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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祖奶

电话响起,麦香起身出去。

宋品一定是眼花了,哪里会有蚂蚁?麦香说,祖奶的身子不能让男人看,不然我真想让那个家伙瞅瞅。他惹不了自己老婆,就会欺负我。祖奶,我可不是因为他是支书才傍的他,我需要男人疼,他这人心眼还好。脾气是差了点儿,可一村的事等着他,搁谁脾气也会变差。如果能怀上他的孩子……祖奶,你帮帮我吧,我咋就怀不上呢?求你了祖奶!麦香再次抓住我的手。她自己的男人碰都不碰她了。麦香既想怀宋品的孩子,又为自己和宋品的私事不安,似乎这会触怒我,每次宋品离开,她都会求我饶恕。就如她先脚收敬拜那些人的钱,后脚必定忏悔一番。

我又洗了一遍,衣服也换了新的,你放心吧。又一阵酥痒。蚂蚁开始在脸上窜了。麦香没洗头,她总是把头脸和身子分开洗。那只蚂蚁一定藏匿于某根发丝根部,躲过一劫。

仍是温湿的毛巾,麦香从颈部开始,依次擦过瘦骨如刀的曾经挑过担挑的双肩;四子五女、三个丈夫都吮吸过的乳房;小腹、肚脐、阴部、胯骨、膝盖、小腿。洗脚时,她把脚趾一个个掰开。然后,把我侧翻。她用腿抵住我,从脊背到臀部,那里有颗痣。麦香怕擦掉似的,动作极轻柔。她抱走脱下的衣服,替我换上全新的。完全是和我商量的口吻,于是我知道今日的背心绣的是出水的荷花,紫绒对襟褂是双排盘扣,红色棉袜上是印章样的圆形福字,金光灿灿。

蚂蚁在窜。

5

麦香大声说,我保证!

夜,突然合拢住。

宋品担心呢,他从未这么婆婆妈妈的。麦香抓住我的手,就算乔石头不回来,我也尽心竭力,你说是吧,祖奶?蚂蚁在窜。麦香距我的脸不过一尺,难道看不见那只游窜的蚂蚁?我没法提醒她,我什么都做不了。

父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马猴般蹿过来。父亲显然也骇着了,想问我什么,却说不出来。他脱下汗渍的背心,和我一起疯狂扑打。两个疯子仍然未能驱散蚁群。父亲丢掉背心,背起母亲就跑。跑出几步父亲便摔倒了。母亲可不像先前那样配合他。父亲再次背起母亲,我追过去,抓住母亲的小腿,防止她绊父亲的脚。坑挖好,但不深,刚好放进母亲。父亲铲起沙土,往母亲身上丢。我则双手掬土,覆到母亲身上。蚂蚁四下逃窜,没来得及逃走的便和母亲一样被沙土掩埋。终于堆起土包,父亲直起腰,大喘着。那时,我似乎才意识到再也见不到母亲了,终于哭出声。

祖奶,我昨夜做了一个怪梦。麦香对我没有秘密。她的每一个梦,她和罗包的每一场战争,在嫁给罗包之前夭折的私奔,都会告诉我。有时,她也给我讲她听来的半真半假的传言。阴雨绵绵或刮着风雪的日子,麦香百无聊赖,会说上一整天。麦香有这个便利,不像那些跑几十里上百里的膜拜者,运气好的——这得看麦香的心情,能倾诉一两个钟点,若运气差,麦香连窗前都不让他们靠近,他们最多在大门口或大门外伸长脖子朝他们想象中的我张望。我就是个老朽的接生婆,可经过一张又一张嘴,经过渲染、传说及秘不可言的眼神,最终成了神婆。麦香说,罗包和那个贱货被我关在玻璃罐子里,两人哭诉求饶,让我放他们出来。我没应,还踢了罐子一脚。没想我和罐子都在房顶,罐子坠落,我也跟着跳下去。蚂蚁在窜。祖奶,这是怎么回事?我仍割舍不下罗包吗?

我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似乎我足够安分,足够安静,母亲就会醒过来。一只蚂蚁不知从何方窜过来。走走嗅嗅,在被母亲的血染过的沙土前停住。又有一只,两只……很快变成一群。灼烫的沙土竟没把蚂蚁烫死。先是黑蚂蚁,接着是白蚂蚁、红蚂蚁,密密麻麻,浩浩荡荡。蚂群在母亲细瘦的胳膊、隆着的小腹及翻卷着血污的双腿间爬窜寻嗅。我傻怔着,半晌才挥起衣衫拍打。蚂蚁散开,很快又聚拢在一起。我叫喊,疯了一样挥打。

6

不知女人什么时候离去的。那些鸟飞离脑子后,我看见父亲在为母亲拭脸。他的手指从嘴里抹抹,再伸到母亲脸上。泥圬被父亲拭掉,母亲的脸变得舒展光洁,比洗了还干净。父亲不说话,我也不敢出声。我和父亲默默守着母亲。过了好大一会儿,父亲的嘴巴终于动了。你留在这儿。他拎着铁锨向远处走去。然后停下,开始挖掘。

单县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两样:羊肉汤和牌坊。羊肉汤是父亲奖赏给我的,因为我终于长进,既可单独打孔,又可单独锔钉。只是我喊不出悠扬回荡的“锔盆锔碗锔大缸”。父亲说喊不重要,重要的是技术好。后来我才明白父亲话里的深意。某天傍晚,我和父亲归来,刚至城边,便闻到直逼肺腑的香味。那是从老孟羊汤馆飘出来的。我吸吸鼻子便低下头。这样,我贪婪地闻嗅,父亲便看不到我“没出息”的样子。父亲却叫住我,说就在这儿吃吧。我还以为听错了,父亲已经朝老孟羊汤馆走去。一间房,四张桌子,桌面坑坑洼洼的像被牙齿啃过。桌上的碗却很精美,白瓷蓝纹,辣子是刚炸出来的,鲜艳得像揭了盖头的新娘。父亲给我要了一碗羊杂汤,他要了碗白水。另有一碟咸菜,四个烧饼。

女人接生,父亲便可抱着母亲。他掐着母亲的人中,让她醒醒。女人跪在地上,努力把母亲的腿分开。我在女人旁边,帮着压母亲的腿。女人让母亲用劲,还数落母亲,你又不是没生过。待血从母亲的阴道洇出,女人不说话了。血由一丝变成一股,不一会儿便成了血的河流,流过洇透的褥子,流进沙地中。怕是不行了,女人说。父亲跳起来撞开女人。没露头也没露脚,只有血在流。父亲是想把那个地方堵住吧,惶急地脱下自己的褂子。没有用。父亲嚎着扑到母亲身上。我没有哭,那个时候满脑都是红头黑翅的鸟。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那些鸟撞来撞去,不时有羽毛鸟头坠落下来。

今儿长脸了,父亲面带笑容。在龙王庙外埠,我和父亲碰到一位五十几岁的锢炉匠,尖嘴猴腮。按理,我们先到街口的,他该换个地方才是,可他没有。父亲冲他抱抱拳,那人只冷冷地点点头。父亲小声告诉我,那人用的是皮钻,本地人。山东锢炉匠习惯用皮钻,我和父亲用的是弓钻,父亲说直隶那边多用铊钻。但不管用什么钻,没锔钉不行。而锔艺的关键也在于锔了钉子后盆罐盘碗的光滑程度,与用什么钻无关。父亲提醒,不过是让我敬着那人。可那人仗着是本地人,霸道了些。物主明明走到我和父亲跟前了,他突然说,瓷细,适合皮钻,还举举自己的钻。物主犹豫一下,折返。父亲向我示意,不要理他。我没忍住,提高声音,弓钻才好。物主看看那人,又看看我。女人与父亲的年龄差不多,她的孩子也该有我这般大小。我有预感,她会改变主意。果然,停了一分钟,她问我,你会锔吗?我说,当然,干这行不是一年两年了。那人嗤地一声,很不屑。这不屑让女人反感了,这是她的表情告诉我的。我开钻,围拢来几个人。他们很少见过女锢炉匠吧,而且年龄这么小。锔完,女人反复端详,尔后说家里还有一件。我和父亲便随她去了家里。赚了钱,当然还有父亲所言的长脸,我喝上了羊汤。

父亲还算沉稳,加之有上次的经验,迅速展开褥子,把母亲抱上去,解开母亲的裤子,褪下。作为帮手,我是称职的,父亲一个眼神,我立即把该递的递给他。母亲的叫声渐渐变得凄厉,如锥子刺向天空。父亲让我抱着母亲,他充当接生婆。母亲疼得打滚,我便抱不住了。父亲呵斥着我,帮我摁住母亲。在母亲持续的呼喊中,父亲变得手足无措,竟如母亲那样喊叫起来,是冲漫天的尘埃喊的,我老婆要生了,帮帮我!然后他丢下母亲,奔到路中,向逃荒的人群呼救。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和父亲抢夺鸟尸的女人出来了。不知她怎么落在后边。父亲一把扯住她,我老婆要生了,帮帮我!女人甩开父亲,快步走向母亲。母亲已经昏过去了。

单县的牌坊有一百多座,最大的百狮坊,刻了一百只石狮子,据说是乾隆赐予的。我和父亲曾在牌坊下歇息。父亲在其中一只石狮的鬃毛上摸摸,叹息一声,人和人,不能比呀。他大约是想到了表亲。表亲三年前陷进沼泽里,尸体都没找见。表亲的老婆丧期刚满便带着孩子改嫁给一个做馍头的。对我后来嫁一个又一个男人,若父亲地下有知,会发出怎样的感慨?

母亲站不起来了,被我和父亲搀起,走了七八步便又立住,腰渐渐弓了。父亲问,怎么了?母亲说,疼!父亲脸色立刻变了,忙扶母亲坐下。疼得厉害不?父亲问。母亲摇摇头,可她抽搐的五官说明了一切。几分钟后,母亲就哎哟起来。母亲脸上的泥斑渐多,那是汗滴混合成的。不……行……了……母亲说得断断续续。父亲的眼睛便红了。不是星火,通体燃烧起来。

我和父亲在单县暂时落脚。父亲说单县人好相处,这是实话,但其中更重要的原因是有了住处。表亲死了,房子还在。虽然透风漏雨,总比没有强。夜晚总算可以安安稳稳睡觉。某天清早我和父亲离开,一个老汉满脸惊愕地说,这房子闹鬼,你们不害怕吗?父亲说我镇得住。老汉又讲之前如何如何,父亲走得很快,老汉的故事只讲了一半。稍后,父亲说,别听他胡扯。我并不害怕,这个庙那个庙地住,胆子比我个头长得快。

午后,西北的天空腾起数团黑云。父亲嘀咕,看样子要下了。母亲没抬头,呕吐让她虚弱不堪。约莫一顿饭的工夫,黑云压顶,狂风大作。父亲把担挑拢在一起,我抓着母亲,父亲环抱着我。沙粒、枯叶、鸟粪被风带起,横冲直撞。待风小下去,黑云已经飘到很远的地方。天地又明晃晃的。父亲瞅瞅仍旧干裂的土地,问母亲下没。仿佛只有母亲可以证实。母亲舔舔嘴唇。父亲在母亲眼角处看到一点泥斑。他想摸的,可似乎怕碰掉,隔空指指,自言自语,没落几滴,好歹落了。

两年后,我和父亲离开单县北上。虽然每天有进项,但挣那点钱就是回到虞城也不可能把水塘边的房子买回。我日渐精湛的技艺让父亲生出另一个念想,应该是让我学徒时便有那样的念头,当宫廷锔匠。走村串镇的锢炉匠干的都是粗活,宫廷里的锢炉匠干的是细活。干粗活只可糊口,那些干细活的,五六年七八年,一辈子的费用就挣下了。在锢炉匠的故事中,不乏这样的传奇。父亲锔艺虽好,但干细活还差些。那些干细活的都是童子功,从小练的。父亲眼底又有火苗在蹿。我想起那位三岁登基的皇帝,也许我能见到他。我眼里虽没火苗,但心底的奢念怕是要超过父亲。

父亲的耳垂没了,不知是被那个女人吞进了肚里,还是落进了滚烫的沙地中。父亲的脸被血染过,和龙王有几分像,只是眼球没那么凸。母亲看着父亲,没说话。她神情寡淡,看不出是欣赏还是责备。父亲缓缓伸出手,手心是那枚血一样红的鸟头。他或许是想向母亲证明,他尽了力的。但是忘了母亲刚刚呕吐过。母亲转过头,屈翻在地,差点把肠子吐出来。

次年春日的下午,我和父亲住进高碑店的悦来客栈,据说离京城不足百里了。刚淋了雨,衣服都湿透了,我一个劲地打喷嚏。但父亲绝不是因为这个住店,至少不全是。以前淋了雨,夜晚笼火烘烤。我结实得很,不会因为一场雨病倒。第一次住店,我很好奇,这摸摸那瞅瞅。房间不大,两张床,一张方桌,十分简陋。半空横悬一条绳子,应该是晾衣服用的。箱底有备用衣服,我和父亲各自换了。父亲上下打量我一番,说该买套新衣服了,穿成这样……他停住。那样子,好像是送我选妃,而不是干活的锔匠。我不管他怎么打算,难得他这么大方,立即问,今儿就买吗?父亲责怪地瞪我,说老大不小了,一点儿沉不住气。父亲有空就教导我,对宫廷的锔匠既要敬着又要防着,多长心眼之类,我耳朵里的茧子怕要超过脚底厚了。我以为父亲又要说这些,但他没有,说你先歇歇,我去打听打听。

就是那时,我看见那只鸟。当然看见它的不只我一人。比麻雀大,比喜鹊小。飞得不高,速度也慢,腹羽白色,双翅黑色,头则是鲜艳的红。飞得那么吃力,不会掉下来吧,我这么想。鸟像被诅咒了,立时栽落在地。我突然就傻了。父亲一跃而起,快步逼近。另一个人影比父亲更快,是个衣衫破烂的女人。虽然她距离更远些,但因为速度快,超过父亲并且撞开父亲。父亲个子高,他躬着腰,那女人则如鹰隼,扑俯在地上,将鸟牢牢抓在手里。这完全出乎父亲的意料,但他反应尚快,如女人那样扑倒,和她争抢起来。父亲不再是出门三分敬。而那个女人比父亲瘦小许多,却比父亲凶悍。父亲就要掰开她的手掌了,她突然咬住父亲的耳朵。父亲一声惨叫,松开手。那女人连打几个滚,弹起来。远处立着一个男孩,和我年龄差不多。女人揪住男孩的胳膊,往尘埃中奔去。

我只想躺躺,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若不是屋外的鸟鸣,怕是要睡到天黑。父亲还没有回来,房间突然空阔了许多。鸟仍在叫,很好听,像短促的哨音。我推开窗户四下里瞅,什么也没有。似乎是从另一座院子传过来的。垂柳距窗户三四步,快有水桶粗了,树身裂开巴掌大的缝,嫩黄的柳叶还未展开,如悬挂的针。一朵柳絮飘过来,我伸开手,柳絮没落到手心,悬粘到肩上。我轻轻撕起,猛吹一下,柳絮飘远了。

八月的一天,三口之家上路了。我后来想,也许应该在七月或九月,八月对母亲实在不是好的月份。父亲仍旧挑担,我背着被褥,同时搀扶行走更加困难的母亲。烈日炎炎,尘土飞扬,看到的每张脸不是黑的就是灰的花的。呻吟不绝于耳,号哭猝不及防,在身后或前面不远的地方,那一定是有人倒下了。那些死去的独行者没人掩埋,任由日光暴晒,发臭变干。走了不到一个时辰,母亲呕吐了三次。母亲头发凌乱,脸色青灰,实在不能支撑,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父亲不忘取出那块褐色圆石垫在母亲身底。相比滚烫的沙土,那块圆石更舒服些。但母亲绝不是为了自己舒服,她要让肚里的孩子吸纳褐石的灵气。

我正要接第二朵,屋门有了动静。我回过头,父亲立在门边,脸如死灰,目透哀光。当然,让我惊骇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的辫子没了,炸裂的头发使脑袋突然大了许多。我差点没认出来。父亲好像魔怔了,我叫了两声,他才惊醒,合上门,然后靠着门板缩坐到地上,哀声道,皇帝没了。我蹲下去,抓住父亲的胳膊,试图拽起他。父亲又补充,宫廷散伙了。我让他起来,他不理我,半晌又说,去不成了。我拽不动父亲,便坐在他身边。我虽有奢望,但去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若我成了宫廷锔匠,就得和父亲分开。我缓缓伸出手,想替他理理乱糟糟的头发,还未触及便被他推开。没天理了!他冲我喊,然后双手捂住脸。我不知该做什么,就那么傻傻地看着他。

从三月起,龙王爷就睡着了,没下过一滴雨。火球东升西落,日复一日。大地龟裂,如一张张饥饿的嘴巴。树叶还没伸展就枯干了,树干则白花花的,大路小路到处是逃荒的人群。有往西逃的,过商丘、开封,到更远的地方。有往南逃的,往亳州、阜阳方向。父亲起先还想熬,想着把水塘边的土房买回来,熬到八月,希望彻底熄灭,最终加入逃荒大军。他选择往北,山东方向,单县有他个表亲,在我出生不久,房子尚在时,表亲来家住过一晚。不比那些漫无目的的逃荒者,父亲有自己的打算。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将双手移开。眼窝有些红,但脸上没有泪痕。目光总算有了些生气,没吓着你吧。父亲小心地看着我。我摇摇头。爹可是吓了一跳,父亲叹口气,迟不迟早不早,眼瞅着到京城了,唉,走了这么多年背运,咋就走不完呢?我问还去不去京城,父亲苦笑一声,锔活得有东家呀,没了东家,咱给谁干?我问,明儿要往回走吗?父亲怔怔的,好像没明白我在说什么。我望望绳上的衣服,说,我晾到外边吧,一早就干了。父亲仍怔怔的,大梅,你说呢?我从那个瘦猴锔匠手里抢回生意之后,父亲每遇重大问题,就会说,大梅,你说呢?仿佛我成了他的主心骨。当然最后做决定的还是父亲。所以,我可以回答也可以不答。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有积极性的。我问,京城的冰糖葫芦真的咬一口香三天吗?父亲没好气,我又没吃过,骗你的!

但真正特别的是后来的事,如刀刮骨。

一早醒来,父亲已经收拾妥当。走了这么远的路,不能白走,反正往哪走也是走,咱就往北吧,世道再变,缸裂了也得锔,好运坏运咱总得碰碰,你说呢,大梅?我跳下地,听爹的。

那年有些特别,我满十岁了。那一年,朝廷又换了皇帝,据说才三岁。走乡串户的好处是能闻知和你相关或不相关的传说,当然,真假难辨。父亲的眼睛又有火星溅出,因为母亲又怀孕了。他把母亲怀孕和换新皇帝联系起来,认为是天大的吉兆。看吧,这孩子肯定有出息,父亲每天都要摸母亲的肚子,每次都这样说。母亲没嫌他废话,还要附和,那是。那时我已经成为父亲的学徒。母亲起先反对,哪有女孩当锢炉匠的?后来被父亲说服,马戏团女娃多的是,又耍猴又骑马,上刀山钻火圈,我和母亲都见过的,而锢炉匠没有风险。可惜我不是当锢炉匠的料,要么钻孔钻偏了,要么锔钉用力过猛,原本是两片,被我弄成四片八片。好在都是练手的废旧瓷片,无须赔。我的后脑常被父亲敲,自从听说新皇帝的事,他就拿我和皇帝比,人家三岁就当皇帝,你十岁了怎么连个孔也钻不正。我没机会和那位皇帝见面。因为他,我至少多吃一倍苦头。

二十天后,我和父亲到了京郊。如父亲所言,什么世道碗碎了盆摔了也得锔。北上的那些日子,活儿还挺多的,只在一个镇就逗留了两天。正是逗留的日子,父亲听到那句话:塞外的地一个烧饼就可以换一亩。本是他人闲聊,父亲也并不在意,未曾想一粒种子已悄然埋下。

父亲话不多,作为匠人,必须专注。说话分心,那就不是影响技艺的问题了。不干活,父亲也没那么多废话,像抱回褐色石头那样的调情话,一年也说不上几次。在我和母亲随他游走四方后,父亲的话突然多了,以至于母亲都烦了,说他哪来那么多废话。在铁匠家借住半宿后,父亲又跟过去一样,几乎整天哑着。

京郊的村庄不比沿途走过的好,甚至还不如沿途的。仅有的几处盖着灰瓦,其余多是土墙泥顶,在村子边上,搭建着一间间低矮的窝棚。一个女人坐在窝棚门口奶孩子。胸怀大敞,走近才看清楚孩子是布做的,两个奶子黑乎乎的。另一个窝棚门口横着一个人,四仰八叉,想是死去了。父亲喂了几声都没应,父亲伸手试鼻息,那个人突然就骂出来。父亲连连致歉,迅速离开。村庄离永定门约一个时辰的距离,那些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狗窝似的棚子,是在京城的乞丐、杂耍艺人以及像我和父亲这样的锢炉匠、鞋匠、锡匠、毡匠搭建的,白天在京城讨活,晚上回窝棚过夜。还有千里进京喊冤告状的,没钱住店,也在此安营扎寨。一个热心的耍猴艺人说有些窝棚是空的,那些离去的人并不会拆掉,他让父亲找找。耍猴艺人还教父亲如何判断窝棚有无主人。蹲在他肩上的猴子来回抓挠,挺好玩的。

夜晚则宿在墙角、碾房、场院或久无人住的闲屋,或某棵粗壮的梧桐树下。那块打着补丁,黑得看不出颜色的褥子和灰蓝两种布面拼接的被子是我和母亲的专属,父亲常常是以草垫为席,和衣而卧。庙宇是上好的栖身之地,当然大的寺庙是进不去的,我们过夜都是在乡间小庙,如关公庙、灶王庙、药王庙。住过最窄小的龙王庙,里面仅容两个人,父亲的腿脚都伸到了外面。天还没黑,我目睹了龙王的尊容。红脸黑眉,双目鼓突,鼻子高耸,青黑的胡须几乎垂到地面。母亲揽着我,我仍害怕,如果还能钻到她肚子里,我肯定会。也借宿过人家。秋冬之季,天气寒冷,仅靠一堵墙不能过夜。从不白住,若主家有要锔的盆碗,便以锔费相抵。若没有,离开时父亲会留下几文钱。遇上好说话的,母亲就不用另外生火做饭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赵王庄,那家男人是打铁的,阔脸细眼,感觉总是闭着。猪头肉、花生米,还有一条腌制的鱼,外加一壶白酒,面条是母亲擀的。那是我能记起的最丰盛的一顿饭,油汪汪的猪头肉入口即化,面条则太筋了,需要反复咀嚼。母亲好久没做过面条了,擀面于她肯定是极大的享受,所以白面擀成了牛筋。这是铁匠夸母亲的。我睡着不久,即被父亲拽起,连夜离开铁匠家。父亲走得急,母亲跟在后面,几次跌倒。直到母亲摔破膝盖,父亲才止住脚步。

终于找见一间没有主的,差不多要塌了,但好歹可以容身。地上还铺着一块垫子,坐上去暖融融的。父亲垒灶生火,我顺着他人的指引去端水。我和父亲是坐在门口吃的。我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喜欢在门口坐卧,不是棚里太狭窄,而是拥有窝棚的宣示。有人经过,从眼神不难看出,是初来的。那一刻,实在是值得庆幸。

白天走村串户,每到一村,父亲便扯着嗓子吆喝,锔盆锔碗锔大缸——声音穿透力极好,很快便有脑袋探出院墙,或从某条巷子蹿出一条黑狗,狂吠着跟在我们后边。那时,我和母亲都会紧贴在父亲身侧。其实,父亲的吆喝带了技巧性,没有用多少力气,不然每天都会是哑嗓子。如打孔锔钉一样,熟能生巧。所以,那吆喝不是硬的,是柔的,有节奏和韵律,接近唱腔。父亲闭了嘴,声音仍在空气中飘荡。似乎整个村庄都有回音。几声足够了。父亲在街中心放下担挑,摆开架势,便有妇女或花白发的婆子抱着盆罐过来,话多的,还要和母亲闲聊。若是缸,搬动不便,父亲会上门。这样的活计多放在最后。也有被牵着手的小孩,偶尔会成为我的玩伴,虽然短暂,但很开心。母亲一边闲聊,一边用目光罩着我。若我和玩伴发生争吵,母亲不问青红皂白,先在我屁股上拍一掌,尔后训斥我不懂事。某次,母亲刚惩罚了我,那个比我高的男孩说是他把女孩推倒的,母亲怔了怔,猛又拍我一掌,呵斥:你怎么不懂得扶起来?出门三分敬,这是父亲的生意经,也是生存至理。他输灌给母亲,母亲用她的方式输灌给我。

夜里,我和父亲背向躺下去。我脚冲窝棚口,父亲则是脚里头外,挑箱放不进窝棚,他得半睡半醒。那一夜是该做好梦的,明儿早上我和父亲到城里,若是碰见卖冰糖葫芦的,父亲肯定会给我买,既然买衣服的钱省下了,父亲总会给我点补偿吧。有了这个家,我和父亲不用为过夜发愁了,这京城果然好。

父亲挑着担子,母亲背着我。有时父亲挑担子的同时还要抱着我。那多半是母亲虚弱没力气的时候,基本在虞城地界。故土寻食毕竟方便些,还有母亲小脚,走不快也走不远。即便父亲抱着我,挑着担子,也需要停下来等母亲。我这对脚丫子就是后来跟在父母身后踩大的。母亲挑着自己小脚上的水泡,却替我的大脚发愁。怎么嫁人呀,我几次听她跟父亲嘀咕。然而,她仍由着我的脚自由生长。活着比嫁人重要,她当然明白。父亲后来说,不离开虞城地界,他是打算把水塘边的土房买回来的,但那最终成为遥不可及的梦。

吆喝声将我和父亲惊醒,一个黑影立在门口,叫嚷这是他的窝棚。父亲被他喊糊涂了,半晌才说,我睡觉的地方,怎么成了你的?黑影说,我睡半个月了,你说是不是我的?父亲问他有什么凭证,黑影说草垫下压着东西呢。父亲不信,摸索着翻了翻,果然有东西。黑影说那是他的鞭子。父亲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他和黑影商量,快半夜了,先凑合一宿。父亲说我还领着闺女,实在是没地方去了,你行行好。父亲的诚恳打动了黑影,他叹息一声,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将就一下吧。黑影钻进来,挤在父亲一侧。多了一个人,窝棚越发窄了。

我四岁时,父亲吃了场官司。按父亲的说法,他中了别人的圈套。房屋没了,地契没了,那是父亲一个锔钉一个锔钉换来的,不到一年,所有的财物只剩一个货挑子。当然,重了许多,除了工具,还有行李,锅碗瓢盆,另有两张矮凳,一把雨伞,一把铁锨,以及那块褐色的圆形石头。

没有鼾声。过了一阵,两个睡不着、互相看不清脸面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男人问虞城是个什么地方,父亲也问男人塞外的光景。慢慢地,两人的话就稠了。男人问父亲你一个锢炉匠,为什么跑到京城,父亲没有隐瞒,或许是因为黑暗,不用遮掩,这是父亲首次向陌生人道出他的梦想。抑或,闷得久了,父亲想说说。父亲问你一个赶羊的,和京城更扯不上关系呀,怎么就?男人突然哽咽了,老哥,我比你倒霉多了。京城的涮肉馆出名是因为肉质好,肉好还是因为羊好,大的涮肉馆都是张家口的羊,而且现杀现宰。这样就有了赶羊的行当。羊不是他的,他只是东家的雇工,每年要跑十多趟京城。这趟他和同伴赶了二十四只羊,没到地点就被当兵的抢了,他和同伴差点丢了命。那些官兵和土匪没什么两样,他愤愤的。同伴跑了,他没跑,想去军营讨公道,可根本进不去。夜里回窝棚睡一觉,白天就守在门口。父亲问,进不去,你还一趟趟跑什么?男人说,没别的办法呀,我寻思着万一长官出来,我和他说说。父亲问,那要见不到长官呢?你就不回家了?男人说,老哥,我哪敢回呀,东家还不把我的皮扒了?二十四只羊,扒了皮我也赔不起。父亲说,这不怪你。男人说,东家可不这么想,你是东家,你会饶我吗?父亲跟着叹息,这世道!男人说,你还进城?好多店铺都关了。父亲说,我一个锢炉匠,也没人抢我的金刚钻吧。男人说,闺女也不小了吧。父亲说,十三虚了。父亲似乎哆嗦了一下,我能感觉出来。男人说,我这是没办法了,老哥何必呢?沉默一会儿,父亲问,听说塞外一个烧饼就能换一亩地?男人说,也对也不对,那得看什么地。父亲说,再差的地也是地,我在虞城买的地并不好,硬是给我养熟了。男人说,如果你要去塞外,给我哥捎个口信,营盘镇宋庄,距张北县不足百里,我这辈子不知能不能回去了。我姓李,大名李贵,我哥叫李富。好像父亲已经答应替他捎话,这个叫李贵的男人越说越详细,我哥比我本分,也比我会盘算,要听他的,我这会儿该成家了。父亲说,要是我路过那里……李贵说,虽是一句话,我也要谢谢老哥,若你在这地界转,这窝棚咱就挤着住吧。

那只公鸡到底还是被接生婆抱走了,准确地说,是父亲硬塞给她的。临出门,接生婆说,这孩子命……大。她肯定想说另一字,似乎觉得不妥,改了口。父亲沉浸在喜悦中,大与硬,于他没什么区别。我活着,这就够了。只是后来提起,父亲感叹中似乎夹杂着些别的他自己也未能说清的东西,你差点要了你娘的命。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父亲已经把饭做好。没看到那个叫李贵的男人,昨夜的对话更像梦境。我问,走了?父亲说,摸黑就起来了,还真有比咱倒霉的。我拿起鞭子甩了甩,又放下。父亲说,压到草垫下吧,这是他的记号呢。

接生婆收拾剪刀、烟锅,准备走人。我突然咳嗽一声。是的,我没有哭,咳嗽是我来到世上的讯号。父亲惊得舌头大了一圈,把“活”说成“花”。她花着她花着!接生婆从未遇见这样的情景,呆愣半晌,喊出来,我的天爷呀!

吃过饭,我问父亲还进城不。父亲惴惴的,大梅,你说呢?

父亲猛喝一声,接生婆定住。我的屁股已经遍布青痕紫印。两滴泪弹出父亲的眼眶,他垂下头,别让孩子遭罪了。接生婆小心翼翼地将我放下,说好在大人平安,年轻,不愁生的。父亲说,公鸡在门口。接生婆叹口气,留着补身子吧。

7

接生婆和父亲几乎同时发现我的不对,嘴巴紧闭,双眼也合着。接生婆倒拎住我,在我半青半粉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三掌。但我没有反应。接生婆的脸忽青忽白,她偷瞄父亲,触及父亲红烫的目光,立即缩回,又拍三掌。我哼都没哼。不会吧……父亲声音虚弱,求你……这样的场景,或比这惨的场景,接生婆见多了,所以她很快恢复镇定。她换换手,这样更方便拍打。死马当活马医,接生婆一旦狠下心,力气似乎也恢复了。啪啪啪,啪啪啪。蛤蟆叫得更凶了,似乎被激怒了,黄昏是属于蛤蟆的,蛤蟆的叫声才是这个时刻的主旋律。而接生婆拍打的手没有停歇。我想那个时候她一定想起什么不痛快的事情,而忘了她的目的。屋里爆响不断,院外蛙声齐鸣,犹如大合奏,淹没了母亲微弱的呻吟。她又昏过去了。

过了八十,我的腿脚依旧硬朗,赶几十里路不带歇息的,只是不像年轻时那么敏捷了。夏日我去挖猪菜,那一筐有二三十斤吧,左右轮换两次就进院了。冬日我去营盘镇赶集,买些拨浪鼓小镜子什么的,那是送给接生的娃儿的。老习惯了,早几年我会送枚铜钱或者一支漂亮的羽毛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子。祝福无法衡量,认为重就重,不当回事的,一座山也轻。

在成为乔大梅之前,初到世上时,我只是一只粉嫩的脚丫。我就是那个踩地生,差点要了母亲性命的婴儿。母亲昏过去两次,接生婆差点儿又要逃离,当然她没有机会。黄昏时分,蛤蟆的叫声撞得窗户纸哗啦作响,我终于出来了。我的天爷,接生婆上气不接下气,是个闺女。父亲抱着母亲的头和双肩,呼叫着母亲的名字,让她睁眼瞧瞧“咱们的孩子”。母亲睁睁又合住。她说不出话,仅用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回应父亲。

眼睛不马虎,从街上路过,常帮人穿针引线,那可是些五六十岁的女人。那次在邻村,产妇喘息期间,我对端了糖水给我的男人说,墙角有个蚰蜒,你这屋太潮了。我在炕上,男人在地上,脑袋晃了一个大圈,怎么会呢?我说我看见了。男人瞅过去,缩着脖子,怕被咬着的样子,然后哎呀,还真是呢。自然,这事被传开,越传越玄,把我描绘得不像人了。其实,我就是一接生婆,没那么神。有些事看似简单,却无能为力,比如阻止别人添油加醋。能管住自己的嘴,却管不住别人的舌头。只好随他去。

成为祖奶前,我叫乔大梅。也有人叫我祖婆、接生奶、接生婆、乔师傅,更早些,还有人叫我乔大脚。虽有嘲弄,却是事实。当然,还有别的称谓,人妻人母,还有拐弯抹角的亲戚,称呼定然有别。但一个个称呼渐渐离我而去。1976年,我的第五个女儿,也是我第九个孩子离开了我,没有人再喊我娘。至于妹子姐姐,也如垴包山的黄羊一样绝迹了,谁让我活成老不死呢?

当然,毕竟年岁大了,变化还是有的,眉稀发花,脸上的褶皱一日日变长变深,犁翻过似的。我还爱晒太阳,没事就搬个马扎,比起凳子椅子沙发,我还是觉得马扎舒服,倚靠在门框上,仰脸闭目,由着阳光在脸上拍打。闭着眼,树叶飘落的声音就很响,每有人经过,我便从脚步的缓急中辨识是张三还是李四。那八只鸡,初听都是咕咕咯咯,细品,差别还是有的,有的叫得急促有的叫得平缓,有的叫两声便忙着觅食去了,有的生怕你不知道,一个劲儿地邀功,所以声音其实是脾性。某日的午后,正沐着日光,我忽然听到几声哭喊,是从村外传来的。辨识到方向,我便急急往外走。站猛了些,眼前稍有些黑,但我没有停下。街心的石头上坐着几个闲聊的人,我说有人掉进淖里了,快点儿!没人怀疑我,包括刚从城里回来的二宝。二宝到底是后生,反应比别人快,我话音刚落,他便跨上墙角的摩托。待我赶到淖边,二宝已经把男孩拽出来了。那是马达的孙子,六岁半了。马达家离淖最近,孙子落水那阵儿他正在院里编筐。娃呛了几口水,没有大碍。这些年,淖儿瘦了许多,要是以往或许就酿祸了。马达老婆当街骂马达像个聋子,耳朵白长了。她根本不知道,耳朵灵敏不灵敏关键在心。心明眼亮,心静耳聪,这不是秘密,可是能品出这个味儿的人太少。

4

这座房子是乔石头特意为我建造的,落地大窗,这样我不出屋也可以晒太阳。我并不同意,我可不单单是晒太阳,但我拦不住他,就像他不能阻止我挖猪菜一样。这个孙子的拗性倒是跟我很像。我去了趟营盘镇,回来时老房子已经成了废墟。我还能怎样呢?认了吧。在我的朽木身躯再不能动后,耳朵常常听到“强拆”,那些人絮叨着,每每说到这两个字,语气突然就重了,牙齿咬合猛了许多。听闻虽然多,却不是什么都能参悟的。

麦香脱掉我的灰色对襟外褂,绣着牡丹图案的棉背心,仍然是对襟的,穿脱方便。黑布棉裤,绣着寿字的红色棉袄。每次换衣服,麦香都会把样式、颜色、图案告诉我。虽然发慌,但她仍然是怀疑的,因为她不停地念叨,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起初我不习惯,这明晃晃的哪叫窗户呢?我还是喜欢倚靠在门口。慢慢地觉出大窗户的好,风沙天或滴水成冰的日子,在屋里一样可以抱着日头,特别是不会动后,因为这个大窗户,我仍能感觉到日光厚重的抚摸。还有那些膜拜者,站在院子里,隔着几米距离,仍能清晰地看到我。一张苍老的脸,实在没什么看的。可他们要看,我又能如何呢?

麦香解我衣扣时手微微抖着,盘式布扣,是她一个个编的。终于解开一粒,她问宋品,你还有事?宋品说,我帮你检查呀。麦香说,那怎么行?我要把祖奶的衣服脱下来!宋品说,你脱就是,还怕我看啊。麦香说,当然,你怎么可以……出去!她终于有机会向宋品发号施令了。宋品往后退,嗬,厉害了啊。麦香大声说,宋书记,我要给祖奶更衣,请你出去!宋品妥协,好吧,我走了,你看仔细了,可别——

麦香在院里讲注意事项,这个上午已是第三拨了。把烟掐了!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抽烟?!麦香突然提高声音。蚂蚁在窜。麦香倾诉了很久,竟然没发现我脸上的蚂蚁。能不能再近点儿?一个胆怯的声音,我想看清楚点。麦香说,不行,这已经够近了,还要扒到玻璃上吗?就在院外,你们说的每一句话,祖奶都能听到,明白吗?顿时鸦雀无声。蚂蚁在窜。有什么话,许什么愿,就在这里讲好了。要一个一个讲吗?还是那个胆怯的声音。麦香耐性道,那倒不用,各许各的。

脚步响起,宋品返回来了。直到他进屋,麦香才发现。怎么了?麦香半惊半喜。宋品突然说,蚂蚁!麦香叫,什么蚂蚁?宋品俯下身,我好像看见祖奶脸上有只蚂蚁。麦香笃定的,不可能!准是你眼睛花了。宋品说,你检查一下,万一……麦香说,这是几月?怎么会有蚂蚁?宋品说,这是屋里,又不是野外。麦香说,我才给祖奶洗过身子,衣服是新换的,你闻闻,洗衣粉的味道还在,怎么会有蚂蚁?肯定是你看错了。你又来干什么?只为吓唬我?宋品说,乔石头要回来了,我刚刚接到他的电话。麦香有些吃惊,年不年节不节的,他回来干什么?宋品说,这是他的家,祖奶是他亲奶奶,他回来还要给个理由?麦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觉得奇怪。宋品说,乔石头是谁,他干什么都不奇怪,我告诉你是让你有个准备。麦香小心翼翼地说,你不会把我……把你和我……咱们可是一起的。宋品的声调变了,麦香,干好你该干的!麦香说,我对祖奶可是一心一意的。宋品说,若是乔石头看到祖奶脸上有蚂蚁,那后果你掂量吧,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检查?

脚步声远去。片刻,又有人返回,小声和麦香说着。随你,多少是个心意,这钱都会用到祖奶身上,祖奶不吃不喝,可日日闻香,那香气都是用食材熬制的。如果能坐起来,我要狠狠训斥麦香。她不该的。当然,她会自责,还会向我忏悔,求我原谅她。也因此,她每次收多少钱我都清清楚楚。她都会告诉我,或者说,她认为我都知道,干脆坦白。

祖奶,我上辈子造什么孽了,让我遭这样的罪?男人明目张胆养小,听说那个贱女人又怀上了,傍了宋品,以为能有个靠,可他心里只有那个蒙着头脸不见阳光的女人,我不过是剩茶,想起来喝一口,喝过就把我踢开。麦香开始倾倒苦水,她肚里的苦水比黄河水还多。蚂蚁在窜。麦香被苦水彻底蒙住了双眼。

女人随麦香进屋。她自是揣了一肚子烦恼。声音陌生,听上去四五十岁。

宋品的脚步声远去,麦香抓住我的手,祖奶,你听见了吧?一个占了我便宜的男人,说翻脸就翻脸,好像我是蚂蚁,谁都想踩一脚。似乎麦香的话有魔力,我的耳侧一阵酥痒。那只躲逃的蚂蚁杀回来了。麦香能看见的。祖奶,你帮帮我吧,我知道你能。麦香抓得紧了些。蚂蚁在窜。我几乎要叫了,麦香,睁大你的眼。是我不够虔诚吗?麦香把我枯干的手放在她的脸上。三十七八的女人,眼角已有了长长的纹路。她不开心,这我清楚,她自认命苦,我也清楚,但她绝不是宋庄最不幸的人。她的遭遇算什么呢?如果我能开导她,如果我还有说话的可能,我会把我的经历讲给她听。那很可能吓着她,我自己也被吓着过,但我绝不认为自己是不幸的。一个又一个坎,一场又一场难,那是活着的代价。我接生过上万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笑着出来的,恰恰是哭声证明了生命的诞生。麦香没生过孩子,体会不到哭声的动听,对父母,对接生婆,那是最美妙的音乐。是的,不孕是她的心病,是众多心病中的一个。她想让我帮她,我也想帮她,可我真做不了什么。我不是麦香心里的神,不是向我顶礼膜拜的男男女女心中的神,他们这样认为,可我清楚自个儿不是。我不过是个垂死的接生婆,距鬼门关一步之遥。

要跪下吗?女人到床边了,她该看见那只蚂蚁的。

我得走了,宋品走进屋,今儿得去镇里开会。麦香问,你不吃饭吗?宋品哑哑的,大翠贴了锅饼,烧了蘑菇肉汤,我回去吃。他没必要说得这么清楚,麦香受了刺激,讥讽:我忘了你还有个女人呢,那你还一大早跑过来?她是不是只会做饭了?麦香这么快就忘了宋品的警告。宋品可不会由人奚落,特别是涉及大翠。果然,那喑哑的声音透出恼怒,麦香,你别扯大翠,她可没惹你。麦香自是不甘,哈了一声,她又不是女皇,连她的名字也不能提了?宋品说,不能!你不能羞辱她!麦香说,你这么护着她,干什么……怎么,你要当着祖奶揍我啊?你就不怕报应?你试试看!宋品说,你是要和我对着干了?我能想像宋品眼底的寒光,并不锋利,却足以让麦香发冷。刚才没欺负过瘾,临走还要欺负我一把,麦香带出哭腔。和宋品好了七八年,她却摸不透他的心思。麦香说,反正我也是个受气包,你欺负好了。宋品问,有没有捎的?麦香说,我那儿敢呀。宋品说,那我走了。

跪也行坐也行,只要心诚,麦香说,祖奶不会因为这个怪你的。

麦香靠近我,用温湿的毛巾为我拭脸。她习惯从额际擦起,然后是鬓角和眉梢、脸颊、鼻翼、鼻孔、嘴角、下巴、耳朵、颈侧。第二遍翻开渔网状的皱褶,隐藏的每一粒灰尘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第三遍完全用冷水,这是我躺倒前的习惯,石头嘱咐她的。整个抹擦一遍,拧干,拭净,过程就结束了。我自己洗脸没这么复杂,冷水捋几把,搽点雪花膏。麦香给我抹的油膏早晚不同,早上我能闻出玫瑰、薄荷、杏仁的味道,晚上则是甘草、菊花的味道,另外还有一种药材,我闻不出是什么。麦香说她用什么我用什么,这我相信。鼻子是不会欺骗我的。把枕侧的香囊换过,晨洗就结束了。麦香却没有离开。她是在发呆,还是要从我脸上发现什么?那只该死的蚂蚁躲到哪里去了?若是窜出来,麦香无论如何会发现的。

女人问,听说祖奶一百多岁了?看上去没那么老。

新鲜的粥味再次飘散。麦香打开门,香味一层层地重了。落在脸上,如叠压的海绵,钻进鼻孔,则如水波荡漾。蚂蚁不再窜,不知是被香气熏晕了,还是钻进了我花白的发间。

麦香嗤一声,一百多岁?少说也有二百岁了!

蚂蚁在窜。我不知道石头留了多少钱,但清楚宋品说的是实话。果然,麦香被噎住,半天没动静。好一会儿,她抽泣起来。你一早就来欺负我,我还以为你是想我来着,呜呜……也罢,我生来就是给人欺负的,男人欺负我,老天欺负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可一样欺负我。你给乔石头打电话好了,就说我虐待祖奶,乔石头要杀要剐我都认,这下你痛快了吧。蚂蚁在窜。宋品说,看看,女人就是泪多,别哭了,不过是逗你玩,我绝不会告诉乔石头。麦香哼一声,好像我把祖奶咋样了。宋品说,你没咋样,你敬得很。蚂蚁在窜。麦香说,周边的人都敬,就你……!宋品说,我也敬,我是支书,我有我的方式,你以为磕几个头就算敬?心里敬才算敬。是祖奶把我接到世上的,这我不会忘记。麦香说,那你还在祖奶的屋里抽烟?宋品说,我不过玩玩打火机,哪里抽烟了?看你急的。麦香骂,你就是个坏东西。

蚂蚁在窜。我叹息一声,麦香什么时候染上胡说八道的毛病了?

麦香哎呀一声。粥煳锅了,我早就闻到了,虽然隔着门。我没法提醒她,由着煳味渐浓。都怪你,大清早就没皮没脸的,麦香抱怨。她活在抱怨中,就算没煳锅,她也能拿别的来抱怨宋品。她心里屈,这我清楚,可怨来怨去于她没有任何好处,只让她的头发掉得更多。麦香在洗锅。蚂蚁在窜。宋品没接话,我听到打火机的声音。麦香叫了一声,大概是把宋品的打火机夺过去了。还给我!宋品声音嘶哑却不失威严。这不用练,就像熬粥一样,到了火候,味道自然就出来了。你还嫌祖奶呛得不够?麦香气急败坏,她着急,嘴唇就会变成青色。宋品低喝,拿来!麦香的声音变软,你出去抽好不好?宋品也缓和许多,这还差不多,你不许冲我大喊大叫,除了镇长,除了乔石头,我不看任何人的脸色。麦香说,你刚睡了我,裤子还没提,就翻脸不认人。宋品嘿嘿几声,别忘了,这差事是我给你揽的,我一句话,乔石头就可以把你换了。蚂蚁在窜。麦香说,你就不怕我告诉乔石头,你对祖奶不敬。宋品冷笑,你倒是敬,又祈祷又敬香的,可背着祖奶你又干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猜你现在有这个数了吧。麦香叫,胡说!宋品问,要我一笔一笔给你算吗?蚂蚁在窜。麦香停顿数秒,说,我是收了,可以后会敬到祖奶身上。宋品说,怎么敬?她会吃还是会喝?麦香说,她是不会吃也不会喝,可一日三餐,餐餐吸香,这不要钱吗?宋品说,乔石头留的钱一天吃六顿也够。

女人轻轻呀一声,我还以为……

3

麦香说,你甭以为,不然还是祖奶吗?

接生婆和父亲走进里屋,母亲嘴里的筷子咔嚓断成两截。

女人问,我能摸摸祖奶的手吗?

接生婆的目光再一次投向母亲屈起的双腿,脸色突然变了。虚弱的母亲没有察觉。出来的不是头,而是脚。如果是两只腿还好,现在是一只腿。这叫踩地生,接生婆只遇到过一次,结果母子双亡。接生婆不但没抱走鸡,还倒赔两只。接生婆忙向父亲讲了,让他再请一个。父亲没完全明白,可接生婆要临阵脱逃父亲是明白的。在这样的时刻,父亲哪有心思和工夫请别的接生婆。接生婆说了张集镇,父亲一把揪住她,大嚷,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父亲用力猛,接生婆的脸如麻花扭曲着。那时父亲杀她的心可能都有。接生婆小声说,接可以,就怕……父亲松了手,几乎哭出来,求你了!接生婆拭拭并没有汗的脸,说,你得帮我。父亲频频点头。接生婆又说,我可说过了,我不能保证。母亲嚎叫一声。父亲急了,推搡接生婆,少废话!

麦香说,得寸进尺,祖奶的手是你摸的?

接生婆将两支竹筷横放在母亲嘴上,让她紧紧咬住。她说你别用劲,我让你用你再用。她说你不用紧张,你虽是第一次生孩子,可你总摘过豆角摘过瓜,没什么难的,就跟摘个豆角摘个瓜一样。她说听我指挥,一会儿你就能把瓜抱在怀里喂了。接生婆的抚慰还是有效果的,虽然后来接生婆说了什么,母亲没完全听进去。

女人恳求,我三点就起来了,是走来的,就让我摸一下吧?

日上三竿,父亲的血由沸至凉,又由凉至沸,母亲的羊水才破。在接生婆的喝令下,母亲艰难地吃掉两颗鸡蛋,另外三颗进了接生婆肚里。接生婆重新洗过手,正式上场。共有四只鸡,三只母鸡一只公鸡。父亲已缚了公鸡的腿,这是接生婆要求的。接生婆离开时父亲就不用忙着逮鸡了。

麦香或是被女人的神情触动了,就摸一下啊。

接生婆干这行已有十多年,场面见多了,呼叫嘶喊于她不过是蚊鸣。她燃起一锅烟,慢悠悠地吸着。吸完后她将烟灰磕在空碗里,剪断脐带后烟灰要派上用场的。每个接生婆都有秘密法宝。父亲隔一会儿探进头,被接生婆呵斥后,立刻缩回。我成为接生婆后,终于明白,那样的时刻必须冷硬。若是自己乱了方寸,小险会酿成大祸。

女人感激涕零,谢谢你。

约莫一顿饭工夫,父亲把接生婆背进门。接生婆五十几岁,腿脚尚健朗,可父亲嫌她走得慢,强行背起她。父亲后来说,幸亏母亲让他洗了脸,不然接生婆非吓个半死。那时母亲已经大呼小叫,额头满是汗珠。母亲每叫一声,父亲的心就被凿一下。他问接生婆的话语无伦次,接生婆倒是不慌,让父亲帮着解开母亲的裤子,吩咐父亲去烧水。父亲稍显结巴,还不……够月份。接生婆大声说,干你该干的,多烧点儿!父亲退出去。接生婆的呵斥终于让他镇定下来。

麦香急叫,你手干净不?

父亲洗了脸,泡了碗剩饭,吃了不到一半,便听到母亲的呻吟。父亲扑过去,双手抓住母亲,急切地问,怎么了?母亲只吐出一个音:疼。母亲没说哪儿疼,但她双手护腹的架势让父亲的脑袋轰然作响。怎么……父亲慌了。母亲努力地挤出两个字:去叫……

女人说,我出门前洗过的。

当然,父亲没和母亲讲这么详细,略去许多。头上挨那一棒更是没提。末了,父亲说,这世道要变了。还宽慰母亲,只要挑箱在,咱不用偷也不用抢。母亲的手慢慢松开,稻草样的东西慢慢缩回,可母亲的脸仍旧没有血色。父亲还以为是灯光的缘故,让母亲安心睡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父亲努力地笑了笑。他忘记他的脸涂抹了颜料,昏暗的灯光下甚是恐怖。母亲叫了一声,父亲立即抓住她,连声问怎么了。母亲没敢说被父亲吓着了,只说害怕。父亲俯下身,我在这儿,别怕。母亲让父亲洗把脸,又问父亲吃没吃饭,父亲说你躺着别动,我自己来。

蚂蚁在窜。

父亲苏醒后,发现自己躺在院子里,衣服被扒掉了。距他两步远躺着一具死尸,尸下的血迹已经干透。父亲爬进小屋,他花费两个时辰锔好的瓷瓶已变成碎片。挑箱被踢翻,万幸金刚钻还完好。父亲不敢久留,挑箱逃离。院里有好几具尸体,其中一具像是瘦脸男人。那一天数百饥饿的农民扑进侯家,将侯家抢掠一空。父亲被那些农民当成侯家人,不但没挣上钱,还差点搭上性命。去年,滑县有数家富户被抢,父亲听说过,半信半疑,没想不到一年,事情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侯家,而他居然亲历。

麦香说,那不行!等一下,我弄点水。

声音突起,如洪水席卷。喊叫,咒骂,还有击打声。父亲正锔最后一个钉,他抖了一下,很快镇静。一气呵成,技艺才无可挑剔。可声音越来越近,父亲意识到声音来自侯家大院。父亲终于把最后一个锔钉铆上。他站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听瘦脸男人的话,十几个持着棍棒红缨枪的男女已涌进小屋前的空地,有两个竟抓着白色的袋子。父亲探出头,猛又缩回。这儿还有一个!有人喊。父亲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脑袋便挨了一棒。

女人洗过手,轻轻握住我。满手厚茧,是干粗活的。

那天父亲运气好,一到张集镇,就被镇上第一富户侯家叫走了。侯家的祖上在朝廷做过大官,现在没落了,仍有数百顷良田,在虞城还有绸缎铺。三进院落,上百间房屋,佣人兵丁就二三十人。父亲当然听过侯家的传说,如侯老太爷有三房妻室,日暮必饮半斤鲜人奶。父亲没想到自己能走进侯家的深宅大院,跟在那个瘦脸男人身后,父亲既欣喜又忐忑。也许能看到侯老太爷,父亲很想知道,一个日日喝人奶的男人,会是何般模样。到了门口,瘦脸男人嘱咐父亲低头看路。父亲明白这是不让他乱瞅。父亲是规矩人,虽然满腹好奇,还是忍住,只追着瘦脸男人的脚后跟。数分钟后,父亲跟瘦脸男人走进一个小屋。小屋的桌上立着一个大肚细颈的瓷瓶,瓶嘴缺了一个角,瓶身有一拃长的裂缝。缺角的那一块在桌上的盘子里。瘦脸男人问父亲可能锔好,父亲说没问题。父亲报了价钱,比寻常多了几文,瘦脸男人没有还价,叮嘱父亲务必尽心,且不能乱走。父亲有些后悔,再多报几文,瘦脸男人或许也不会还价。那念头也仅仅是闪了闪。瘦脸男人离去了,父亲安心干活。隔了一会儿,有个年长的女人给父亲送来一壶水,再无人光顾。院子里安安静静,父亲听见一两声鸟鸣。父亲挺纳闷,几十号人怎么连一点声响也没有?他没有多想,钻孔、锔钉不能分心,在侯家干活,出了差错怕就不是挣不上钱的问题了。

可以了,麦香说。

看到母亲在地上,父亲半张着嘴说不出话,而母亲的惊愕胜过父亲。父亲穿着一件比身板小许多的无袖长衫,上下满是血污,脸上一团青一团紫,像涂抹了颜料。幸亏母亲没有站立,不然定会惊倒。两个人相距不过三步,却你瞪我我瞪你,都傻了。还是父亲反应快些,蹲下去问母亲怎么在地上。母亲说不出话,举起手要摸父亲,又突然定住,伸出食指晃动着,不知该指向父亲的脸还是血污的无袖长衫。袖子显然是撕掉的,线头尚在。父亲这才看看自己,说我不要紧。声音并没有异样。母亲不傻,当然不信。母亲被父亲抱上炕,她紧抓住父亲的手,不肯松开。她的眼睛长出稻草样的东西,先是掠过父亲的脸,然后绕过父亲的颈项,一圈又一圈,将父亲牢牢缚住。父亲被她缚得喘不上气,就说了。

那只手缩回去。

父亲是半夜时分回来的。母亲靠在墙角,已经睡着,双手依然环着腹部。油灯已经熄灭,屋里黑咕隆咚。父亲没有进屋,站在门口唤了几声。母亲突然惊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父亲的呼叫是真是假。父亲又叫了几声,母亲才明白,父亲回来了,她并不是在做梦。母亲回应之后,父亲说你别动,我来点灯。母亲是想动的,可双腿酸麻,她摸着从石头上挪到地上。

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麦香说。

母亲拍打掉衣服上的灰尘,掸去衣袖上网状的绿色青苔,那该是蛤蟆蹭上去的。深呼了几口气,母亲小心翼翼地解开裤子,用毫无经验的目光察看有无征兆。没看到异样,母亲却不敢掉以轻心。喝下去几口水,她轻轻靠坐下去。想了想,又把褐色的石头抱下来,放到墙角,她稳坐上去。石头的气息让腹中的胎儿结实,父亲的话如信念深植在母亲的意识中。她微闭着眼睛,双手环腹,谛听着胎儿的动静,亦捕捉着父亲的脚步声。

女人不安地,我能和祖奶一个人说吗?

那个黄昏,母亲抬头的次数渐多。父亲个子高腿也长,灌木丛当然挡不住他,他的身影一闪,母亲的眼睛便能捕捉到。可那个黄昏,母亲的眼睛似乎出了问题。明明看见了父亲,可只要她站起来,父亲还有他的担挑便消失了。如是三次,母亲慌了。她把褐石抱回屋,把缝了一半的婴儿裤、放针线顶针的小笸箩放回去,站在门口远眺。水塘、灌木丛在晚霞的映照下,浮腾起一团团淡粉的雾霭。路已经模糊不清,但只要父亲回来,母亲相信她看得见。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却连错觉也没有了。霞光被暮色吞噬,水塘、灌木丛隐消了形状,难以辨清。蛙声大起,没有歇停,犹如鼓点。傍晚是蛤蟆最兴奋的时刻,那个晚上尤其特别。母亲下意识地捂了肚子,似乎这急躁喧闹的鸣叫会吓着肚里的孩子。朦胧中,她看到地面在动。蛤蟆杀到了地面。边闹边蹦,边蹦边闹。母亲并不惧怕蛤蟆,可蛤蟆如此放肆凶猛,让心慌的母亲恼怒。如果蛤蟆叫得不这么凶,也许母亲不会踢那一脚。她不是真的要踢,只想吓唬吓唬。母亲是小脚,即便踢也伤不到它们。没踢中,她却闪倒了。她的身体压住七八只也可能八九只。蛤蟆挣扎着急欲从她身底逃离。母亲翻了个身,这边的逃了,却又压住另外的蛤蟆。母亲没有再动,倒不是狠下心惩罚尚在身底抽动的蛤蟆,而是她感觉到肚里的胎儿在动。倒地的瞬间,母亲是护着肚的,翻身时也不忘垫着胳膊,但她仍然紧张。喘息片刻,母亲爬起来。她已经顾不上牵挂,或者说她已经分不清心的突然狂跳是对父亲的担忧还是对动了胎气的不安。

麦香说,当然,我不会听的,记住,不准碰祖奶。

母亲不时抬头远望。门前是水塘,不大也不深,却住着数不清的蛤蟆。蛤蟆白天藏在塘底,黄昏便浮到水面,比赛似的聒噪,一直叫到午夜之后。水塘往南是草滩,黄蒿灰蒿,还有开着蓝花的沙参和粉花的老牛疙瘩及状如叉子的老鹳草。再往南是灌木丛,一群鸟惊起落下,落下惊起。出村的路就在灌木丛中间,弯弯曲曲,像一条蛇。母亲在等父亲。父亲是锢炉匠,清早踩着“蛇”离开,黄昏踏着“蛇”归来。盆、碗、碟、盘、罐、缸、篓子,长缝短缝,经父亲修补后,滴水不漏,即便再裂,也不会从锔钉的地方开裂。父亲每天有进项,只是辛苦,每天要走老远的路。但不管过了几村几镇,不管走多远,父亲当日即返。母亲怀孕后,就算活没干完,父亲也会返回,次日再跑老远的路,把给人家锔了一半的盆或缸锔完。

麦香退出,女人朝我这边靠靠。汗味很重。

母亲坐在石头上,并不闲着。缝衣,纳鞋,把鲜嫩的豆角剪成条状,抑或把烟片串起来吊到院墙的钉子上。那天,她缝的是一条婴儿裤,粉底白花,是用她的旧衣服改的。她已经做了三条,这是第四条。那是一九〇〇年八月,再有一个月,她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她盘算着,彼时瓜果已经成熟,若奶水不足,就熬瓜糊糊,这是她母亲告诉她的。

祖奶,我叫迟小凤,从大同嫁到这边的,我公婆还有我丈夫都是你接生的。我丈夫小名叫欢生,大名李爱国,不知你有印象没?

成婚两年有余,母亲的肚子一直瘪着。吃过药,母亲还常常去庙里焚香祈祷,可仍然怀不上。父亲捡回圆形褐石一个多月后,她怀上了我。她告诉父亲时,眼里的泪花都要飞到父亲脸上了。父亲生怕听错,让她说了两次。父亲突然想起被丢在院角,覆盖着灰尘的褐石。父亲认为那是块神石,是神石带来了好运。父亲扫掉灰尘,洗掉上面的污渍,抱在怀里反复端详。父亲认定什么,母亲极少质疑。母亲起先不敢坐,认为不敬,父亲说神石不是神,还是石头,是有灵异的石头,吸吸石头的灵气,肚里的孩子会长得更结实。说到孩子,母亲的胆子便壮了。从此那块石头成了她的坐凳。抱出来是坐凳,抱进屋则摆在方柜正中间,母亲时不时点一炷香。

我接了上万的娃,周边的村庄都走遍了,这么多娃我怎么都记得住?有顺产的有难产的,哭声响亮的哭声嘶哑的,刚出来都差不多,皱皱巴巴。差别是从生长开始的,越长差别越大,有的当了县长,有的当了教授,有的一辈子在村里刨食,有的四海为家。有顺的有不顺的,成大器的有,蹲监狱的也有。都是后来的造化。我在这些婴儿的屁股上拍打时,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八月的某个黄昏,母亲坐在门口那块半圆形的石头上。石头是褐红色的,中间有一条白色带状纹,紧紧地勒着石头。石头是父亲乔全喜捡回来的。他让母亲端详,神神秘秘的。母亲瞅了半天,说不就是块石头吗?父亲承认是块石头,可不是一般的石头呢。母亲说石头就是石头,还能变成黄金不成。父亲启发母亲,石头的形状像什么?母亲的目光再次落在石头上,看着看着,脸就红了。她扫过父亲暗黑的脸,父亲正笑眯眯地望着她。母亲的脸更红了,说我还以为你是正经人呢,甩下父亲进屋了。父亲追上母亲,从身后抱住她。母亲说你见了别的女人也这样?父亲嘿嘿笑着,我若这样,还能把钱交到你手上?母亲想想是这个理,便歪向父亲。

我的两个孩子不是你接生的,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我和李爱国搬到了大同。我父亲的杂货铺失了火,他烧残了,我回去照顾他。去年我和李爱国又搬回西三坡,发生了些事,在大同待不下去了,以为搬回老家可以躲得开,可是……女人抽泣起来,祖奶,你得帮帮我呀!

2

蚂蚁在窜。我不住地叹息,这个女人准又听信那些传言了。确实,有些人向我祈祷后,转运了,那是因为他们把不幸的遭遇、被抛弃的痛苦、陷入困境的绝望、寻死的念头像垃圾一样倾倒出来,心变得平静了。心安静下来,感觉就会发生变化,整个人也会变得通透。其实什么都没变,但也可以说,什么都变了。苗旱了,大雨对种地的人自然是甘露,而对一个走在路上的病人,或许是灾难。就是这个理。当然,也有某些巧合,一对不育的夫妻在祈祷后怀了孕,但并不是我的功劳,而是该在那时节怀孕。我若有灵异,麦香的肚子怎么至今还扁着?我为麦香祈祷上百次了。神谕是有,但那是上苍,与我无关。

蚂蚁在窜。

是这样的……女人正要细讲,急慌的脚步由远而近,并伴着哭声,像是如花。

粥还欠火,麦香叫,你个发情的货!凳子倒了。宋品说少废话。麦香似乎捶了他一下,我把火拧小点儿!宋品不说话了,呼哧呼哧喘。蚂蚁在窜。你慢点,我刚把扣子缝好!麦香骂,你真是个疯子。啊呀,门没关呢,麦香急切地说,让我关……宋品堵了她的嘴,麦香嗯啊叫着,捶打声更响了。麦香像宋品一样大喘,关……关……别让祖奶听见。宋品说,听见又能怎样?她还能蹦起来?蚂蚁在窜。麦香突然变成哀求,把门关上,我不想让祖奶听见。门砰地合上了,几乎震到我。一扇门对耳朵灵敏的我并没有实质意义。

如花,你这是怎么了?和人打架了?麦香惊叫。

果然,宋品进屋便动起手脚。麦香惊乍乍的,放开,我还没给祖奶洗脸呢。洗脸有什么急的,来了人你也能洗。宋品的嗓音沙哑、低沉,喉咙总是不利索。以前他可不是这般,声若洪钟。那次喝了半斤酒——事后他是这样讲的,但据别人说他至少喝了一斤,开四轮车从县城返回,车上坐着他的妻子王大翠、小姨子王小翠,离村还有两三里左右,车翻进沟里。他和王大翠是陪王小翠相亲去的,男方是酒厂工人,长相周正,就是腿有些残疾。若不是有这点毛病,也不会到乡下找媳妇。中间人和宋品算半个酒友,在镇上开杂货店,腿有残疾的青年是其姨弟。他托宋品物色,宋品马上想到自己的小姨子王小翠。虽是亲姐妹,性情却相差很多。王大翠吃苦能干,王小翠好吃懒做,一年有大半年赖在宋品家,因为宋品家的伙食比其丈母娘家好得多。宋品觉得是天赐良机,既可为小姨子找到婆家,又能甩掉这个累赘。相亲过程平平顺顺,男方一见王小翠眼就直了。王小翠比王大翠漂亮,因为从不下地干活,肤色也比王大翠白净。王小翠稍有犹豫,宋品一通劝说,她终于动心了。男方当场给王小翠一个红包,算是见面礼。宋品心情好,男人私藏的酒也好,就多喝了几杯。宋品酒量大,最多一次喝过二斤,喝个半斤八两什么事都不耽误。四轮车他开了十多年,对车比对王大翠还熟悉,所以他不担心,王大翠也不担心。那对宋品当然是灾难。王小翠当场身亡,宋品的脖子被枯硬的灌木刺中,术后说话声音就变了。王大翠的脸被划开两个大口子,肉都翻出来了,缝了十六针,从此无论冬夏都用厚厚的头巾包着头,除了宋品,怕是没人见过她现在的样子。

如花说,我要见祖奶!如花腼腆,平时说话没这么响,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大门吱呀一声,这脚步是宋品的。宋品当支书快二十年了,一只腿长一只腿短,不过并不严重,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但我是清楚的,因为他、麦香和宋庄周遭许许多多的人都是我接生的,他出生我便发现了。这不是什么缺陷,走路基本看不出,但两个脚落地的声音不一样。一个脚重一个脚轻,奔跑时愈加明显。第一个上门的总是宋品,当然这么早肯定是冲麦香来的。这一对男女……唉,让我说什么好呢?

麦香说,现在不行,屋里有人呢。

蚂蚁在窜。我放弃了喊叫,等待麦香走近。

如花问,要……多久?

麦香!蚂蚁!我一声声地喊叫,期许有一点点儿声响传给外屋忙碌的麦香。当然,我的愿望落空了。即使声嘶力竭,也只在皮囊里弹撞,麦香听不到。鲜奶和小米粥的香气淌进来,若是往常,我会贪婪地张大鼻孔。在服侍我的起居方面,麦香尽职尽责,费尽心思。每晚她都用温水为我擦拭全身,为我换上洁净的衣服,每晨都替我梳洗花白的头发,逐日更换枕侧的香囊,那是她自制的。小麦、玉米、莜麦、荞麦、大豆,还有艾香、榆香、桂香……我躺着,却呼吸着四季的气息。我水米不进,她便用香气喂养我,一日三餐,餐餐如此。早餐是牛奶、米粥、鸡蛋,午餐是炖菜,我从香味里闻出过牛肉、羊肉、猪肉、鸡肉、白萝卜、胡萝卜、冬瓜、南瓜、土豆、茄子、豆角、白菜、芹菜。只有一次,我识辨不出,麦香告诉我,那是竹笋。她和罗包干架,竟不忘从罗包的餐馆顺手牵羊,我相信是为我牵的。晚餐她只炖豆腐,偶尔会夹几丝海带。豆腐和海带补钙,有一次她和我絮叨,让我多吸,似乎吸了足够的钙我就能从炕上蹦跶起来,重新当接生婆。

麦香说,我催催她,到底怎么了?你的领子都破了。

在那个早上,第一缕晨光爬进屋,我的颈侧突然一阵酥痒。那不是蜘蛛,也不会是蚰蜒,那该是……蚂蚁!我叫起来,当然是在心里叫,只有自己听得见。北方的四月,天气尚寒,垴包山顶的积雪刚刚消融,怎么会有蚂蚁?昆虫都是随时令生死,即便在温暖的屋里,也该僵壳裹身才对。也许我猜错了,那不过是麦香掉落的发丝,这个烦恼缠身的女人总是掉头发;抑或是麦香衣袖携带的柴火,还有可能是麦香忽略的污垢,虽然她从不马虎,但她常常走神,让我的皱褶里藏污。这么一想,我暗暗松口气,酥痒却移动了。蚂蚁无疑!蚂蚁从颈侧窜到耳根,又从耳根窜到眉梢,在那里歇息数秒,像研究稀疏的白眉,犹豫着要不要以身试险,然后从鼻翼窜到嘴角。往事袭来,我甚是惊惧,难道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也许上苍要收我呢。我活腻了,已经半死,风过叶落,自然而然。我早已做好准备。可为什么我心跳得这么急?

如花压抑着呜咽,像被踩住脖子的小猫。

我已是半死之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我能听见夏虫勾引配偶的啁啾,能听见冬日飞过天空的沙鸡扇动翅膀的鸣响,能听见村庄的呓语,亦能听见暗夜的叹息。是的,如今我这残老的身躯不能说不会动,双目无神,如风撕扯过的枯木,但我仍有感觉,我的耳朵和鼻子没有遗弃我。

麦香端了架子,你不说,我可不准你见祖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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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又呜一声,这才哽咽着,钱玉被毛根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