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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莫西家的午后

他把服务员叫过来,让他去大厅看看谁赢了四点三十分的那场赛马。他说他现在是筋疲力尽,一点力气也没有,这倒是真的;他整个下午都陪着妻子到处逛悠。他说什么也不干了。一个人总得过他自己喜欢的生活。

他告诉他的那帮哥们儿,说他妻子想带他去拜访亲友。那可不是他的风格——绝对不是。

正在这时,他透过窗户玻璃瞥了外面一眼——他实在是喜欢这个位置,因为从这里能看到所有的人经过——然而他却不幸地,也许是幸运地,看到了索米斯那个家伙,他正从格林公园那边穿过街道来到这边,很明显他是要来这个叫“伊斯姆”的俱乐部,他们俩都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

就在这时,听到外面说詹姆斯和他女儿们来了。达尔第的酒瘾犯了,就说他已经和牙医约好了,在马博拱门那里被放下之后,他就上了一辆双座马车,现在他已经坐在皮卡迪利大街的俱乐部窗前了。

达尔第匆忙地站起身;抓起他的酒杯,嘴里还嘟囔着“四点三十分的那场赛马”,迅速地躲进了棋牌室,因为索米斯从来不进那里。在棋牌室,他独自一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度过了属于他一个人的生活,一直待到七点半,他估摸着这时候索米斯肯定已经离开了俱乐部。

“穿得真高贵,见到她确实赏心悦目。”

“不行”,当他快忍不住想去窗户那边找人闲聊的时候,他就这么一遍遍对自己说——绝对不行,像他现在财政那么窘迫,而且自从那笔石油股份的生意泡汤了之后,“老头子”(4)对他可是冷淡了许多,其实那根本不是他的错,所以现在绝不能冒险跟威妮弗雷德吵架。

这时,斯威森听到了艾琳的名字,他恶狠狠地盯着尤菲米亚,的确,尤菲米亚不管她在别的时候是什么样,反正她只要穿上衣服就绝不好看,这时听到她说:

如果索米斯在这个俱乐部看到他,他妻子就一定会知道他没去牙医那里。他以前从不知道一个家庭内部的事情可以传播得这么快。他心里不安地坐在那些绿呢子棋牌桌之间,橄榄黄的脸上眉头紧锁,穿着格子裤,腿跷着,漆皮的鞋子在灯光照耀下闪着光。他坐在那里啃着食指,盘算着如果色马赢不了兰卡郡杯的比赛,他该从哪里弄回那些钱。

“噢,不。有波辛尼先生陪着她呢。她穿得可真是迷人。”

他的心里正郁闷着呢,忽地又想到了福尔赛一家。他们家的人真是少见!从他们身上什么也捞不到——就算能捞到一点,那也是极端的困难。他们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们中没有一个敢担一点风险,也就是乔治还稍微好点。像那个索米斯,如果有人向他借十英镑,他就会大发脾气,就算不大发脾气,也会用他那傲慢的眼神恶毒地看着你,就好像你因为缺钱就成了个地狱亡灵。

“难道她是一个人在伦敦?”

一想到索米斯的老婆,达尔第的嘴里就涎满了口水,他曾经好多次向她示好,就像每个男人都很自然地向漂亮的嫂子示好那样,但是倒霉的是这个——他在心里用了一个很下流的词——根本就不搭理他。她看他就像看脏东西。但是她在那方面绝对是有一手的,他敢打赌。他懂女人;那么柔情的眼睛,那么曼妙的腰身可不是白生的,就像那个索米斯很快就发现了她的美妙,还有那个被叫做海盗的家伙,这些传闻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索米斯和她一起?当然不是!”

达尔第从椅子上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大理石炉子上方的一面镜子前;他久久地站在那里,打量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他的那张脸跟其他人的脸很不一样,就像在蓖麻油里浸泡过一样,他那黑胡子就像打了蜡似的,周围还有短短的两撮与众不同的胡须;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他那稍微有点长歪而且肥大的鼻子上,上面好像要长一个丘疹,看到他自己的这张脸,他心里感到焦急不安。

“索米斯和她一起吗?”海斯特姑母问道,原来斯茂太太还没逮着机会把这件事告诉她。

就在这时候,老乔里恩来到蒂莫西家客厅里,看到了那张空着的椅子。他的到来很明显地使他们终止了很多谈话,场面很是尴尬。茱莉姑母,众所周知她有个好心肠,立马帮助大家缓解气氛。

斯威森没觉得有任何可笑的地方。他很讨厌自己觉得不好笑而别人却在笑。确实,他很讨厌尤菲米亚,他提到她时总是说:“尼克的女儿,她叫什么来着——白脸?”其实在尤菲米亚出生时,他坚决反对她取这个稀奇古怪的名字,不然很可能自己现在就是她的教父了。他自己是讨厌做人家的教父的。斯威森庄重地对尤菲米亚说:“今天天气不错——呃——算是这一年中的好天气了。”但是尤菲米亚知道他曾经拒绝做自己的教父,继而转向海斯特姑母,开始和她讲她在教会百货商店看到艾琳——索米斯太太——的经过。

“是啊,乔里恩,”她说,“我们刚刚正在说你有很长一阵子没来这边了;你来了我们大家都感到挺吃惊呢。你平时很忙啊,对不对?詹姆斯刚刚还说现在正是一年当中很忙的时候……”

尤菲米亚忍不住暗暗地笑了起来,笑到最后声音变得很尖,就像被掐住了脖子:“唉,你总有一天会笑死我的,二姑母。”

“他这么说的?”乔里恩说道,冷冷地看着詹姆斯,“如果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事情而不去闲言碎语,那么大家都会比现在轻松一倍。”

“亲爱的,”斯茂太太都要喊出来了,“我确定我们可不是那样。”

詹姆斯正坐在一张矮椅子上思考,两个膝盖抬得非常高,听到老乔里恩这么说他,便不安地换了换脚,结果不小心踩着地上的一只猫了,这只猫真是不够聪明啊,竟然从老乔里恩的脚边跑到了詹姆斯的脚边。

弗朗西娅微微一笑。“比起女人,我更愿意和男人做生意。女人们都太精明了!”

他感觉自己踩了什么柔软的、毛茸茸的东西,赶紧把脚往后缩,他带着恼怒的声音说道:“这儿有只猫!”

“我简直没法想象,”塞普蒂默斯太太说,“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有好几只呢,”老乔里恩说着,朝他们一个一个地望过去,“我刚才就踩了一只。”

现在她们就在听她讲呢,斯威森也在那儿听着,只是他坐在那里假装没在听,因为这些年轻人说话又快又含糊,他总是赶不上他们说的。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而且海斯特姑母和茱莉姑母总是很乐意听弗朗西娅讲她的歌曲的价钱是怎么一直不断提高的。

然后斯茂太太转动着她的手指,带着她那一脸可怜相的平静,问道:“亲爱的琼还好吗?”

没有人再能写出像《失乐园》(2)和《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3)那样的诗了;这两部诗任何一部都能让你感觉读到些什么。尽管如此,弗朗西娅能写些东西让自己忙碌起来也是很好的;其他的姑娘都在花钱买东西,她却在赚钱!

老乔里恩的眼神中突然出现了一丝好笑的神态。这个老女人,茱莉!再也没人像她这么不会说话了!

然而,除了福尔赛家族对艺术的价值所持的共识——艺术能带来什么好处,有些福尔赛家的人——如那个非常喜欢音乐的海斯特姑母——不禁为弗朗西娅的音乐不是古典音乐而感到遗憾;她的诗歌也是。不过,海斯特姑母也说了,如今已经看不到真正的诗歌了,所有的诗歌都是“轻松的小调”。

“很糟糕!”他说,“伦敦不适合她——这里人太多了,闲言闲语也太多了。”他说这句的时候加强了语气,他又一次看着詹姆斯的脸。

事实上,罗杰说得对。这首歌确实很糟糕,而且——令人感到厌烦!因为像这样糟糕的东西是卖不出去的。福尔赛家的人都知道,糟糕的东西如果卖出去了,也就不算是糟糕的东西了。

没有人再说话。

“那首歌真是糟糕!”他这样评价那首歌。弗朗西娅还从尤菲米亚那里借来了小弗拉格莱特,在王子园的大厅里演奏了一次。

每个人都感到说任何话都有危险。大家都感到像是在看一场希腊悲剧,那种大难即将来临的感觉,就是在这间精心装修的房间里,房间里挤满了白发苍苍、穿着大衣的老人,打扮时髦的妇人,他们身体里都淌着同样的血液,在他们之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相似感。

罗杰一直为他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儿而感到自豪,也经常向别人提起她自己写歌赚的大笔零花钱,但这次,他却对这首小提琴奏鸣曲感到非常失望。

他们并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只是感到一种苦难的宿命的来临。

只有一次,弗朗西娅因为喜欢上一个人而心情很激动——在她父亲罗杰的一生中,收集房产可谓是他的心头之爱,这也促成他唯一的女儿把爱情当做自己的追求——她写了一首伟大而又诚挚的歌曲,选择了奏鸣曲的形式,用小提琴演奏。这是她唯一的一首福尔赛一家都不喜欢的歌曲。他们觉得这首歌一定卖不出去。

此时斯威森站了起来。他才不要坐在那里受那个罪呢——他不会听任何人对他言语!然后,他在屋子里神气地走了一圈,跟每个人都握了握手。

带着福尔赛家族与生俱来的特性,弗朗西娅认识的可都是该认识的人——那些给她写报道的人,那些谈论她的人,当然,还有那些有权势的人——她清楚地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展示她的风情万种,她密切关注着她的歌曲价格稳步上升,这在她眼里代表的就是前途。也是因为这个,她使自己获得了大家的尊重。

“你告诉蒂莫西这话是我说的,”他说,“他保养得太过了!”继而转向了弗朗西娅,他认为很聪明的这个女孩,他说了句:“改天你来找我,我带你出城转转。”说完这句,他忽然想起来那次带艾琳出去玩之后,大家都议论纷纷,闲言闲语,所以有那么几秒钟,他目光呆滞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在等着看看她这话会带来什么后果;然后,他忽然想起,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转向老乔里恩说:“好吧,那再见了,乔里恩!你不应该穿着那么一件外套就跑来跑去的。你这样会得风湿痛的!”最后,他用那双穿着漆皮皮靴的脚轻轻踢了一下那只猫,然后拽着他那肥大的身体离开了。

任何一家出版社都想要她写的歌,像杂志《奢侈生活》和《大家闺秀》就像看到了一朵奇葩,对她的评价非常高:“又一首带有弗朗西娅·福尔赛精神的小调,委婉动听,我们有时被感动得哭,有时却又愉快得笑。福尔赛小姐前途无量啊。”

他走了之后,在场的每个人都互相暗暗地看了一眼,看看刚才他说的“出城”那个词会带来什么后果——这个词现在已经变得很出名了,而且带有很重大的意义,因为在家族中那些模糊而荒唐的传言中,这是唯一一条与传言相关的正式的、确定的消息。

她写的歌很别致。她那首《给小朋友的歌》,既有教育性又有趣味性,尤其是那首《祖母的鲷鱼》,还有那首《一拳把他的小眼睛打青》,歌曲几乎预言似的带有即将到来的帝国主义精神。

他走后尤菲米亚就按捺不住了,她短笑了一声,说:“我可不想斯威森叔叔带我出城。”

歌词都是自己写的,她还写些诗。心情好的时候她还会写首华尔兹舞曲,像《肯辛通旋舞曲》,在肯辛通一带可谓是家喻户晓,大家都很喜欢。

斯茂太太为了让她消除疑虑并且不想他这句话引起任何令人尴尬的谈论,她回应道:“亲爱的,他就是喜欢带着穿着漂亮的人出城逛逛,他觉得这样很光彩。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他带我出城的那一次,真是一段难忘的回忆!”她那张圆润的胖脸上有那么一瞬显示出一种莫名的满足感;然后她就撅着嘴,眼里充满了泪水。她想起来很久以前塞普蒂默斯·斯茂带她外出的情景了。

吻我,母亲,啊,在我死之前——

詹姆斯又坐到那张小椅子上早已经开始了焦虑不安的沉思,这时他突然醒过神来。“斯威森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心不在焉地说道。

吻,啊!吻我,啊——在我死之前——

老乔里恩的沉默和他那严厉的眼神,吓得大家都默不做声。他为自己所说的那些话的效果感到很困惑——自己说的话似乎是加重了大家对流言的猜测,他本来是想来消灭这些流言飞语的,但是现在他仍然很生气。

吻我——吻我,母亲,啊!

他不会就这么结束的——不行,绝对不行——他还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吻我,母亲,在我死之前吻我吧;

他不想责难他的那几个侄女,他和她们没什么矛盾——老乔里恩对待年轻的像样的女士总是很宽容的——但是那个家伙,詹姆斯,还有其他的几个,也许比詹姆斯稍微好点,但是也必须得责难。这不他就问起蒂莫西来了。

他们有时经常带着一种没有恶意的嘲笑的口吻叫她“小弗朗西娅”,说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且她的形象就代表了福尔赛家族的人对艺术的造诣。事实上她可不“小”,而是非常高,棕黑色的头发,加上棕色的眼睛,大家都说她长得像个“凯尔特人”。她写的歌大都是这样的标题,像是“无谓的叹息”,和“亲吻我,母亲,在我死之前”,歌曲里面的叠唱就像是赞美诗那样:

茱莉姑母好像感觉到她的这个弟弟处境不妙,她突然端给乔里恩一杯茶。“给你,”她说,“早就在后厅给你泡好茶了,茶凉了都不好喝了,斯密斯马上再去给你泡壶新的。”

他对女子的看法是相当自由开放的,他认为她们未尝不可画点画、写点曲子甚至是写本书,差不多就是干点这样的事情,如果她们顺便能赚点钱的话,那就更好了;她们做这些就不会惹出什么事端。她们跟男子又不一样!

老乔里恩站起身。“谢谢,”他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詹姆斯,“但是我没时间喝茶了,而且也没时间听那些——丑闻,还有其他的流言飞语!我该回家了。再见,茱莉;再见,海斯特;再见,威妮弗雷德。”

尽管在说得起劲儿的时候被迫中断令斯威森感到很扫兴,他却很快就恢复了和蔼可亲的态度。他还是挺喜欢弗朗西斯这个孩子的——也就是弗朗西娅——大家在家里都这么叫她。她很聪明,他听说她靠编曲子还赚了不少零花钱呢;他认为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

没再跟谁做这种仪式性的道别,他就离开了。

“不,”斯威森说,“他有一次亲眼见到了他,他想说的是,艾琳对待他——那个小海盗还是波辛尼,管他叫什么——并没有和对待别人有什么不一样;事实上,他应该说……”但是这时候弗朗西娅和尤菲米亚正好进来,他们立即停止了谈话,因为这个话题不能在年轻人面前讨论。

再一次,在马车里,他的怒气消失了,他即使是很愤怒,只要发泄出来,就烟消云散了。但这时一阵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也许他是堵住了他们的嘴,但是代价是什么!代价就是他本来决定不相信的传言,现在他却信了。琼被抛弃了,全怪那个家伙的儿媳妇!他感觉这个传言是真的,他越假装它不是真的,他的内心就越坚信它是真的;在这种决心下掩藏的痛苦,渐渐地而且坚决地转化为一种对詹姆斯父子的盲目的怨恨。

年轻人中间对这个问题大都讳莫如深。他们不想伤害长辈们的感情,也不想让自己被人笑话;他们只是用那个雉鸡的图案……

客厅里剩下的六个女子和一个男子开始谈论起来,但是在经历了老乔里恩这件事之后,大家都尽可能让气氛轻松一些,因为尽管每个人都确定自己不是传播谣言的那一个,但是却都知道其他六个都参与了;他们都觉得有点生气但是又不知所措。詹姆斯只是沉默着,在他心底却感到非常不安。

家族里的那些长辈们也许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历史事件才得到这么一个家族纹章;如果有人非要问,他们总要慌忙地承认说不知道斯威森从哪里弄来这么个东西,而不愿意说谎——他们不愿意说谎,在他们的印象中好像只有法国人和俄国人才愿意说谎。

不久弗朗西娅说道:“你们知道吗?我觉得乔里恩大伯最近几年变化好大。海斯特姑母,你怎么认为?”

然而,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纹章局的人告诉他如果他能付钱,就有资格使用这个纹章,这使他更加确信自己是个绅士。慢慢地家族里的其他人也开始用“雉鸡”,许多人,非常郑重地采用了那条箴言;可是老乔里恩拒绝用那条箴言,说那都是骗人的,就他看来一点意义也没有。

海斯特姑母身子微微往后一缩。“噢,去问你茱莉姑母吧!”她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斯威森却没有这么做,在得知他们家族的徽饰是“一只雉鸡”,箴言“致福尔赛”后,他就把雉鸡的图案印到自己的马车上和马夫的纽扣上,并把徽饰和箴言都印到他的信纸上。那个家族纹章他就暗暗地藏在心里了,部分原因是他没有付钱给纹章局,他认为把家族纹章印在马车上很招摇,他讨厌招摇,部分原因是他跟国内任何重实际的人一样,对于自己不懂的或很难懂的东西都有一种莫名的厌恶和看不起,“黑底红线,右边三颗扣子”,这让人难以理解,换了谁都会像他这样做。

其他人并不害怕赞同她的意见,所以詹姆斯幽幽地对着地板抱怨地说:“他比起以前可是差得远了。”

许多大户人家的人早晚总会受冲动的驱使去纹章局打探消息,斯威森也不例外,他在那里确认了他毫无疑问和有声望的福尔赛家族是一家,他们的纹章是“黑底红线,右侧三颗扣子”,纹章局的人这么说无疑是希望他能采用它。

“我早就注意到了,”弗朗西娅继续说,“他这几年老得厉害了。”

他在过去可是很喜欢小乔里恩的:这孩子在大学里人际关系处得很好,他和那个恶棍查理·菲斯特爵士的儿子们关系也不错——其中一个儿子也成了大坏蛋;他的这个儿子也自有气派——他竟然跟一个外国家庭教师私奔了!如果他非要跟人私奔,为什么不能找个好点的!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劳埃德保险社的员工;有人说他甚至画画赚钱——画画!他本可以像乔里恩·福尔赛混到男爵的位置,在议会里有个职位,在乡下有栋房子!

茱莉姑母摇了摇头。她的脸忽然整个地撅了起来。

“一定有。”他曾经对小乔里恩说过,那时小乔里恩还没有变坏。“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所拥有的!我们一定是有高贵的血统。”

“可怜的乔里恩,”她说,“应该有人来照顾他!”

不!他才不信!他可是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他暗暗地把这个理论藏在心里,他认为他的祖先一定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过人之处。

又一次,大家都默不做声;没过一会儿,好像怕被其他人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其他五个客人一起站起来,告别后离开。

假定斯威森是以一位老单身汉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的——肯定不是因为他们这个家族的缘故,家族里有那么多人做得那么好,还不是因为他们家族的缘故?尽管他也曾听过别人用悲观的字眼儿“小农”和“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和他们祖上联系在一起,但是他相信吗?

斯茂太太、海斯特姑母还有她们的猫再一次被孤独地留在客厅,远处的关门声说明蒂莫西出来了。

他的谈话,就像他近来的谈话一样,一下子就转到艾琳身上,他迫不及待地问茱莉姑母和海斯特姑母对于她们听到的那个谣言有什么看法。不——他总是这么说——她也许只是想调调情——毕竟美丽的女人经常需要放纵一下;但是其他的传言他就不相信了。她的行为很保守;她有很好的判断力,她明确地知道自己处在什么位置上,她也清楚自己成家了!根本就不是丑——他本想说“丑闻”但是这个想法似乎很不堪,所以他挥了挥手说——“就让这个事儿过去吧!”

那天晚上,当海斯特姑母在她那间后卧房里刚要睡着——那间卧房过去是茱莉姑母住着,后来茱莉姑母搬去了安姑母的那间——她的卧房门开着,这时斯茂太太,戴着一顶粉红色的睡帽,手里拿着一根蜡烛,进来了。“海斯特!”她叫道,“海斯特!”

斯威森是第一个到的,他来了之后就一直懒散地坐在那把用镀金靠背、红色绸缎制作的椅子上,他那样子好像比谁都要活得长久似的。他真是不辜负波辛尼给他取的那个称号“大胖子”,他的身材高大魁梧,一头厚厚的白发,那张肿大的脸上胡子剃得精光,在这个精心布置过的屋子里,他看上去还真像他那些原始的祖辈。

海斯特姑母在被子里微微一颤。

近来蒂莫西家里来这么多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过去家里所有的人都对安姑母很敬畏,但现在她已经过世了,所以他们来花鸟亭比以前频繁多了,而且在这儿消磨的时间也多了。

“海斯特,”茱莉姑母又叫了一声,她想确认自己是否弄醒了她,“我真的很担心可怜的乔里恩,你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她说最后几个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他发现前厅里挤满了人。现在这个屋子可谓是达到了它最佳的状态——没有访客——一个也没有——因为蒂莫西和他的姐妹们遵循家族传统,认为只有一个屋子全都是自家人,才算完美。所以,在这间前厅,有十一把椅子、一张沙发、三张桌子、两个柜子,无数的小摆设、小玩意儿,还有一架大的三角钢琴。现在,屋里有斯茂太太、海斯特姑母、斯威森、詹姆斯、瑞秋、威妮弗雷德、尤菲米亚——她是来还她上次在午餐时读的那本《爱情与止痛药》的,还有尤菲米亚的闺蜜弗朗西娅——罗杰的女儿(1),现在还有一张椅子是空的,当然,有两张椅子从来就没有人坐——唯一的一处立足之地还被一只猫占了,所以老乔里恩一脚就踩了上去。

海斯特姑母又在被子里颤了一下,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点讨饶的语气:“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该做什么?”

老乔里恩把帽子摘下来放在狭窄的穿堂的椅子上,以前波辛尼曾把帽子放在那上面,被人误以为是一只猫。他用他那枯瘦的手狠狠地掳了一把他那白胡子,好像要把所有的表情去掉一样,然后上了楼。

茱莉姑母转过身,满意地离开了,她关门的时候特别小心、温柔,生怕打扰到她亲爱的海斯特,让那扇门从手指间滑出来,“咔哒”一声关上了。

他看到詹姆斯的马车横在“花鸟亭”门口。看来他们已经提前到场了——他肯定在高声谈笑说他看到自己了,他敢说!往前走了几步,斯威森的灰马正和詹姆斯的枣红马交头接耳,就好像在窃窃私语老乔里恩家的私事,同时,它们的主人也在谈论他家的事。

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她站在窗前,从窗帘的一条缝隙里透过公园的树看着天上的月亮,窗帘拉了起来,以免被别人看到。她站在那儿,戴着那顶粉色睡帽,圆脸撅着,眼里噙满泪水,她想着“亲爱的乔里恩”,他是那么苍老那么孤独,她能为他做点什么呢;这样他才能喜欢上她,自从她那可怜的塞普蒂默斯去世后,她就从来没被别人喜欢过了。

不管怎样,他都要给蒂莫西点颜色瞧瞧,看他还敢不敢继续散播谣言!他不会让这些流言在他耳边传播了,说做就做,他立马去了蒂莫西家,他要好好收拾收拾他,省得自己再为这事儿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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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琼和他大吵了一架,又或许是别的原因;她可能气坏了!

(1) 这位可是福尔赛家族的音乐家,能作曲子。

但现如今,至少在老乔里恩和詹姆斯之间,已经产生了一种十分不同的恨意。从詹姆斯无礼地打探他的私事开始——老乔里恩是这样说的——他就铁定主意不去相信关于波辛尼的这个传言。他的孙女竟然被他们家看笑话了!他心里已经决定相信波辛尼是被污蔑的。他的不当行为一定有他的原因。

(2) 约翰·弥尔顿(1608~1674)17世纪英国著名诗人的作品。

到目前为止,他们兄弟六人之间除了那种暗地里的与生俱来的较量——谁比谁更富有——并没有太大的敌意;但将来每个人都得离世,估计到时候大家的好奇心会达到最高点——一死可什么都带不走。但偏偏为他们管理财产的人守口如瓶,一点也不肯透露。他真是非常精明,跟尼古拉斯说不知道詹姆斯有多少财产,跟詹姆斯说不知道老乔里恩有多少财产,跟老乔里恩说不知道罗杰有多少财产,跟罗杰说不知道斯威森有多少财产,而当斯威森问起时,他却只说尼古拉斯一定很富有。这里面不包括蒂莫西,因为他手里都是金边证券,稳靠得很。

(3) 乔治·戈登·拜伦(1788~1824)英国19世纪初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

一想到詹姆斯和他家的女眷看到自己和儿子在一起的场面,不仅唤醒了他心中那种失意时经常感到的愤懑,而且也唤醒了兄弟之间与生俱来的那种暗暗的敌意,这种敌意从儿时起就扎了根,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牢固,尽管平时不表现出来,但在适当的季节却会结出最苦的果实。

(4) 达尔第私下总是称詹姆斯为“老头子”。

如果老乔里恩在上车之前说“我一个字也不愿意相信”,那么他就更真实地表达了他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