脱下被撕扯了的外衣,卷成擀杖样的卷儿,塞住父亲的窟窿。然后拔拽了数根芨芨草,左右手各握一束,用以驱赶仓皇的蚁群。我没了恐惧,没了仇恨,甚至也没了悲伤。因为顾不上这些。这个法子还有效,蚂蚁有的逃窜,有的晕头转向,原地打转。民国六年六月,在父亲的尸体旁,在与蚂蚁的鏖战中,我明白了很多东西。我仍是乔大梅,但整个人都变了。
这时宋品的手机响了,二人台《挂红灯》的调子,喜气洋洋的。但内容显然没那么喜庆。挂掉,宋品骂,妈的,这才歇了一会儿,没完没了的事!
草痕把我带到父亲身边,距我昏倒的地方有上百米。我不知草痕是我还是父亲碾压的。已经不重要了。我以为父亲也昏迷了,蹲下去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他胸腹着地,脑袋却是侧着的,并微微上抬,似乎要瞭望什么。双腿弯曲,两臂却伸得老长,手指如叉。我叫了一声,推推他。父亲枯硬如石。我使出全部力气才将父亲扳过来。那情景再过一百年我都不会忘记,但当时,我的脑子突然停滞。父亲的前胸被彻底染红,可让我惊骇的并不是被血浸透又干结的血衣,也不是父亲苍白的脸,而是在他胸前奔窜的蚂蚁大军。红的黑的白的,每只都带着腾腾杀气。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了母亲,蚁群是母亲派来的,要把父亲带到她身边。我目光痴傻,一动不动。胸口靠左一点的位置,拥挤了更多的蚂蚁。那是一个窟窿。父亲身体的大洞。红蚁黑蚁白蚁在争抢那个窟窿。蚁群互相撕咬、推打、击撞,蚂蚁的尸体越积越多,有一些掉进大洞,有一些被后来的蚂蚁踩在脚底,而同时,更多的蚂蚁后备军从各个方向往窟窿奔窜。蚁群要把那里作为洞穴吧,疯狂,残酷,不顾一切。是的,我整个傻了,好半天才哭喊起来。我脱下才穿上的鞋奋力抽打。我比蚁群更疯更不顾一切。尸体如山,但只要我稍有歇息,侥幸逃脱的蚂蚁便又杀出来,一只只窜得那样快,但一到洞口便认出仇敌,立刻你死我活。
宋慧问,你要走吗?
我站起来,确定了一下方位。确定了,却不知往哪走。六月的风暖暖的,但从腿间掠过,却如刀片划割。我的目光游弋了一阵,然后朝十几米外的芨芨丛走去。那里有东西。没错,那是我的红腰带,还有黑裤子,鞋在另一侧。竟然丢得这么远。穿裤子时,我四下巡瞅,生怕蹿出人来。我黏稠的脑浆在可笑的提防中猛地晃荡一下。父亲!父亲哪里去了?天旋地转,两眼发黑,但我没摔倒。草野茫茫,我环顾一圈,然后发现被碾压的草痕。草不高,但细辨还是能看出压痕。
宋品说,如花报警了,毛根射杀了她的乌鸦。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芨芨丛旁。碧绿的叶子已有一尺多长,而去年枯干的芨芨仍一根根扎向天空。枯黄与嫩绿,柔软与坚硬,非常地不协调,却是一体的。我像第一次见,脑袋转不过来。天空没有一丝云,蓝得要融化似的。我在哪里?腿的酥痒提醒了我,我是躺着的。我抓住芨芨草,支撑着坐起。下身赤裸,几只黑蚂蚁在膝盖处窜行。隐隐有痛感,然后我便看见两腿间风干的血迹。那时,我似乎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脑袋开始疼了。就在疼痛间,那一幕如铙钩闪出来。
宋慧啊了一声。
蚂蚁双目鼓凸,体形巨大,一只只首尾相连,如结实的链条。链条的另一端拴系着我的脚腕。烈日炎炎,尘土飞扬,我呼喊、挣扎、号叫,但灰蒙蒙的身影没一个搭理我。无奈之下,我两手乱抓,试图拽住点什么。终于,我揪住了。链条瞬间崩断。
宋品声音冰冷,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好生照看祖奶,等麦香回来。发什么呆?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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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慧应道,听见了。声音打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