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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乔里恩的过失

小霍莉还在老乔里恩的膝盖上玩耍;她已经把爷爷的手表占为己有;小乔利满脸通红,好像是在用力证明他可以倒立似的。那只叫巴尔塔萨的狗竭力挨着喝茶的那张桌子,那双眼睛一直紧盯着桌上的那块蛋糕。

小乔里恩偷偷地伸出手,把剃须刀盒子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我不能待在这里了,”他想,“我得下去!”他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房间,然后又回到了小花园里。”

小乔里恩突然起了恶意,想打断他们短暂的快乐时光。

晚上她一定会用胳膊搂着小乔里恩的脖子说:“哎!乔,我怎么能让你忍受这么多!”这句话她以前已经说过上百次了。

父亲来自己家到底有什么事,他凭什么弄得自己的妻子这般痛苦?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可真是一个不小的震惊啊。他应该早就知道;他来之前应该跟他们打声招呼的;但是哪一个福尔赛家族的人会想到,他的举动会让其他人感到心烦意乱呢!小乔里恩要是有这种想法,就有点冤枉老乔里恩了。

她双肩因呜咽而抖动着。对于她这种自寻烦恼的脾气,他始终都无法理解。他曾经经历过上百次的这种喜怒无常;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因为他从不相信这是精神不正常,况且他们夫妻之间还没有闹到分开的地步。

小乔里恩严厉地对孩子说,让他们俩进屋吃点东西去。孩子们有点吓着了,父亲竟这般严厉地跟他们说话,他们俩以前可从来没有见过。于是他们俩拉着手离开了花园,小霍莉还一直回头看看。

他发现她坐在梳妆镜前面的一把椅子上,手挡着脸。

小乔里恩给他倒了茶。

但是小乔里恩跟着妻子走进房间的状况就完全不同了。

“今天我妻子不太舒服。”他说,其实他心里也明白,父亲应该知道为什么他们突然离开花园。老乔里恩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这让小乔里恩对这个老头感到非常痛恨。

老天带着她那奇怪的讽刺,开始运用它的循环法则,在他的内心深处开始起作用了。他对小孩子们的热爱,他对新生命开始的热情,曾经让他放弃了自己的儿子而选择了孙女琼,如今这种感觉又在他身上重现了,他要放弃琼而选择这些更小的孩子们。小孩子就像一把火焰,曾经在他的胸中燃烧。那些小天使,他们那些圆圆的小胳膊小腿那么没有忌惮,那么需要人的照顾;他们那些圆圆的小脸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庄严或者是愉快;他们总在你身旁说个不停;他们笑时会发出尖声尖气的咯咯声;他们总是不停地拽着你的双手,小小的身躯靠在你的腿上;一个又一个小家伙,惹人疼爱的小家伙。他的双眼变得温和了,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手上的青筋变软了,心也变得温柔了。这些小家伙本来就是他快乐的源泉。在这里,他们无忧无虑,可以聊天、可以大笑、可以玩耍。直到最后,他们快乐的三颗心像阳光一样从老乔里恩的柳条椅子上放出了光芒。

“你这套小房子不错,”老乔里恩带着一种世故的语气说,“我猜你已经把它租下来了!”

突然小乔里恩太太站了起来,匆忙地走进屋里。过了一分钟,小乔里恩也嘟囔着一个借口跟着妻子进去了。花园里只剩下了老乔里恩和他的孙子孙女。

小乔里恩点点头。

老乔里恩沟壑纵横的脸上有一块块的红晕,这正是老年人的脸在太阳底下晒红的样子。他拿起乔利的一只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中;这个小男孩爬到了他的膝盖上;小霍莉看到这种场面就像着了迷似的,自己也爬到了老乔里恩身上;那只叫巴尔塔萨的狗在地上蹭着痒痒,声音很有节奏。

“我不喜欢这周围的环境,”老乔里恩说,“都是些破落户。”

阳光穿过树叶照射着祖孙三代,他们安静地聚在那棵梨树下面,这棵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结果子了。

小乔里恩回复道:“是的,我们就是破落户。”

只有乔利还在不停地说话;眼前这位陌生的朋友留着大胡子,满手都青筋暴起,两腿搭在一起坐着,就好像他的父亲一样,乔利自己也打算学学这个动作,他非常想知道关于这个人的事;虽然他才八岁,但终究是一个福尔赛家族的成员,所以他没有提起他当时心里最想要的一件玩具——商店橱窗里的一套士兵玩具,这是他父亲曾答应要买给他的。毫无疑问,这对他来说太贵了;这种梦想的东西,是不能在这种场合说出来的。

花园里只听见巴尔塔萨蹭痒痒的声音,如今这份沉寂就这样被打破了。

她脸上的表情——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这也是她常常在他面前隐藏的——满是暗自的幽怨、焦虑和恐惧,皱紧眉头下的双眼痛苦地看着,她一直沉默不语。

老乔里恩言简意赅地说:“我早知道不应该来这里,可是小乔……最近我一个人太寂寞了!”

她脸颊的颜色更红了。小乔里恩的妻子有一张椭圆形的脸,直直的眉毛和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她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前额后头高高的卷发也跟老乔里恩的头发似的,已经开始花白。她脸颊上那突然出现的红晕在她灰色头发的映衬下变得更明显了,让人看了有点心疼。

听到父亲说出这番话,小乔里恩站了起来,把手放到了父亲的肩膀上。

老乔里恩跟他的孙子孙女都特别仔细地盯着对方瞧,虽然好奇但是却彼此信任,这种感觉只有在最年老的人和最年轻的人之间才会有的,此时小乔里恩正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隔壁的房子里有人在一架走调的钢琴上一次又一次地弹奏着《水性杨花》(2);小花园里已经没有了阳光的照射,现在阳光也只能照到墙角了。一只蜷缩的猫在墙角处晒太阳,它黄黄的双眼疲倦地看着那只叫巴尔塔萨的狗。远处的马车声嗡嗡地响着,让人听了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花园四周蔓草丛生的花架遮住了所有的东西,因此我们只能看见天空、房子和梨树。阳光依旧照射在梨树高高的树枝上。

即使在花园里,老乔里恩仍有那种寒酸的感觉;这把柳条椅子被他压得咯吱咯吱作响;花坛里的花都蔫蔫的;远处,肮脏的墙角下有一条被猫踩出来的小路。

他们坐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偶尔会说上几句,但彼此之间话非常少。后来老乔里恩站起来走了,也没有提到下次再来的话。

那只叫巴尔塔萨的狗围着三个小小的花坛转了一圈,好像要表达自己对整个场面的极度蔑视似的。它在老乔里恩的对面坐了下来,一直在摇尾巴,一条长尾巴被上帝紧紧地板在背后,两只眼睛使劲盯着他看,一眨也不眨。

老乔里恩心里真难受啊!这里多寒碜啊;他想起了自己在斯坦霍普门的那座大大的空房子,那才是一个福尔赛家族的人适合居住的地方。里面有大大的台球室和客厅,可是一个星期也没有一个人进去过。

他们两个长得不大像,就好像个人出生的环境有所不同。乔利是因罪恶而生下的孩子,他的脸又胖又短,亚麻色的头发向后梳着,脸颊上有一个酒窝,眼睛是典型的福尔赛家族的样子,性格倔强却又非常可爱。霍莉是两人正式结婚之后生下的孩子,她皮肤黑黑的,有些庄重的派头,眼睛像她的母亲,都是一双充满思虑的灰色眼睛。

他曾经还算喜欢那个女人的脸,不过现在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张皮;他知道,正是这位女子的缘故,小乔的生活才这样窘迫!还有那些可爱的孩子们!哎!这真是一件十足的蠢事!

尴尬的僵局过去之后,老乔里恩就坐在了一把柳条椅子上。他的孙子和孙女分别靠在他的膝盖两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两个孩子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苍老的老人。

他沿着艾奇韦尔路走去。路的两边是一排排的小房子,它们都在向他暗示着(3)某种阴暗的历史或者类似的往事。

那只叫巴尔塔萨的狗在他的裤脚边用鼻子嗅着;这种既友好又愤世嫉俗的杂种狗——俄国贵宾犬和苏格兰牧羊犬杂交的后代——这家伙的鼻子对不寻常的场面好像特别敏感。

这个万恶的社会!那些喋喋不休的丑老太婆和那些自大而又鲁莽的人,正是这些人对自己的亲骨肉做出了如此残忍的判决!就是那群该死的老太婆!他拿着伞重重地在地上砸了一下,就好像要把伞插入那些人们的心里头似的。这些人竟敢放逐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而自己却踩在他们的身上继续享受人生!他自己一直遵循着这个社会的准则,这足足有十五年——只有今天他才违背了这个准则!

在这两分钟里,他完美地表现出了坚定、冷静、生命力旺盛的特点。这是他和这一阶级的共同特点。正是这些特点使他们成为了国家的核心组成部分。他们会冷漠地处理自己的事,尽量不掺杂自己的情感,他们身上体现的就是个人主义的品质。当年的不列颠人就是过着那种野蛮而又离群索居的生活,个人主义就这样慢慢渗透进这个民族的血液中,老乔里恩所在是阶级就带有浓厚的个人主义。

他想起了琼和她死去的母亲。所有发生的这一切都让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乔里恩心酸不已。想想这些事,真是悲凉!

老乔里恩向他们走过去,这是他一生最勇敢的行为了。但是他脸上的肌肉一动也没动,举止看起来也不局促。他用他那双深陷的眼睛一直看着敌人。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走到了斯坦霍普门。他天生就性情乖张,在楼下盥洗室洗完手后,他去了餐厅等待吃晚饭。这餐厅是琼不在家时他使用的唯一一间房——在这里他感觉不怎么孤寂。晚报还没有送来。现在他已经看完了早晨的《泰晤士报》,因此也无事可做。

小乔里恩、他的妻子、两个孩子,还有一只叫巴尔塔萨的狗都在园子里的一棵梨树下坐着。

餐厅对面是一条小道。由于平常很少有车经过这里,因此这条小道非常寂静。老乔里恩不喜欢狗,但是它起码还能陪陪他。他朝墙那边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了一张名叫《日落下的荷兰渔船》的画上,这可是他收藏中的杰作啊。可是这幅画也没有让他高兴起来。他闭上了眼睛。他感到非常孤独!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抱怨,可是却又忍不住地抱怨着。他是一个可怜的家伙——一直就是一个可怜的家伙——他根本没有勇气!他脑子里想到全是这些。

老乔里恩从落地窗户旁边大步走了出来。走下台阶的时候,他注意到这些窗户也应该油漆一下了。

男管家进来摆好晚饭的餐具,这时他才发现主人睡着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步。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管家上唇上还留了一撮小胡子,福尔赛家族的许多家庭成员都对此疑惑不解,特别是像索米斯那种去公立学校上过学的人。索米斯这些人在这种问题上已经习惯了精益求精。他真的能被视为一个男管家吗?爱开玩笑的人们提起他时都会戏称他为“乔里恩大伯家那个不信奉国教的异教徒”;大家都知道乔治是一个爱说笑打趣的人,他戏称男管家为“桑基(4)”。

小女仆回来了。问他可不可以到花园里去?

男管家在大大的抛光餐具柜和抛光餐桌之间来回走动着,那步调十分轻巧,别人可效仿不来。

这些小房子都很旧而且还是些二流的建筑。这种房子的房租每年应该不到一百英镑。一想到一个福尔赛家族的人——他的亲儿子——会住在这样的地方,他就感到非常痛心,这种感觉是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

老乔里恩一边看着他,一边假装睡觉。这个家伙是个鬼鬼祟祟的人——老乔里恩一直这么认为——这个人可什么都不关心,只是快速地做好自己的工作,然后便出门赌博去了,或者是去找女人,鬼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一个大懒汉!还那么胖!哪有心思在主人身上!

老乔里恩在印花棉布覆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不停地向四周打量着。这整个地方在他看来,真可以算得上简陋。每件东西都有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破破烂烂的感觉,或者让人想到有点勉强维持生计的感觉。就他所见,没有一件家具值一张五镑的钞票。墙是好久以前粉刷的,而且还用水彩画装饰了一下。天花板上有一条长长的裂痕。

尽管这违背他的意愿,但是他那一套人生哲理的看法又来了。这就是老乔里恩与其他福尔赛家族成员所不同的地方。

“他们都在花园里,先生;您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这就去跟他们说一声。”

归根结底,这个男管家为什么要关心他呢?老乔里恩又没有付钱让他关心自己,为什么又要期望他这么做呢?在这个世界里,人们不可能会寻找到真情,除非你为此付账。也许在死后的世界就不会这样——他自己不知道——也不能辨别!于是他又一次把眼睛闭上了。

他跟着她穿过了一个漆黑的大厅,然后来到了一个小小的两厅室里。这里的家具都是用印花棉布盖着的,小女仆请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男管家继续忙活着,他从餐具柜的不同隔间里拿出了餐具,动作看上去冷酷无情而又鬼鬼祟祟。他似乎永远都是背对着老乔里恩,这样一来,当着主人的那些动作就不会显得不合适了。有时他会偷偷地在银器上吹口气,然后再用一块麂皮把它擦拭干净。他小心翼翼地举着酒瓶,而且还举得相当高,让自己胡须垂到酒瓶上,一边仔细查看里面的酒量。这件事忙完后,他就站在那里注视着主人,大约看了一分多钟。他浅绿色的双眸带着一种蔑视的神情:

老乔里恩一边眨着眼睛看着这位小女仆,一边报上自己的名字。在他看来,这个小女仆似乎是个有趣的小家伙。

毕竟他的主人是一位老朽了,估计他也活不了几天了!

“哦,在家,先生!——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先生?”

他的姿态就像一只雄猫一样,那么轻柔,他穿过房间去按铃。他早已吩咐过“七点钟开饭”。要是他的主人睡着了怎么办;他一会儿就会把老乔里恩叫醒;主人晚上还要睡呢!他自己也有事要做,因为他八点半要去俱乐部一趟!

“乔里恩·福尔赛太太在家吗?”

按过铃后,一个小侍童拿着一个盛汤的银器过来了。男管家从他的手中把器具接过来,然后放在桌子上,接着便站在门开着的地方,就好像要迎接客人来房间里似的。他用一个庄严的声调说:

他从马车上下来,表情很镇静。一顶非常大的礼帽下面是他那大大的脑袋、下垂的胡须和两鬓白发,他把头直立起来。他眼神坚定带着一丝愤怒。他是被逼到这个地步的!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先生!”

他的马车在一所小房子前面停了下来,房子是特殊的浅黄色,看上去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粉刷过了。房外有一扇门和一条土路。

老乔里恩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坐到餐桌旁准备吃晚餐。

因此,那天下午他去圣约翰伍德逛了逛。一栋栋小房子前面都有一片刺球花,修剪得圆圆的,金色的光芒洒在了绿色灌木丛里。夏日的阳光就好似在这些小花园里举行狂欢似的。他饶有兴趣地四处看了一下。这个地方,福尔赛家族的人都会走进去看看,虽然他们从来都是公开表示自己对这种地方不以为然,但是私下里却非常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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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用这些条条框框限制着自己,使自己愈发寂寞。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了,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坚定安详的脸,如今却是显得忧郁落寞。

(1) 这家板球场属于马里尔德板球协会,各大学和两个最著名的贵族公学——伊顿和哈罗的球赛都在这里举行。

但是老乔里恩自己又能去哪里呢?他不可能一个人出国,坐船的话他的肝脏受不了,况且他不喜欢住宾馆。罗杰去了一家温泉疗养院——老乔里恩这样年纪的人可不会来这一套,那些怪异的地方全都是骗人的!

(2) 意大利歌剧作家福尔地的作品。

整个星期以来,琼几乎都不在家;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琼都没有陪在老乔里恩的身边。事实上,自从她跟波辛尼订婚后就一直这样。老乔里恩从来不苛求琼陪着他。他从来不会求着别人为他做事!她现在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波辛尼和他的事业——因此她就把老乔里恩留在大房子里,让一群家仆伺候着,可怜的老乔里恩从早到晚也没个说话的对象。他的俱乐部歇业整顿,他的董事会在休假,因此,老乔里恩去市区也没有什么事。琼想让他出去走走;可是她自己不会陪他去,因为波辛尼还在伦敦呢。

(3) 当然这些房子并不会真的暗示,只是老乔里恩的心理感受。但是一个福尔赛人的偏见也是不容侵犯的。

就在同一天下午,老乔里恩从皇家板球场(1)走了出来打算回家。还没有到汉密尔顿街的时候他就改变了主意,于是他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让马车夫载他去紫藤大道。他已经下定决心。

(4) 桑基(1840~1908)是当时的一位美国歌唱家和赞美诗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