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有生 > 第三章 祖奶

第三章 祖奶

但再回头,仅仅是几分钟,我彻底吓着了。旋风直通云霄,与天空紧紧勾连,难以分辨究竟是大风拔地而起卷裹了云朵,还是乌云倒挂炸裂了大地。只能看到旋风在跑,似千军万马。旋风忽而如圆柱,忽而如钢锥。声音混杂,厮杀、怒吼、擂鼓、吆喝、哭啼。还没到近前,天地已经昏暗,十步外就看不清了。我本要跑的,但双腿打战,反而坐下去。

遭遇旋风是在返回的路上。在虞城我见过旋风,犹如一个巨大的蘑菇,母亲说旋风会把人的魂带走,破解的办法就是连唾三口。李大旺说旋风来了,让我快走。我回头望望,旋风尚在天际,高不过数丈。我并不在意,还想在旋风来临时炫耀破解办法,所以依然慢悠悠的。李大旺试图拽我,被我甩开。李大旺放慢步子,神色却有些慌。我暗骂,胆小鬼!

李大旺拽着我蹲在芨芨丛下,说人跑不过旋风。他让我紧紧抓住芨芨草,然后脱下褂子蒙在我头上,他靠我坐定,夹了我另一只胳膊。旋风席卷过来,满耳声响,却什么都听不到,好像整个人都变成了声音,变成了风。我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几乎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手上。脑顶突然空了,冰雹样的噼啪声扫过头脸。我闭住眼睛,勾着头,拼命拽着。

所谓的害害与野韭菜相似,但没野韭菜辣,也没有野韭菜的腥味。长约一拃,叶和茎都长在地面上。塞外的土地虽然贫瘠,却处处有老天的赏赐。酸柳和害害,一酸一辣,都是我喜欢吃的。李大旺说隔阵子就带我出来一趟。我问李大旺带过二妮没有,李大旺摇头。我问为什么不带她,李大旺定定地看着我,自然是想揣测我的心思。尔后垂下头,说二妮腿懒。其实,我并没期待他说出让我意外的话,我说不清为什么要那样问。

风势渐弱,耳边有声音了,只听李大旺闷声闷气地,抓牢了!半袋烟的工夫,天空敞亮了许多。我和李大旺都被吹成了灰人。李大旺盖在我头上的褂子被旋风卷跑了,被旋风掠走的还有那一抱酸柳和害害。李大旺说这么厉害的旋风很罕见,村里曾有一个人被刮到天上,尸体都没找到。我和李大旺算是幸运的,有惊无险。但想想真是后怕,母亲教给我的法宝根本没机会用。李大旺安慰我,说改天再拔酸柳和害害给我,我点点头。

李大旺有一项特殊本事,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哪里有酸柳,哪里有害害,哪里有蘑菇,他都了如指掌。准确地说,都逃不过他的感觉,而且他在这方面的记忆力超级好。用他的话说,它们都有自己的窝,他抄的是老穴。我问他怎么记住的,他说不上来,但就是能记住。

我没想到走出那么远,太阳快落山了,还没看见村庄。后来就看见那只狼。那天真是特别。狼尾随着我和李大旺,好像是我们养的狗。李大旺倒是有经验,说遇狼不能快走,走得快,狼认为你害怕就会攻击,还说尽量拐着走,别走直线,狼是直脖子,拐弯走,狼不敢轻易扑上来。他遇见过,就是这么躲过去的。我颤着声音,你一个人吗?李大旺说和李富伯一起。这傻子,壮胆都不会。

李大旺带我到河两岸的平地里,那里属于钱广万。酸柳的茎长,但长在地面的叶片并不大,与初春的蒿草有几分相似,所以不是那么容易找。当然,这对李大旺不是什么难事。我收获了一大抱,就地坐下,饱饱吃了一顿,牙齿都合不住了。我开心的样子感染了李大旺,他说滩地有“害害”,也很好吃,问我去不去。我不知什么是害害,但馋虫被勾出来,还有冒险的渴望。我问远吗?李大旺说有些远,不过天黑前能赶回来。我跳起来,那还磨蹭什么?

终于望见村庄,但天色已经很暗,我更害怕了。李大旺让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我不解,以为又有什么说法。李大旺说,狼会先吃他,就他的个头足够狼吃饱。狼吃饱就不会攻击我了。若在平时,这话还挺好笑的,可在那样的场合,犹如惊雷划过。

次日,我和李大旺照旧垦荒。李大旺和我说话,我没搭理他。他觉出我的冷淡,闷头干活。歇晌,我拿出起早准备的干粮喊他吃,李大旺搓搓手,说你吃,我去找酸柳。原来他惦记这个啊。我说,那也要吃了再去。李大旺迟迟疑疑地坐下。我问酸柳只长在坡上吗,李大旺说平地更多,他知道几个地方。我问他能不能带上我,我还没见过酸柳长在地上的样子呢。李大旺有些意外,你真想去?我点点头,反正也不在乎这半天。李大旺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竟有些抖。

8

李二妮的胡搅蛮缠让我心里蹿火,而李大旺的表现更令我失望。我没了烙饼的心思,把昨晚的剩菜剩饭混合做了片汤。父亲回来,三人围坐在一起。李大旺喝一碗便放下了。父亲问他怎么只吃一碗,李大旺说你们先吃。笨人有笨人的脑子,他看出饭不够吃。父亲只舀了一勺。我才不管他呢,既然他愿意等,那就让他等,非让他落空不可。满脑子都是捉弄他的念头。父亲轻轻踢我一下。我终是不忍,放下筷子。父亲说,我和大梅都吃饱了。我把盆推过去,都是你的了,慢点,别噎着。李大旺竟然没听出我的嘲讽,说没事。李大旺离去,父亲先是责备我,尔后突然笑起来,这个大旺啊,真是!

麦香在打电话。赶紧过来!你的事能跟祖奶比?要不是你是我表姐,能轮到你?若不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我不会离开祖奶半步。

那把酸柳,我留了一半。李大旺说酸柳搁三五天又是另一种味道。李大旺形容不出来,我很想知道另一种是什么滋味。我让李大旺留下来吃饭。因为今天的插曲,我打算烙几张油饼。刚舀了面,李二妮进来了。她从不敲门,推门就进。酸柳在门口的窗台上,李二妮一把抓起来,如收缴赃物一样夹在腋下,阴阳怪气的,我说呢,今年连酸柳味也没闻见,原来被你打劫了。我说,二妮你嘴巴干净点,谁打劫了?二妮眼角上斜,喝问大旺,以往拔的酸柳是不是都给我了?你告诉她!李大旺显然不愿意回答,但还是说是。李二妮摆出一副占了大理的架势,这本该是我的,你拿回自己家,这不是打劫是什么?你的牙没酸掉吧?我不想和她争执,可实在看不惯她颐指气使的样儿,我说,别提往年,往年我还不知道吃冻猪油会拉肚子。李二妮脸色铁青,那都是骗你的。我哼了一声,骗没骗鬼知道。李二妮眼闪泪光,似要败逃,但又很不甘,这酸柳就该是我的。我说,你放在那儿,这是我拔的,与大旺没一点儿关系。立即意识到这话不该说。果然,李二妮瘫下去的斗志又鼓起来,她盯住大旺,问他是谁拔的。知道李大旺心眼儿实,我抢先道,当然是我。可李二妮料定结果,咄咄逼人,大旺,你说!李大旺看看我又看看二妮,我……我沮丧透了,难怪叫他傻子!李二妮得意地,想哄我,没门儿!我说,就算大旺拔的,但也是给我的,是不是大旺?李大旺说是给大梅的。李二妮骂他吃里扒外。她从腋下抽出来,放下的瞬间又缩回去了,这本该是我的,凭什么给你?转身走了。

蚂蚁在窜。

李大旺自是没追上野兔,但手里多了一把条状物,绿芽白茎,比筷子略粗。李大旺说这叫酸柳,他从根部撕掉酸柳的皮,递给我。我咬了一截,整个腮帮子都被酸到了。我叫声老天。李大旺顿时慌了,问……不好吃吗?慌起来,他的脸就更黑了。我没捉弄过他,那一刻突然如鬼附身,咧着嘴说,难吃死了,我还以为什么好东西呢,大旺,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我故意往前挪挪,大旺吓得往后一跌,酸柳都撒在地上。李大旺急着分辩,没想害你。我仍然绷着脸,你就是没安好心!李大旺更急了,嘴唇嚅动,就是说不出话。我忍住笑,捡了一根酸柳,剥开。又脆又嫩,酸中夹了一丝甜味,实在爽口。李大旺的目光转到我脸上,满脸迷惑。我笑笑,逗你呢,真的好吃。李大旺问,真的?没骗我吧。我大笑,你这个……呆子,开个玩笑就当真。李大旺乐滋滋的,好像我给了他赏赐。

不一会儿,麦香的表姐宋慧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进门就说,跑着来的,可惜没长翅膀,要不就飞来了。麦香的声音有些冷,祖奶睡觉呢,你就不能低点?宋慧生就的粗大嗓门,让她压低声音真是难为她。宋慧说瞧我这记性,忘了祖奶吃过饭要睡觉的。麦香数落她,连祖奶的生活规律你都记不住,你还能记什么?宋慧声音紧张,祖奶不会怪我吧?麦香说,祖奶是谁,能和你计较?宋慧松了口气,我想也是。麦香说,不过你最好长点记性,不然,再不让你替我了。宋慧保证就是把自己忘了也会记住祖奶的事。蚂蚁在窜。

李大旺绰号李大傻,其实他并不傻,只是有些憨,有些实诚,因而常遭人捉弄。某天路上有人告诉他滩里有只冻死的黄羊,李大旺捡着就是李大旺的。李大旺问你为什么不捡,那人说我倒是想捡,可它死沉死沉的,背不动啊,你背回来送我一条腿。李大旺便去了,转到天黑也没找见那只冻死的黄羊,他感觉自己受了骗,找那个人质问,那人说一定是你脚慢,让别人抢了先。这件事在村里传了好久,人们都笑李大旺傻。谁家脱坯或铲坯,若干活的人里有李大旺,最卖力的那个肯定是他。他从不偷懒。有时,一起干活的嘲笑他,说骡子还懂得歇歇呢,大旺实实在在地回答,我不累,累了自然要歇。一个李大旺抵两头骡子,有人这样说。李大旺的事,多是李二妮跟我说的。自然,李二妮也常捉弄他。

麦香说你听好了。

某天歇晌,刚吃完带来的干粮,一只野兔探头探脑地溜过来。在野兔前面,有一朵盛开的蒲公英。野兔被花诱惑着,但因为我和李大旺,野兔有些犹豫。李大旺摸起一块石头投出去。野兔受了惊,箭一样逃离。李大旺跳起来猛追。我差点笑出声,他怎能与野兔赛跑?

宋慧说我听着呢。

冬日很漫长,但春天还是来了。大地一夜之间冒出绿芽,墙角或坑洼,蒲公英迫不及待地吐出花苞。垦荒工程又开始了。父亲的时间分成两半,一半走村串户,一半上垴包山。李大旺常过来帮我,父亲过意不去,劝他忙他的。李大旺说他回去李富伯就骂他,你和我爹讲,他不让来我就不来了。李大旺瓮声瓮气,多么不情愿似的。父亲无奈地摇摇头。父亲也和李富伯说过,李富伯说大旺虽是闷葫芦,干活却是好手,多余的力气也没处打发,就随他去吧。李富伯说如果你怕大旺吃亏,就管他顿饭。于是,我家的饭桌上会时常多一双筷子。

麦香说,第一不准任何人进屋,天王老子来也不行。宋慧问,咱宋庄人也不行吗?麦香严厉地,任何人,你听不明白?宋慧说,明白了,我是说万一,比如宋品……麦香说,他去镇里开会,回来得天黑。宋慧说,好好,我记住了。蚂蚁在窜。麦香说,第二你不能靠近祖奶,更不能摸祖奶的手。宋慧说,我洗过手来的。麦香说,洗了也不行!宋慧说,听你的。麦香说,第三你的那些个烂事别烦扰祖奶,她今天累了,光如花就絮叨了两个小时,想说改天约时间,我让你说够,听明白没有?宋慧说,听明白了。第四苹果、梨我已经削皮切碎,三点你从冰箱取出来,温火慢炖,切记不要大火,更不能熬干,你瞪大眼睛盯着,要让祖奶吃上最新鲜的水果。宋慧问,可不可让祖奶嘴里含一片?麦香厉声道,不可!你真是个蠢货,俗人才啃着吃,你怎么能把祖奶与俗人比?啊哟,气死我了。宋慧声音带怯,我就是想想,不是为祖奶好吗?麦香呵斥,就你这脑子还替祖奶想?你是寒碜祖奶呢。宋慧连声说,好好,我听你的。麦香说,一定要按步骤来。宋慧说,若有差错,你砸烂我的头。麦香冷笑,你的头有那么值钱吗?宋慧说,那是,又说错了,我一定牢记。蚂蚁在窜。麦香说,第五你哪儿也不能去,不能离开半步。宋慧说,哪能呢,这么个机会,我哪舍得。麦香说,上次你也保证过!宋慧说,那不是因为忘了锁门——麦香打断她,不管什么理由,你擅自离开就该打。宋慧说,是是是,是该打。麦香说,你让我省点心。宋慧保证,就是自家房屋失火,她也不会离开。麦香让宋慧把这五条要求背一遍。宋慧或是紧张,说错三次,麦香一一纠正过来。

我问过李二妮,她是否把我在钱家大院的事和别人说过,李二妮矢口否认。我知道她撒了谎,虽然她眼角上挑,好像我污辱了她,但她心里发虚,是她的神色告诉我的。李二妮并未因我的质问疏远我,相反,她变着法地接近我。她急于探听我在县城的经历。那是我和父亲的秘密,发过誓的秘密,当然不会告诉她。李二妮试图用两桩秘密与我交换,后来加到三桩,其中一个秘密是她自己的。她偷吃过冻猪油,拉了好几天肚子,这总行了吧?她期待地望着我。我说上了马车便呼呼大睡,什么都记不得。李二妮当然不信,这些天都在马车上睡着?哄鬼去吧。我说信不信由你。李二妮豁出去的架势,说某一天她梦见自己嫁给了钱广万,她吃肉条,钱广万啃她的乳头。她被啃醒,原来是李三宝咬住了她的乳头。她狠狠拧李三宝一把。李三宝嚎哭了半夜,李富伯两口子以为李三宝跟了什么东西。李二妮睨着我,这下你该说了吧。我暗暗心惊,她脸皮可够厚的。但我还是想不起来,李二妮说我坑了她,占她便宜,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她交朋友。但隔日,她又来套我,把我烦得要死。

你要去找罗包?宋慧从麦香的动作瞧出端倪。我不由叹息。这个直肠子,为什么非要说出来?果然,麦香没好腔调,闭嘴吧你!我干什么用你操心?你操得过来吗?你算老几?让你照看一会儿祖奶,你倒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也就是宋慧了,宋庄没有第二个人能让她这么狂轰滥炸。当然,对旁人麦香也不敢。我都替宋慧委屈。蚂蚁在窜。

钱家被抢自然也是宋庄的大事,传说甚多,真假难辨。另一件事的主角,该是我和父亲。被推上马车的当日便有传言,说我和父亲是土匪的眼线。谁都没料到我和父亲仍旧坐了马车回来,谣言不攻自破。李富伯也是吃了一惊,以为我和父亲回不来了。那一晚,两人握着长烟杆,吞烟吐雾到半夜。

麦香定然也意识到了,静默片刻,压低声音,有个事,别人还不知道呢,想不想听?宋慧顿时来了兴趣,什么事?麦香说,乔石头要回来了。宋慧啊一声,像被这个消息击中了什么部位。几……几……时?麦香说,你别管几时,反正他要回来了,你别声张。宋慧不无兴奋,秘密回村?麦香说,乔石头是谁?还用偷摸着回吗?我是怕你声张出去,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赶过来,乔石头可没祖奶这么好脾气,咱别踩雷,不能惹他生气。宋慧问,他回来干什么?麦香说,瞧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虫子,我哪清楚?宋慧不无向往,能在他肚里做虫子也该是有造化的。麦香极不痛快,你这是绕着弯儿骂我呢。宋慧急忙申辩,我真没那个意思。蚂蚁在窜。我认为宋慧也没那个意思,绕弯骂人对她还真有点儿难。宋慧说,我对天发誓!麦香不耐烦地,行了行了,我可没工夫听你胡扯,我得走了。

最让人吃惊的是宋拐子的儿子宋矮子,竟在张家口大镜门外开了一家商铺,专营皮货。宋矮子是骆驼客,来往于张家口与库伦之间。因为个子矮,常被戏谑,说他骑在驼背上与两个驼峰一样高,所以他的另一个绰号是三肉锤。拉骆驼是苦营生,何况他比别人矮许多,三十多了始终未娶妻。谁能想到宋矮子摇身一变,成了万隆永商铺的掌柜,还娶了另一位做茶叶咸盐生意的掌柜的女儿,据说那女娃美若天仙。就算钱广万,也没在张家口弄个商铺,宋矮子是宋庄第一人。一向冷清的宋拐子家忽然间门庭若市,有的想在商铺谋份差事,有的想做骆驼客,求宋拐子指点。但都被宋拐子冷脸挡回去了。宋拐子没落下好名,但再没人小瞧他。

蚂蚁在窜。

住鼠屋的一户人家,傍晚疏忽,没及时把屋口盖住,一头觅食的黄羊掉进去。那家人穷得盖不起房,那一冬却吃足了肉,每隔三五日便有肉香飘出来。没风的日子,白气扶摇直上,常常招惹来老鹰。那些有猎枪的见白气就往外跑,不过,没一个将老鹰射下来。

没一会儿,麦香又回来了。

那年冬天,宋庄发生了许多事。一个叫二蛮子的在营盘镇喝醉了酒,回村走反了方向。次日在滩里被寻见,人已经冻硬。他是蹲着的,烤火的架势,面前不过是几块鸡蛋大的石头。都说他出现了幻觉,把那几块石头当成了火盆。也有人说那是鬼火石,专诱惑迷路的人。

怎么?不去了吗?宋慧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吃惊和失望。

7

麦香说,我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我再没产生自杀的念头,顺其自然吧。我还算平静,直到这个早上,这只蚂蚁窜出来。

宋慧问,什么事?

我的心里起了一阵波澜,继而万分庆幸。是否我的默语暗示了他,是否他偶然摔那一跤有神相助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行凶。仇恨一时化解不开,但总有一天会烟消云散。

麦香说,问题是我想不起来了。

昨天他摔了一跤,结果让他犯了嘀咕。他反复琢磨这一跤,认为是我在阻止他。祖奶不让他杀,他杀还是不杀?他想找人商量,又不知和谁说。一夜没睡。他这样说。但他被仇恨烧着,仍在放学的时候守在学校门口,袖里揣着刀。那个时候,他听见了我说话,就在他耳边。说得他心慌意乱,放学铃响起,他仓皇逃离。就是恨死吴大勇,也不该拿他的孙女出气。他如是想。

宋慧说,你边走边想。

第二天傍晚,杨铁匠又来了。麦香不让他进来,他说了许多好话。我以为这个凶手要把血淋淋的杀人过程告诉我,因为他说要谢我,没料到他说是我救了他。他想通了。

麦香呵斥,你这破嗓子就不能低点儿?

自杀以失败告终。我没有屏住呼吸的力气。我做不到。无论怎样努力,香气仍从鼻孔、嘴巴、毛发、汗孔渗入。的确,我是连自杀都做不到的废物。那滋味……老天是在惩罚我吗?我接生了上万个孩子,没有功德至少也没有罪孽,老天为什么这样待我?

宋慧便掐住脖子似的,好吧好吧。

我自杀的方法就是尽可能地屏住呼吸。虽然命若游丝,但我依然没有气绝,这得益于香气的喂养。我是这么认为的。没有缕缕香气,我这残破的身躯早已化为尘埃。

麦香说,不知咋的,我心慌,没着没落的。

我拦不住杨铁匠,也没有办法告知吴大勇。我懊丧绝望,于是产生自杀的念头。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么杨铁匠就不会到我床边祈祷,没有足够的勇气,他或许就不会杀人。那可是个女娃呀。若我还这么半死不活的,不知还要做谁的帮凶。

宋慧提醒,你是怵罗包的野女人吧?

祖奶,我走了。杨铁匠站起来,向我告别。跪的时间久,他的腿肯定麻了,结果摔了个跟头。我不知他此时是何表情,但想他眼底必然已经杀气腾腾。

麦香恼火地,瞧你这臭嘴,我是正经老婆,我会怕那个烂货?

我默语我的,杨铁匠唠叨他的。他的每句话都砸到我身上,我的默语没一个字塞进他耳朵。我无能为力。

宋慧检讨,真是臭嘴,又说错了。

你这个莽铁匠,怎么就一根筋呢?吴大勇挖鱼塘的目的不是淹死你的孙子,那是个意外。你不愿意看到,吴大勇也不愿意。就算吴大勇有罪,那也只能吴大勇承担,与他孙女没一点关系。你杀一个无辜的孩子,怎么下得去手?就算你心肠是铁做的,不在乎一个女娃的死活,可总在乎你的家人吧?你儿子失去了儿子,哭得死去活来的,你还想让他失去父亲?恐怕到时候他哭都哭不出来了。还有你的老伴,中风落下后遗症,吃饭还得你帮她。嫁给你的时候,你连被褥都置办不起,你就不想想她的好,就这么撇下她?

麦香说,没治了!

这个即将成为凶手的家伙不知道我心里着了火,只顾自话自说。既然开不了口,着急也没用。我渐渐镇定下来。虽然他听不到我说话,我还是要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语。我无力阻止凶案,但我全力阻止了。这不能减少我的遗憾,也不能抵消我给凶手注入勇气的罪过,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宋慧附和,没治了。

能想到吗?杨铁匠居然让我保佑,保佑他顺利杀人。我心急如焚,肝胆俱裂。你个缺心眼你个糊涂蛋,我恨不得立马跳起来,骂他,阻止他,踩灭他疯狂的念头。可我完全不能动,连粗重呼吸都不可能,只能任凭杨铁匠如刀的言语划过我衰老的五脏六腑。杨铁匠虽然打过那么多铁器,虽然杀过那么多牲畜,但对于杀人心里还是怵的。他祈求我保佑,其实是想从我这里收获勇气。哈哈,我成什么了?杨铁匠成为凶手,我不就成了帮凶?或者,更严重点,我不就成了他杀人的后盾?

麦香说,我嘱咐你的五条,你不会忘了吧。

这和我有关系吗?当然有。这些都是杨铁匠和我絮叨的。准备杀死吴大勇孙女前一天,他进屋就说祖奶我给你跪下了。杨铁匠年近六十,他这样说我就知道有大事发生了。祖奶,我打过铲子、锄头、镰刀、铁钩、门铧,我杀过鸡、猪、牛、羊,但我还没杀过人呢。我是让吴大勇逼的。没了孙子我活不下去,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咋过的。吴大勇不仁我就不义了。我也让他尝尝失去孙女的滋味。祖奶,我现在心如死灰,只有这一个念头了。祖奶,你保佑我,千万别失手。

宋慧再次发誓。

我曾“自杀”过一次,那是我残破的身躯躺倒半年之后。我被刺激着了。杨铁匠十岁的孙子掉进吴大勇的鱼塘,淹死了。吴大勇水性好,爱养鱼。鱼塘距蝴蝶河不远,共三个鱼池,养着不同的鱼。杨铁匠让吴大勇偿命,吴大勇口气很硬,说责任不在他,是杨铁匠没看管好孙子,对杨铁匠提出的费用补偿,吴大勇也不答应,只出二百。杨铁匠气不过,和吴大勇干了一架,打掉了吴大勇两颗门牙。杨铁匠打了半辈子铁,年龄虽然大了,可仍有蛮力。吴大勇的两颗门牙并没有平息杨铁匠的怒气,他要杀死吴大勇十二岁的孙女。

麦香说,我就相信你这一次。

丝丝缕缕的香气钻进鼻孔,游向肺腑。我成为一个纯粹的吃饱墩。只会吃的人,宋庄就这样称谓。当然,宋庄没人这么叫我,他们把我当神一样供奉着。我向老天发誓,我从无引导诱惑暗示过谁,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们被我接生到这个世界,对我多多少少怀有感恩,这我清楚,但绝不会只因为这个,医院的接生大夫多得是。可不管我清不清楚愿不愿意,就这样发生了。他们祈祷、默念、诉说、敬仰,我无力阻止。就如这香……我并不能阻止香气进入并浸润我的身体。

9

6

我不知他人是怎么垦荒的,或许一匹马一张犁就够了。我和父亲没那么大本事,用“垦荒”是不妥的,那是实实在在的啃。四年时间,啃出不规则的几块,三亩多点儿。当然,都不是生地,有的地块连喂了两年。饲料有草灰也有汗水。父亲依李富伯的建议,各样都种了一点儿。让地与植物的脾气互相熟悉、接纳、融合,这样养地效果更好。除了小麦、土豆、胡麻,还种了莜麦和黍子。莜麦是耐寒植物,用莜麦面做的饭特别耐饿。起先我吃不惯,渐渐竟离不开了。父亲说喝一个地方的水自然会喜欢这个地方的食物,人养地天养人。黍子又叫大黄米,撑死五魁的黄米糕就是黍子粉做的。

整整九天。完工那日,警佐的冬瓜脸终于挂上笑,还夸了我和父亲。警佐说会让马车送我们回宋庄,父亲哈着腰说不用了。警佐说车已经在院子外面。然后他掏出两块银圆,其中一枚从指缝间滑出,与桌面撞击出沉重的响声。另一枚,他立在桌上,猛地一扭,银圆便旋转起来。他突然伸手,将银圆扣在桌上。这才抬起头,这是工钱,没让你们父女白干。我听到父亲喉咙里的咕噜声,他的腰又躬了一些,您说笑,哪能呢,哪能呢。警佐的笑已经收敛,我说不白干就不白干。父亲抖抖的,不知是兴奋更多还是害怕更多,这……有点多。警佐眼神冰冷,你说够了吗?父亲惶然点头。警佐说,那就不要再说,但有一点儿,你们父女要记住,嘴巴要严。父亲忙说您放心。警佐的目光滑到我脸上,我忙保证。警佐指着尚未移走的瓷器,见过吗?父亲说没见过,我也说没见过。警佐满意地嗯一声,冲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他把银圆递给我。你的手……确实特别。可以走了,车还等着呢。

那年雨水充沛,几样植物收成都不错。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锔活暂时也不干了,早晨醒来就往垴包山上跑,天黑透才回来。父亲说李富伯帮了很多忙,主意也多是李富伯出的,得好好谢谢人家,我说还有大旺呢。父亲说,当然喽,你李富伯全家都对咱有恩。我说,才不是呢,李二妮帮什么了?父亲责备,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想事?大旺帮咱,家里的活不都甩给二妮了?我没讲二妮怎么挤对我,没讲几年前被押上马车与二妮的破嘴有关。我很少与父亲抬杠,况且父亲说得也有道理。二妮并不是一无是处。

接下来发生的事越发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和父亲见面了,但没让离开,而是被关进城东的院落。说关也不妥,因为除了不准外出,并无别的限制。屋里有铁炉子,有睡觉的床,被褥旧是旧,但还算干净。一日两餐,到点便有人送过来,从饭菜的温热程度推断,做饭的地儿就在旁侧。干的活也是我和父亲的老本行,父亲说那些盘子和瓶罐,都是有年代的老瓷器,让我小心。即便不是老瓷器,我也会小心。警佐每天来一次,对我和父亲的成果反复检查。他对父亲不像对我那么温和,脸总是板着。父亲小心翼翼地问还行吧,他只有一个字,好。

父亲和李富伯的决裂就是从谢开始的。

第二天,他们把挑箱送到关我的房间,同时送来一个开裂成两瓣的白底蓝纹瓷盘。他们要我锔好。难道这就是警佐说的验证办法?两个时辰我便锔好了。然后,我抱着盘子,再次被带到警佐面前。他举起盘子瞅了又瞅,照了又照,说,金刚钻使得不错。

那顿饭是我精心准备的,猪肉炖豆腐、炒蘑菇、炒土豆丝、油炸糕。我学会了。二妮主动过来帮忙,自然,顺手往嘴里塞了许多。酒是父亲从镇上打的莜麦酒,整整一瓶。李婶不能动弹,我各舀了些让李二妮端过去。李富伯、大旺、二妮、三宝都是在我家吃的。大旺兄妹吃罢各自离开,只有李富伯仍与父亲对饮。两人你言我语,说村里的,说张家口的。李富伯表示不能再喝了,父亲执意给他斟满,说,难得高兴,多喝几杯。

警佐说有个办法可以验证我是否说谎,但他没说什么办法。天已经晚了,他让人带我出去。换了一间屋,没那么冷了,但并不舒服。仍是稻草,不过多了床破被子。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父亲怎样了,和我一样,还是比我更糟。那一夜我忐忑不安。

兄弟啊,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李富伯的舌头打卷了,本来我想找个时间正式和你商议,可今儿高兴,憋不住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父亲真打算把你送到宫廷当锔匠?警佐冷不丁地,我怔了一下,不知他为什么转回来了。是,还是不是?警佐不像刚才那么温和了。我低声说是。警佐却又笑了,冬瓜脸越发鼓胀,还好不是送你选妃。忽又变得严肃,你比你父亲技术好?我没说话,伸出手,抬起来。我手指细长,特别细长。看我锔碗的人都会注意到我的手,在某户人家,那女人抓起我的手摸了又摸,说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细长最柔软的手。我都不好意思了,她才松开。

父亲佯装生气,你这不是打我脸吗?有什么不当讲的?讲!

警佐没有就此事追问,转而问我和父亲都到过哪些村庄,见过什么人,特别是钱家失盗前几日,还有当天夜里的情况。我想起狼嚎风中的嗒嗒声。我听见了。不要对任何人说!父亲语气严厉。我猜父亲不会说的。那么,我还是什么也没听到的好。除了那晚的声音,只要警佐问到的,皆据实回答。

李富伯试探着,那我就说喽?

我的失态自是没逃过警佐,他强调,不说实话必定要付出代价。他抛出晾肉房,大约是李二妮把我的话和别人说过,她不会放过任何显摆的机会。虽然那不是她的经历,但她总是有办法转变成自己炫耀的资本。我几乎能想象她说话的口气。我说没去过。警佐说有人可以作证,是我亲口讲的。我便讲了如何向李二妮撒谎,为什么撒谎。那三天,我没离开父亲半步。

父亲嗨一声,你这人!怎么突然婆婆妈妈的?

你进过钱家大院?警佐突然打断我,轰隆一声,鼓面炸开。我机械地点点头。警佐让我讲讲过程,每一天,干了什么,看见了什么,父亲是否和我在一起,有无单独离开。你呢?自己在院里转过吗?我大幅摇头。警佐似乎很满意,他揉捏着青油油的下巴。我暗想,他该不会问了。孰料,他脸色突转,晾肉房呢?你没去过?我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李二妮问我是否见过钱广万的二姨太,人们传言钱广万二姨太的腰细得和茶碗一样。我摇头后,李二妮极其失望,眼角一抖一抖的,马上要斜上去了。接着问我,是否去过钱家的晾肉房。或许是显摆,或许出于对她眼角斜倾的不适,我和她撒谎,说偷偷进去过,肉条密密麻麻的。李二妮的眼角不但没耷拉下来,目光却剧烈抖晃,像挂满了肉条。我只得继续编,李二妮不停地用袖子擦口水。是李二妮的口水刺激了我,谎话也很过瘾呢。

李富伯说,大旺和大梅年龄不小了,该给他俩考虑事了,回头我给花二娘过个话。

警佐的讯问让我意外,更像拉家常。诸如老家在哪儿,何时在宋庄落户,为什么会看中寒冷的塞外,我一一道来。逃荒流浪、京郊窝棚、宫廷锔匠、一个烧饼一亩地,等等。我没想到记忆如此好,甚至父亲承诺的冰糖葫芦都没落下。听到这儿,警佐的嘴角微微牵了一下。心里的鼓仍在敲,我总觉得警佐眼里藏着刺儿。

父亲似乎没反应过来,大旺和大梅……什么事?

我已经问过你父亲了,警佐说,脸上仍挂着笑。他都说了,现在问你,是想验证你们父女说的是不是一致。我的脚并拢在一起,生怕他窥见我的紧张,可他还是看到了。你真的不用怕,我不喜欢用刑,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女娃。警佐年龄四十上下,冬瓜脸青油油的。但前提是必须说实话,如果有一句假话……这天,几个时辰就冻硬了。有个嘴巴硬的土匪,也是冬日,吊到树上还不开口,一桶水浇下去,他就成了冰圪蛋,想说都没了机会。那碗水的功效已经消散,我瑟瑟抖着。我是讲道理的人,你不用怕我,只要说实话……听懂了吗?我点点头。

李富伯说,婚事呀。

你不用怕,警佐缓缓道,带你们父女过来,是想问几句话。我正要把碗放到地上,警佐说,不急的,你慢慢喝。他们没打你吧?我摇摇头。警佐说,那就好,我跟他们说了,你们是匠人,不是土匪,要客气。我小心翼翼地喝着已经凉下去的水,揣测他会问什么。

父亲问,你是说大梅和大旺?

冻坏了吧?鲁警佐在屋中央站住。我尚未从颠簸与惊恐中恢复过来,警佐的话显得突兀又意外。他没等我回答或点头,便吩咐带我的人倒碗热水。我瞅瞅门口,小声问,我父亲在哪儿?警佐说,他在别的屋,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了。警佐在桌后坐定,脸上挂着令我捉摸不透的笑。待我捧了热水碗,他挥挥手,押我的人退出去。

李富伯笑了,兄弟呀,你好像糊涂了。

或许是阴天的缘故,屋子里有些暗,但暖烘烘的。带我的人令我坐在墙侧的凳子上。我仍在流清鼻涕,抬袖擦了几次。很不雅,但不擦就流嘴巴里了。对面是张大桌子,桌后有把椅子。隔了一会儿,一个身板敦实、脸若冬瓜的男人走进来,带我的人叫他鲁警佐。后来我才知道,审大案鲁警佐才亲自出马,小案都是手下人审。

父亲说,我是糊涂了,大梅和大旺?你不是说笑吧?

稍后,我知道押解我和父亲的是张北县警察。第一次到张北县城,第一次到警察所。起先,我和父亲被关在一起,没床没铺,地上只有稻草,冷得像冰窖。我和父亲不停地走不停地跺脚。随后,父亲被带出去,又过了许久,我被带出去。从一个院子到另外一个院子,中间有个月亮门。

轮李富伯糊涂了,怎么是说笑呢?

父亲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没人讯问我和父亲。隔日,我和父亲便又挑箱上路了。钱家被抢似乎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但两天后,我和父亲行至半路,被穿制服的人追住,强行扭至马车上。马车有三套的也有单套的,拉我和父亲的是单套马车。赶车师傅也穿着制服,喝令我和父亲不要说话,显然已把我和父亲当成犯人。李二妮坐过马车,她常炫耀。李二妮有这样的本事,可以用她吃过、穿过、见过、玩过、听过的任何东西来馋我,而我总是心动,或者她斜挑的眼角让我不甘,我渴望,我向往。现在终于如愿,却是以这样的身份。父亲很紧张,但仍用目光和我交流,或者说警告我,我也以目光回答他。老实说,我和父亲一样紧张,但紧张之外还有些好奇。某一刻,我还闭上眼,验证李二妮的话。闭上眼,马车是往反方向走的,李二妮显摆。还真是这样,李二妮没有骗我。

父亲缓缓摇头,他俩……不合适。

李富伯离开,父亲便盯住我,你确信,昨夜听到什么了?我点点头。父亲的目光硬起来,带了些许的血腥气,语气也严厉许多,记住,不许跟任何人讲,谁问你都不要讲,你什么都没听到。我明白,但又不是特别明白。听见没有?他喝问,我从未见过父亲这样暴怒,便惶然应了一声。我害怕极了,是为父亲的害怕而害怕。可能是我脸色惨白令父亲不忍,他反过来又安慰我,撞福还是撞祸由不了自己,别吓唬自己。但有一样,什么时候都要管住嘴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没人找你的麻烦。

李富伯叫,怎么不合适?大旺大梅,听起来就像一家人,两人的生辰八字我也找人看过了,合着呢。

李富伯和父亲面对面蹲着,嘴巴各咬一袋烟。落户宋庄不久,父亲便学会了抽老烟。李富伯在腾腾的烟气中给父亲讲土匪的传说。李富伯是否夸大其辞,我不清楚,但看得出他讲得有些刹不住,似乎对他们极熟悉。待觉察到父亲的忧虑,李富伯转移话题,让父亲放心。土匪只抢大户人家,对咱们这样的瞧都不瞧,除非……李富伯顿住,瞟瞟我,马上移开,说,除非得罪他们。可咱不招惹谁,怎么会得罪土匪呢。父亲定然从李富伯的停顿中听出别的,因为连我都感觉到了。

父亲显然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大梅的生辰?

钱家被抢了,就在昨天夜里。我和父亲起个大早,却未能出村。那一天所有宋庄人都不能出进。那年头土匪多,塞外也不例外。什么白阎王、麻五哥、独眼狼、二圪蛋、刘旋风,还有个女匪叫赛西施,据说貌美如花,却心狠手辣,绝技之一是乔装成良家妇女去大户人家当下人,以便摸清底细,里应外合,对她动过手脚的男人全部被她剁掉手腕以示惩罚。土匪抢劫后都要留下名号,有点儿竖大旗的意思,抢过一次,第二次毋须登门,报上名号,那些大户便在指定时间把钱物送至指定地点,破财免灾。抢劫钱家的土匪有点儿怪,不但没报名号,反个个蒙面。而且熟门熟路,居然知道钱广万有个纯银夜壶。人未伤及,但掠去许多财物。

李富伯说,二妮问过大梅,假不了的。

我终于忍不住,推推父亲,并小声唤他。我搅了父亲的好梦,梦中,父亲接了母亲,正在来宋庄的路上,再有一会儿就到了。父亲以为我要起夜,我说不是。父亲问怎么了,我说你听。父亲听听,说不就刮个风吗?少见多怪,明儿还要早起,赶紧睡!我说,不光是风。父亲说,别自个儿吓自个儿,几时变得胆小了?我没再说什么,或许真是自个儿吓自个儿,那是另一种狼嚎风。翻个身,父亲又扯起呼噜。我渐渐不抵困倦,坠入梦乡。嗒嗒嗒没有消失,好像追到梦里来了。

父亲语气陡然变冷,你算计我?

我睡不着,并不是狼嚎风的缘故。那夜嘶嚎得急了点儿,但也不足以让我惊惧。而是在狼嚎风的呜咽中,我听到别的声音。成为接生婆之后,我的耳朵练就了超常的能力,那时,我的耳朵似乎还没什么特别。但我听到了,嗒嗒嗒,细碎,急促。我猜不到那是什么怪物,比狼更庞大,但比狼更敏捷。声音由远而近,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李富伯说,你这么说就不合适了,生辰不是秘密。兄弟,你不该不高兴啊,大旺有缺点,可也有优点,娶了大梅,大旺就是你半个儿,家里家外的活儿根本不用你操心。

某天夜里,我和父亲躺下不久,父亲便扯起鼾声。父亲不让我担挑箱,他说我骨头没长成,容易把骨头压斜。没了行李,挑箱还是很重,路途又远,一天下来父亲浑身酸痛,话说到一半就睡着了。刮的是白毛风,声音呜咽凄惨,如同饿狼哀叫,塞外称狼嚎风。那不是一匹狼,而是几十匹上百匹,似乎就在屋顶,在烟囱上,在窗台,在墙角,哀嚎嘶喊。屋里还算暖和,虽然湿气仍然重。这是洞穴屋的好处,隔寒。那些盖不起房的直接挖个洞穴过冬,垫上树枝和柴火,竖个梯子爬上爬下。塞外称鼠房。李二妮钻过,她撇着嘴,眼角上斜,说那和耗子没什么区别。

父亲决然道,没有任何可能,你不要再说了。

那天我和父亲都是全副武装,狗皮帽子,棉衣棉裤棉鞋,我还多了件羊羔皮坎肩。幸亏李富伯提醒,提前备了入冬衣物。第一个冬天难过点,第二年习惯就好了,李富伯这样说。秋末,我和父亲便开始走村串户了。盖房加上赔偿五魁,家底彻底掏尽。这副装扮果然管用,走一程竟然出汗了。我说歇歇吧,父亲说歇什么,肚子饿了就走不动了。多数人家都允许我和父亲进屋干,但也有个别人不理睬父亲的要求,那样,我和父亲就在避风的角落支开摊子。父亲并不抱怨,他说让你进屋是人情,不让也在理。塞外村庄之间距离远,为多转个村子,父亲走得疾。还好我是大脚,跟得上。有一次转得远,父亲说如果晚了,就在县城过夜,可太阳落山,他又说还是回吧。住店要花钱,回宋庄就可以省下。父亲觉出我有情绪,说还是家里舒服自在,你想睡多久睡多久。理是这样,可在自己家里,我从未“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天不亮就被父亲叫醒。舒服也谈不上,或许是新房的缘故,我总觉得屋里发潮,自在倒是实话。我再不用担心半夜醒后看到龙王的阔鼻和长髯,也不用担心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喝醒。我和父亲风餐露宿多年,那两间矮房不仅是睡觉的地方,还是别的。我是有点不痛快,可残月挂在半空,不快便被渴望挤走,在这之前,从无这种感觉。

李富伯不乐意了,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冬天咣当一声砸下来,突然,猛烈,连个准备的工夫都没有。头天晚上李二妮还和我在月光下玩跳方。我进过钱家青砖灰瓦的大院后,李二妮对我态度大变。后来我知道那是荣耀,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进出钱家的,特别是像我这般年龄的孩子。清早北风便如刀子割得脸生疼,说话时嘴边便旋起白雾。泼水在地上,地面顿时被油煎了般拉拉响,少顷便冻成冰溜,稍不注意就会滑倒。

父亲说,你走吧,就当什么也没说,我不和你计较。

5

李富伯声音也变了,计较?怎么?我辱没了你?

蚂蚁又开始窜了。

父亲说,别让我不痛快,赶紧走!

祖奶,该吃午饭了。麦香耳语,这一上午你累着了吧?

李富伯哼了一声,过河就拆桥。

毛根对我心怀怨恨,这我清楚,全宋庄,他是唯一没到过我床头的人。当然,我不会怪他,相反,我万分愧疚。那是他和我之间的事,他要报复,也该冲我才对,为什么射杀如花的乌鸦丈夫?但愿他不是故意的,不是因为仇恨。可就算如此,他能还如花一个丈夫吗?

父亲突然提高声音,你走不走?父亲显然是喝多了,他平时没这么暴烈的。

她这么说当然有风险。痴人疯语,自古难容。钱玉变成乌鸦,或别的花鸟草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花相信。相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相信日子是一个样,不信日子是另一个样。头顶三尺有神灵,也是这样,信则有不信则无。自钱玉变成乌鸦,或者说自如花认为钱玉变成乌鸦,她的哀伤便烟一样散去。对如花,这是幸事,她的心又活过来了。当然,如花的行为对别人有些影响,但还没有谁把她当成敌人。说到底,没妨碍着谁。始终风平浪静。宋庄容纳她,或也有钱庄的关系。

李富伯并不畏惧,怎么,还想打我啊?

第二次她已经嫁到宋庄,与钱玉一起登门,祈祷我保佑。我一个半死的人,能帮她什么呢?我倒是有保胎的秘方,可已经无法告诉她了。第三次上门,她告诉我钱玉变成了乌鸦,惊喜让她的舌头都打弯了。

还好父亲没有失去理智。他说,我没打过人,以前没有今儿也不会。不过,有句话你得听清了,结亲家得双方自愿,谁也不能强迫谁,天有道,人讲理。

如花登过几次门,第一次被娘带着,那年她十二岁,羞涩,腼腆,像墙缝里的花。她娘让她喊祖奶,那声音小猫子似的。并不是每个接生的娃我都能记住,只有那些稍特别的,比如如花,本以为是顺产,出来却发现脐带在脖子上绕着,好几圈呢,小脸都发青了。如花的相貌,也可能是她的眼神,让人说不出来地怜惜。我招招手,让她往前站。她有点儿紧张,往前挪挪便停下。她娘脾气暴,猛推一把,她径直撞进我怀里。我搂住她,说,别怕。她娘叹气,说如花常常丢魂,她叫了差不多二三十次。我说人和苗一样,各有各的性,麦子就是麦子,你非要让她长成树,魂就容易丢。她娘并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还没出院,就斥责她没个利索劲儿。

父亲的话起了作用,李富伯没有做出过激行为。他跳下地,脚还没伸进鞋就往外走。鞋掉了,他拎起来,狠狠抽自己一下,一拐一撞地消失在门外。

如花已经离去,可她的哭诉仍在耳边回响。这孩子,让我怎么说呢?

父亲自言自语,这算盘打的,难怪天天打发大旺过来,从开始就拴了套呀。

4

父亲和李富伯争吵,我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屋外。我想听又怕听。两人都没在意我,就像我不存在,可他们说的每句话都与我有关。李富伯离开那会儿才注意到我,他撞到风箱上,我扶了他一下。父亲也是这时才想起我就在,补充道,大旺人倒老实,但终归有些傻,配不上我闺女。我的沉默令父亲紧张,他问,你不会喜欢上这个傻子吧?我说,他不傻!父亲火了,他不傻?那是我傻了?我低下头。父亲说,如果你乐意,我现在就跳过墙和他说。我没有回答。父亲说,认个干儿子没问题,当我的女婿不合适。大梅,爹就你这一个闺女,得给你找户殷实家庭啊。

数日后,父亲带着我登门致谢。我们在钱家大院干了整整三天,连调料罐盖子都修补了。一场劫躲过,另一劫却就此埋下。

那一夜对我是折磨,百爪挠心。我想起大旺的许多好,他确实对我好,还救过我。遇狼那日,他走在后面,让狼先吃他。若不是李富伯来寻,说不定他真就喂狼了。大旺虽憨,有时也蛮可爱的。还有他奇异的本事,似乎专门为我生的。可是,我对大旺没动过情,也许偶尔有那么一点点,但也就是一点点,很快就消逝。我想象自己的夫婿,虽然难以形容和描画,但绝不会是大旺这样的。因此,李富伯提出来那一刻,我的吃惊不亚于父亲。父亲的决绝让我既安心又失落。我说不出地矛盾,说不出地难过。

糕是五魁自己塞进肚里的,况且他还有“前科”,父亲不该吃官司的。其家人倒没说什么,但他当保长的亲戚不行。李富伯领着父亲进了趟钱家大院,钱广万从中调和,父亲赔了一块大洋,才算平息。

次日,李富伯看见我立马就扭转脸,仿佛我是丧门星。虽然他转得快,我还是窥见他额头及脸颊的伤,他跌了不止二十跤吧。与李大旺相遇,他也早早低下头,我唤他,他也不理。而李二妮就更绝了,见我必定连唾三口。不见我她也唾,经过我家门口,她准弄出声响。虽然不出屋,但我听得见。村里有一些传言,我和父亲的,自然那是李二妮干的,在这方面,她堪称天才。

五魁大张着嘴,除了一绺口水,没掉出任何东西。还没从垴包山下来,他就停止了呼吸。撑死也不做饿死鬼,是五魁的口头禅。他如愿以偿。

父亲并不比我轻松,虽然他一再说瓜不能强扭,特别是李富伯加高和我家相邻的院墙之后。父亲走得越来越早,回得越来越晚。本来秋收后我该随他干锔活的,可自和李富伯闹掰,他坚决不肯让我在风里吹打了。这样,我只能待在家里。

我始终追在身后。在逃荒路上,我见过太多人因饥饿倒在地上,被黄土覆盖。吃撑,还是第一次见。当然,我没那么兴奋。或者说,起初有那么一点点,后来完全被恐惧代替。

漫长的冬日来临,仍以特有的突然和张狂。

那一幕让人惊骇,亦带有几分节日的喧闹。四个壮年男人迅速扛起五魁,出了村庄,往河滩去。后面跟了一堆人,有大人,更多的是孩子。七八条狗狂吠着追在后面。四个人两前两后,五魁肚皮朝下,头耷拉着。五魁吃了三十七块糕,不知谁说的。那四个人边走边晃荡,嘴里分别喊着蛤蟆、臭虫、蚯蚓之类,以此恶心五魁,期望他吐出来。对吃撑的人,宋庄就是这么救治的。从河滩折回,换了四个男人,继续救治五魁。追在后面的人比先前少了,狗却多了几条,不再叫了,一条条像在酷暑天那样伸着长长的舌头。

那个冬天同样发生了许多事,我想说的只有两桩。一桩是父亲把我许给了营盘镇包子铺赵胖子的三儿子赵进元。赵进元还是幼儿时被耗子咬掉一只耳朵,是个半耳人,但据说脑瓜还行,是赵胖子的帮手,我嫁过去便天天有包子吃。按父亲的意思,年根儿就想把我嫁过去。但赵胖子找人掐算过,我和赵进元的大婚宜在秋日,只能等待来年。父亲安慰我,那就再等等,好像我迫不及待似的。

哎哟……倒地了。不是李二妮,而是光棍五魁。

另一桩是李婶在一个早上离开了人世。她醒来就让二妮给她洗脸,二妮把洗脸水泼在街门口返回屋,李婶已经没了呼吸。就在同一天,李三宝随李婶而去。李三宝边哭边抓李婶,李富伯怎么也拽不开。半后晌李三宝就没了。据说李婶和李三宝属一命双体,只要一人离去,另一个定然跟随。这话对悲痛欲绝的李富伯是安慰还是利刃?不得而知。他倒没被击倒,只是木木的。我和父亲过去帮忙,父亲怕我不肯,先给我吃一通药,其实完全没必要。自打和赵进元订婚,我这心就被耗子咬去一半,难以平静。李富伯遭难,做些什么是应该的。李富伯没撵父亲走,还扯了孝给我和父亲。父亲戴在胳膊上,我则是帽孝。但他没和父亲说话。院里停了一大一小两口棺材,这令李二妮恐惧。虽然她双眼红肿,但我还是能看出来。果然,傍晚时分,李二妮问我能不能留下来陪她,她说不敢出去撒尿。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在逃荒的路上,我见过各种各样残缺的不残缺的死尸,我不害怕。

油炸糕的香味不亚于猪蹄,平时很难吃上,有的人家过年都吃不到。逮住机会,况且这机会是挣来的,都会放开肚皮。李富伯让父亲多买些黄米面,防止吃空。李富伯没明说,但父亲听出来,吃空不吉利。父亲不吝啬,又是外来户,这可是留好名的机会,所以买了很多。那两个女人悄悄议论,这锔匠挺大气的。我听到耳里,暗暗得意。即便这样,我仍盯着李二妮。为什么这样?真是说不清楚。虽然偷偷塞进嘴巴许多,但正式开饭,李二妮依然跟饿了几年似的。难道她不怕撑着吗?那样,父亲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把她肚里的糕钩出来。

李二妮和我说话最多的时候,就是我陪她的夜晚。她怕我睡着,听到我说话她才踏实。我偶尔打个盹,她便用胳膊碰我,大梅,再说说。我只好打起精神。

盖顶那天,来了挺多人,不请自来。李富伯提前说了,宋庄习俗,盖顶要吃盖顶糕,来的人不要工钱,只需管一顿饭,这顿饭就是盖顶糕。李富伯张罗,父亲只管跑腿。黄米面、麻油提前几日就买回来了。豆腐是头天买的,准备和土豆一起炖。我和李二妮当然忙不过来,请了两个成年女人做饭。前半日还比较顺利,屋里屋外喜气洋洋。李二妮不时掰一块豆腐塞进嘴里,我盯着她呢。和我的馋不同,我馋在心里,李二妮馋在嘴巴上,不只是豆腐,葱也要偷偷咬一口。我终是没忍住,提醒她葱有味道呢。李二妮的眼角立马斜上去,少见多怪,今儿可是管饱的,乔大梅,你家盖不起房就别盖。她随手又掰一截,像在故意挑衅。她理直气壮,我反不知说什么了。鞭炮响起,我借故跑出去。那些人正往上吊贴着红对联的脊檀,脊檀一落,房就成形了。

李富伯始终没和父亲说话,我和李二妮倒形影不离了。直到葬礼结束,我离开那个院子,二妮还恋恋不舍的。

猪蹄事件不过是预演,更大的祸事发生在盖房中间。

春天的傍晚,李二妮在院外截住我。大梅,你站住!语气生硬,令我吃惊。三天前她还约我拔酸柳呢。李二妮挑衅地,我差点就让你蒙住了。我糊涂了,二妮,你说清楚,我怎么蒙你了?李二妮说,我没娘了,没兄弟了。我不知怎么就虚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李二妮说,娘和三宝是让你气死的,你要嫁给大旺,他们就不会死。我说,你说的什么话?!李二妮说,我说的人话,大旺为了救你差点送命,你不知恩图报,却要嫁给卖包子的。大旺救我,是我和她说的,在那几个夜晚。李二妮气势逼人,我寻思她不是心血来潮,一定蓄谋已久。若是被她掐住,以后就别想在她面前扬头。毕竟不是几年前了,我没有揭她的短。那几晚她也说了很多呢。我笑笑,问,谁规定的我必须嫁给大旺?李二妮噎了一下,叫,你不是人!我说,我不是人,你还让我嫁到你们家,那你……算什么呢?李二妮气得发抖,你就是凶手!我说,你还讲不讲理?李二妮骂,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我说,我不要脸,脸上也长肉呢,你要脸,怎么全是骨头。李二妮颧骨高,脸窄瘦,“摸起来全是骨头”,她自己说的。本来不想揭伤疤,可她骂得狠,我只好以牙还牙。李二妮几乎跳起来,乔大梅,你再胡说我就撕你的嘴!我才不惧她呢,她比我矮许多,不会是我的对手。

次日,李二妮悄悄凑近我,我以为她要套近乎。她对我既不像李大旺那么热情,也不像李三宝那样充满好奇。从开始,她就对我充满敌意,我不知为什么,因为我并没得罪她。李二妮长相蛮好,用宋庄人的话说,挺“栓正”的,可她看人从不用正眼,总要把眼角斜上去。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李二妮会纠缠我那么多年。父亲救了她,她和我套近乎是应该的。但她说出的话让我愣住了。尽管声音嘶哑,可仍能听出语气里的冰冷,你不会说出去吧?我摇摇头。李二妮说,我警告三宝了,他要乱说,我就撕烂他的嘴。还没有人这么赤裸地威胁过我。我看着这个和我同岁,却比我矮许多的女孩,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以为我不敢吗?李二妮问。我的目光慢慢折弯,出门礼让为先,何况还在她家借住着。我做了保证,李二妮的眼角不那么斜了,咱是朋友了是不?我说是。李二妮说,那好,咱交换一下吧。我问,交换什么?李二妮说,各自的秘密。我迟疑。李二妮撇嘴,我不信你没有。为了博取李二妮的信任,我讲了偷掰玉米的事。李二妮有些失望,就这?……顿了顿说,也算一个吧,然后她神神秘秘地告诉我,李三宝天天尿炕,胆子像耗子一样小。我问,你的呢?李二妮反问,两个秘密还不能抵一个吗?然后就一扭一扭地走了。

父亲从外边回来了,李富伯也从屋里跑出来。父亲喝一声大梅,我就停了。李富伯阻止李二妮,她反骂得更加起劲,妖精贱货破鞋,恨不得把她能想到的脏话都砸过来。李富伯抽了她一掌。李二妮似乎被抽蒙了,愣怔片刻才哭出来。

终于钩出来。二妮蹲在地上,边哭边吐血沫。满头大汗的父亲终于松了口气。毕竟罪魁祸首是他,他也害怕。李富伯很尴尬,说让你见笑了。

三日后,李富伯拎了一包烟叶登门。我和父亲刚刚吃过晚饭,碗筷还没收拾。李富伯突然造访令父亲意外,父亲有些迟钝,还是我搬了方凳给李富伯。李富伯把烟叶放在桌上,说白天才从镇上买的,让父亲尝尝。父亲说真是不好意思,破这费干什么。李富伯说这叫黄金叶,听别人说好,他抽过了,确实合口味。父亲说你是行家,你说好那肯定好。父亲立马喊我拿烟锅。李富伯从腰里抽出自己的,两人各自点了。李富伯期待地望着父亲,怎样?父亲吞了一口,又吞了一口,重重点头,不错!李富伯说,那就好。

多年后,我成为接生婆,获得另一项本事,不用任何工具,就可取出喉咙里的异物。是救治孕妇摸索出来的。没有师傅,如果有,那个师傅就是上苍。凭这一绝技,我救了许多人,包括二妮。

突然就沉默了,两人埋头抽烟。直到烟雾模糊了脸,父亲才咳嗽一声,哥是有什么事吧。李富伯有些吞吐,没什么大事,想和你唠唠,那天……我喝多了,说了些胡话,你别往心里去,后来我挺后悔的。父亲也动情了,是我对不住李哥,你们一家是我和大梅的恩人呢。李富伯说,恩谈不上,帮人一把是积德呢,可我存了私心,那娘儿俩过世,我一冬想了好多事,别扭是一辈子,不别扭也是一辈子,自找别扭那就是犯傻。人该往明白处活,不能越活越糊涂。父亲说,老哥呀,你不计较就好。李富伯说,我计较什么?不说这些了,各有各命,各有各福,强求不得。父亲说,大梅也是苦命,尽跟我遭罪了,我没别的盼头,只盼她吃穿不愁,待见到她娘,我好歹能交差。李富伯点头,是呢。父亲说,大旺是个好后生,老哥别发愁。李富伯讪讪地,傻里傻气,不愁是假的,不过愁有什么用呢?顺其自然吧。想必父亲不知如何接茬,便转移话题,问李贵的消息。李富伯怅然摇头,这兵荒马乱的,我担心他……该捎个信儿回来啊……父亲安慰李富伯,其实都是些没用的话。

主意是父亲想出来的,先用削尖的筷子夹,行不通,虽然二妮的胳膊被大旺扭着,李富伯掰着她的下颌和上唇,但她的舌头在动,父亲一伸筷子,二妮便嗷嗷的像要吐。然后父亲用铁丝钩,看不到二妮的喉咙,只能凭感觉。二妮呜呜叫着,父亲安慰,就好了就好了。

两人又说到打仗,李富伯说好多地方都在打仗。父亲很是吃惊,他走村串户都没听说,李富伯竟然知道这个。李富伯说是在铁匠铺听说的,打仗要造枪,铁价涨得厉害,轮到铁匠牛了。马掌比去年翻了一倍,去年二角一个,今年四角。李富伯说亏得他去年买的是驴,若是马,掌都钉不起。

叫嚷和哭喊传来,准是因为那只猪蹄打起来了。我随父亲跑向正屋,还想着没准大旺或三宝的脸上被二妮挠破了。我猜错了,但比我猜测的更糟。二妮经不住诱惑,偷吃猪蹄,被监视她的三宝发现。二妮受了惊,未能及时吞进肚,那块肉卡在喉咙里。李富伯气坏了,后见二妮脸色发青才着急起来。

父亲和李富伯言和,堵在我胸口的东西突然就消失了。李富伯不计较,李二妮的气焰很快就灭掉了。

我嘴馋,但并没馋到流口水的地步,那晚不知怎么了,猪蹄已成了李富伯家的,那些钩子依然挠着我。猪蹄会留到第二天还是当晚就吃掉?当晚吃掉就可惜了,留到次日可整夜闻香。只是被香气熏扰,又舒服又难受。若是吃掉,一个猪蹄该怎么分呢?大旺肯定是最少的,他有些憨,即便分得多,也会被二妮哄出去。三宝该是最多的,李婶可能会把自己那一份给他。三个子女中,李婶最疼三宝。那么二妮呢?她争不过三宝,但她有自己的招,她的肚子会忽然疼起来。生火、做饭、洗锅、刷碗二妮是主力,她罢工,李富伯家的日子就会一团糟。在李富伯的西房住了不到半月,这些我就摸清了。我替李富伯发愁,他该怎么分呢?

六月的一天,父亲带我去张北县城置办嫁妆。赵胖子家算不上富门大户,可毕竟是买卖人家,家底还可,不免眼界高些。父亲说不能让他家小瞧了咱,嫁妆要像样。父亲和我盘算了大半夜,计划给我买的有镯子、耳环、衣服、鞋袜,计划给赵进元的有狐皮帽子、羊皮大衣,还有给赵胖子两口子的。为了我后半辈子天天能吃上包子,父亲把老本掏空了。赵胖子包子铺最叫好的是猪肉胡萝卜馅的,我已经吃过两次。我提出异议,父亲说,你就听爹一回吧,算盘该打还得打,错不了的。

仪式正在进行中,手腕举得高高的。并不专注,我进去,他们的目光便齐刷刷望过来,包括李富伯。然后我便听到当啷一声,李三宝的碗摔了。李三宝比别人多长一个手指一个脚趾,十一个手指十一个脚趾。多长出的手指和脚趾不但没帮上忙,反让他笨手笨脚的。他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跑,他走路左摇右摆的,像鸭子一样。李三宝摔碗不是因为我,我猜他是被猪蹄的香气惊着了。李富伯没斥骂李三宝,李三宝像他娘一样是个病秧子,李富伯不忍吧,但李二妮的嘴巴不饶人,骂,没出息的货!

那是民国六年,我记得很清楚。我和父亲出门,李富伯正在门口归拢半干的驴粪。听说父亲要去张北县城为我置办嫁妆,李富伯责备父亲不早说,这么远,步行走到什么时候?父亲说反正当天回不来,慢慢走吧。我和父亲走村串户,不愁走路。李富伯执意让我骑他的驴。大梅出嫁,我帮不上什么,别和我争了。李富伯如此热情,父亲就不好再说别的,他习惯性地征求我的意见,大梅,你说呢?我说,听李伯的。李富伯笑了,还是大梅和我亲。

我进出正屋许多次了,每次都有掉进洞的感觉。李富伯一家刚刚吃过,正在舔碗。餐后仪式,同时在舔,他的病妻也不例外。李富伯舌头长,总是先舔完,然后一个个检查,没舔干净的,比如碗边有一粒米半片菜叶什么的,必须重舔。每个人要把舔过的碗侧翻过来,除了方便李富伯检查,还有互相监督的作用。

驴不高,栗背灰腹,我跨得猛,驴受了惊,还好父亲拽得牢,我没摔下来。李富伯说,别怕,老实着呢。眼角的余光瞥见李二妮,她肯定不痛快,我还没见她骑过呢。我不在意她的感受,还故意挺挺腰。

父亲进院,我便闻到香气。那不是普通的香,空气里无数的钩子在生长,钩着鼻孔钩着舌头。我不住地瞟,猜那是什么。水开了,我把揪好的面片丢进从虞城便跟着我们的小铁锅。在李富伯家借住,但吃饭是分开的,炉灶搭在西房的角落里。我把面片舀出来,父亲拿起筷子。我又朝箱子瞭瞭,毫不掩饰。父亲埋下头,什么也没说。吃完饭,父亲才慢腾腾地打开箱子,虽然用纸包着,我还是认出那是一只卤猪蹄。闻闻味儿就行了,父亲说。无疑,这是送给李富伯的。父亲让我闻了一顿饭的时间,而没有马上送到正屋。这是父亲的慷慨,也是他的小算盘。

就这样,我骑着驴离开宋庄,并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3

10

蚂蚁在窜。

宋慧打开门,站在门口,引颈张望。我知道的。她在犹豫什么,担心麦香再次返回,抑或担心冲撞了我。宋慧很虔诚,她家相框里最大的照片是我的,我躺倒之前,她便和我要了去。她就那么立着,呼吸声很重。又过了一会儿,宋慧走过来,脚步轻如稻草。那么重的身子真是难为她。喘息越来越重,我还能听到她的心跳,就像用连枷拍打的豆秧。也没有靠近,在距我几尺外的地方定住。麦香的警告起了作用。宋慧的目光游弋过来,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蚂蚁在窜。宋慧,不用怕,你靠近点,把那该死的蚂蚁赶跑!我在心里喊。明知她听不到,还是要喊。万一如传给杨铁匠那样也能传给她呢。宋慧没有再靠前,她没听到也没看到,足有两刻钟,她退出去。

2

春夏秋冬声音不同,气味当然也不同,而每季的白昼和夜晚,又有各自的声音和气味。于我,既是能力,又带来许多乐趣,比如关于具体时间的判断。阳光爬行得有些吃力,我猜快三点了。果然,没一会儿我就闻到了水果的香气。

我和父亲沉浸在喜悦中,并不知道灾难已经在来的路上。

宋慧再次进屋。她一点点挪到床前,强烈的愿望驱使着她,她终是把麦香的规矩丢到脑后。

父亲和我,李富伯和李大旺,自然是工程主力,有时李二妮也帮着抬个什么。当然,有些活需要请人干,如门和窗,只能请木匠。这杂七杂八的事我后来给乔石头讲过,他连连打哈欠。老黄历令他厌烦吧,毕竟他身份不同以往,据说后来市长见他都得预约,不感兴趣也在情理之中。但对于我这个老太婆,那可是平生第一遭参与的工程,当然不会忘记。

祖奶,我不是不听麦香的话,有几天没见你面了,我想多看看你。宋慧的声音有些紧张。

在李富伯的张罗帮助下,父亲开始造房工程。就在李富伯家西侧。虞城之外,将再次拥有自己的房子,父亲自是激动加兴奋,常常鸡叫头遍就起来了。垴包山西南端有石头,垒屋墙用的土块是从草野里铲的,夹带杂草的土块比不上砖头,但风雨不透。父亲的箱底压着银圆,正好派上用场,买椽檀,做门窗。像李富伯家一样,入地很深。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要挖成洞穴状。

蚂蚁在窜。

李富伯确实会盘算。父亲有一天突然醒悟,李富伯的算盘里还有别的,那是他和父亲矛盾的开始。李富伯说地不是一天两天能垦出来的,更别说喂养了,当务之急是盖一处房子。他特意强调不是不愿意让父亲住西房,而是入冬不好过。李富伯没说怎么不好过。自然这成为李富伯的又一罪证。和李富伯闹掰后,父亲能列出一大堆。

祖奶,你细皮嫩肉,没任何变化,你真是神仙呢。

父亲第二次爬垴包山是一个月后了。我和大旺辟出一块地,席子大小。只是第一道和第二道工序,还没筛呢。父亲抓起土块,在手里捻捻,又闻了闻,撮了一点搁到嘴里嚼了嚼,眼睛突然湿了。父亲后来说,他闻到了虞城的气息。那气息混杂着麦粒、玉米、豆子,或许他还听到了水塘的蛙鸣。父亲终于动心,他听到种子落地、发芽的声音。而他和他的大梅是最大的两粒种子,种在这里,走村串户心才踏实。父亲抬起头,习惯性地问,大梅,你说呢?我说出的话自己都吃惊:站在这里可以望见金莲花。

唉,我不由得叹息。胡说八道,怎么会细皮嫩肉?我脸上的皱褶团起来可以做抹布了。

父亲皱眉,这比锔碗可难多了。李富伯说有的人不愿意费这个力,宁可租种钱广万的地,但他觉得有自己的地还是好,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这话说到父亲心坎上,也戳到他的痛处。他念念不忘虞城那几亩田,好像那里依然姓乔。但父亲仍然犹豫。李富伯说如果父亲下了决心,他可以让大旺帮忙,大旺别的没有,就是有力气。父亲和我商议后,让大旺带着我试试,锔活他一个人干。父亲说这苦要吃不了,咱随时走人,天下这么大,活命地儿多得是。

宋慧伸出手,触碰我一下,立即缩回。祖奶,宽恕我,我不该碰你的。

塞外地多,但都有主,拥有土地最多的是钱广万,有数千亩。那些地土质好,适合耕种,那是钱广万几亩几十亩买来的,价格不菲。一个烧饼能换一亩不是胡说,但那是垴包山山腰和周围的地,遍地石块和残瓦。得一个巴掌一个巴掌地啃。李富伯的六亩地就是这么啃出来的,用了五年时间。先捡拾碎石和瓦块,再深翻,然后再捡石块,再用粗筛把土筛一遍。如果土质浅,还需要从蝴蝶淖边背土上来。之后筑一道坝,防止水把细土冲掉。再后,把猪粪鸡粪羊粪晒干碾碎,与土掺和起来,这叫喂,让土吃进肚里,变成自己的一部分。最后叫养,在种过一茬植物之后,土地吸纳了植物的气息,便有了生命和精气。

蚂蚁在窜。

我和父亲借住在李富伯家。李富伯和他病恹恹的女人及三个子女住正屋,两间房,屋里比院子低了一尺有余,像个洞穴。第一次进屋,我差点闪倒。我和父亲住的是偏房,比正房低,但里外地面没差别,比阴暗的正屋舒服,唯一的不足是门轴涩重,开关像咬牙一样嘎嘎吱吱。当然不白住,父亲做了补偿,还差点引起祸事。豆腐、猪蹄,此外,给李富伯买过烟叶,给他的病妻买过花布,顺道在药铺抓过药,给他大儿子李大旺买过磨刀石,给他二女儿李二妮买过头绳,给他长了六指的三儿买过麻糖。自然李富伯家的盘、碗、菜缸经过我父亲的手,都滴水不漏了。

上次跟你唠叨了一会儿,我没那么堵了,吃得香睡得好,可这几天,我胸口又塞满了。

村庄在蝴蝶河西岸,再往西是垴包山。数百户人家,据说是塞外第一大庄,乾隆年间就有了。村前两株柳树,其中一株树干粗壮,如男人的腰,虬枝盘曲,树冠像巨大的蘑菇,比我在高碑店客栈看到的那株有气势。另外一株矮些也细些,是老柳树生出来的。宋庄人称为母子柳。

宋慧的日子开始还好,男人杨八叉——他能像舞蹈演员那样撇八叉,先前是村里的拖拉机手,后来自己开了磨面坊。宋慧能干,一天能比壮劳力多割半亩地。自从磨坊生意萧条,杨八叉就开始酗酒,喝醉就拿宋慧出气。宋慧的嚎哭声整个村庄都听得见。宋慧没提离婚,挨过打,眼泪还没干,便接着干活了。有人说杨八叉是被宋慧惯出来的,宋慧割地割到一半匆匆往家赶,别人问这么急干什么,宋慧说杨八叉该醒了,见不到我他就会摔家具。不但不躲,还找打,自然背个傻名声。我并不为宋慧故意“找打”叫好,但也不认为她傻。没人理解她,没人知道她的苦。男人在发泄,她也在“借”男人发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宋慧的方式有些特别,或者说,有些傻,有些贱,但那适合她。

我立刻就喜欢上这个地方。我没看到凶险,也没朝那个方向想。我终究年龄小,不知越是想拥有,付出的代价越大。可活在世上,谁想两手空空呢?就算放弃,也没那么容易,有时候放弃比拥有付出的还要多。

宋慧堵心不是因为杨八叉。杨八叉那么打,她也没。也可以说,杨八叉的粗暴疏通了她平日的郁闷。她真正不开心是因为儿子,那是另一种苦,别人体会不到的。狂躁的时候,她就求杨八叉揍她一顿。那天杨八叉没喝酒,不醉的时候,杨八叉很蔫。因为杨八叉不打,她啐了杨八叉。结果杨八叉被激怒,又打了她。宋慧没一次抱怨过杨八叉,每次都是为儿子的事。

淖呈两个半圆,状如蝴蝶,溪流则像蝴蝶的触角,弯弯曲曲,在几公里外汇成一处,向北,再向北,然后掉头南下。但更奇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在河岸边飞舞的蝴蝶。土黄色的蝴蝶有半个巴掌大小,淡黄色和浅粉色的,和杨树叶差不多,深蓝色的蝴蝶则像豆瓣。盛开的金莲花一簇簇一团团,像上天丢落在大地的金锭。

祖奶,我憋得不行,快疯了。

如果没遇到赶羊人李贵,如果不是在那个季节,甚至如果没看到那只蚂蚁,我和父亲会错过宋庄,更不可能在宋庄扎根。命运是什么?时时想得到,但永远也说不清楚。

我听出宋慧的躁。我帮不上什么忙,唯有倾听。宋慧,你别顾忌麦香,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我与父亲的目光交汇,将散发着尿味的蚂蚁罩住。蚂蚁个头不大,且孤军奋战。但蚂蚁没有停,避开被风撕裂的缝隙和突起的疤结,一路向上。然后,我看到蚂蚁的洞穴,在第二个枝杈间。在那里,有蚂蚁出出进进。这时,父亲才踹树干一脚,说,哪里能活往哪里走。

宋慧还在犹豫。我不知该不该说。我不知怎么办,这几天,我老是走神儿,都打两个碗了。

后来,我回头瞅了瞅,父亲撒尿的时间有些久。父亲背着路,面朝树站着,正在系裤子。他的动作有些奇怪,好像对那棵枯死的杨树点头哈腰。父亲常常有奇怪的举动,半夜冷不丁坐起来,问,大梅,天没亮吧?我没在意,至少不是特别在意。玉米田诱惑着我,我有些急。又过了一会儿,我再次回头。父亲仍立在枯树前,一动不动,似乎凝固了。有些不妙呢。我喊了一声,父亲没应。我顾不得挑箱,直跳起来。父亲距我并不远,不过二十米的距离。我跑得猛,未能控制好速度,差点撞到枯树上,是父亲拦住我。我差点叫出来。父亲说,别动!声音不高,但严肃、紧张,还有几分诡秘。我被父亲吓着了,头皮酥麻。父亲并没窥视树林深处——恐怖的事情总在那里发生,而是盯着树干。没有水分供养,树皮粗糙,颜色发暗。又不是摇钱树,父亲魔怔了?我有些犯嘀咕。顺着父亲的目光,我看见了那只黑蚂蚁。黑蚂蚁正奋力向上爬蹿。我忽然浑身冰冷。浩浩荡荡的黑蚁、白蚁、红蚁常在梦里造访我,与我厮杀。即便我拼尽全力,仍不能阻止蚁群拖拽母亲。每次醒来,我都虚弱不堪,好像真的大战了一场。父亲该不会忘记,他怎么会对一只蚂蚁感兴趣?我已经看出来,他硕亮的目光就是答案。父亲说,我还以为浇死了,这小东西。我终于醒过神儿,父亲撒尿看到那只蚂蚁,蚂蚁唤起父亲的仇恨,他迫不及待,将蚂蚁冲得晕头转向,一命呜呼。树根部被父亲的尿液冲出的深坑还在。父亲沉浸在胜利中,心满意足地系裤子,却忽然发现,那只蚂蚁并没有死去。或者说,濒死的蚂蚁又复活了。然后,蚂蚁沿着树干往上爬。父亲本可以捻死蚂蚁,但父亲整个人呆立着。父亲不相信蚂蚁活着,还能窜。父亲盯着一个奇迹。

我暗暗心惊,难道她儿子的事又有什么变故?

我的目光越过落满灰尘的蒿草、羞答答的白色和紫色的土豆花,在玉米宽大的叶片和细长的主秆间跳跃。我没看到玉米棒子,可我知道它们就在密实的叶片间藏着。尚未成形,不过是一个个奶泡,但那甜丝丝的味道仍很诱人。我守着挑箱,使劲地嗅着。

我还是说了吧,也只能跟祖奶说了。遇到点儿闹心事,是我和毛根的……宋慧的声音竟然低下去,几分紧张,几分胆怯,几分诡秘。祖奶,你帮帮我吧。

1

我听到自己啊了一声。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是毛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