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司机有一两次转过头,想冒昧地说几句,但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这真是一对惹人喜欢的情侣!春天似乎也使马车夫热血沸腾了;他感到有必要一吐闷在胸中的浊气,所以他把自己的舌头弄得咯咯作响,挥动着他的马鞭,赶着他的马,甚至是他那两匹马也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在这短短的半小时路程中,马儿们都迈着轻快的马蹄欢快地奔跑着。
琼让自己的爱人带她到公共马车的顶层去乘坐,她说想呼吸点新鲜空气。她沉默地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微风吹拂着她的脸庞。
整个镇子都十分活跃,生机勃勃;新长的树叶装点着整条树干,它们弯弯地向上生长着,好像在等微风给它们带来什么恩泽。刚刚开启的路灯成为了街上的主角,人群中的脸庞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苍白,在天上,白云悄悄地、迅速地,在紫色的夜空中飘散。
“晚安!”她轻声地回答。
那些穿着大衣的男人,开始敞开大衣扬扬得意地踏上俱乐部的阶梯;干活的人在闲荡着;女人们——在夜晚尤其孤独寂寞的女人们——一个个孤单单地朝东走去,轻摇慢摆地走着,步态中流露着渴望,梦想着一杯好酒和一顿丰盛的晚餐,又或是——一次不寻常的经历、一次爱的亲吻。
波辛尼大声说了句:“晚安!”
大街上无数来来往往的人,在路灯和移动着的天空下走着。每个人似乎都在这样一个令人春心荡漾的季节感受到某种不安分的幸福感。所有人都像那些敞着外套去俱乐部的男人一样,无一例外地摆脱掉自己的社会地位、信仰、风俗习惯等约束,或戴着耸立的帽子、或是他们轻快的脚步、或是他们的爽朗的笑声,又或是他们的沉默,在充满激情、热情洋溢的天空下,他们似乎全都变成同类,没有差别。
艾琳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开。
波辛尼和琼默默地走进戏院,在高处的包厢里找着他们自己的座位。戏剧刚要开演。在几近昏暗的包厢里,各排的观众脸都朝向同一方向,看上去好像是一个花园的花儿朝向了太阳。
索米斯不屑地笑了一下,说道:“祝你好运!”
琼从来没坐过楼上的座位。从十五岁开始她就和祖父一起坐在正厅的座位看戏,并且那不是普通的正厅座位,而且是戏院里最好的座位,正中间第三排。老乔里恩总是早在从商业区回家的路上,就在格罗根和伯恩的戏院订好票;他总爱把票放到外套口袋里,拿着他的雪茄烟盒和他的羔皮手套,交给外甥女琼保管,直到看戏那天晚上才拿出来。在那些看戏的日子里——一个有着笔直的腰板的白发苍苍的老头和一个瘦小的精力充沛的、充满活力的红发女孩——他们俩总是坐在那里看完一场又一场,在看完回家的路上,老乔里恩总是会说那个演主角的演员:“不,他演得可不行!你得看看小鲍勃森演的!”
波辛尼大声说道:“我要走了。”
她一直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今晚;这是她偷偷跑出来的,无人监护的,斯坦霍努普门那边怎么也意想不到,还以为她在索米斯家呢。她已经想好了为她这次的小计谋得逞而奖励自己,其实也是为了她的情人波辛尼;她想打破他们之间那层厚厚的、冰冷的隔膜,使他们之间那种令人不解、使人痛苦的关系重新恢复到冬天之前——那种欢乐单纯的情人关系。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要把话说清楚;她眉头紧皱地看着戏台,她眼神空洞,什么也没看到,她双手紧握着放在腿前。嫉妒和猜疑一遍遍地刺痛着她的心。
琼站在门口回答道:“谢谢。走吧,菲力。”
谁知道到底波辛尼有没有注意到她的痛苦,反正他一点也没反应。
索米斯说道:“我希望你们今天都玩得很开心。”
幕下。第一场戏结束了。
艾琳站在窗口像是喃喃自语:“多么美好的一个傍晚!星星都出来了!”
“这里快要热死了!”她说,“我需要出去走走。”
琼回答道:“我不需要!贝尔森,请把我的披风拿来。”贝尔森把披风递给了她。
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并且她知道——她精神一紧张竟然也看出了所有的事情——他的心里既不安又内疚。
“你们谁需要叫部马车吗?”索米斯问道。
在戏院的后面有一个临街的露天阳台;她倚靠着墙站在阳台上,什么也没说,她在等他先开口。
波辛尼端起一杯;大家都举起了杯子。
过了很久她终于忍不住了。
索米斯说:“波辛尼,你最好喝点白兰地。”
“我想跟你说点事,菲力。”她说。
白兰地酒端上来,颜色很淡酒很陈。
“嗯?”
“要是一直是这样的春天就好了!”
他的声音带有一种防范的语气,这使得她脸颊变得通红起来,她不由自主地飞快地说出:“你都好长时间没跟我亲近了,你根本就不给我机会和你亲热!”
“要是什么?”琼问道。
波辛尼死死地盯着楼下的街道。他没做任何回答。
艾琳,静静地微笑道:“要是……”
琼情绪很激动:“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想成为你的一切……”
没人回答,接着又端上了用搪瓷杯盛着的土耳其清咖啡。
街上一阵嘈噪声,接着是“叮铃铃”的一声,随着舞台的帘幕升起,启幕的铃声响起,琼还是站在那里。她心里正在进行绝望的挣扎。她应该把一切都挑明吗?她应该直面那个挑战,直面那份把他吸引着离开她的情感吗?她生性好挑战,于是她说:“菲力,星期天带我一起去看索米斯的房子!”
又上来一盒埃及香烟,是用银制的盒子装着。索米斯拿了一根烟,随口说道:“你们的戏几点开始啊?”
说完,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嘴角微微颤动着。她努力不让自己被他看出她在观察他,她搜寻着他脸上的每个表情,她看出他的犹豫和不情愿,他眉头紧锁,脸涨得通红。只听见他回答道:“亲爱的,星期天不行,改天吧!”
他们四目相对,琼轻蔑地说:“伦敦的日落!”
“为什么星期天不行?星期天我又不会碍事!”
波辛尼回应她:“就在黑夜的下面。”
他说话的时候明显很吃力,他说:“我有约会了。”
他还没说完,艾琳轻声地替他结了尾:“永远都不会!日落是如此的光辉灿烂,天空都变成了红宝石的颜色——太美了!”
“你要去……”
波辛尼数着梅子核:“今年——明年——某个时候。”
他眼睛里略带怒气;他耸了耸肩,回答道:“我有约会了,所以不能和你一起去看房子!”
橄榄被撤下了。琼举起她的酒杯,说道:“请给我杯水。”女仆把水给了她。接着又端上来一个银盘,盘里盛着德国梅子。有好半天又是一阵沉默。大家都安静地吃着梅子,气氛倒也和谐。
琼咬着自己的嘴唇,血都出来了,她一个字也没说,走回到她的座位,但是控制不住地流下了愤恨的眼泪。幸亏这个场子的灯光已经全都熄灭了,没人看到她那狼狈的模样。
没过多久贝尔森又用小盘子上了法国橄榄和俄国鱼子酱。索米斯说:“为什么不是西班牙的橄榄呢?”但是没人回应他。
然而,福尔赛家族的人永远都无法逃脱别人注目的眼光。
“不用,就放在那里吧。”琼说。
在他们身后三排的位置,尤菲米亚,尼古拉斯最小的女儿和她已经出嫁的姐姐忒迪曼太太,都在注意着他俩。
奶油水果布丁撤盘了。之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艾琳突然招手示意贝尔森:“把杜鹃花拿到外面去,琼小姐闻不了这个香味。”
他们在蒂莫西家里报告了这件事,她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琼和她的未婚夫在戏院发生的事。
糖递给了她。索米斯赞道:“这水果奶油布丁味道很好!”
“是在正厅吗?”“不,没在正厅……”“哎呀!当然是在戏院的二楼厅了。当下的年轻人似乎都去二楼厅,那是很时髦的事儿!”
琼立刻说道:“你怎么能喜欢那样的味道?贝尔森,给我来点糖。”
好吧——也不是很准确。是在——不管了,总之,他们的订婚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她们从没有见过像小琼那样生气到暴跳如雷的人!她们眼睛里都笑出了泪,她们叙述当琼在一幕戏中间回到座位时是如何踢翻一个人的帽子,并且描述了那个人的表情。尤菲米亚,有名的笑时不出声,但笑到最后总是要发出令人失望的尖叫声;当斯茂夫人抓住她的手重复道:“天哪!踢翻了别人的帽子吗?”她竟然发出一连串的尖叫声,以至于让她猛嗅盐的味道才使她清醒过来。当她离开蒂莫西家时,她对忒迪曼太太说:“踢了人家的帽子!哈哈哈!我快笑死了。”
波辛尼听到艾琳的话,低声喃喃说道:“太美了!杜鹃的花香尤其醉人呢!”
今晚对于“那个小琼”,她所受到的对待估计是她经历过的最悲惨的事情。老天爷知道她有多努力地在收敛自己的自尊、怀疑和妒忌!
仆人端上来用银盘子盛着的法国水果奶油布丁,艾琳笑着说道:“今年的杜鹃花开得真美啊!”
她和波辛尼在老乔里恩家门口分别,她压制着自己没有哭出来;她一定要征服自己的爱人,就是这样强烈的信念支撑着她,直到波辛尼的脚步越来越远,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痛苦。
琼说道:“你知道我从来不喝酒。酒真是让人厌烦的东西!”
那个一声不吭的山奇给她开了门。她本想偷偷溜进自己的房间,可是老乔里恩早已听到她进门的声音,正在餐厅门口等她呢。
索米斯这时正在说话呢:“芦笋一点也不好吃。波辛尼,和你亲爱的琼一起来杯雪利酒怎么样啊?琼,你还什么都没喝呢!”
“进来把你的牛奶喝了,”他说,“一直给你热着呢。怎么回来这么晚,到哪儿去了?”
“色拉要吗,先生?”童子鸡被端下去了。
琼站在壁炉旁边,一只脚踩在炉围上,一直胳膊搭在壁炉架上,跟她祖父看完戏进门后的动作一模一样。她快要崩溃了,所以告诉他也无所谓。
“它真的很可爱!”
“我们在索米斯家吃了晚饭。”
波辛尼回答道:“不,我当然听过——它唱的可是一首打猎的歌。我上次来的时候听到它在广场上唱歌。”
“唔!那个有产业的人!他的妻子和波辛尼都在吗?”
但是琼还是不吃,所以饭菜都被端下去了。突然艾琳问道:“菲力,你还没听过我的那只画眉鸟唱歌呢?”
“都在呢。”
索米斯又说道:“琼,你最好还是吃点鸡肉吧,今晚的饭菜就这么多了。”
老乔里恩的目光集中在孙女的脸上,什么都逃不过他那敏锐的、有洞察力的注视;但琼没有看他,当琼朝他转过脸时,他迅速移开了他审视的眼光。他已经看得够多了,足够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弯下腰从炉边拿起牛奶给她,然后转身走开了,嘴里嘟囔地说:“你不应该在外面待到这么晚,这样会把你的身体搞垮的。”
童子鸡端上来了,每一条鸡腿都用粉红色的皱纸包裹着。琼不愿意吃,整个饭桌又沉默下来。
他把脸藏在报纸后面,故意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但当琼走到他跟前亲吻道晚安时,他却说:“晚安,我的宝贝。”声音温柔又带点战栗,这一举动让所有女孩都无法不动容,琼离开房间后就情不自禁啜泣起来,哭了一个晚上。
索米斯说道:“你们尝尝,这酒味道很好。”
当琼关上房门后,老乔里恩扔下报纸,不安地盯着眼前发呆了好一阵子。
鱼盘被端下去了,可惜了这一条从多佛运来的新鲜的鳎目鱼。女仆贝尔森拿来香槟,香槟的瓶颈满是白色的酒沫。
“那个穷小子!”他想,“我一直觉得琼和他在一起早晚会出问题!”
“春天?”琼也说了一句,“闷得连点空气都没有!”没人搭腔了。
不安、疑惑和猜疑,最让他痛苦的是他感觉自己没有能力了解和控制这件事的发展,这些烦恼一股脑向他涌来。
艾琳轻声附和道:“是啊——第一天像是春天。”
这个家伙难道是要抛弃她吗?他真想跑去跟他说:“看看这里,先生!你是要抛弃我的孙女吗?”但是他怎么可以这么做呢?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他精明缜密,可到现在他还不确定事情到底发展得怎么样了。他怀疑可能因为波辛尼在蒙彼利埃广场待了太长时间而发生了什么。
波辛尼为打开僵局,试探着说道:“今天第一天像个春天的日子。”
“这个家伙,”他想,“可能不是个浑蛋;他的脸看上去并不是个坏人,但他确实是个古怪的人。我不知道怎么评价他。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别人告诉我,他工作非常地卖力,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他不够实际,做事也没什么条理。他来到家里时,坐在那里忧郁阴沉,活脱脱像一只猴子。我问他喝点什么酒,他说:‘谢谢您,什么酒都行。’我给他支雪茄,他吸起来就像在吸一根两便士的德国雪茄。我从没看过他看琼的眼神像看情人那样;然而,他也不是为了她的钱。如果琼有一点点表示,他一定第二天就退出。但是她不会——绝不会!她决心要黏着他!她固执的就像命运安排好了一样——她绝对不放手!”
大家都不说话,一会儿便喝完了汤——除了有点稀薄以外,这是一份好汤;很快,鱼上桌了。
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又翻开报纸;在报纸某个专栏里,或许他能找到些慰藉。
晚饭在一片沉默中开始了;女人和男人分别面对面坐着。
楼上琼的房间里,她一人独坐在打开的窗户旁,春风在公园里陶醉了一天后,吹进了她的房间,吹凉了她灼热的脸颊,却燃烧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