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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乔里恩去动物园

他在十五年前对两性关系所采取的那种处理办法,在他父亲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他们之间有无法跨越的鸿沟。

小乔里恩同样沉默着;他很快就看清了他父亲脑子里在想什么,本来要是待在他那个高高的位置,他看事情也许是很肤浅、很简单,可自从从那个高位上被赶下来后,他看事情却是细微而且富有洞察力了。

他冷静地说道:“我想他应该是爱上别的女人了。”

跟他自己的儿子讨论波辛尼这个恶劣行径的本质和后果是不大现实的。他儿子十五年前不就做出了和这个差不多的(1)事情吗?好像这种愚蠢行为的后果永远没有结束似的。

老乔里恩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我也不知道,”他说,“他们是这么说的!”

“好吧,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他说,“我敢说你对他还挺同情的——当然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是我认为他的行为非常下流,如果现在碰上他,我绝对会这么跟他说。”随后他转变了话题。

“那么,就有可能是真的了,”小乔里恩出乎老乔里恩的意料说,“我想他们已经告诉你她是谁了吧?”

老乔里恩看着他的儿子。现在他们谈论的可是关于两性的话题,对于这个话题,他向来不太相信儿子的意见。他对于两性的认识可是比较随意的。

“对,”老乔里恩说,“索米斯太太!”

“他做什么了?如果他们俩真的合不来,那现在最好来个了断!”

小乔里恩并没有惊讶:他自己一生的遭遇已经使他不会对这样的事情感到惊讶了,但是他看着他的父亲,一丝淡淡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

“然后就是,”老乔里恩继续说道,“就是那个波辛尼。我真想冲着那个小子的头来上一拳,但是我不能那么做,不过,我觉得——你未尝不可。”他试探地加了这么一句。

就算乔里恩看到,他也不会察觉。

小乔里恩笑了,他的眼睛盯着他父亲的下巴。“跟你才真是天生一对。”他心里那么想,但是没说出来。

“她和琼可是知心密友!”他愤愤地说。

但是因为小乔里恩对待事情比较公平,他认为把这样的缺乏想象力的行径污蔑为野蛮是绝对不对的;因为所有持这种观点的人没有一个曾经被关到笼子里感受过这些野兽的生活,所以他们是不会知道这些野兽是什么感觉。趁他们还没离开园子——乔利和霍莉正玩得尽兴呢——老乔里恩终于找到机会和他儿子谈谈那件他一直挂在心里的事。“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了,”他说,“我不知道她是否还会这样继续下去,我也不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事。我告诉她让她去看医生,但是她就是不去。她一点也不像我,简直和她妈妈一模一样。倔得像头驴一样!她不想做一件事她就绝不会做,谁也说不动她!”

“可怜的小琼!”小乔里恩轻声地说。他的父亲还是把这个孙女当成三岁的小孩。

就像他的父亲,老乔里恩,他绝对不会认为把野生动物关进笼子里是一种野蛮行径;他属于老学派,他认为把狒狒和黑豹关起来是很人性的而且很有教养的行为,它们被关在笼子里,就不会在日后莫名其妙地死掉或者是得什么疾病,社会也不需要再花费大笔的钱来重新置办一批!在他眼里,就像所有福尔赛家族的人一样,这些被上帝放任自由的野兽,尽管把它们关起来确实给它们带来诸多不便,但把它们关起来给他们带来的快乐相比要差得远了。这样做可是为了这些野兽好啊,把它们关起来就使它们免于野外未知的危险,而且能够保证它们在这样隐蔽的隔间里充分发挥它们的作用!没错,这些野生动物无疑就是为这些笼子而生的!

老乔里恩突然停住了脚步。

把狮子或老虎关在笼子里就是一种可怕的野蛮行为。但是所有有教养的人都不会承认这一点。

“那些鬼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他说,“那是些老女人编的故事。给我叫个车,乔,我快累死了!”

他这一生的遭遇,尽管他已经能够对很多事情淡然处之,但是还是对有些事情会产生鄙视;就像对待他所属的阶级——车马阶级——就常常使他啼笑皆非。

他们站在一个角落里看有没有空车开过来,然而车一辆一辆地开过去,载着从动物园离开的各式福尔赛人。马具、侍从还有熠熠发光的马背,在五月的太阳光下格外耀眼,各种活顶车、敞篷对座车、半活顶车、轻便的两人车,还有单人的轿车,都骄傲地前行着。

小乔里恩皱着眉头。

“我和我的马车还有我的仆人”,所有这一切都需要一笔很大的开销。但是我花的每一分钱都值得。穷鬼!看看你的老爷和太太,他们是多么地快活——啊!这才是时髦!

一个穿着背心的胖子从牙缝里缓缓地挤出几句话:“它们只是太贪婪了。它们不可能饿。为什么呢,因为它们什么运动也不做。”就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只老虎突然抢了一个血淋淋的肝脏,这个胖子笑了起来。他的老婆,穿着一件巴黎式样的大衣,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责骂他道:“哈利,你怎么能笑得出来?这是多么血腥的画面!”

这种场景,众所周知,与福尔赛家族的人外出时是多么地相得益彰。

经常有那么一两个人,用手掌拍拍他们的后口袋,然后回头看看,好像希望小乔里恩或是其他的没什么兴趣的人帮他们取出口袋里的东西。

在这些马车中,有一辆由两匹枣红马拉着的四轮四座大马车奔驰得最迅疾。车身在下面的弹簧的带动下一摇一晃,车内的四个人就像是坐在摇篮里似的。

那些人在笼子的栅栏前一排排地站着,看着这些黄褐色的、饥饿的怪兽在栅栏里等着它们二十四小时内唯一的乐趣。这个野兽越饥饿,就越迷人。到底是因为这些旁观者羡慕它们的好胃口,还是,说得更人性一点,因为它们很快就得到满足,小乔里恩不能判断。他耳边不断有人们的议论:“那只老虎,真是一只长相凶恶的野兽!”“噢,多可爱!快看它那张小嘴!”“是啊,它真好看!妈妈,别靠得太近!”

这辆马车吸引了小乔里恩的注意力;忽然,在后排的座位上,他认出了那是詹姆斯叔叔,除了他那越发花白的胡子之外,其他的绝不会认错;坐在他对面、用阳伞遮着后背的是瑞秋·福尔赛和她已出嫁的姐姐——威妮弗雷德·达尔第,姐妹俩都打扮得非常得体,她们骄傲地仰着头,就像刚才在动物园看到的那两只鸟一样;在詹姆斯一旁斜靠着的达尔第,穿着一件崭新的外套,扣子紧紧地扣着,衣着很板正,每只袖口都露出闪耀的绸缎衬衣袖子。

“我们继续游览动物园吧,”他们互相说着,“今天会很好玩!”今天门票为一先令,所以那些讨厌的穷人不会上这儿来的。

这辆马车非常耀眼——也许是因为在车身又上了一层质量很好的高光漆的缘故——使得它与其他的马车相比显得尤其夺目,但又不是十分炫耀。就像一幅真正的艺术品——仅仅比普通的画多上一笔,就显得那么与众不同——这辆马车也是与众不同的,就像是福尔赛家族的宝座。

今天早晨在植物园有个游园会,一大批福尔赛——就是一大批衣冠楚楚、有马车的人,在逛完植物园顺便也来到了动物园,这样在他们返回拉特兰郡大门或是布莱恩斯特广场时,能够尽可能地把这次来植物园花费的车钱捞回来。

老乔里恩并没看到这辆车经过;他正在安抚着累坏了的孙女霍莉,但是车里的那些人却注意到了他们;两位女士的头突然探出来,她们的阳伞一遮一挡的;詹姆斯也探出头,表情很天真,由于吃惊嘴巴慢慢地张开,就像一只长鸟的头。那两把阳伞像两个盾牌,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远处。

他们走到了狮子洞前。

小乔里恩看到了他们认出了自己,就连威妮弗雷德也认出了自己,当年他放弃福尔赛家族的头衔时她不过也就十五岁。

看他父亲和他的孩子们在一起就像是在看一出戏,这出戏虽然看上去充满欢笑,却也暗含心酸。一个老人和两个小孩走在一起,这场景任何时候都能看到;但是老乔里恩和乔利还有霍莉在一起的场景就像是一幅特制的画框内的景象,能看出人内心的许多事情。这个身板笔直的老头儿完全听这两个小家伙的指挥,在小乔里恩看来实在是让他动容,心里酸酸的。就像一种习惯性的条件反射,小乔里恩遇到事儿的时候总是爱在心里喊“天哪”,这时他在心里暗暗地喊着“天哪”。福尔赛家族的人习惯于克制自己情感不外露,如今这种情景实在是令小乔里恩感到很不自在。

他们没怎么变!他仍记得很多年前他们全家出动的场面:马、侍从、马车——这些现在当然不一样了,但是——派头却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同样的一丝不苟的装扮,同样安然自得的傲慢神态!一摇一摆的车子没变,拿阳伞的姿势没变,整个场合的气派还是没变。

小乔里恩跟在后面。

在阳光下,由许多像盾牌似的阳伞遮蔽着,马车一辆一辆地擦身而过。

本来站在熊栏上面的石阶上,老乔里恩的儿子和孙子孙女看到他来了,便朝他跑了过去,拉着他走到狮子洞那边去了。孙子孙女一边一个,搀着他的手——小乔利像他父亲小乔里恩小时候一样捣蛋,他倒着拿老乔里恩的伞,想用伞把钩住行人的脚。

“詹姆斯叔叔刚刚过去了,带着他的女眷。”小乔里恩说道。

他正因为车子太慢而要发怒呢,这不就来到了动物园门口;由于他天生的乐观主义,他决定好好享受每一刻,于是到了这个约会地点,他便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到脑后了。

他父亲的脸突然沉了下来。“你叔叔看见我们了吗?看见了?哼!他上这个地方来干什么?”

一股冲破家庭、阶级和世俗的力量正在突破他的防线;眼看着事情迫在眉睫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滋味就像一块阴影笼罩在他的头上,挥之不去。他平时一贯随心所欲,现在遇到这种事情,他却不知道怎么发作。

这时,一辆空车开到他们身边,老乔里恩叫住了那辆车。

他坐在车里沉思了好长时间,眼前的报纸一点也没读,嘴上叼着的雪茄也已经熄灭了。琼从三岁开始就是他相依为命的伙伴,他是那么爱她!

“咱们过几天再见,孩子!”他说,“你别太在意我刚才和你说的关于波辛尼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信!”

她把自己藏了起来,她日渐消瘦;他问她她又什么也不说,又或者她会抢着乱说一通,有时她看上去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变得都不像原来的她了,这些都是因为那个波辛尼。至于波辛尼的事,琼却一个字也不说!

两个孙儿还拉着他,他亲了亲他们,上了车,走了。

他在那儿有个约会,近来,这种约会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这是因为他发现琼越来越焦虑不安,而且她也变了很多,这些都使得老乔里恩不得不这么做。

小乔里恩抱着霍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离开的车。

他坐地铁到了波特兰路车站,从那里他坐出租车去了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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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乔里恩大略地处理了一下他的第二个会议内容——只是一个日常的会议。其他的董事都认为老乔里恩越来越专横了,他根本没让其他董事开口。等他走后,董事们纷纷议论,他们无法忍受下去了。

(1) 事实上,他儿子小乔里恩做出的事情比波辛尼做的更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