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你可以告诉你母亲,我并没有害过她的儿子,”我说,“你可以告诉她战争结束了。我的父亲杀了她的父亲,我的姐姐死了,她的儿子和我的儿子被埋葬了,而我也要去了。”
她在我的床边跪下。“殿下,我祈祷您能好起来。”她认真地说。
“我会告诉她这条口信,如果这是您的愿望。但是她不怨恨您,我知道的。”
“那也许你这辈子会再次看见你的爱德华。而我将在天堂看见我的。”
“她有一个漆盒,”我小声地说,“里面有一张纸?纸上用她的血写了两个名字?”
再一次,她只敢微微地动了动头。
女孩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知道。”她镇定地说。
“我猜你是发过誓要保守秘密吧?”
“那两个名字是伊莎贝尔和安妮吗?”我问,“她是我和我姐姐的敌人吗?这么多年来,我害怕她是正确的吗?”
她除了点头什么都不敢做。
“是乔治和沃里克。”她简单地说,“那张纸是我外祖父的最后一封信。他在被砍头的前夜给外祖母写了封信。我的母亲发誓会报复害死他的乔治和您父亲。这就是那两个名字,没有别的了。而且她也已经报了仇。”
“我认为,我不比你知道得多。”我狡猾地说,“但我一直相信,他们并没有在塔里被杀,也没被关在塔里。”
我靠在我的枕头上,笑了。伊莎贝尔不是死于伍德维尔女人的诅咒,我的父亲死在了战场上,乔治也已经被她处决了。她并没有给我下咒。她的儿子是安全的,这件事她可能已经好多年前就知道了。所以也许我的儿子并不是死于她的诅咒。我没有将她的诅咒带到他的身上。我不会害怕了。也许我也不是死于她的毒药。
没人会认为这是一张悲伤的脸。她知道些什么,我就知道,她母亲一定做了什么,计划了什么,或者用什么办法救走了他们。她可能一度觉得他们死了,然后诅咒杀了他们的人。但这是一个等着听见关于弟弟们的好消息的女孩。这不是一个被丧亲打击了的女孩,她知道他们是安全的。
“这些都是谜。”我对伊丽莎白公主说,“安茹的玛格丽特教我成为王后,也许我也教会了你怎么做王后。这是真正的命运之轮。”我用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命运之轮的标志。“你可能会爬到很高,也可能会沉到谷底,但你几乎不能自己扭转命运的车轮。”
她的脸一下子明亮了起来。“是什么?”她轻轻说。
房间开始变得很暗。我不知道现在的时间。“试着做一个好王后。”我对她说,虽然这些话现在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已经晚上了吗?”
“是关于你的弟弟们……”
她起身走向窗户:“不,还没到晚上。但是发生了些很奇怪的事。”
她站在床边等我说话,双手紧握,年轻的脸上警惕却又耐心。
“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
“你可以留下。”我说,“有些事情我应该告诉你。”
“要帮您到窗边来吗?”
她犹豫了:“要我离开吗?还是陪您坐一会?”
“不,不,我太累了,就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在绣着华丽刺绣的枕头上摇了摇头。“没什么。”我说,“没什么。”
“我看见太阳被挡住了,就仿佛有人将一个盘子从它上面滑过去。”她用手挡在眼睛上方,“太阳还是很明亮,但是有个黑色的圆形物体穿过了它。”她看着床,因为目眩而眨着眼睛。“这意味着什么?”
我回到卧室,听见狩猎的人回来了。我无法忍受他们说话的噪声或看到他们的笑脸。女仆帮我睡上床,然后门打开了,伊丽莎白公主悄悄地溜了进来。“我来看看您是否需要些什么。”她说。
“星球的运动?”我猜测。
他鞠了一躬:“我的也是。”
“河水非常平静。渔船都被拖到岸边了,人们拉着船,好像担心会有巨浪。非常安静。”她听了一会儿,“所有的鸟儿都不唱歌了,连海鸥都不叫了,就仿佛夜晚马上要来了。”
我颤抖着叹了口气:“所以,我的良心是清白的?”
她朝下看了看花园:“伙计们都从马厩和厨房里出来了,他们都抬头在看天,想看看它。您觉得,会是一颗彗星吗?”
“他们没有被埋葬在塔里,”他说,“我可以肯定。而且我没有杀死他们。我不觉得那是您的命令,而且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服从这样一条命令。”
“它是什么样子的?”
“你肯定吗?”
“太阳就像是个金环,黑色的圆盘遮住了它,不过边缘像火一样在燃烧,太亮了看不清。但其他东西都是黑的。”
我将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那里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毒素积淀在我的血管里,充斥了整个肺部,让我几乎不能呼吸。如果能喘得上气,我会大笑的,爱德华的儿子还活着,而我的却死了。那也许理查德在找继承人的时候,不会是伊丽莎白公主,而会找到一个里弗斯家的男孩。
她从窗边退了回来,我看见小菱形窗格外就像晚上一样漆黑。
“我知道他们不在塔里,也知道在我的看管下,他们并没有被杀。”
“我去点些蜡烛,”她急急忙忙地说,“太黑了,就像半夜一样。”
“你觉得他们逃跑了?”我低声说。
她从壁炉处接了火,点燃了我两侧床头柜上烛台里的蜡烛。她的脸色在烛光中看来很苍白。“这意味着什么?”她问,“是不是意味着亨利·都铎要来了?或者是陛下赢了?不会是——会吗?——世界的终结?”
他垂下眼睛,看着膝盖下的地板。“我会在佛兰德斯的某处开始找,”他说,“他们的姑姑,约克的玛格丽特家附近。你丈夫的家族一旦担心孩子的安全,就会把他们送去那地方。理查德和乔治在小时候就被送去了佛兰德斯。克拉伦斯公爵乔治也曾经想送他的儿子去。如果金雀花家的孩子有危险,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对的,这是不是世界末日,理查德是不是英格兰最后一位金雀花家族的国王,我会不会今晚就见到我的爱德华。
“那你会从哪里着手?”
“我不知道。”我说。
他耸了耸他那宽厚的肩膀:“殿下,我不知道。但如果我要找他们的话,我不会从塔里着手的。他们不在那里。”
她回到窗边。“太暗了,”她说,“从没有这么暗过。河水昏暗,所有的渔民都在岸边点燃了火把,所有的船只都被拉进来了。厨房伙计们又回去了。就好像每个人都在害怕这黑暗。”
我放开他,靠向了椅背。他向后坐在了自己的脚跟上。“他们活着还是死了?”我问。
她停顿了一下。“我觉得好像变亮了一点,好像越来越亮了。不像是黎明,而是一种可怕的光,寒冷的黄色的光,我以前从没见过。就好像黄色和灰色糅在了一起。”她停了停,“好像太阳被冻坏了一样。越来越亮了,太阳从黑暗后面出来了。我能看见树和河对岸了。”她停下倾听,“而且鸟儿也开始唱歌了。”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他摇了摇他的大脑袋。“我下不了手,”他平静地说,“我不会下手的。”
我窗外的黑鸟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我快死了,罗伯特爵士。”我坦率地说,“我必须知道在最后的仪式中,我应该忏悔的事情。你能告诉我真相。你按照我的愿望动手了吗?你是不是一如往常地为了保护理查德而动手了?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当作了命令?”
“就好像这个世界重生了,”伊丽莎白惊奇地说,“真奇怪。那个圆盘离开太阳了,太阳又在天空中发光了,所有一切都暖洋洋的,就像是又一个春天。”
他跪在我面前,将我瘦小的双手握在他的大手中:“我记得。”
她回到床边。“新生的感觉,”她说,“仿佛一切可以从头再来。”
“我向你提起过一次王子们,”我太累了,无法粉饰我的语言,只想知道真相,“伦敦塔里的里弗斯男孩。我那时知道为了确保我丈夫安全地坐在王位上,他们应该被处死。你说我太善良了,下不了命令。”
我因为她的乐观而笑了,年轻而愚蠢的希望。“我想我现在该睡了。”我说。
他为我的外表惊呆了。“任何事,殿下。”他说。他的脸上快速地闪过了一丝疑虑,显然对我有所隐瞒。
我做梦了。梦见我在巴尼特的战场上,父亲正在对他的人说话。他高高地骑在他的黑马上,头盔夹在胳膊下,每个人都能看见他勇敢的脸和他的自信。他告诉他们,将带领他们走向胜利,英格兰真正的王子正准备启航穿越海峡,而他会把安妮带来,英格兰的新王后,他们的统治将会是和平而富饶的时代,被上帝所眷顾,因为真正的王子和王妃将会回到他们的王位。他带着深深的爱意和骄傲说着我的名字“安妮”。他说他的女儿安妮会成为英格兰的王后,而她将成为有史以来最好的英格兰王后。
“我必须问你件事。”我说。
我看着他,像生命一般耀眼,自信地笑着,大权在握,他向他们保证好日子会来的,只需要坚守,忠诚,然后就会赢。
但我还有些事情要做。我派人找来了罗伯特·布拉肯伯里,理查德的好朋友,他一早来了我的房间,整个宫廷的人这时都出去打猎了。我的女仆让他进来,然后我挥手叫她退下。
他翻身下了马,抚摸着马脖子和它大大的黑色脑袋,拉了拉黑色的马耳朵,马儿信任地转过头,耳朵也转向前听他说话。“其他指挥官会要求你们徒步战斗,会要求你们战斗到死。”他告诉他们,“我知道,也听到过。我曾经参加过这样的战斗,指挥官命令他的人战斗到死,但自己却逃之夭夭。”
我发现我必须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了。我并不害怕。自从我失去了儿子,我已经对自己的灵魂感到厌倦了,我想,当它终于到来的时候,这将是一场长眠,不用担心做梦,不用担心醒来。我已经准备好躺下睡觉了。我累了。
人们纷纷同意。他们知道这样的战斗,他们的指挥官就这样背叛了他们。
这离成为英格兰王后的现实差太远了,让我不由得大笑,直到开始咳嗽,必须捂住疼痛的侧腹。不管怎样,我了解理查德。现在,他也许是她的,他也许真的曾经引诱她,有可能已经和她上了床,并享受了她在他臂弯中喘息的快感;但他不是个傻瓜,不会为了她拿自己的王国冒险。他把她从亨利·都铎那里抢了过来,这是他的野心,而他已经成功了。他不会愚蠢到冒险得罪我的亲族、佃户和支持者。他不会抛弃我娶她,不会将里弗斯家的女孩放到我的位子上。我怀疑连她母亲都能得出这个结论。
“别的指挥官会要你们死守、战斗至死,但一旦战况不利,他们就会召来马匹,然后逃跑。你们会被留下单独面对敌人的冲锋,你们会失败,你们的伙伴会失败,但他们会用马刺刺着马逃跑。我知道,我和你们一样都见过这样的战斗。”
她认为他不爱我,也许认为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她认为自己是他爱的第一个女人,而且他会永远爱她。她将每日舞蹈,永远被疼爱,永远美丽,就像她母亲曾经那样。
人群又纷纷同意,这次是那些及时逃跑了的人,他们都还记得未能及时逃跑的同伴。
我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同情看伊丽莎白公主。她认为我正在慢慢死去,我相信不是她在我的枕头上洒下的毒药。她认为我正死于某种消耗性疾病,等我消耗殆尽时,理查德就会出于爱情让她成为王后,每天都会是一场盛宴,每天她都会有一条新裙子,每天都会是一场庆祝她回到宫殿的庆典。她将作为她母亲的继承人回到这座童年住所,成为下一位英格兰王后。
“让这成为我对你们的承诺。”他拿起了他伟大的长剑,小心翼翼地摸着马的肋骨,将锋利的剑尖顶在两根肋骨之间,对准了心脏。人群中传出了一阵不敢置信的低语声,我在梦中大叫:“不,父亲!不!”
有人帮我尝酒,有人试吃我的食物,但随着天色一点点地明亮,阳光一点点地温暖,我还是一点点地衰弱了。在我的窗外,一只黑鸟在苹果树上筑巢,每个黎明都欢乐地歌唱。我睡不着,夜里或白天都一样。我想起我的少女时代,理查德走过来,把我从贫困和屈辱中救了出来;我想起我的童年时代,伊莎贝尔和我还是小女孩,玩着扮王后的游戏。令我难以置信的是,现在我二十八岁,身边没有了伊莎贝尔,而我也不再有任何成为王后的渴望。
“这是我对你们的承诺,”他坚定地说,“我不会逃跑,留下你们面对危险,因为我没有马。”他将剑刃深深地插入了马儿的胸腔,“午夜”的前腿跪下了,后腿也跪下了。它转头,用那双美丽的黑色眼睛看着父亲,就仿佛明白,仿佛它知道,这是父亲必须要做的牺牲。这是一个承诺,承诺父亲会与他的人一起战斗,同生共死。
理查德为入侵做着准备。我为死亡做着准备。伊丽莎白为一场婚礼和加冕仪式做着准备,她安静地充满敬意地服侍着我,除了我之外,绝对没有人能看出这件事。我的感觉极其敏锐,随时警戒着。只有我看出了她从花园散步回来时脸颊上的光芒,她理着头发,就好像有人将她拉向他,然后弄歪了她的发饰;只有我看出了她的披风没有系上,就好像她解开了它们,好让那人抱住她温暖的腰,将她拉近。
当然,他和他们一起死了。那一天,在巴尼特的战场上,他为了让我成为王后与他们一起死了。当我孑然一身时,终于明白,这是一顶多么空虚的王冠。我陷进床里,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我想,今晚我就会见到我亲爱的父亲了,拥王者沃里克,还有小王子,我那小小的儿子,爱德华,也许,在超越我想象的绿色田野间,“午夜”正再一次转过身去吃草……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