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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2年4月2日

“什么王妃殿下?”卡塔琳娜尖声质问。

“王妃殿下?”

玛格丽特夫人屈膝下去,默默候着。

“明白什么?”卡塔琳娜苍白的脸色因为激动出现了一丝粉红。

“什么王妃?”卡塔琳娜大声嘶吼。他们身后的门突然开了,埃尔维拉夫人冲了进来,看见卡塔琳娜面色激动地站着,而玛格丽特夫人跪在地上,就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你不再是威尔士王妃。”玛格丽特夫人开口说,想要解释,但是卡塔琳娜的神情如此阴郁,她不得不有所顾虑。“请原谅,”她说,“也许你不明白……”

“你是西班牙公主。”玛格丽特夫人依然很平静。

“在伦敦,威尔士王妃能像在这里一样拥有个容身之处吗?”她问,“我要回贝纳德兹堡?”

一片沉默里暗潮汹涌。

卡塔琳娜再次转开头,望向窗外,可是她的眼里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玛格丽特夫人静静候着,希望她能多说点什么。

“我是威尔士王妃,”卡塔琳娜慢慢说,“一直都是,一辈子都是。”

“我也希望他们送你回去。”玛格丽特夫人忧心忡忡。

玛格丽特夫人站起来面对她:“现在你是寡妇王妃。”

“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卡塔琳娜问,总算恢复了一点生气,“我姐夫去世的时候,他们把她从葡萄牙送了回来。她回到了西班牙的家。”

卡塔琳娜捂住嘴唇,不让自己因为悲痛失态。

“不知道。”从前的王妃从不显露出身为王室子女对自己的命运无从选择的这一面,“对不起,我并不清楚他们的计划。除了被告知准备送你去伦敦,我丈夫也什么都不知道。”

“对不起,王妃殿下。”

“我会变成怎样又如何?”她对此并不关心,“什么时候需要启程去伦敦?”

卡塔琳娜摇摇头,痛苦地掩口呜咽着。玛格丽特夫人面色冷静:“他们会称你为寡妃殿下,以示尊敬。这是英格兰对寡妇的叫法。”

“国王已经派人来接你了,很抱歉。不过他们说你可以待到完全康复为止。”

卡塔琳娜紧咬牙关,目光滑过她的朋友望向窗外。“你可以起来了。”她从牙缝里往外蹦着词句,“你没必要向我下跪。”

“我不能留在这里?”卡塔琳娜问。

年长的女士站起来,犹豫地说:“王后写信给我,他们想得知你的近况。不仅是你过得好不好,身体是否健康;他们真正想知道的是你怀孕没有。”

“我没法确定你的身体是否经受得住旅程的颠簸。”

卡塔琳娜紧握双手别过脸去,不让玛格丽特夫人看见她脸上冰冷的愤怒。

卡塔琳娜深蓝色的眼睛里毫无生机。她点点头,好像她们不过是在谈论怎么运送行李。

“如果你怀孕了,是个男孩,他就将是威尔士亲王,英格兰国王,而你则会成为太后,国王的母亲。”玛格丽特夫人不温不火地提醒她。

“我想问问你去伦敦的安排。王后的轿子已经到了,你得启程了。”

“如果没有怀孕呢?”

埃尔维拉夫人告退,静静地离开了屋子。

“那你就是寡妃,而哈里王子就会成为威尔士亲王。”

卡塔琳娜偏着头。

“国王死了之后呢?”

“我得和你说说。”

“哈里王子将会登基为王。”

厚重黑兜帽下的脑袋慢慢地转过来。“嗯?玛格丽特夫人。”嘶哑的声音疑惑地问。

“我呢?”

“王妃殿下。”玛格丽特夫人试着和她讲话。

玛格丽特夫人沉默地耸耸肩,什么都不是——这姿势暗示道。她大声说:“你还是西班牙公主。”她试着笑笑,“永远都是。”

卡塔琳娜静静坐着,双手叠放在黑色的丝袍上,眼睛望着窗外却空无一物,双唇紧闭,仿佛强忍着一大堆的话无从诉说。

“英格兰的下一位王后会是?”

但是卡塔琳娜看起来不是什么可怜的孩子,玛格丽特夫人思忖着。她就像座雕像,用悲伤雕刻成的石像王妃。埃尔维拉夫人给她换上新做的丧服,劝说她坐在窗前,那里能看到窗外阳光普照,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亚瑟承诺过的夏天到了,和他描述的一样温暖。但她不能和他一起在河边漫步,问候从西班牙归来的雨燕。她不能在花园里种下色拉蔬菜,劝说他来尝尝看。夏天在这里,阳光在这里,卡塔琳娜在这里,但是亚瑟却独自躺在伍斯特大教堂冰冷的墓穴里。

“哈里王子的妻子。”

不,不,不是这样。

卡塔琳娜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走到壁炉边,扶住高高的壁炉台,稳住自己。壁炉里零星的小火苗并不能透过她厚厚的黑丧服给她提供任何温暖。她盯着火焰,仿佛这样就能理解主赋予她的命运。

“嗯,到了那时候,她就不会这样了。”他放下心来,“她还年轻,会恢复的。年轻人总能经受住悲伤。离开这个伤心地也好,对她大有裨益。有什么事可以随时传唤我。但我不会强行进入她的视线,可怜的孩子。”

“我又和三岁时一样了,”她的语速缓慢,“西班牙公主,不是威尔士王妃。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

“国王的意思是这样的。”玛格丽特夫人说,“王后派来了自己的轿舆。”

玛格丽特夫人的王室血脉已经因为下嫁削弱了,再也不会对都铎家族的王位造成什么威胁,此时,她点点头:“王妃殿下,你的地位由丈夫决定。所有的妇女都是这样。如果你丧夫无子,你就不会有任何爵位,只有你生来的头衔。”

“她在为他悲伤,”他说,“一个年轻的妻子为失去的年轻丈夫哀伤,我们得尊重她的心意,就让她去吧。她会很快振作起来的。王妃会回去宫廷吗?”

“如果以寡妇的身份回到西班牙,他们会把我嫁给某位大公,我就成了大公妃卡塔琳娜,而不是王妃。不是威尔士王妃,就不会成为英格兰王后。”

“我不知道,”她回答,“她什么也不说。”

玛格丽特夫人点点头:“就和我一样。”

“也许她怀孕了?”他低声问,这是时下最要紧的事情。

卡塔琳娜转过头:“你?”

“她谁都不想见。”

“我是金雀花王朝的公主,爱德华国王的侄女,理查德国王的继承人——沃里克的爱德华的姐姐。如果亨利国王在博斯沃思战败,现在坐在王位上的就会是理查德国王,作为他的继承人,我的弟弟会是威尔士亲王,而我,正如我生来就被冠上的头衔,就将是玛格丽特公主。”

“找个人,要她熟悉的,忏悔神父也可以,多对她说些鼓励的话。”

“而现在你是玛格丽特夫人,一座小城堡的总督的妻子,甚至城堡还不是他的,也不在英格兰。”

“除非餐点摆在她面前,提醒她该吃了。”

年长的女士点点头,对于有关她身份的凄惨描述表示赞同。

“进食呢?”

“你为什么不拒绝呢?”卡塔琳娜冒失地问。

“恐怕她的精神受到了巨大的打击。”玛格丽特夫人告诉医生,他们都听到了卧室门上传来的抓挠声,“她不说话,甚至也不为他哭泣。”

玛格丽特夫人飞快地瞄了一眼身后的门,确定已经关上,不会被卡塔琳娜的侍女偷听。

他们召唤了比尔沃斯医生,但是一见到他,她就双唇颤抖,热泪盈眶。她撇过头,迅速地跑开,把自己独自关在卧室。她无法忍受看见他——亚瑟在他手上死去,他见证了亚瑟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坟墓。她也无法忍受和他讲话,她觉得他没能救活亚瑟就等于蓄意谋杀。她希望死的是他,而不是亚瑟。

“怎么拒绝?”她直率地说,“我的弟弟还在伦敦塔,只是因为他身为王子。如果我拒绝嫁给理查德爵士,我就得去和他做伴了。仅仅因为忌讳他的姓氏,他就在伦敦的街口被砍了头。作为一个女孩,我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同意了。”

清晨他们想要侍候她起身时,她总是说自己很累。他们不知道她几乎不敢移动,害怕自己会悲鸣出声。她像牵线木偶任由她们侍候更衣,然后像石雕一样坐在椅子里,动也不动。只要得到允许,她就迫不及待地躺回床上,直直地看着欢爱时微睁着眼睛描绘过无数次的鲜亮华盖,意识到亚瑟再也不能拥她入怀,百般怜爱。

“你有机会当上英格兰女王的!”卡塔琳娜激动万分。

在服丧的头一个月,卡塔琳娜把自己幽闭在房间。玛格丽特夫人和埃尔维拉夫人声称她病了,但并不严重。事实上,她们担心她神志出现了问题。她不哭不闹,既不抱怨命运的不公,也不哭着寻求母亲的安慰。她只是沉默地躺着,面对墙壁不搭理任何人。她家族共有的绝望抑郁像是最不可抵御的罪孽诱惑着她。她明白不能放任自己陷入无尽的哭泣和歇斯底里的疯狂,她不能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在与世隔绝的漫长日子里,卡塔琳娜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不会因为痛彻心扉的悲伤尖声惊叫。

年轻女士的精神让玛格丽特夫人转过了视线。“如上帝所愿,”玛格丽特夫人淡淡地说,“我的机会已经不在了。你的也不在了。你需要想法子毫无遗憾地度过余生,公主殿下。”

不,不,不要这样。

卡塔琳娜什么也没说,但是她的脸上写满了冷酷刚毅。“我会想法遵从我的命运,”她说,“亚……”她顿住了,哪怕是在朋友面前,她也没法唤出他的名字。“我曾经和某人有个关于我自身前途的谈话,”她说,“现在我明白了。天上不会掉馅饼,我要靠自己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现在我明白了我的责任和使命。不管前途有多少阻碍,我一定会达成主的意愿。”

数以百计的人挤攘着观看这悲惨的送殡队伍穿过街道,向大教堂走去。数以百计的人都在哀悼英年早逝的英格兰玫瑰。他们抬着他的灵柩穿过拱门,停在教堂下方的墓穴里,他的仆人们拗断令牌,丢进主人的坟墓。这就是最终的结束。万事皆休,他们曾寄托在这前途无量的年轻王子身上的希望断绝了。这就是亚瑟的结局,仿佛一切都偏离了正轨,再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年长的女士点点头:“也许上帝只是想让你接受自己的宿命。”

在圣乔治日,他们安葬了亚瑟,威尔士的亲王,全英格兰的第一个王子。从勒德洛堡到伍斯特是一段噩梦般的旅程,大雨铺天盖地,几乎不能成行。路都被淹了,泰姆河决堤,洪水淹到了膝盖,不能涉水而过。马不能通过路上的泥潭,他们不得不使用牛车来送葬,等终于到了伍斯特,丧服和丧仪都湿透了。

“不。”她坚决否认。

而梦里,我回答说:“我是凯瑟琳,英格兰的王后,现在这才是我的名字。”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的承诺,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在我心里我始终都是威尔士王妃,始终都是,直到我的儿子也成婚了,儿媳得到这个封号。不会告诉任何人现在我终于明白亚瑟临终的嘱托:即使身为公主,也不得不争取自己的地位。

有人在叫我——“公主殿下在哪里?”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到底怀孕没有。但是我知道,确切地知道,在四月份月事如期而至,我没有怀上孩子。没有玛丽公主,也没有亚瑟王子。我的爱,我唯一的爱人已经死了,他没有为我留下些什么,甚至是没出世的孩子。

那晚我梦见自己坐在阿尔罕布拉宫外围的红堡的大门顶上,头顶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旗帜好似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船上的风帆一样飘动。秋日的阳光在我的眼睛里投下阴影,望着格拉纳达广袤的平原,我看见这片土地简单熟悉的丰饶美丽:黄褐色的土地上纵横交错着上千条灌溉渠。脚下是格拉纳达白色外墙的城镇,即使是现在,征服这里五年之后的现在,显而易见,这还是个摩尔人的城镇:房舍都围绕着中央的庭院,那里喷泉欢快地流淌,弥漫着晚开玫瑰诱人的香气,而树枝上都垂着沉甸甸的果实。

我什么也不会说,哪怕总有人拐弯抹角地想打探出实情。我得考虑该怎么办,现在我要为自己争取本该属于亚瑟的王位。我要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达成对他的承诺,怎么把他嘱咐我的谎言公之于众。怎样才能令人信服,怎样才能瞒过国王本人,还有他睿智的母亲。

卡塔琳娜喝下苦涩的安眠剂。现在,她需要的是安睡,再也不愿醒来。

既然已经做出了承诺,我就不能退缩。他乞求了这个诺言,口授了这个谎言,而我应承了他。这是他对我最后的要求,我会完成,为他完成,为了我们的爱完成这个承诺。

“殿下,喝点吧。”

噢,我的爱人,你知道我有多想再见到你吗?

“我不能相信。”

卡塔琳娜坐着黑色轿帘的轿子去了伦敦。已经是六月盛夏,她却紧闭轿帘,无心欣赏乡间的美景。她没看见,每经过一个小乡村,人们都脱帽,或是屈膝向这个队伍致敬。她没听到,当轿子缓缓地在乡间小路上颠簸,男人女人们都向她问候:“上帝保佑您,王妃殿下!”她不知道,这片土地上的每个少女都在胸口画着十字,祈求不会遭受这年轻貌美的西班牙公主所承受的厄运,为了爱,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可仅仅五个月,她的丈夫就撒手人寰,剩她孤苦伶仃一个人。

“喝点这个。”玛格丽特夫人说,“医生配给你的安眠药,中午我再叫你。”

她迟钝地注意到了乡间诱人的郁郁葱葱,田里丰饶的庄稼,河边健壮的牲畜。当他们穿过茂密的森林,她感受到了树荫底下的阴凉,道路上树枝交错成不见天日的穹隆。鹿群消失在树林深处,而她可以听见布谷鸟的叫声,还有啄木鸟笃笃地啄着树木。这是一片美丽的土地,这是一片富饶的土地,是传承给年轻夫妇最宝贵的遗产。她理解了亚瑟抵御苏格兰人,抵御摩尔人,守卫这片土地的愿望。还有他想要这里更加强盛,得到比以前更加公正昌明的治理的愿望。

“简直不能相信。”她的心都碎了。

她不理会路上款待她的领主,他们把她的沉默归咎于悲伤,为此表示出怜悯;也不和侍女们交谈,不管是安静陪着她的玛利亚,还是在这危急关头事事处理妥当的埃尔维拉夫人。她丈夫联系路上的行馆,而她操心着王妃的食物,寝具,随从。卡塔琳娜未加干涉,任由他们自行处理。

玛格丽特夫人和埃尔维拉夫人一人一边半扶半拖地把她弄回了卧室。卡塔琳娜滑倒在冰冷的床单上,清醒地认识到,不管再等多久,她都不会再听到门外城垛上他轻快的脚步声,再也不能扑进他怀里,共浴爱河。她再也不能在一整天的等待之后被紧紧拥着,在床上缠绵。

一些款待她的领主认为她沉浸在伤痛里不能言语,祝愿她能早日恢复,回到西班牙,缔结另外一段良缘,找到新的丈夫来代替。他们不知道,卡塔琳娜把失去爱人的悲伤埋葬在心灵深处不为人知的角落。直到确认安全的一天才会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当她在轿子里摇晃,她并不是在为他哭泣,而是在苦苦思索怎么完成他的梦想。她在迷惑怎样遵从他的遗言,怎样完成对她临终的爱人的承诺。

六点过,“是晚祷的时间了。”卡塔琳娜寻思着。亚瑟的忏悔神父埃尔登汉姆医生主持了混乱的涂油礼,亚瑟不久就过世了。卡塔琳娜跪在门坎边,垂着头低声祈祷,任由神父给她丈夫涂满油膏。直到他们告诉她,她还是个少年的丈夫已经死了,而她才十六岁就已经成了寡妇。

我需要变得更睿智,要比亨利·都铎国王还狡诈,比他母亲更刚毅。面对这两人,我不知道能不能侥幸成功。但是成败在此一举,我别无退路。既然做出了承诺,就得撒下这个弥天大谎。英格兰必须按照亚瑟的意愿来治理。玫瑰将会重生,我会让英格兰秉承他的遗愿。

勒德洛堡

真希望能让玛格丽特夫人随行,让她给我建议,我思念她无私的友谊,思念她无人能敌的智慧。希望她能镇定地注视着我,建议我说,我要认命,顺从于不可知的命运,听从主的旨意。我不会接受她的言论——但是我希望能听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