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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毛根

某日,毛根去接毛小根,老校长正抱着花盆落泪呢。毛小根把老校长养了十六年的君子兰吃掉了。不只叶子,连块茎也挖出来吃了。这花就跟我的孩子一样,老校长苍白的头发凌乱不堪,突然间苍老了许多。毛小根缩在墙角,嘴角还淌着绿汁。毛根揪住他,举手就打。老校长架住他,说你打他一顿就能把花打回来吗?君子兰是我的孩子,小根可是你的孩子。毛根慢慢松开,一再给老校长道歉。老校长闹肚子,去买了点止泻药。我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屋里,该带上他的,这是该着的呀,老校长没怪毛小根,把过失全揽到自己身上。老校长越是这样说,毛根越过意不去。有一点儿他没告诉老校长,每天出门他要往毛小根兜里塞两把豆子,确保他随时有嚼的,那天早上他疏忽了。这祸至少有一半是他造成的。

毛根一度想让毛小根退学,但找不出理由。老校长对毛小根很好,核桃、红枣、蛋糕什么的常给毛小根吃,虽然他特意做了个训诫的板子,但一次也没打过毛小根。当然更重要的是老校长下了功夫,每天留作业,每一页都要批改,除了没有同学,和正经上学没什么区别。而且,宋慧能同意吗?肯定不会的。

毛根前脚进院,老校长后脚追来,他担心毛根责罚毛小根,又叮嘱一番。花总归是花,娃打不得。老校长让毛根明日准时把毛小根送过去,若小根有伤,他绝不答应。除了宋慧,还没人对毛小根这么好过。毛根觉得必须补偿老校长。既然毛小根吃了他的君子兰,毛根再给他弄一盆。他想到如花。和这个女人来往不多,不过她不像是难说话的人。没想到如花竟然拒绝。她说毛根可以挑别的花,那两盆君子兰一盆也不可以。她没说原因,可无论什么原因不就是一盆花吗?毛根说自己不是白要,他是来买的,随她出价。如花说她不卖花,从未卖过。她似有不安,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毛根不相信她没卖过花,不相信她说的那些话。毛根愤然离开,跑到镇上给老校长买了一盆。

夜晚毛小根多数情况下可以睡个长觉,毛根却不能了。那天,毛根定是没听到宋慧的声音。相距这么近,居然一整天没听到宋慧的声音。太荒谬太不可思议了。怎么回事呢?他细细回想,理不出头绪。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也是肯定的,他确—实—没—听—到。那些眼睛眨得异常烦乱,他差点就跳起来关掉。可瞅瞅睡得正香的毛小根,手终是缩回来。若还是睡不着,他就爬起来,围着宋慧的院子一圈一圈地走。宋慧嗓门高,呼噜也大,听一会儿也可。他确信自己听得到。躁乱平复,他才返回。

一年后,老校长被儿女接到了城里,他给毛小根授课时昏倒了。检查了一遍,没什么大病,脑供血不足。老校长给毛根打电话,过几日就回来了。儿女为留住老校长,给他在某私立学校找了份当保管的差事,这根绳儿一下把老校长拴住了。电话里,老校长很是愧疚,给毛根解释了半天。

毛小根成了老校长的学生,毛根并不好受。他再无借口和理由一趟趟往宋慧家跑,宋慧也极少过来。虽然毛根在接送毛小根时故意从宋慧门口经过,但两人见面和说话的机会实在少得可怜。当然,还能听到宋慧的声音,在街心或小卖部,这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饥渴。他仍与宋慧一起承受,那刀戳得更猛烈些才好,这样他才舒服,但与他倍受煎熬的心相比,与他疯狂的思念相比,那赐予实在是杯水车薪。

毛小根又回到宋慧那儿,而毛根再次掉进蜜罐,嘴是甜的舌是甜的,眉眉眼眼都是甜的,他不想被人特别是被杨八叉窥见,装出愁苦的样子。宋慧说,愁什么?不就数个数识个字吗?我来教,教不了大咱还教不了小?

老校长登门,说毛小根不能这么晃着,该重回课堂。他那会儿是校长,让毛小根退学也是出于无奈,他担不起责任。曾经的校园事故差点让他丢了工作。他当了三十多年民办教师才转成正式的,眼看就要退休了,他怕出什么差错。自毛小根退学,他心里就长了疙瘩。现在退休了,再不用担心这样那样的处罚,他打算教毛小根识文学字。就在他家里教,那课堂是毛小根一个人的。单独给毛小根上课,老校长图什么呢?心里长了疙瘩?这样的缘由,毛根是怀疑的。老校长似乎看出毛根在琢磨什么,说自己没别的爱好,只会教书,突然闲下来,寂寞得慌,血压还高了,如果说教小根有什么私心,这就是,他不会收取一分费用。这话实在,但毛根没有马上答应,他要考虑一下。其实是想和宋慧商量。宋慧一锤定音,那还等什么?老校长亲自教,你家祖坟该冒青烟了。

宋慧不是随便说的,她用心教了。某日,毛根把豆腐炖土豆端上桌,对守候已久的毛小根说,烫,晾晾再吃。毛小根敲着碗边说,“咕得”。毛根说,没糊呀,毛小根又说,“咕得”。毛根沉下脸,舌头怎么了,不能好好说话?毛小根又击一下碗,说讲的是英文,“咕得”就是好的意思。毛根愣住了,谁教你的?毛小根说,大娘!毛根难以置信,她教你外国话了?毛小根点点头。毛根兴奋得不能自控,她怎么还有这本事呢?能告诉我她怎么教的吗?毛小根说,“挠!”毛根说,晚上给你挠,你先给我说道说道。毛小根说,“挠”就是不。毛根问,不?毛小根点头。毛根问,挠吃饭,就是不吃饭?再次证实,毛根轻飘飘的,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怎么也摁不住。

医院还是没白住,或许也有赵医生的功劳。至少她让毛根弄清了毛小根的病不在胃而在脑,但功劳最大的是宋慧。毛根没敢跟宋慧说他和毛小根是逃出来的,自然他为这样的欺骗自责并惩罚了自己,用箭头在腿肚划了一个口子。医生还是有本事的,但只能治成这样了。嫂子,多亏了你呀。久未见面,毛根边说边贪婪地嗅着宋慧身上汗与青草、豆粒混合的香气。他还想握握宋慧的手,还没握过呢。但宋慧两手腾不开,他只好在想象中握了一下。这辈子报答不了你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成。他反复表述,宋慧终于火了,少来寒碜我,谁用你感谢?毛根这才闭嘴,心里暗想,她说的是一家人话呢。

索性不摁了,他跑去问宋慧,老校长都不会呢。宋慧双乳乱颤,快要笑岔气了,毛根扶了她一把。你这个……嘎嘎……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只会这两句!毛根说,两句也是本事呢,谁教你的?宋慧不停地捋着胸,电视里学的!毛根吃惊道,还能学这个?宋慧说,你该给小根弄一台。毛根说,那不都是假的吗?宋慧说,假的当真的看。毛根没吱声,若是别人说他早反驳了。假的就是假的,假的怎么可以当真?对宋慧,他不能。

毛根在后墙上悬挂了一串小彩灯,毛小根嫌眼睛太小了,但仍痴迷。这些小小的眼睛一个个都是顽皮的,睁一下闭一下,闭一下又睁一下。因为这些小眼睛的存在,毛小根不再惧怕没有眼睛的黑夜,至少不那么怕了。闪烁的眼睛逗他,他也逗闪烁的眼睛,就在彼此的戏耍中,他安然入睡。

自学会这两句外语,毛小根就挂在嘴上,能用“挠”和“咕得”代替的,绝不说中国话。毛根百听不厌,因为那绝不只是两个词。

4

这是宋慧的又一功劳,毛根必须要谢谢她,当然还有杨八叉。他给杨八叉买了盒玉溪,给宋慧买了瓶黄芪祛斑霜。等了几日,终于有了和宋慧单独见面的机会,从上衣内侧的兜里掏出来,毛根心跳如鼓。

毛根再没有拉架,任锋利的刀子一下又一下戳着心戳着肺戳着肝戳着每一块肌肉。那是应该的,他必须与宋慧一起承受。

啥呀?宋慧瞅瞅纸盒,打开,拿出闻了闻,又盖住。你这是干什么?她仍粗声大气的,但气里有一点点虚。

宋慧已经抛到脑后,或者,她根本就没计较。否则,她就不是……他的宋慧了。

小根多亏了你,毛根说,没你,日子就塌了。

次日,宋慧接毛小根,毛根向她致歉,他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她千万别往心里去。宋慧反问,你说什么了,我怎么想不起来?毛根不好意思,我也想不起来了。宋慧粗声大气的,那还胡说什么?

宋慧说,什么塌不塌的,我不过——

出了宋慧家院子,毛根心就乱了,仿佛和宋慧闹了别扭。可是想想,又没有。她没有不高兴,是他不高兴了。他怎么可以不高兴呢?他怎么可以和宋慧不高兴?虽没闹别扭,可比别扭还别扭。心里苦么,苦就嚎么。她这么说了,他还刺她。毛根听说了她儿子的一些事。宋慧嘴上没门,可从来不提儿子。她不讲自然有她不讲的原因,可不讲就得憋着,憋着就难受。她说了,他却没有懂。居然还不高兴!他那么喜欢她,他怎么可以不高兴?毛根懊悔得肠子都要断了。

毛根说,谁把他当人看呢?只有你和老校长。

杨八叉喊喝水,宋慧立即站起,正好也择完了,毛根起身告辞。

宋慧说,谁的日子也没那么顺溜,谁憋谁知道。小根就是爱睡个觉,又不是怪物。

毛根勾下头,想你知道什么呀,你什么也不知道!

毛根说,有几个人像你这么心善呢?这就是你的好,我就喜欢你这点。

宋慧说,原来有劝架的,都被我得罪了,骂我犯贱。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高兴,我知道的。

宋慧说,毛根,你言重了,心善的人多的是。

毛根说,真的没有。

毛根说,我没发现。

宋慧说,你就是不高兴了。

宋慧说,不和你争了,这搽脸油我不能要。

毛根说,没有。

毛根像听到死刑宣判,顿时僵住。

宋慧抬起头,不高兴了?

宋慧说,你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乱花!

毛根自嘲,看来我真不该拉的。

噢,她在替他考虑呢,毛根终于活过来,也没几个钱。

宋慧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心里苦么,苦就嚎么。

宋慧说,我从不用这玩意,咱脸没那么金贵。

毛根说,就算是,可你哭天喊地的……你不知道——毛根犹豫了。他没敢说出来,但希望宋慧明白。暮色一层层落下来,他觉得与宋慧距离更近了。她该明白的。

毛根大声说,你为什么埋汰自个儿?

宋慧说,有烦就得驱啊。

宋慧愣了愣,嚷什么嚷?吓我一跳。

毛根怔住。他第一次听到驱烦这个词。

毛根的目光如雾一样散开,宋慧忽然就模糊了。他晃晃脑袋,宋慧又清晰了。她脸上有一条伤,该是鞋底尖硬的塑料划的。他老早就注意到了,但此时,那疤痕触目惊心。毛根说,谁说不金贵?我看比金子还贵!

宋慧问,那你靠什么驱烦呢?

这就放肆并且赤裸了。毛根原本只想送她搽脸油,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勇气向宋慧表达,可水到渠成,话就这么说出来。

毛根说,当然有。烦闷的时候死的心都有。

宋慧再粗心也听出音儿了。还没有谁说她的脸比金子还贵,杨八叉没有,麦香没有,她的儿子都没有。不,她自己都不认为她的脸是金贵的。毛孔粗大,皮肤黝黑,若在烈日下曝烤半日,便如翻毛皮鞋一般,能挂二斤尘土。她倒没因这个自卑,各人生就,上天让她生成这个样子,没什么好抱怨的。可毛根竟然说她的脸比金子还贵。宋慧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觉得好笑。毛根的异常,宋慧以前有那么一点点觉察,但并不当回事,因为毛根鲜与人来往,又拗又轴,本来就异常的。可现在,他说出这样的话,她不明白都不可能了。毛根实在是接触不到什么人,所以才会这样看她,好像她是朵花。他实在不会夸人。宋慧嘴角已经绽出笑,实在太可笑了,可忽然之间,她感觉胸口有什么在奔在涌在冲撞。她本想止住的,都咬牙了,非但没止住,身体反随之战栗。我的妈呀——她痛声嚎哭。

宋慧问,你没烦的时候吗?

毛根见势不妙,撒腿就跑。

毛根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心疼让他更加生气,而生气又加重了他的心疼,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5

宋慧迟疑着,你这么一提醒,好像还真有点儿。

这祸闯大了,不是一般的大。宋慧可是他的天呢,他把自己的天捅塌了。毛根逃回家,心里七上八下,等待宋慧上门把那盒搽脸油砸他脑门上,顺便抽他几个嘴巴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真是痴心妄想!可等到天黑,宋慧也没来。她没有,杨八叉也没有。杨八叉多是虚张声势,习惯拎把铁锨。毛根平时不怵杨八叉,可毕竟理亏,理亏就没了底气。他已经做好挨打的准备。看来,宋慧没告诉杨八叉,她藏起来了。她并不是藏得住的人呢,这是怎么回事?毛根围着宋慧的院子转圈,像拉磨的驴。他试图听见什么动静,宋慧的哭声或呼噜,但毫无声息。他想象宋慧大睁着眼的样子,天塌了还怎么睡得着?或许,她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所以没有进一步行动。天蒙蒙亮,毛根疲惫不堪,拖着僵硬的双腿回家。

毛根一阵心疼,你这话可是像盼了呢。

毛根没送毛小根。宋慧的院子遍布地雷,他不敢踏入。他在等。这是漫长的一天。毛小根在玩弹球,一个毛小根和另一个毛小根玩,左手代表一人,右手代表一人,“两人”吵架时,曾把另一人的玻璃球吃到肚里。当然,就如吞咽下去的那些硬币,最终都排泄出来。他的胃俨然铜墙铁壁。而毛根什么都干不了。原本想制几支箭,接连两次划破手后,只好放弃。毛根在捕击猎物时曾数小时一动不动,那样的等比这样的干等有趣得多。黄昏迫近,毛根什么也没等到。他大大松了口气,但又很失落。

宋慧反问,我盼了吗?

第三日,毛根灵机一动,打发毛小根独自过去。埋多少颗地雷也炸不着毛小根,这一点毛根有数。我快离不开小根了,宋慧说过。没准毛小根还能拆除那些地雷。可不一会儿,毛小根垂头返回。毛根眼前一暗,似乎天上那只眼睛突然间被抠掉了。不让你进吗?毛根的声音都颤了。毛小根摇头。毛根抓住他,怎么回事?毛小根说,没人。毛根问,大娘不在?毛小根说,锁门。毛根急问,去哪里了?毛小根不说话,在他眼里彼时的毛根蠢得像颗猪头。毛根拍下脑袋,大娘说过的,瞧我这记性。他还从未在毛小根面前掩饰过什么。

毛根吃惊地,你还盼着他打你啊?

没几日,秋收开始。两年前联合收割机在宋庄登场。喝油的铁家伙比人力快多了,突突半天,麦子、莜麦就被剃光了。籽是籽秆是秆,弄车往回拉就是。但这个大家伙只适合大片庄稼,犄角旮旯的地仍需镰刀。这样的地毛根有三块,其中一块与宋慧的地相邻,毛根种的是莜麦,宋慧种的是胡麻。毛根没再让毛小根单独过去,每天下地都带着他。莜麦熟得早,这就是说,他不会在地里撞见宋慧。可每次抬头,他都要往宋慧的地垅望望。他割得没那么快,磨磨蹭蹭的,但直到割完也没看到丰腴壮实的身影。不过毛根还是有借口往地里跑。老鼠在秋季会贮存过冬的食物,鼠仓极为隐秘。但对毛根,鼠仓无秘密可言。毛根在寻找鼠仓方面无人能及,最多的一年他从鼠仓挖获二百一十斤小麦,一百八十斤莜麦,三百二十斤胡麻。都说鼠仓难寻,毛根不信,老鼠再能也能不过人,终究是猎物而已。

宋慧说,我心里也憋,哭哭就好多了。

终于等到宋慧,但她是和杨八叉一起来的。她割,杨八叉捆。毛根在探针、袋子之外还准备了镰刀。毛根做好了帮忙的准备。这是接近她的机会,她应该欢迎吧,至少不会给他冷脸。去年割这块地是她一个人,他以为今年还是。杨八叉这是怎么了?手痒痒了?毛根沮丧透了。不过,终是看见了宋慧,他可是多日没见她了。没白等。这么一想,他又打起精神。

毛根说,拿自个老婆出气算什么男人?磨坊倒闭,又被南方侉子坑了一次,杨八叉便垮掉了。他的生活只剩下喝和打。

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毛根百无聊赖地躺着。毛小根依然在地上玩弹球,突然喊声大娘。毛根条件反射般,猛一个激灵。他转过头,看到宋慧披着雨衣站在门口。毛根想坐起来,可他就像被子弹击中的雁,不停地扑腾,就是支撑不住身体。宋慧呀一声,问毛根是不是病了。毛根终于坐起,为此憋得脸都紫了。没……没有,躺酥了。宋慧撩起雨衣帽子,扬扬手里的食品袋,刚煮的,给小根送几条。小根反应机敏,从宋慧手里抓过去,抽出一根,皮尚未剥开便咬一大口。玉米的浓香立即漫开。宋慧说,慢点,小心烫!毛根说,也就你了,惯着他。宋慧说,不就几条玉米么,你怎么像个娘们儿,磨磨唧唧的。

宋慧笑了。她竟然能笑出来!不拿我出气,拿谁出?拿你你干呀。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犹如天籁,毛根顿觉神清气爽。他一直躲闪着,此时终于鼓起勇气,用焦干焦干的目光束住她。她似乎瘦了些,那定是他的过,眼睛更大了,但反而望不到底了。那也与他有关吧。阴影掠过,毛根干巴巴地笑了笑。宋慧还是宋慧,这大咧咧的样子已经深入她的骨髓,但终究是有变化的。他和她之间还是有了隔。

毛根愕然,继而被剐了似的疼,挨了打,还要替男人辩解,天底下怕是再没比她善良的女人。可是,他不能拿你出气呀,毛根说。

宋慧说,看看你,睡得眼睛都红了。

你不该拉的,他样子凶,下手其实没那么重,宋慧说,他心里憋着火,不泄出来就是病。

毛根竟然忘了让座,倒是毛小根,一手抓着玉米,另一手拽宋慧一把。宋慧往前一步,拍拍小根的头,不了,大娘还有事。临出门,宋慧回头,还是把小根送过来吧。

毛根求之不得,立即蹲下去,说我正好没事干。

毛根好半天才哎了一声。一个濒死的人,突然被赦免,宣判无罪,他彻底喜蒙了。她没计较他的鲁莽和胡说八道。或者说,她起初是计较的,现在已经不当回事。这就是宋慧的好,换作别的女人,定然不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女人怎不让他着迷呢?至于那隔,他相信会融化掉的。宋慧仍是他的宋慧,但他不会放肆了,他要把她藏到心底,藏到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宋慧说,还有一半豆角没择呢,一会儿天黑了。

宋慧离开已久,毛根仍能闻到她的气息。浓香的玉米并不能掩盖。这气息令毛根迷醉,再熟悉不过,但似乎夹了些别的很新鲜的味道。其实她进门那刻他就捕捉到了,起先以为是雨衣的味道,现在他感觉与雨衣无关。突然,脑袋开了天窗一般。搽脸油!没错,一定是搽脸油。毛根兴奋得要大叫了。宋慧用了他送的搽脸油,他相信!宋慧没有扔掉,就是扔掉也比砸到他脑门强。不管因为什么,都是对毛根的赏赐。

毛根说,从中午睡到现在,没醒呢。

转天,杨八叉正好在家,毛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玉溪,给杨八叉点上。杨八叉说,牛了嘛,抽玉溪了。毛根说,又不是天天抽。问他最近修机器么,他袖口有块明显的油污。毛根把话题往机器上引。果然,提到机器,杨八叉的眼睛便波光粼粼。杨八叉对机器情有独钟,见了机器比见了娘亲,而且无师自通,即便没接触过的,鼓捣鼓捣也就会了。若不是脑子让酒精泡迟钝了,杨八叉绝对是个高级修理工。就是迟钝了,修理个小毛小病不成问题。不只宋庄,外村也有请他的。杨八叉没架子,不漫天要价,两盒烟一顿酒便可以。所以,杨八叉常有酒喝,常醉。

小根呢?

杨八叉打开话匣,说李庄有户人家男人坐牢了,现在急着出售二手东方红拖拉机,还带三花转犁和旋耕机,要价才四万。那可是554啊,八成新,四轮驱动,55马力的,那女人急着出售,她狗屁不懂,往下压两三千一点问题没有。我看了,没一点儿毛病,关键带的东西多啊!那一群鱼似乎要蹦出杨八叉眼眶了。

毛根说,睡了。

毛根对机器不通,什么四轮驱动,什么大马力,那与枪械是两个世界。而且,他没有任何兴趣。但他装出被吸引的样子,说,是吗,是吗。没等杨八叉吸完,又抽出一支。杨八叉说,那当然啦,我看两回了。毛根哪有心思听杨八叉胡扯这些,那不过是幌子,他的注意力全在宋慧身上。宋慧在教毛小根加减法,毛根不会错过她美妙的声音。毛根还不停地吸嗅,烟雾并未影响他,宋慧混杂的气味让他迷乱和陶醉。

睡了?宋慧这样问。

我是没钱,有钱我就买下来,绝对合算!杨八叉向往地抬起头,仿佛那台东方红拖拉机就在空中悬着。对一个画饼充饥的人,那确实是悬着的。毛根几乎要怜悯他了。不管怎么说,毛根的猎枪还在柴房藏着,属于毛根自己,而杨八叉只能画饼充饥。可想到杨八叉对宋慧的抽打,毛根的心顿时变硬。毛根想不通一个机器天才,钱庄这样说的,怎么会被南方侉子骗得一干二净,而且公安办案时,他连一分钱的线索也没提供。毛根更想不明白,他守着宝一样的女人怎么就不懂得疼惜呢。毛根没让情绪表露出来,他不停地敬烟,敷衍着杨八叉的感叹和忧伤。

宋慧早已从地上爬起,她坐在门口的马扎上,把笸箩里的豆角穿在线上。毛根没看到泪痕,也没看到哀伤。

整盒烟抽完,实在抽得快了些,杨八叉过足嘴瘾,毛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当然,对饥饿已久的毛根,那委实也是一顿大餐。

某天黄昏,宋慧哭叫时,毛根实在忍不下去,旋风一般刮进宋慧家。杨八叉抡着鞋底在宋慧脸上乱抽,宋慧半蜷着,既不躲避也不反击。她比杨八叉壮实,也比杨八叉高出许多,若是对打,杨八叉肯定不是对手。杨八叉已被酒蛀空,不过是一根秧子。毛根一只手抱住杨八叉,一只手掐住杨八叉的胳膊。杨哥,有话好说么,怎么动不动就打人呢?毛根的话还是很温和的,手却没那么温和。杨八叉顿时呲了牙,放……开!毛根说,让人笑话呢,你是有身份的。杨八叉骂,他妈的。毛根半夹半抱,将杨八叉摁到炕上。几分钟后,鼾声响起。

秋末,毛根迎来又一个陪伴宋慧的机会。

但不是每个日子都那么享受,比如杨八叉喝醉的时候。以往宋慧嚎哭,那仅仅是一种声音,跟喇叭一样,单调、枯燥,令人厌烦。现在,宋慧的嚎哭不再是声音,而是刀,那刀上下飞舞,忽长忽短,在毛根心上捅出一个又一个窟窿,鲜血喷溅。毛根怎么努力都止不住。杨八叉整个是一头畜生,这么好的女人,他竟然下如此狠手。毛根几次冒出教训畜生的念头,可心里终是有一丝怯,那怯羁绊了他的腿。

杨八叉喝酒胃出血了。他本已喝过,去钱庄小卖部聊天又赶了一场。杨八叉最不经让,一让就控制不住。当晚,杨八叉被钱庄送到镇卫生院。宋慧打电话回来让毛根帮她喂猪,毛根这才知道。

当然,毛根还是知道分寸的,分寸让他知道怎么伪装自己。若杨八叉在家,他的目光只在杨八叉身上,瞟都不瞟宋慧。而他的耳朵不闲着,捕捉着宋慧的脚步、呼吸,甚至心跳。她在洗锅还是扫地。毛根兜里揣着平时舍不得抽的烟,那是给杨八叉准备的。一旦和杨八叉有了话题,他就可以多待一会儿。

第二天,毛根带着毛小根前去探望。杨八叉如煮熟的大虾,蜷缩在病床一角,似乎缩小了一号,宋慧双眼通红,面带倦容。毛根的心瞬间就被扎破了。宋慧说没什么大碍,两天就可以出院,责备毛根没必要跑的。毛根说不放心呢,怎么也得来瞧瞧。他让她睡会儿,他看着杨八叉。宋慧问他能不能多待会儿,她回趟村。毛根说,当然行啊,随后补充他喂过猪了。宋慧说还有别的事。她没说,他也没问。

因为有宋慧,毛根的世界变得五光十色。有些变化,他没有感觉到,是别人说的。毛根,眼睛怎么亮得跟镜子似的?毛根再照镜子,大吃了一惊。有那么一会儿,他迷惑了,不知眼睛像镜子还是镜子像眼睛。有些变化,他自己是有所察觉的。在扣下扳机时,忽然想起祖奶的话,手便松了。那只雁踱步离开,并不知死亡隔着一步的距离。毛根终于对“伴儿”有了概念和感觉。胖女和他生活一年多,自然是他的“伴儿”,但那个伴儿是炕上的伴儿,不是身体里的,不是心窝里的。毛根原以为一样,现在才知道那是另外一码事。

宋慧是下午返到医院的,满脸的汗。走吧,毛根,用不着你了,她这样说。毛根走出病房,脑里全是她汗漉漉的脸。他领毛小根逛了一遭,吃了顿包子,给毛小根买了一斤花生,又折回医院。毛小根吃包子的时候,毛根去了趟对面的化妆品店。回到医院,毛根身上多了样东西。毛根让宋慧带毛小根回村,他留下来照顾杨八叉,“顺便和杨哥聊聊拖拉机”。杨八叉的眼睛顿时亮了。宋慧不肯,毛根诚挚地,你帮我照看小根,我怎么就不能照看杨哥?两人僵持间,杨八叉说,让毛根陪我一晚也好,这干躺着,实在太闷了。宋慧说,我已经跑了一趟,不想跑了。杨八叉说,那就都别回,反正床也空着,将就一夜算了,明天出院!

从后院到前院成为幸福的旅程,为了把短暂的里程拉长,毛根煞费苦心。先在院里转几圈,或者快到宋慧门口时再返回来,当然他是有借口的,忘了锁门或打火机掉了。他突然间丢三落四了。即便是宋慧接毛小根,毛根仍会追过去,因为毛小根不是忘穿袜子就是鞋垫潮了,他总是事后想起。宋慧自然要责备他粗心,叹息娃还是要有个娘的。毛根任其数落。最好是没完没了的数落。一天不见宋慧,一天不听到她的声音,毛根便失魂落魄,无滋无味。

这是毛根蓄谋并盼望的,他不敢讲,杨八叉竟替他说了。毛根的血汩汩奔涌,几乎冲破脑顶。他不相信老天,因为老天从来没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现在,他突然相信了,老天在帮他。老天也是长眼的,老天看破了他的心。毛根立即附和,说不光这间病房空着,旁边的病房也空着。宋慧看看杨八叉,又看看毛根,说小根要是不睡觉咋办。毛根说,不睡好啊,就当过年熬夜了。不过,你要是让他睡,他会睡的,他听你的。这句话捅到宋慧的心窝,宋慧咧嘴笑了,没错,小根就听我的。石头落地,毛根恨不得给老天磕几个头。

黄昏时分,宋慧把毛小根送过来,毛小根一手抓着一个莜面饺子。毛根不敢和宋慧对视,他局促不安,生怕被她洞察,被她奚落。还好宋慧没发现他的异常,站站就走了。毛根又十分后悔,竟然连个坐字也没让。他追出去,但喉咙突然堵塞,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她消失已久,他仍在院里站着。夜里,他梦见给宋慧洗头,他一撩又一撩,她一甩又一甩。她让他递梳子,他却怎么也找不见,急得团团转,直到醒来。

已经习惯在彩色眼睛陪伴下入眠的毛小根不肯上床,但宋慧有办法。她对小根耳语一阵,竟把小根哄到床上。她挨毛小根躺下,把小根搂在怀里,让毛根把两床之间的隔帘拉上。毛根拉帘时,有个惊人、大胆、兴奋的猜想,毛小根的手一定抓着宋慧的什么。两人盖着被子,但毛根的猜测不会错的。这小兔崽子,难怪这么乖呢。毛根坐在杨八叉对面,和杨八叉胡聊。提及机器,基本就不用毛根说什么了。隔帘把杨八叉和宋慧隔开,杨八叉看不到她,但毛根可以。他的心在宋慧身上,他能觉察到她的任何动静。杨八叉终于困了,接连打呵欠。毛根周到地替他拉上被子,让他在靠门的空床躺下好好睡一觉,然后关掉灯。三张病床是并排的,杨八叉在最里面。隔帘把杨八叉独立起来,他在单独的空间呼呼大睡。而毛根和宋慧在隔帘的这边,虽然不在一张床上,但空间是一体的。一个和杨八叉隔开的空间。这个夜晚是属于毛根的,他和宋慧终于躺到一起了。和一起没什么区别。毛根眼睛睁得很大,这来之不易的时光,睡觉就糟蹋了。他不能!他要一寸一寸地咀嚼,一口一口地品味。也许,宋慧会在黑暗中爬起来,躺到他这边,那他就……一阵战栗袭过,毛根几乎停止呼吸。

不……不……一会儿。毛根慌忙逃离,魂魄却没有随他回家。

深秋的屋子本该冰凉如水,毛根却越躺越热,像架在火盆上,快要被烤化了。宋慧该不会也在火盆上吧?这么想的时候,他发现宋慧爬起来了。毛根呼吸急促。宋慧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毛根没敢动,他不知她要干什么。宋慧在他床边站了片刻,一粒一粒地将扣子解开。一片白,毛根被晃了眼睛,几乎叫出声。宋慧及时捂住他的嘴巴,抓着他的手,搁在她丰满的乳房上。毛根紧咬牙关,可还是发出得得得的声音。宋慧爬上来,如同麻包一样罩住他。

要接你就接吧,我不拦你,宋慧笑容如牡丹盛开。

毛根突然醒来,该死,竟然睡着了!怎么会睡着呢?不过,老天赏了他一个梦。他从未做过这样的梦。两腿间湿漉、滑腻,他梦遗了。仍是烘烤般地热。如果说以往宋慧仅仅是照亮了他的心,在那个炙热的夜晚,毛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彻底被宋慧点燃。他没有再合眼,努力地克制着,没让岩浆喷射出来。

毛根长长舒了口气。宋慧擦完,猛一扬头,那一瀑耷拉在胸前的黑发被甩到脑后。毛根就是被那一甩击中的。换句话说,那一甩有巨大的魔力,毛根突然就迷上了她。当宋慧回过头,已如仙女。圆脸黑里透红,眼睛秋波荡漾,她丰满,壮硕,浑身洋溢着丰收的气息。我还以为你走了,她说,上午给小根洗过了。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他的魂瞬间被摄走。

清早,毛根在走廊抽烟,待宋慧出来,他将揣了一整夜的郁美净塞给她,什么也没说,也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之后疾步走进病房。他豁出去了,她就是砸到他脸上,他也认了。有二十分钟,宋慧回了屋,毛根背对着她,避免和她对视。宋慧没砸他,声音也有些特别,这天说凉就凉了呢。

盛夏的中午,毛根接毛小根时,宋慧正在院里洗头发。她穿着大背心,白底蓝花。背对着毛根,却听出毛根的脚步声。刚睡,你晚来一步,她一边往头上撩水一边说。毛根要背毛小根回去,宋慧说,急什么,黑了我给你送回去,没准一会儿就醒了。毛根想了想说,也好。毛根正要离开,宋慧说,哎,帮个忙,替我把水泼到街门口。毛根走过去,端了脸盆。宋慧头发香喷喷的。他把空脸盆递给她,目光掠过她高耸的胸,立即低下头。他想起胖女,胖女在时他常帮她洗头。毛根没有离开,宋慧再洗第二遍,仍需把水倒掉。三分之一的头发在脸盆里,三分之二的头发须用手掬了水淋洗。她非常专注也非常享受。毛根静静地立着,一只蜜蜂飞过来,在毛根头顶盘旋几圈,飞到宋慧上空。蜜蜂没有贸然靠近宋慧,似乎被那香气吸引,盘旋几遭却没有飞离。然后,蜜蜂斜飞下来,显然想落到宋慧的腰或背上。毛根喉咙发热,想提醒宋慧,又不知该怎么提醒。就那么傻傻地盯着居心叵测的蜜蜂,直到宋慧直腰,蜜蜂飞离。

6

自此,毛根外出就把毛小根送到前院,宋慧有空闲也会主动把毛小根接过去。毛根偶尔拎一只兔子过去,宋慧也就收下,但会说下次别这样了,给我都糟蹋了,留给小根吧。她嗓门粗硬,说到小根却异常柔软。这柔软让毛根心生感激,仅此而已。

隆冬时节,大地皴裂,像突然长出了嘴巴,走路不得不抬高脚,不然就会被咬一口。尽管如此,毛根还是被咬过几次,那多是他走神的时候。自和宋慧有了第二个秘密,毛根几乎夜夜围绕着宋慧的院子转圈,虽然傍黑才离开。也见了也闻了,但一离开就想,沸腾的岩浆在体内横冲直撞,随时都可能将他融化。不要说睡觉,坐卧都不得安宁。他只好一圈又一圈地转,让身体慢慢冷却。这是他的功课,也是他的药。除此,他已经无可救药。

照顾毛小根是宋慧提出来的。他还是孩子呢,你怎么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没有你这么当父亲的。宋慧口无遮拦,反正我也闲着,交给我带吧。有个人照顾毛小根自然好,只是毛根不相信她会白照看。毛根说最好讲清楚费用,他得掂量能不能出得起。宋慧立刻就炸了,日你个奶奶的,你这不是寒碜人吗?我穷死也不挣这个钱!愿不愿意,你来个痛快的!毛根说我当然愿意。宋慧依然忿忿的,把你脑袋里的枪砂抠一抠,拽起毛小根走了。

虽然有了共同的秘密,但毛根也没敢造次。就像歌里唱的那样,见个面容易拉拉手难。是的,他至今还没正式拉过宋慧的手。以往毛根的想是模糊的,现在毛根的想有了明确的目标。拥有她的心拥有她的身体,让她真正成为自己的女人。宋慧仍大咧咧的,但眼神里有了枝杈,毛根确信,那是共同的秘密生长出来的。那一天终会来的。

宋慧与毛根虽是前后院,平时你借我个扫帚,我借你把铁锨,来往挺多,但毛根几乎没正眼看过她。宋慧比毛根大十多岁,毛根射杀王保的鸡那年,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年龄是墙,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再者,宋慧骨骼粗大,嗓门又高,肤色也黑,猛看和男人没多少区别。她从不化妆,什么搽脸油都不用。咱脸盖不住,用那玩意儿浪费。钱庄老婆宋丽华给她推荐小卖部刚进的可以褪雀斑的黄芪霜时,宋慧就是这么说的。她也不讲究穿戴,特别是杨八叉开面粉厂那会儿,她出出进进劳动服,灰不溜秋,像从土堆里钻出来的。她唯一在意的是头发。嫁给杨八叉时她就是大辫子,现在还是大辫子。面粉没弄脏她的头发,因为她捂得严实。杨八叉打她的时候,她总是护着头,宁可让他打脸。这就有点蠢了。毛根虽是孤户,但毛根有傲气,怎么会看得上宋慧呢?

雪是冬天的情人,没有雪的冬天枯燥无趣。一场大雪,萎靡的天地立刻有了生机。作为猎人,毛根自然是喜欢雪的,因为大雪有助于他追寻猎物的踪迹。高空的鹰不只能看见地面的野兔,据说还能识别野兔的尿液和粪便。毛根也可以的,即便尿液结冰。野兔的尿液与羊、狗,包括与人的尿液绝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毛根说不出一二三,那完全是感觉。毛根的祖父未必有这样的本事。但也只有下了雪,毛根才如神灵附体。一切有迹可循。大雪在覆盖的同时,也把另外的信号传递出来。毛根对那些信号有神奇的识别能力。

3

但对于此时的毛根,大雪就是添乱的娘们儿。自迷上宋慧,他就很少打猎了,杀生难免让她有什么看法,他不再需要茫茫大雪给他传递信号。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没法围着宋慧的院子转了。他可不想让杂乱的脚印成为别人的讯号,像野兔一样被捕杀。

毛小根出生不顺,但命保住了。祖奶未能保住胖女的命,毛根对祖奶的信任荡然无存。世界虽大,但可让毛根相信的少之又少。当然,宋慧算一个。

邪性的是,大雪在毛根的担心中翩然而至,连落了两天。晴了七八日,地面刚板结了些,又下了一场。毛根忧心忡忡,他一向不信什么,这会儿竟然胡思乱想,难道老天在阻止他吗?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法子折磨他?在屋里憋了一夜,几乎疯掉。拗劲又上来了,他不信老天能拦得住他。围着宋慧的院子行不通,那就围着村庄转。宋慧远了些,但仍在中心,仍是他的。

胖女怀孕后,毛根找过一次祖奶。有人说胖女年龄大,过于肥胖,生孩子有危险,毛根不信,难道只有瘦女人才能生孩子?他想找祖奶证实。祖奶说,胖人困难些,但并不是不能生。这回,毛根相信了祖奶,千恩万谢。祖奶对胖女怀孕的事很上心,隔一段时间就过来一趟,听一听,摸一摸。离生产还有一个月,毛根问祖奶,送医院好一点还是她接生就行。祖奶腿脚虽好,但到底年龄大,有的孕妇选择了医院,但也有县城的搬了祖奶去接生。祖奶没直接回答,说这在毛根自己。去医院太麻烦了,毛根权衡一番,还是决定留在村里。就在毛根找祖奶的当日,祖奶还去邻村接生呢。因为胖女,毛根对祖奶越来越信了。

腊月二十六,宋慧的儿子杨壮壮破天荒地回来了。杨壮壮随了宋慧,一米八的个头,粗壮结实,方盘大脸,棱角分明。他可是五六年没回来了,今年回来不说,还领回个罕见的媳妇。那打扮是很招摇的,皮裙高靴,红色羽绒小袄,头发多半是红色的,像顶了满脑袋火簇,刘海却是蓝色的,眉刮掉了,纹眉又细又长,几乎到了鬓角。睫毛像两道帘子,往下垂的时候,就把眼睛遮住了。腿如麻秆,腰似面箩,妖里妖气的。若只是妖也就罢了,或许是城市的流行样式。问题在于,她不经端详。她没胯没臀,胸倒是耸得高,明显是充了气的,最做不了假的是喉结,整个塞了颗核桃啊。这样看来,关于杨壮壮的传闻是真的了。

二十八岁,毛根总算成家了。女方是三十里外的孟庄人,虽有名字,但别人都叫她胖女。毛根没花一分钱,胖女嫁过来时娘家还陪送了五只羊。胖女体重二百六七十斤,行动不便。她有两大嗜好,一是吃二是睡。除此没别的缺点。毛根没资格挑剔,有个女人总归比没有好。虽然他对祖奶那么说,但心里是渴望的。而且,他很快发现了女人的好,不,应该是胖女的好。他做什么,胖女都不反对,特别是他拎了兔子或大雁回来,胖女的脸都是亮的。胖女行动不便,手指却十分灵活,擅长钩织,毛根穿着胖女织的毛衣出去,别人都不相信。

杨八叉和宋慧的脸一个比一个难看,杨壮壮倒是大方,向毛根介绍了吴妙然。这名字似乎也别扭。吴妙然竟然有些羞涩,听壮壮说起过你呢。吴妙然的嗓子被捏住了,细声细气,但极不柔和。毛根想不明白,杨壮壮高大威猛,怎么就……找个啥姑娘不好呢?难怪宋慧从来不提。杨壮壮找什么样的人本与毛根无关,可他是宋慧的儿子,毛根就不能漠视。新年的喜庆一扫而空,毛根心里有说不出的堵。

毛根没有把祖奶的话当耳旁风,那一晚他睡得没那么安稳。仅仅如此,尔后仍我行我素。

隔日,毛根去小卖部买酱油,五六个男人正在谈论杨壮壮和他的假女人吴妙然。准确地说,是在争论两人怎么办那事。有人说吴妙然那个地方做了手术,像挖洞一样旋空了,那个洞自然可以办。反对者说人的构件是女娲造就,是变不了的,心肝脾肾都可以换,唯独那个零件不行。那还咋办事?事还是要办的,从后面进。后面?那多脏,多不舒服!什么都是个习惯,习惯了脏算什么?肠肚是包粪的,可吃起来比肉还香。也有人说用嘴,城里兴这样。马上就有人反对,吴妙然没那么大的嘴,放不进去呢。

祖奶看到毛根手里的大雁,难过地叹了口气。毛根问祖奶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祖奶说,我早就想和你说说。毛根问,说什么?祖奶说,别再射杀了,不好。别人若这样说,毛根立马呛他个半死。可毕竟是祖奶,毛根心里不悦,嘴上却不敢,含着笑问,怎么个不好?毛根以为祖奶会说神呀鬼呀的,他自有说辞,可祖奶没这么说。祖奶说,你杀的不是一只。毛根扬了扬,就是一只呢。祖奶说,大雁还有伴呢,它死了,它的伴儿会伤心,也会死。毛根怔了怔,说他没看到大雁的伴,这就是落单的雁。祖奶说,可大雁总有孩子或父母,它并不是凭空来到世上的。毛根几乎被祖奶说动,可他不愿就此低头,猎杀,才可以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猎手。那……养猪不就是供宰杀的吗?毛根声音不高,但话里的刺很硬。祖奶说,杀猪是老天留下来的。毛根终于逮住祖奶的话柄,他说,今年旱得这么厉害,老天有眼,该给下点雨才是。祖奶并不生气,根,你这么拗,怎么说媳妇呀。毛根说,打光棍没什么不好。祖奶摇摇头,叹息一声。毛根走远了,她还是喊,听奶的吧。

众人乱嚷嚷,没有权威的说法。便有人问整理账目的钱庄。钱庄说,你们真是闲得蛋疼,若想知道,问杨壮壮去。一帮人便龇了牙,说那还不被骂出来。转而又说起吴妙然的身份,虽然假,但据说很有钱……

深秋的一天,毛根用弓箭射杀了一只大雁。为此,他在莜麦垛里等候了多半天。因为用的是箭,他也不避讳,大白天回村了。在村口碰到祖奶。祖奶在捡拾粗心人掉在路上的大豆荚。祖奶说毛根与他父亲出生时一模一样都不睁眼,非要挨一巴掌。这话毛根是不信的,祖奶接生了那么多孩子,能记住他和他父亲?当然,毛根没有反驳。对祖奶,他还是尊敬的。

毛根实在听不下去,快速离开。他不能阻止,只能躲开。也就钱庄说了句人话。他们只关心这个,没有谁在意宋慧,没有谁愿意为宋慧分担。毛根倒是想分担,却不知怎么使劲。杨壮壮回来,毛根不好再把毛小根送过去,他整整一天没见宋慧了,她这会儿……疼痛袭来,毛根的脚便重了。

与毛根年龄差不多的后生都成家了,而毛根二十五了,连个提亲的也没有。毛根脾性拧,很难与人说到一处。他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在乎,如果说这是长处,那么这长处到了极致也就成了短处。毛根不信神灵不信鬼怪,总之,什么都不信。若谁说鬼魂是存在的,毛根就会说,你让鬼魂站出来试试,我一枪崩了它。对祖父蹊跷的死亡,毛根更是不屑,吃饭还能噎死人,何况席子大的水?再一个,毛根家境差,别人家的彩电都看得不新鲜了,他连黑白电视也没有。对此,他也是不屑的,那是假的,有什么好看?别人说演的全是真的,毛根就说,如果是真的,你能让那些人跳出来吗?这就是抬杠了,所以很少有人和毛根说话。

除夕夜,毛根和毛小根坐在电视前,毛小根旁边一堆食品,瓜子、花生、糖块、麻花、苹果……每年除夕,毛根都是慷慨的,要让毛小根吃个够。像毛根这样的人家,年根上边会给一袋米一桶油,或一袋面一桶油。今年毛根问宋品能不能给台电视机,宋品说毛根得寸进尺。把政府当什么了?什么都想从政府身上啃?毛根转身,宋品又叫住毛根,让毛根搬了村委的电视。当然是借给毛根,正月十六必须还回来。第一次在自己家看电视,毛小根乐得像个爆米花。毛根盯着屏幕,但目光是空的,耳朵也没在电视上,而是辨析着可能的脚步。

可惜野物没过去多了,黄羊已经绝迹,狐狸偶尔有,常能打到的只有野兔、大雁、长尾锦鸡、半翅。半翅又叫沙鸡。毛根有个梦想,像传说中的毛一枪那样在院里贴满各类动物毛皮,但猎物稀少,虽趟趟不空手,却没有一面墙能贴满。特别是后来派出所收缴猎枪后,再无可能了。枪在心在,没了枪,毛根的心也被掏空了。吃什么都没滋味,看什么都不顺眼,干什么都没意思。他不顾禁令,买了配件,自制了一把。在这方面,他也是有天赋的。然后又制作了一支弓箭。弓箭不在禁止范围。背着弓箭,毛根会在街上招摇一番,用猎枪只能偷偷摸摸,早出晚归。弓箭是猎枪的掩护。没人会检查兔子或半翅是枪伤还是箭伤,毛根也不会让谁检查。

毛根觉得宋慧会来。她果然就来了。拎了些吃的,自然是给毛小根的。宋慧没添置一件新衣,浑身上下都是旧的,只有眼睛添置了新鲜的哀愁。毛根心往下沉,说这冷的,你跑什么呀。宋慧没说话,给毛根递个眼色。

王保原本在镇上住的,退休后又搬回宋庄。年龄稍长些的,养过猪的不大与王保来往,而年轻的与王保没有共同话题,所以王保没几个朋友,他除了去钱庄的小卖部转转,就在家里待着。毛根上门,王保意外而又惊喜,大侄子,怎么背上枪了?毛根说,刚学。王保问,会了吗?毛根等的就是这句话,说会一点点。王保呵呵笑了,能赶住你父亲吗?毛根抽缩一下,也笑了,王叔,赶住赶不住我试试你就知道了。王保来了兴趣,怎么试?毛根指着院里的鸡,拿你的鸡试。王保嗅出味儿了,摇头道,哪能射鸡呢。毛根说,我一枪能射杀三只,不中我赔你六只,若中三只都归我。王保沉下脸,你是来挑衅了?毛根激他,不就三只鸡吗?你不敢赌?曾经的王保隔十步远就有人给他掏烟,现在没了当年的威风,可也没受过这样的羞辱,况且还是乳臭未干的毛根。他说你射呀,呀音没落,嗵的一声。毛根猎枪装的是铁砂,射的不是点而是扇面。两只鸡当即毙命,另外一只是公鸡,扑棱着,翻了五六个跟头,抽搐几下,不再动弹。毛根踢了踢,确信三只鸡都呜呼了,对发蒙的王保说,鸡我不要了,留着自己吃吧。毛根名声大震,而王保吃了自家三只鸡,落下了打嗝的毛病。

毛根随宋慧来到堂屋,宋慧说,我不行了,帮我个忙可以不?这不像宋慧说的,太客气了。毛根说这么见外?让我抹脖子,你一句话的事!宋慧说,抹你脖子干什么?你又不是猪!这才是他的宋慧该说的话。我来你这儿哭一场,快憋死了,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

多年后,毛根想起母亲的那一跪,仍心如锥刺。

毛根愣住,哭?

父亲只好把猪拉到一边,并责备母亲把猪喂撑了。母亲搂住猪脖子,不知体弱支撑不住,还是想以自己的动作抚慰猪。毛根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太阳像糊在天空的一摊屎,没有任何光泽。那猪还是争气的,耗到下午,仅尿了一点。就在轮到过秤时,猪支撑不住了。母亲几乎捶胸。她跪在地上,把混合着莜麦和玉米的猪屎铲到一个废纸箱里,抱到车上。那是准备喂鸡的。

宋慧说,吓着你了?

那天是王保当值。母亲进食品公司院便唉声叹气,父亲倒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小声说王保好歹也是咱宋庄人,该给个面子。排了一小时队,终于轮着了。王保轻轻一扫,便问父亲,先晾还是直接扣了?父亲赔着笑,递给王保一支烟。王保接过去插在耳边。左右两只耳朵夹满了,掉到地上王保也不捡,反正还会有人递上。父亲说母亲身子不好,耗不起。王保说,那就直接扣。父亲往前靠靠,大约是想和王保说悄悄话。王保的目光落到父亲背着的枪上,似乎才注意到,卖猪也背着?父亲嘿嘿着,习惯了。王保忽然笑了。那不是好笑,可父亲没看出来。王保环顾,指着一只觅食的鸡,说父亲若是能打中,他马上过秤,半两不扣。这是一个陷阱,明摆了要父亲当场出丑。父亲本不该应的,可他居然应了。王保特意强调,鸡是老魏的,你放心打。老魏是王保的助手。母亲没拦父亲,或许她认为父亲射只几米远的鸡该不成问题。结果自然以众人的哄笑收场。尤其王保,笑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毛根忙道,不不,我是说……祖奶……你没去找祖奶?

毛根十岁那年跟随父母卖过一次猪。平时猪吃的是麦麸、土豆、野菜、洗锅水,那个早上母亲喂的是净粮:玉米加莜麦。母亲边喂边挠猪的右耳,这样猪可以多吃点。这样侍候,猪还是吃剩了。母亲不甘,摁着猪的头,就差往猪嘴里塞了。那边父亲已经套好车,一再催促,母亲只好放弃。数落猪,给你吃顿好的,你倒摆起谱了。

宋慧说,大年时节我能给祖奶添堵吗?再说麦香也不让啊。野外又不能。

毛根做的第二件事是找王保复仇。那些年家家养猪,卖猪只有一个去处:镇食品公司。过秤的共有两人,其中一人便是王保。王保有一绝,眼睛在猪肚上扫过,便知主人突击喂了多少,过秤要扣掉,三斤或五斤。主人当然不干,那好几块钱呢。不让扣,王保便让主人把猪拉到一边等着。是否突击喂食,等几个小时便见分晓。没突击喂的猪拉出的就是屎,突击喂的猪拉出的除了屎还有未消化的莜麦、小麦、玉米、盐块等。猪是不争气的动物,也可能是因为嗅到了屠宰的气息,在家还好,一到食品公司不是拉就是尿,没有一头猪经得起王保晾。一掉秤,怕是三五斤都不止。所以,卖猪的一见王保当值就自叹倒霉。还编出这样的顺口溜:运气不好,碰见王保;王保一恼,猪就乱跑。后来不管养猪的不养猪的,谈及运气,都会与王保钩挂起来,打牌输了或开车撞了人,都会说,今天运气不好,碰见王保了。

毛根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毛根背着猎枪出了院子,回来的时候,将尚有余温的两只野兔扔到父亲脚底。父亲难以相信,毛根自己也不相信,初试锋芒,似有神助。

宋慧说,少废话,行不行吧?

毛根对父亲的不满就是从母亲离世后开始的。猎枪没带给父亲任何荣誉,除了羞辱还是羞辱。毛根都要羞死了,可父亲一点羞耻感都没有。毛根彻底失望了。某天父亲擦枪,毛根从他手里夺过来。父亲急得大叫,毛根没理他。父亲跳起来,毛根往后退了退,瞄准他,别动!再动我就开枪。父亲脸色惨白。那一年,毛根十七岁。说出那句话,毛根自己也很意外,如果父亲往前一步,毛根未必敢扣下扳机。可父亲吓傻了。父亲的恐惧让毛根的心陡然变冷,也令他勇气大增。父亲若动,毛根就射杀,毫不手软。父亲终是一动未动,只是两手因为紧张,不停地搓着大腿根儿。

毛根指指西屋,就是太冷了。

母亲病重期间,父亲更是得空就往野外跑。他想给她猎一只兔子。那时他们已是家徒四壁,买二斤肉的钱都拿不出来。猎杀无须花钱,但需要本事。可直到母亲去世,父亲也没有拎回半只兔子。

宋慧推开西屋的门,毛根拉着灯。这是放杂物的地方,粮食、菜缸、家具、炕板,墙上还吊了几张兔皮。因为放着粮食,窗户用炕板封着,白日里也需要开灯。这样一个密闭的空间正是宋慧需要的。宋慧席地而坐,让毛根出去,灭灯关门。毛根提醒她小心受凉。宋慧来了气,耳朵聋了吗?毛根立即退出。

毛根从小就对猎枪有说不出的亲近。可不要说打猎了,摸都没有机会。父亲走路背着,吃饭挎着。因为这个,母亲常和他吵,睡觉他也要立在自己枕头边。毛根为了能摸一摸,半夜偷爬起来。本想摸一下,可那冰凉的感觉从手心传至胳膊,进而至全身,不再是凉的,整个人都烤了一般。他抱着枪在黑漆的屋里慢慢移动,瞄着想象中的猎物。结果被尿盆绊倒,惊醒了睡梦中的父母。父亲没责罚他,在毛根的记忆中,几乎没有过。但从此,父亲防得越发紧了,睡觉时会在枪上挂一铃铛。

毛根没有远离,像侍卫一样守在门口。但立了一会儿,并没有听到号啕的哭声。他怕有什么意外,轻轻推开门,但没有拉灯绳。借着堂屋的光,他看到宋慧仍在原先的位置,泥塑一般。

毛根父亲也是猎手。毛根爷爷打猎时才拎枪,而毛根父亲上厕所也会背着。但毛根父亲的枪法比茅坑的石头还臭,百发却无一中。人们常常看到毛根父亲在田野草滩里游荡,从早到晚,从夜晚到黎明,去时空空两手,回来两手空空。那年大雁成灾,常糟蹋庄稼,队长说如果他打死一只大雁,就奖他一个月饼,可直到冬日来临,毛根父亲一支雁毛也没打下来。队长骂他没用,连他父亲的小拇指也赶不上。毛根父亲脾气好,挨骂也不生气,说总有一天我会打中的。有人戏谑,整天背枪乱晃,大雁没啄你?毛根父亲一本正经,大雁没这胆量,别看我没打中,吓也吓它们一跳。自然成了笑谈。谈论毛根爷爷会提及他的名字,或其绰号毛一枪,而说起毛根父亲,很少有人叫他的名字,或者说毛一枪儿子,或者说毛根父亲。活了一世,最后连名字都没了。连他的死宋庄也很难记起,究竟是得病还是意外,没人说得清,能说起的只有关于他的歇后语:毛根父亲打猎——吓你一大跳。

哭不出来!毛根,帮我一把,宋慧说,我心里堵了碌碡,可就是哭不出来。

毛根爷爷虽然结巴,却是宋庄最顶级的猎手,百发百中。他的枪法也特别,打动不打静。比如兔子或黄羊,不动,他绝不开枪,一定要等到动物弹射的刹那扣动扳机。另一个特别是,白天打夜晚也打。漆黑的夜晚望不出几步,但毛根爷爷会听。靠听觉射击,宋庄人在外吹嘘打猎的本事,总会抬出毛根爷爷。隆冬时节,毛根爷爷屋里屋外的墙上绷贴着各类动物的毛皮,狐狸、黄羊、野兔等。某年的中秋夜晚,毛根爷爷淹死在水洼中。水洼还没一张席子大,仅有半尺深,毛根爷爷脸朝下,该是被憋死的。一物一魂,毛根爷爷杀了那么多动物,应该是被动物的冤魂引诱到水洼中的,不然兔子都淹不死的水洼怎么会要了他的命?传言没有证据,可很多人都相信。

毛根不解,咋个……帮?

毛根爷爷是个结巴,结巴到什么程度呢?每个字都是单的,吐一个音要半天,涨得脸红脖子粗。说一个借,对方卷了一支烟,快抽完了,他才憋出“马”。对方摇头,别的可以,马可不行,刚怀了驹。毛根爷爷又摇头又摆手,仍说“马”。对方以为他要借麻搓绳子,恰好刚剥了一捆。毛根爷爷急得直跺脚,对方让他指。毛根爷爷没看到马鞍,便去马背上拍了一掌。马受惊,猛踢了一下,毛根爷爷摔倒,那个“鞍”突然飞出来。这成为宋庄流传很广的笑话。

宋慧说,抽!脱下鞋抽我!

2

毛根的心被刺痛,使不得呀。

隔日一早,毛根与毛小根从医院逃离。

宋慧火了,让你抽你就抽,废什么话!

毛根意识到赵医生是不放毛小根走了。她纵有天大的好意,毛根也不听她的了。募捐?那等于把毛小根的病公开,等于悬挂了一幅标语,等于示众。这羞辱是毛小根的,也是毛根的,还是死去的胖女的。在宋庄挂那是没办法,毛根不想再悬挂到别的地方。毛根还有个隐秘的担心,他没向赵医生说,死也不会说的。那个担心不时提醒他,耗下去是没有结果的。

毛根弯下腰,抓住她的肩,然后顺着肩由上而下,捏一下,又捏一下。

交了押金一天后,毛根就后悔了。这钱总会花完的,难道赵医生还会掏腰包?就是她肯,毛根也不能接受啊。若毛小根能治愈,欠多少钱都值,可就目前的状况,明摆着是白费劲儿。毛根再次向赵医生提出,赵医生极为恼火,责备他不像个父亲。孩子母亲呢?让她来,我和她讲!毛根说,她来不了,生小根那天就……毛根一阵唏嘘。赵医生哦了一声,说对不起,又说那你既是父亲又是母亲,更应该明白事理。还说钱的事毛根不用担心,她想想办法,看有无募捐的可能。

宋慧更加来气,让你抽,没让你挠痒痒!

毛根熬过艰难的一天又一夜,早上护士通知他住院押金没了,毛根松了口气。他终于有了不容置疑的出院理由。如他所料,赵医生反对毛小根出院,说刚刚治了一个疗程,至少也要三个疗程,还有她已把毛小根的情况发给了北京的专家,专家还未回复。毛根只好说没钱了,住不下去了。赵医生停顿几秒,从包里数出一千块钱,让毛根先交了。毛根没想到赵医生这样好,竟然会自己出钱。见毛根愣怔,赵医生起身往毛根手里塞。毛根醒过神儿,猛往后退,连连说,这可不行。这样的好他承受不起。赵医生沉下脸,孩子的病要紧,听我的。毛根几乎带出哭腔,赵医生,你是好人,可……这使不得啊。赵医生说,我是医生,听我的。毛根抓着那一千块钱往外走,晕晕乎乎,踉踉跄跄,仿佛年迈老者。其实他还不到四十岁。

毛根抓住了她的手,说,站起来,你站起来我好使劲。他猛地一拽,宋慧跟着站起,腿脚正麻,她站立不稳,往前一跌,抱住毛根的头。突然悲从中来,哭声如洪水决堤,奔涌而出。毛根用脚勾了一下,门合上了。两人陷入黑暗中。

毛根流泪并不是因为委屈,而是灰心。他原以为毛小根的变化是赵医生的功劳,可现在他明白了,是那一盏盏霓虹灯在起作用。突然停电,把残酷的真相拎到他面前。赵医生虽然长得像宋慧,也有几把刷子,但她有心无力。既然这样,耗在这儿也就没什么意义,徒花冤枉钱。

宋慧仍然抱着毛根的头。她比毛根高,正好将下巴搁到毛根脑门上方。而毛根的嘴巴则正好抵住她的胸窝口。起初毛根一动不动,湿漉漉的东西从脑门滑下,糊住了他的脸。那是她的眼泪和口水。随着哭声的长短变化,宋慧的胸有节奏地颤着。慢慢地,毛根抬起胳膊,搂住宋慧的腰,并呼应着她的节奏。他终于搂住了宋慧,几乎成为一体。那刀子依然锋利,但毛根被刀子戳着,却幸福得要飘起来。他的伤口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蜜。最后毛根也哭了。他的眼泪与宋慧的眼泪掺在一起,渗进宋慧的衣服。

赵医生知道了事情的始末,狠狠训斥了毛根一顿,他粗心大意,没有检查毛小根的衣兜,她特意嘱咐过的。还说毛小根不睡,他就不该睡,或者,让护士看着也好。毛根垂着头,没做任何辩解。赵医生发现毛根的眼睛湿了,诧异地,我不过说说你,挺大个男人,怎么还哭了?毛根说没事的,便匆匆离开。

宋慧是抽空躲出来的,持续没多久。她的恸嚎来得快去得也快。对毛根而言,更是太过短暂。但珍贵与时间无关,这是他和宋慧之间历史性的突破。他把鸦片噙在了嘴里。

黎明时分,毛根实在支撑不住,眯了几分钟,也可能十几分钟。突然间惊醒,他弹起来,扑向毛小根。输液管被毛小根吞下大半,若不是他的喉咙被刺激着,连咳几声,怕会整个进到肚子里。毛根掐住毛小根的锁骨,把拉拉扯扯的输液管从毛小根嘴里拽出来。猛了些,毛小根的喉咙也可能是食管被划破了,输液管沾满血迹。毛根吓坏了,喊来值班护士。再三审问,毛小根交代输液器是从推车上拿的。老天保佑,他拔掉了针。若把针吞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护士也吓坏了,又喊醒值班大夫。

毛根瞧不上甚至恼恨杨壮壮,正是他的归来,让宋慧愁眉不展。没想到杨壮壮反成了他和宋慧的牵引器。初六,杨壮壮和吴妙然离开,毛根还送了一程。

第十五日晚上,意外地停电了。那时,毛根和毛小根立在窗前,毛小根踩着凳子,正给毛根指哪只眼睛圆,哪只眼睛扁。突然而至的黑暗令毛小根惊恐,他尖叫一声,差点摔下来。毛根及时夹住他,把他放到地上,一只手仍揽着他的肩。别怕,有我呢,毛根的声音空空的。不知为什么,他竟然也是惊魂不定。没一会儿,病室的灯亮了,而十字路的眼睛仍然闭着。毛根问护士,护士说医院自己有发电机,路灯什么时候亮和医院无关。毛根说眼睛累了,一时半会儿睁不开,他让毛小根先躺到床上。毛小根坚决不肯,他踮起脚,下巴抵住窗台,等眼睛睁开。毛根不敢强行拽离,只能由着他。毛小根不睡,毛根就不能睡,这可是二十二层的高楼,窗户插着,他也不敢大意。

7

毛小根每有改变,毛根便跑到医生办公室告诉赵医生,当然也是为了能看到赵医生。毛根既兴奋又不安。某天晚上,毛根差点给宋慧打电话,都摁几个键了,后来手不停地抖,最终放弃了。夜里,想起自己的冒失,出了一身冷汗。电话会给宋慧带来难以估量的麻烦。

四月初,杨八叉被住在包头的女儿接走。原本要宋慧和杨八叉一起去,但宋慧走不开。大猪卖了,刚又买了两头小猪,钱不值钱了,两头小猪花了整整六百元。宋慧每次喂食都要捋猪的脊梁,这样猪身会长开,边捋边和小猪说话,你们这对小家伙,可不许闹毛病,我对你们好,你们也要对得起我。小猪似乎听懂了宋慧的话,总用沾了食的长嘴在宋慧的胳膊或胸上乱拱。每次喂完猪,宋慧身上都有几片特殊印记。此外,还有羊、鸡、鸭。可以没有杨八叉,却不能没有宋慧。女儿和女婿是唱二人台的,一年四季不着家,别人越闲他们越忙,每次打电话都不在一个地方。不着家,也得有个家,刚买了房,准备装修,杨八叉此去带有监工和保管的任务。

治疗到第三天,毛根发现了毛小根的变化:不再那么惧怕夜晚了。后来,毛根意识到与城市夜空的眼睛有关。病房是阴向的,窗口正对着十字路,眼睛密集。而白日来临,因见不到太阳,房间反而暗。就在那个夜晚,毛小根与眼睛对望一会儿便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早。到第九天,毛小根不像原来那么不停地吃了,床头的烧饼、鸭梨、馒头片被毛根悄悄塞到柜子里。

毛小根是杨八叉走后第三天被宋慧留下的,宋慧说让小根和我一起住吧,别接了。毛小根自然乐意,因为宋慧家有大电视。毛根更不反对,她留下小根,他留下也就有了可能。毛根说要把彩灯拿过来,宋慧没让,她说,你该让我试一试。毛根想起那个夜晚,忽然就燥热了。次日,毛根比往常去得早,一是已经饥饿一夜,巴不得早点见到宋慧,二是也想知道毛小根睡得怎样,宋慧的法子起作用没有。毛小根竟然还睡着。毛根的目光定在宋慧脸上,小根没折腾你吧。宋慧边忙活边说,没有,挺乖的,躺下不久就睡了。这小崽子,毛根都有些嫉妒他了。黄昏,毛根仍旧上门,问宋慧要小根留下,还是……宋慧不耐烦的,咋这么啰唆?忙你的去!就这么把毛根打发了。毛根还希望她说点别的,但连着几天,她没有多余的话。

第三,赵医生说到病因。目前医学界对病因还没有一致的看法,但肯定不是胃的问题,刺激胃是没有用的,应该是神经系统的问题,可能与大脑控制睡眠和食欲的区域功能异常有关。赵医生说到大脑,毛根脑里突然闪出祖奶给毛小根接生的情景,整个人被飓风掀起来似的,差点扑到赵医生身上。赵医生吓了一跳,问毛根怎么了,毛根气都喘不匀了,脑子坏了还有救吗?赵医生说只是部分区域功能不正常,乱下指令,不是脑子坏了,除此,和别的孩子没什么区别,我看他反应挺快的。毛根觉得赵医生在安慰他,乱下指令,不就是脑子坏了吗?只是没坏死罢了。但赵医生能把病根找出来,自然有两把刷子。毛根终是看到了一点点希望。

又一日黄昏,毛根进门,宋慧和毛小根正在吃饭,炒土豆片,烙饼。宋慧问毛根吃了没,毛根说还没呢,其实他才吃过。宋慧说你真会赶,正好我烙多了。毛根没客气,宋慧讨厌客气,他清楚。他问毛小根吃几张了,毛小根摇头,目光仍在电视上。毛根说,这家伙,快不认识我了。宋慧瞪他,什么意思?嫌跟我时间长了?毛根说,哪里,谢还来不及呢,没想到还能扳过来,多谢你。宋慧说,要我看,他就缺一娘。毛根趁机盯住她。黑红黑红的脸,又粗又长的辫子。无论比她年龄小的还是与她年纪相仿的,都不梳长辫子了,只有她。平时梳两条辫子,那晚是独辫,格外地粗。宋慧说,怎么,我说得不对吗?毛根说,对,当然对……当着毛小根的面,他犹豫着该不该说。这时,他看到毛小根犯困了,手里还抓着半张饼。宋慧哎呀一声,说今儿看电视的时间太长了。她扶毛小根躺下,并扯了被子。那块饼仍在毛小根手里,她不由笑了,留着吧,做梦吃。

其次,赵医生能说清毛小根得的是什么病。饥饿综合征,在询问、诊查后,她笃定地说。赵医生十分耐心,毛根问她什么,她没有显出一丝烦躁。她不是冰脸。饥饿综合征又称睡病人综合征,主要表现为嗜睡、贪食和行为异常。赵医生竟然摸了摸毛小根的头。毛根办完住院手续,独自去医生办公室找赵医生,赵医生讲了几个病例。英国一个叫希尔顿的睡了三百六十天,医生曾给他放血治疗,用火熏烫,但都无效,最后是他自己醒来的。另一个病人是个十八岁的女孩,睡眠最久的一次是六个月。毛根担心地问,针扎都不行,住院有什么用?赵医生微微一笑,医学在不断进步,不经过治疗怎么知道行不行?

宋慧洗锅,接着喂猪,毛根问他能干点什么,宋慧说用不着,再有三头猪她也忙得过来。她没说忙你的去,毛根也就没有离开。杨八叉不在,小根睡了,这是老天的安排。毛根越来越信老天了。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滋长,空间突然变得狭小。宋慧出出进进,手里总有东西。待她终于空手,毛根再也忍不住了。他本想弹起,像铁箍一样箍住宋慧,可宋慧的嘴比他快,她说,不早了。就是这“不早了”绊住毛根,他迟疑了。宋慧的话有两层含义,一层是不早了,他该离开了。另一层是不早了,别这么傻坐着。毛根不知她是哪种意思,他希望她给他点暗示。可宋慧没了下文,她脸上没有倾向性的表情。毛根慢腾腾地站起,说我走了。宋慧没说话。毛根大失所望。他走得很慢,仿佛脚下是薄冰,快走就会掉进冰窟。

首先,这是个女医生,而且与宋慧有几分像。毛根说不上哪里像,反正肯定像。毛小根自然也觉出来了,他没有头两次那么抗拒,不用毛根代替,肯回答医生的问题了。毛根忽然生出亲近感,顺便记住了医生的名字:赵佑安。而前两次那两个男医生姓什么他都记不住。

走到大门口,毛根滑了一下。结果体内的岩浆再次沸腾。忽然就想起小卖部听来的话:女人就喜欢痛快的。对没有经验的毛根,这句话此时冒出来,既是救命的稻草又是传令的讯号。宋慧是直爽人,他不该这么扭捏、磨蹭、犹豫,他该直接、痛快、大胆。他和她已经有了那么多秘密,她的门早已向他敞开,是他冥顽不化。毛根双眼冒火,三步并作两步。宋慧尚在原地站着,她想说什么的,这次毛根没给她机会,径直扑向她,将她抵在墙上,一只手伸向裤腰。燃烧的身体让他笨里笨气的,半天才摸见宋慧的裤带扣,拽了一下,没拽开,于是把另一只抵着宋慧的手也用上。他实在太兴奋也太紧张了,两只手也不得要领。索性不解了,他猛往外扯,想把裤带扯断。没料,一直未吭声、如他一样战栗的宋慧突然照他汗气蒸腾的脸拍了一掌。

到这家医院是第三次医治,若不是宋慧提醒、催促,毛根也不会来的。宋慧家与毛根家是前后院,她心肠热,毛根常请她照看毛小根。和别人不同,宋慧不把毛小根当怪物,她总是用疼惜的口吻和毛小根说话,也舍得给毛小根吃,她从钱庄小卖部给毛小根买的东西远比毛根买得多。终究不是个法子,你还得领他看看,是不是他肚里长了什么虫子,宋慧几次劝他。关于毛小根的怪异,村里早有传说,自然也传到毛根耳里,毛根不屑,但心里不爽。与那些人比,宋慧的说法要舒服得多。她还四处打听,这家医院就是宋慧帮着打听到的。她催了几次,毛根觉得不跑一趟实在辜负了人家的好意。可以说,这一趟,毛根是冲着宋慧的恩情来的。没想这一趟还来值了。

毛根顿时蒙了。

毛根领毛小根看过两次医生,一次住了七天,一次住了九天,但没什么效,白花了冤枉钱。毛根十分恼火,因为医生说虽然是怪病,但未必不能根治,不过需要时间。可他们有时间,毛根没时间,而且时间是要花钱的。毛根没上当。他不相信医生,实在是被毛小根耗费不行了才去医院的。结果如他担心的,什么也没有改变。

宋慧骂,毛根,你就是头猪!

毛小根上过两年学,惹出无数麻烦。毛小根吃过每一个同学的东西,饼干、糖果、橡皮……诸如此类。有的孩子想捉弄毛小根,故意把生土豆塞进他书包,结果十分泄气,那对毛小根绝对是美味。毛小根睡觉时,有的同学在他头发上插个柴火棍,有的揪他耳朵。毛小根没有任何反应。毛小根沉睡时,没有醒着吃东西有趣。校长和毛根谈过两次,毛根就把毛小根领回来了。

宋慧还要再抽,已经扬起胳膊。毛根反应还算快,往后一跳,迅速逃离。

毛根饿过毛小根,下这个狠心并不比拴铁链轻松,无论毛小根怎样哭叫,毛根坚决不让他吃,让他连食物的味儿也闻不到。可是毛根失败了,或妥协了。毛小根饿透了,可以把任何能咬动的东西变成食物。喂牛的豆饼,喂鸡的麸面、花生壳等,纽扣硬币不用牙齿咬的,他直接就塞进嘴巴。还好,这些最终都拉出来了。院里两棵榆树的枝叶被毛小根吃得光秃秃的,连树杈间的鸟羽也不放过。

逃回家,毛根仍惊魂不定。身体胀得厉害,不只岩浆,还有镰刀、石块、斧头,宋慧的斥骂和号啕,这些卷在一起,汹涌翻腾。不该是这个结果。他和宋慧拥有秘密,搂也搂了抱也抱了,就差那一步了。那不过是一层纸,一捅就破。毛根直接就捅了,却被抡了一巴掌。毛根糊涂了,怎么会这样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睡与不睡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让毛根闹心的是毛小根的吃。毛小根睡七天七夜,连口水都不喝。毛根曾为此担心,后来发现担心是多余的。但只要醒来,毛小根就不停地吃,饿了几百年的样子。起先毛根还怕他撑着,自然,他发现担心的可笑。能撑着也就好了,毛小根根本没饱。那么能吃,毛小根却没发胖,匀称、结实。

毛根没再围着宋慧的院子转圈,他扒出久未使用的双铳猎枪,扑进旷野。他快要胀破了,必须消消。没有比旷野更好的地方了,闭着眼也可以走。夜晚,耳朵比眼睛有用。他信宋慧,宋慧却不信他。那他还禁什么猎?毛根沮丧而又愤懑,他谁也不信了,他要大开杀戒。毛根才不管是野兔、黄鼠还是鹞鹰、麻雀,哪个碰到他哪个丧命。耳朵辨听,脑里仍翻跳着他和宋慧的事。

如果仅仅是称呼也就罢了,问题在于毛小根的习惯与眼睛有关。他喜欢明亮的左眼,左眼睁开,便是他安然入睡的时刻。他不喜欢矇眬的右眼,还担心被偷走,右眼睁着的时候,毛小根一般是不睡的,除非在左眼睁开的时候就睡着没醒。这样的时候有过,毛小根最长睡过七天七夜,还有三天三夜不睡觉。毛小根的生活规律与毛根相反,与整个宋庄相反,这就很麻烦。连睡让毛根发愁,几日几夜不睡,更令毛根头疼。为防止毛小根偷偷溜出去,毛根加高了院墙,并在上面插满锋利的玻璃片,铁大门上竖起一排钢筋长矛。但毛小根脑瓜好使,他架梯先把玻璃片敲掉,垫上麻袋或布匹,一翻就过去了。那次亏得毛根及时追回。毛根还给毛小根拴过铁链,拴了两天,被宋品撞见,宋品说这是虐待,亲爹也要吃官司,毛根赶紧给毛小根松开,把铁链藏起。于是,想打个铁笼的念头同时被扼杀。

一直转到天明,毛根一只猎物也未击中。准确地说,根本没有碰见。猎物似乎闻到了他身上的杀气,躲得无影无踪。猎物没找到,横亘在脑里的问题也未弄明白,反越想越糊涂。毛根身体的胀没消掉,胸口又堵上了。

日落不久,霓虹灯渐次亮起。每当这时,毛小根便兴奋地大叫,看,眼睛!毛根纠正过多次了,那叫灯,霓虹灯!但毛小根仍固执地称为眼睛。他把所有彩色的灯都叫眼睛。以前,毛小根只把太阳和月亮叫作眼睛。自然,他喜欢亮的眼睛,不喜欢暗的眼睛。日出,毛小根就说眼睛睁开了;日落,毛小根就说闭住了。乌云遮住太阳,毛小根总是很恼火。月亮升空,毛小根也会郁闷,因为不够亮,还动不动眯成一条缝。没有月亮的夜空,毛小根极为恐惧,认为月亮被偷走了。他不敢睡,不敢大声说话,直到另一只眼睛睁开。毛根试图讲解,眼睛都是两只,你和我是这样,猫呀狗呀鸡呀猪呀牛呀马呀羊呀,也是这样,一只左眼一只右眼。毛小根说太阳和月亮是天的眼睛,太阳是左眼,月亮是右眼。毛根说不清,什么事到了毛小根那里就说不清了。毛根纠正不过来。

太阳升起,毛根双眼红肿,疲惫不堪地往回走。行至垴包山侧,一群乌鸦飞过头顶。这些乌鸦一路聒噪,似乎嘲笑毛根的一无所获。毛根正没好气,摘枪就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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