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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赛的特征

“我并不是开玩笑。身为一个福尔赛人,也许没资格说这个。但是我是一个纯杂种犬,而你,绝对错不了;你跟我之间的差别就像我跟詹姆斯二叔的差别一样,他可绝对是典型的福尔赛人。他的财产意识极其强烈,而你可以说是没有。如果没有我夹在中间,你也许看上去就是异类了。我就是过渡的一环,当然,我们都是财产的奴隶,我承认我们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但是我所称的‘福尔赛’确是十足的财产的奴隶。他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什么靠得住,他的特点就是紧紧抓住东西不放手——不管是妻子、房子、钱,还是名誉。”

小乔里恩的眼里闪烁着光芒。

“啊!”波辛尼讷讷地说,“你应该给这个词申请专利。”

“你在开玩笑吧?”

“财产和福尔赛人的特性:这种渺小的物种,如果他们被同类嘲讽,他们就感觉不安,但是要是异类(像你和我)嘲笑他们,他们会毫不在乎。他们天生目光短浅,只认可和他们同类的人,也只有在他们中间才能既你争我夺又相安无事地过日子。”

“通过他们的财产意识。福尔赛人都是用实用主义的观点——人们可能说这是非常普遍的观点——看待事物,实用主义从根本上说就是建立在财产意识上的。你会发现一个福尔赛人是从来不会暴露自己的。”

“你说起他们的时候,”波辛尼说,“就好像他们占据了一半的英国人口。”

“我能问问你是怎么看出他们的吗?”波辛尼说。

“他们确实是,”小乔里恩重复道,“一半的英国人口,而且是过得好的半数,可靠的半数,拿三厘利息(2)的半数。半壁江山,就是这半数人最重要。他们的财富和证券使得一切成为可能;使你的艺术成为可能,使得文学、科学,甚至宗教都成为可能。那些福尔赛人并不相信这些东西,他们只是利用它们;但是没有这些福尔赛人,我们靠什么活下去呢?我亲爱的先生,福尔赛人就是那些中间商,是那些商人,是社会的中流砥柱,是社会习俗的基石,是一切可钦佩的东西!”

“一个福尔赛人,”小乔里恩回复道,“是很常见的人。就在这个俱乐部里就有好几百福尔赛人。在外面的大街上也有成百上千;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他们!”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懂你的意思,”波辛尼说,“但是我想在我所从事的这个行业,也有很多你所谓的那些福尔赛人。”

“福尔赛人!我从来没把你当成一个福尔赛人!”

“确实,”小乔里恩回答道,“大部分的建筑师、画家,还有作家,他们没有什么原则,就像任何福尔赛人一样。艺术、文学、宗教之所以可以真正发展下去,全凭少数真正相信这些东西的傻瓜和利用这些东西做生意的福尔赛人。往少数里说吧,咱们皇家院士中有四分之三是福尔赛人,小说界有八分之七,而出版界大部分都是。科学界我不清楚,但是宗教界绝对比比皆是,议会下议院的福尔赛人也许比任何其他地方的都多;贵族里更是不必说。但是我并不嘲笑他们。跟这样的大多数作对绝对是很危险的,这是怎样的一个大多数啊!”他的眼睛盯着波辛尼,“不管你迷上他的什么东西——房子、一幅画或是一个女人,都是很危险的!”

“对啊,”小乔里恩说道,“这正是我想说的。还有,你可曾注意到,每次一个人说‘对啊’的时候,他总是要加一句‘这正是我想说的’!但是如果你问我我是怎么继续画下去的,我只能说,因为我是个福尔赛人。”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对方——小乔里恩好像做了一件福尔赛家族的人永远不会做的事——他说了真心话,于是他把头向后缩了一下。波辛尼打破了沉寂。

“你对自己的作品没信心?那么——你怎么还能画画儿?除非你对自己的画有信心,否则这画根本就没用!”

“你为什么拿自己家的人当做典型呢?”他说。

“只画些水彩画,还谈不上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

“我家的那些人,”小乔里恩回复他说,“并不是非常典型,他们有自己家族的特性,就像所有其他的家庭一样,但是他们有两个非常显著的特征,凭着这两个特征就可以断定他是一个福尔赛家族的人——一个是绝不为任何人、任何事不顾一切,第二个就是‘财产意识’。”

“是的,”波辛尼诚恳地说,“这孩子要离开你了,一切都结束了。我还不知道你会画画儿。”

波辛尼笑着说:“比方说,那个大胖子怎么样?”

他温和地望着波辛尼。

“你是指斯威森吗?”小乔里恩问道,“啊!在斯威森身上还是有一些原始的东西存在。城镇和中产阶级的生活还没有完全把他身上那种原始的气息打磨掉。过去农场的工作和强力劳动在他身上已经根深蒂固了,而且会永远在他身上,尽管他表现得那么神奇。”

“不值得恭喜吗?”小乔里恩疑惑地问道,“我原以为这么长时间的工作终于完事了,你会很高兴呢;但是我想我明白你的感受,就像我画完一幅画时,我感觉那幅画就像是一个孩子。”

波辛尼好像在沉思。“对啊,你把你堂弟索米斯描绘得可真是贴切极了,”他突然说道,“他绝对不会自杀。”

“谢谢——但是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好值得恭喜的。”

小乔里恩尖锐地看了他一眼。

“恭喜你了!”

“不,”他说,“他是不会自杀。但是你对他可不要大意,要当心他的毒手!笑笑他们很容易,但是请别误会我。轻视一个福尔赛人是没用的,忽视他们也没用!”

“大约一个星期就能完工了。”

“但是你自己就是那么做的啊!”

“我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他说,“我堂弟的房子建造得怎么样了?”

小乔里恩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

小乔里恩在他旁边坐下了。

“你可别忘了,”他带着一种古怪的傲慢说道,“我可以坚持——我也是个福尔赛人。我们这都是孤军奋战啊!一个人一旦离开大家庭的庇护——呃——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并不,”他最后缓缓地说道,就好像是恐吓他似的,“并不建议每个人都走我这条路。这得看情况。”

波辛尼吃了一惊,但是在看清楚是谁之后,他并没表现出任何的尴尬。

波辛尼的脸忽然红了,但是很快就退下去了,脸色还是那样蜡黄憔悴。他短笑一声,笑完后嘴边留下一个狰狞古怪的笑;他的眼睛嘲笑似的看着小乔里恩。

他站起身来,走过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谢谢了,”他说,“你真是太好了。但是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坚持住。”说这话时他抬高了声音。

有时他的表情和姿势触动了小乔里恩。他知道痛苦是什么样的,这个年轻人看起来非常痛苦。

他走的时候,小乔里恩看着他的背影,手托着头,叹了一口气。

小乔里恩在不远处坐下,心慌意乱地又开始考虑起他的处境来。他偷偷地看着波辛尼坐在那边。他并不是很了解他,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他:他长得与众不同,他的衣着、他的样子、还有他的举止,都和俱乐部的其他人不一样——而小乔里恩,不管他在心态和性情方面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总是保持着福尔赛家族的那种沉默寡言。整个福尔赛家族,也就只有他不知道波辛尼的那个外号。这个人不同寻常,但并不古怪,只是不同寻常;他看上去很疲惫,高高的颧骨下面是他那憔悴的、凹陷的面颊,不过并不是不健康的感觉,他身体很结实,卷曲的头发使他看上去非常有活力。

在这个空荡荡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房间里,除了报纸的沙沙声和擦火柴的声音外,没有任何动静。他待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那些日子,那时他长久地坐着看着表,等待着时间一分分过去——长时间心里动荡不安,又有一种强烈的甜蜜的痛苦;那些日子里迟缓的、愉快的、挣扎的、心情和心酸的往事一起涌上心头。他看到的波辛尼,憔悴的脸庞,和那一直盯在钟表上的焦躁不安的眼神,都使他对他产生怜悯,在怜悯中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无法抵抗的妒忌。

他下午三点的时候到了俱乐部,进了俱乐部,他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波辛尼,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着窗外。

他非常了解这种迹象说明了什么。将来他会走到哪一步呢?——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有那么大的魅力如此地吸引他,使他不顾名誉、放下原则、没有任何利益可以抵挡得了;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溜掉。

他该怎么去做这件事,或者他该怎么拒绝?两个办法看起来都不太可能。唉,小乔里恩呀!

溜!可是波辛尼为什么要溜掉呢?当一个人感觉到他要破坏了一个家庭的和睦时,当有了孩子时,当他感觉到自己毁了自己的理想,或破坏了什么的时候,他才会溜。可是在这儿,就他所听到的,他还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全都破坏了。

拒绝这件事太难了!但是为什么让他出面去做这件事?他去做其实还是很不合理的;但是作为一个福尔赛人,只要得到他想要的,用什么方法得到倒是不在乎了,只要不是太失面子。

他自己却并没有溜,即使重新来一次他还会这样做。然而他比波辛尼做得更进一步,他已经破坏了他原本幸福的家庭,而不是别人的;他想起了那句老话:“一个人终究是要自食其果。”

然而,那封信上表现的私人恩怨,对琼的关怀,那句“打断他的狗腿”,都是人之常情。他父亲想知道波辛尼怎么想的,这不足为奇,他生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命由心造!一个人还是得尝尝果子是什么滋味——波辛尼还没尝到呢。

就像信上的那句——“当然,你千万不要提到琼”——这不就体现得很明显嘛。

他的思维转向了那个女人,那个他并不认识的女人,但是关于她的大体的故事他已经听说过了。

对他来说,要打探出一个人的“真正用意”是他非常不愿这样做的事。这倒不是因为他在福尔赛家的特殊地位使他不愿意做,而是这样做太像福尔赛家族的做派,就像所有他认识并且打交道的人一样,他们总是把他们认为对的事强加在别人身上,使别人达到他们的标准;他们都喜欢把生意场上的那些原则用来处理家庭的私事。

不幸的婚姻!倒没有任何虐待行为——只是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心,那种可怕的死寂会把天底下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毁灭掉;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一周又一周,一年又一年,直至生命枯竭。

下午,他揣着那封信去了俱乐部,但是他还是没有拿定主意。

但是小乔里恩自己那痛苦的感觉已经随着时间慢慢平息了,如今他看到索米斯也出现了这种问题。像他堂弟这样,满脑子都是自己阶级的偏见和观念,该从哪里获得认知和灵感来打破他的悲剧生活?他需要不理会流言、嘲讽和窃窃私语,需要想象力,想象自己未来的生活;需要想象自己和妻子分开的生活;需要克服生活中再没有她的暂时的痛苦,克服所谓的正人君子的指责。但是几乎没有几个,尤其是索米斯所在的阶级的男人,有足够的想象力。这个世界上凡人太多,真正有超脱精神的却少之又少!而且亲爱的上帝啊,又有多少人说的和做的不一致呢?许多男人,也许索米斯也在内,在这样的问题上还是有些侠义精神的,但是当自己的鞋子夹脚而感到难受时,他们就会找出一个原因来,把自己排除在外。

他在妻子面前从来不会提起琼,这是他一贯的做法。她也许会胡思乱想,但他不知道她会想什么;他赶紧收起他所有的紧张不安,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是在这一点上他做的和他父亲一样不成功,他好像继承了老乔里恩的坦率,在家人面前耍点什么小手段都能被家人看穿;于是小乔里恩夫人忙她的家务活去了,离开的时候嘴唇紧闭着,一脸茫然,时不时地偷偷看他。

然而,他自己都不太相信他自己的这些见解。他自己确实是经历过这些,并且也尝过了不幸福的婚姻所带来的痛苦,但是他并没有真正亲身经历过这些,怎么可能要求他对待这件事宽容而心平气和呢?他自己的经验是现场得来的——就像一个实际上有过多次战场的战士在战场上得到的经验一样,而平民却没有遭遇那些不幸,没有亲眼看过战场上那些痛苦。大多数人都认为像索米斯和艾琳这样的婚姻是相当成功的;男的有钱,女的有貌;两方力量均衡。就算他们彼此讨厌对方,也不能成为婚姻不能继续的理由。双方就算在外放纵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面子上过得去——要保住婚姻的神圣不可侵犯和他们共有的家庭。上层阶级一半的婚姻都是在这些条条框框的约束中存在的,不要惹上社会,不要惹上教会。为避免冒犯他们,个人可以牺牲任何的私人感情。一个稳定的家庭所得到的好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就像许多财产一样;保持现状是没什么风险的。破坏一个家庭至少是危险的试验,而且是自私自利的。

小乔里恩看完这封信后,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脸上那凝重的表情使得他的妻子也注意到了他的不正常,所以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回答道:“没事。”

这就是辩护书,小乔里恩叹了口气。

乔里恩·福尔赛

“婚姻的核心就是,”他心里想,“就是财产,但是有许多人不愿意那样说。对于他们,婚姻是‘神圣的纽带’;但是这神圣的婚姻是依赖于神圣的家庭,神圣的家庭又依赖于神圣的财产。而我想这些人可能都是基督徒,基督徒是不拥有任何财产的。真是怪啊!”

爱你的父亲

小乔里恩又叹了口气。

我爱乔利和霍莉。

“如果我在路上碰见一个穷人就把他带回家一起吃饭,那么我能吃到的饭会不会就减少了呢?或者,不管怎样,我妻子是不是不够吃了呢?她可是照顾我的健康和幸福的至关重要的人。所以,索米斯为保护他的权利和财产所做的那些也许是对的,他的实践理论是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好的,除了那些在这个过程中受苦的人。”

我们在这里已经待了两个星期了,这些天天气都很好。空气都令人振奋,但是我的肝很不舒服,如果赶紧回去,我是非常乐意的。我不能跟琼说太多,她的身体和精神都没有太大的转变,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这些天几乎没说什么话,但是我看得出她心里对这桩婚事念念不忘,他们的订婚根本不像订婚,天知道像什么。我现在完全拿不准该不该让她回到伦敦去面对这件事,但她太任性了,可能随时想到这里就跑回来。我们必须找个人去和波辛尼谈谈,确定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担心如果我亲自去找他,我会打断他的腿,但是我想如果你去——因为你跟他是一个俱乐部的——也许能说得上话,跟他谈谈看看他到底想怎么样。当然你绝对不能提到琼。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如果你得到了任何消息,都要告诉我,我会很愿意知道。这件事一直烦恼着我,我整夜整夜地担心。

所以小乔里恩从座位上起身,穿过那些横七竖八的凳子,拿起他的帽子,疲倦地穿过车马拥挤的燥热的大街,身上沾满了尘土,朝他的家走去。

亲爱的小乔(1)

还没到紫藤大街,他从口袋里拿出老乔里恩寄给他的信,仔细地把它撕得粉碎,撒落在大街上的尘土里。

沙德阁,布罗德斯泰,7月1号

他用钥匙打开门进去,叫了一声妻子的名字。但是她带着乔利和霍莉出去了,房子空荡荡的;只有花园里他的狗巴尔塔萨在树荫处抓着苍蝇。

正是因为他很明白一个福尔赛人是什么样,所以当他收到老乔里恩的来信时,他心里既同情又反感。

小乔里恩拿了把椅子也坐在那里,坐在那棵不结果的梨树下。

他对自己的画作也像一个福尔赛人那样有清醒的认识,尽管他非常热爱水彩画而且投入大量的精力,但是他却总是提醒自己,仿佛他不可以对这样一种不切实际的追求如此上心,而且做这样一件浪费精力的事情赚不到钱,他心里也有一种古怪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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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像那些中国的小偶像一样,盘着腿坐在用自己的心做成的神龛上,总是微笑着怀疑自己。但是这种微笑,虽然很亲切也很永恒,却不会影响他的行动,他的行动就像他的下巴和他的性情,是一种温柔和坚决的特殊混合体。

(1) 小乔里恩一看信就认出了父亲的笔迹,跟他记忆中父亲的笔迹没什么变化。

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具有福尔赛人的品格,他是不会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也不会坚韧不拔地抓住它,如果他不是因为付出了这么大代价得到的东西,如果不珍惜就是浪费——换句话说,因为那种“财产意识”他才会跟她一起度过了十五年,经历了那么多的经济困难,始终遭人蔑视和误解,他就不会在第一任妻子去世后说服她和自己结婚,也不会一切都熬过来了,而且熬过来之后,虽然瘦了很多,但是仍然面带笑容。

(2) 指当时政府发行的三厘利息的公债。

一个福尔赛人天生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是个福尔赛人,但是小乔里恩却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个福尔赛人。他从前也不知道,但是在他做出那个决定而被家族驱逐之后,他就清楚地知道了;自那以后他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他是从与他第二任妻子的相处中感觉到的,因为他的妻子并不是个福尔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