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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2年春

“他就是个吹牛皮的。”他有些烦躁,“他总是极力表现自己。看看我们婚礼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礼堂中央。喜筵上,他也一直跳舞博关注。拉着玛格丽特跳舞,可是却一个人在那里出风头。”

“为什么?我觉得他挺好玩的。”

“噢,不是那样的!是你父亲让他跳的,他也有些醉了。他只是个孩子。”

“我会想念妹妹们,可不会想念弟弟。”他说得如此坚决,让她不由得好笑。

“他想成为一个男子汉,他也努力去做了。可是他却把我们都当傻子。没人制止他!你没发觉他是怎么盯着你看的?”“我什么也没发觉啊,”她诚恳地说,“我都记不清了。”

“是的,”她并不确定,“但他经常不在她身边。至少我愿意陪着她。你该知道我的感受,第一次离家时难道不思念你的母亲?思念你父亲,还有兄弟姐妹?”

“他想象自己和你相爱了,和你走上红毯时他都当成是自己的婚礼了。”

“你父亲能让她释怀?”

她笑了。“噢!傻死了!”

“我可不认为,”她说,“她母亲备受悲伤的折磨,你也知道的。我们家族的许多女人都因为悲痛而缠绵病榻。我知道母亲害怕像她母亲一样陷入悲伤的漩涡:见过的事情那么黑暗绝望,她宁愿是个瞎子。我知道她害怕再也不能得到快乐。我知道她喜欢带着我是因为我能给她带来快乐。她说我生来就是个开心果,以后也一定能幸福下去。”

“他总是那样,”他愤愤地说,“但是他是所有人的宠儿,大家都任他为所欲为。我学习法典,学习语言,不得不生活在威尔士,为了王权好好充实自己。但是哈里却留在格林威治,或是白厅宫,处在宫廷中心,好像他是个外交使节,而不是应该被好好培养的继承人。我有马的时候他也要有马——哪怕我曾骑了好几年的小母马。我得到第一头猎鹰时他也有——没人年复一年地教过他如何训练茶隼,接着再换成苍鹰。他还想抢走我的导师,无论何时都试图超过我,想要比我更优秀,更吸引人的眼球。”

“当然,和这世上所有女人一样,她会感受到主的关怀。”

她发觉他真的动怒了。“但是他只是次子。”她讲述了一个事实。

“她会多么寂寞啊。”她愈发小声了。

“他是所有人的宠儿。”他闷闷不乐,“他拥有想要的一切,毫不费力。”

他环抱着她的肩膀,让彼此更加亲密。“上帝会安慰她的。”

“他不是威尔士亲王,”她指出,“他会得宠,但是他无足轻重。他能留在宫廷只是因为他不够分量被派到这里。他没有自己的公国。对他你父亲另有安排。大概会联姻再远远地打发出去。次子并不比女儿更有地位。”

“她经过了很多……生离死别。她失去了儿子,我的兄长,她唯一的继承人。王子过世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超出你想象的可怕。这不仅是他的逝去,更是许多既定事实的改变。他没了性命,他的地位和未来也随之而去。他的妻子不会再成为王后,每件事情都偏离了轨迹。不久,第二继承人,小米格尔才两岁又夭折在襁褓里。他是他母亲、我的伊莎贝尔姐姐留给我们的所有念想,而主也带走了他。可怜的玛利亚在遥远的葡萄牙去世了,自她远嫁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我母亲自然更加疼惜我。我是她最后离家的孩子。没有我,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他会进入教会,成为神父。谁会嫁给他?他将永远待在英格兰。我敢说我将要忍受他成为大主教,当然他可能连教皇都当得上。”

“她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远嫁……”

想到这个红脸蛋金发碧眼的阳光少年成为教皇的样子,她乐不可支。“等我们长大成人将会变得多么显赫呀,”她说,“你和我,英格兰的国王和王后,而哈里,大主教,甚至可能是红衣主教。”

“和你在一起,我就会快乐,”她马上说,“只是……”话语慢慢飘散,“我母亲,”她的声音低不可闻,“我想她,我担心她,因为……你知道我是幺女。她尽可能一直把我带在身边亲自抚养的。”

“哈里不可能长大。”他坚持,“他会一直是个自私自利的小鬼。而且由于我的祖母和父亲总是宠着他,任他索取,他迟早会变成个欲壑难填的小鬼。”

“我知道你想家了,”他温存地说,握住她的手,轻吻着指尖,“但是你得适应这里的生活,日复一日,你得在这里过下去。”

“也许他会有所改变的,”她说,“我的大姐,可怜的伊莎贝尔,第一次去葡萄牙的时候,她是你能想象的最爱慕虚荣的俗气女子。但是当她失去丈夫回家以后,除了进修道院,她什么都不在意。她的心都碎了。”

他张开双臂搂住她,她紧靠着他躺下,肱股相叠。他轻抚着她的脸颊,她,流泪了。

“没谁能让亨利伤心,”亨利的哥哥宣称,“他都没有心。”

“是的,”她轻声响应,“他们是热爱语言的民族,喜欢用简朴的话语表达真实的想法。”

“你会觉得伊莎贝尔也是一样,”她争辩说,“婚礼那天她就和丈夫坠入爱河,说再也不会爱谁了。当然她不得不再嫁,但是她一点也不情愿。”

他沉默了,领会着这简单却隽永的诗歌。“这和我们的诗不大一样。”

“你也是?”他突然改变了心情。

卢萨法的棕榈树,生在西方,远离棕榈的土壤。我对它讲:你怎能和我一样,背井离乡在异乡流亡。你植根在这片陌生土地上,而我,和你一样,如此远离故乡。”

“我怎样?被迫嫁人?”

“他出生在阿拉伯的沙漠里,”她解释说,“后来去了西班牙,在那里他思乡心切,写下了这首诗。

“不!婚礼当天爱上丈夫?”

亚瑟靠回枕头,看着她屈身望着床幔,仿佛能看穿它们到某个遥远的地方。

“当然不是结婚那天,”她说,“说到自吹自擂哈里可一点也比不上你!我听见第二天早上你说的了,你说有个妻子可是个好运动。”

她思索着。“给你读一首摩尔人的诗吧。”

他面露窘迫。“我只是开玩笑。”

“那今晚你要讲什么?”

“还有什么你一晚上都待在了西班牙?”

她笑了。“主会保佑我们白首不相离。”

“噢,卡塔琳娜。原谅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是对的,我还是个孩子。但是现在你丈夫我是个男人了。而你也确实和你丈夫相爱了。就别在意了。”

“永远都还有另外一千个,直到终老。”

“并非一朝一夕。”她回想着,“这不是一见钟情。”

“另外一千个?”

“我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别取笑我。是在柏福德那晚,你哭了,我第一次吻了你,用袖子拂去你的泪水。那晚我去见你,那座房子如此安静,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我俩。”

“我期待另外七百零一个。”他说,“然后我会再有一千个。”

她更紧地依偎着他的手臂。“而我给你讲了第一个故事,”她说,“你还记得吗?”

她的眼睛染上了欲望的色彩。“是的,这些夜晚。”她轻声说。

“是关于圣达菲的大火。幸运之神那次抛弃了西班牙。”

“还有这些夜晚!”

她点点头。“通常是我们带去火与剑。我父亲以残暴闻名。”

她握住他的手,以唇覆盖。

“你父亲很残暴?就算是在自己的土地上?那他怎么指望人民能服从他的统治?”

他笑了。“你知道吗,卡塔琳娜,这二十九天我比之前过的每一天都快乐。”

“通过畏惧,”她简单说,“那不是他的愿望,那是主的旨意,有时候主也会变得残忍。那不是一场寻常的战争,那是一场讨伐。讨伐总是残酷的。”

“才二十九个。如果我是山鲁佐德,我还有七百零一个要讲。”

他也点点头。

“二十九天。”

“关于父亲,他们编了一首歌,摩尔人的歌。”

“自从我们在一起我每晚都讲,第一晚是在柏福德。”

她头靠着亚瑟,低沉的声音将歌曲用法语唱出:

“哦,太好了!”他说,“我有一千个故事可以听。你已经讲了多少个了?”

“骑兵冲过埃尔维拉门,占领了阿尔罕布拉,国王驾到,太恐怖啦,费迪南自己指挥着军队,西班牙之花,驻扎在金尼尔河岸上的是他的心上人,伊莎贝拉,这王后有着男人一样的心肠。”

“我真像山鲁佐德[1],你想从我这儿听到一千个故事。”

他欢喜地说:“再唱一遍!”

“讲个故事。”

她笑着又唱了一遍。

她还不明白,即使她把信件交给了伦敦的西班牙大使,狡诈的外交官也会私自拆开阅读,然后撕毁,并完整地报告给英格兰国王。罗德里戈·贡萨尔维·德·普埃布拉知道——尽管卡塔琳娜还不明白,这场联姻锻造的反法兰西的英西新兴势力联盟,决不允许因为一个思乡的王妃想见母亲而搞出什么乱子。

“他们真的叫她‘男人婆王后’?”

卡塔琳娜坐在窗前,就着这个二月阴沉下午的昏暗光线开始写信询问母亲自己能否回西班牙访问。写到一半,她开始时不时流泪,最后把信纸丢进了房间的壁炉。这不是第一封她要求回家的信件,但是和其他的信件一样,最终都没有送出去。她不能辜负母亲的教导,夹着尾巴从这晦暗的天空,冷雨,语言不通、喜怒无常的人群中间逃跑。

“父亲说过,她在营地抵得过千军万马,摩尔人都被震慑了。在他们经历过的所有战斗里,她从没被打败过。她让军队战无不胜。”

不管怎样,我确定母亲思念我正如我思念她。当然,很快她就会写信给国王询问我是否能在这里变得更加寒冷之前回家省亲。这里太天寒地冻,阴冷潮湿了。我不会在这里度过整个漫长的寒冬,我肯定会生病的。我确信她会盼望我回家……

“多厉害的王!让他们为她歌唱!”

我丈夫的母亲伊丽莎白王后与世无争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不能成为我的母亲,她甚至不能处理好自己的事。她能给我什么指导?而统治一切的王太后玛格丽特夫人是个阴狠冷酷的女人。她不能成为我的甚至任何人的母亲。她钟爱她的儿子,因为他让她登上了王太后的宝座。但是她不爱他,她一点也不亲切,甚至也不爱亚瑟,只有铁石心肠的女人才不会爱他。实际上,我也很确定她并不喜欢我,虽然我也不知道原因。

“我明白,”她说,“母亲就是一个传奇!我思念她一点也不奇怪。在那些日子里她无所畏惧。当大火差点摧毁我们,她并不担忧,无惧那晚的火焰,也不害怕失败。甚至在我父亲的幕僚们都同意退回托莱多休养来年再战时,她也坚决反对。”

我不知该如何忍受这种状况,从没预计过会有这种事。伊莎贝尔守寡以后就回了家,虽然后来她又嫁了出去。胡安娜来信说她会和丈夫一起回去拜访他们。这不公平,她能回家省亲,我却不能。我只有十六岁,还不能离开她的羽翼独自生活,还离不开她的教导。每天我都在寻求她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可是,她并不在那里。

“她和他公开争吵了?”他问,被妻子并非是旁人附庸的想法吸引了。

我希望我们能经常写信,时时收到她的来信。但是她还有伊莎贝尔,有玛利亚,有胡安娜;她通过大使向我这个嫁出去的西班牙公主传达指示。但是作为母女,我很少收到她的家常来信。

“准确来说并没有争吵,”她沉思着,“她从不反驳他,或者是对他无礼,”伊莎贝拉的女儿说,“我能记得起的是,当有重大决策,比如军队是否继续前进,或是有没有必要去做什么事时,她都有如神助。她最能看清形势,甚至父亲都得承认她的决断是最好的。”

能成为威尔士王妃、未来的英格兰王后,是我的荣耀和骄傲。但是我从没想过,从没认识到——我明白自己有多蠢——这意味我要永久地生活在威尔士,再也不能回家。不知何故,尽管我知道我会嫁给威尔士亲王,有一天会成为英格兰王后,但是我从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将从此远离父母家乡,这里会是我的永居之所。

“她真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

然后我开始思考我能不能独自一人回家做个短期停留。我不能忍受哪怕和亚瑟分离一晚上,但是我想到除非我一人回西班牙,不然我不可能再次见到母亲,我将无法感受她的手轻抚我头发温柔的触感,也不能再看到她对我微笑的容颜——思及于此,我怎么能忍受与她天各一方,永不相见的痛苦?

“她是女王,”她简短地说,“本身就是女王。不是靠婚姻得来的头衔,不是飞上枝头做凤凰的麻雀。和我一样,她生来就是西班牙公主,而她注定要成为女王。在成为西班牙女王的道路上,主拯救她于危难。除了统治自己的国家她还能做什么?”

在这黑暗寒冷的日子里,我心痛难耐地思念着家乡。每当我和亚瑟谈论起西班牙,谈论起阿尔罕布拉宫,我总能激起他对它们的向往,对我父母的好奇。我想让他们见见亚瑟,知道我们夫妻和睦。不知道他父亲会不会允许他离开英格兰,我知道这纯属做梦。没有哪个国王会让自己珍爱的子孙和继承人离开本国。

那晚我梦见自己是一只鸟,一条飞鱼,一只雨燕,无畏地在卡斯蒂利亚新的版图上高高飞翔,从托莱多往南,飞过加拉斯科,一直南去到格拉纳达,身下的土地像一张黄褐色的地毯在我面前展开,仿佛是用柏尔人金色山羊毛织成的一样美丽,黄铜色的大地上伫立着青铜色的断崖,山壁如此高大陡峭甚至连橄榄树也无法生长。我在风中飞着,心情激荡,远远的,那是阿尔卡沙尔宫玫瑰色的外墙,巍峨的城堡围绕着阿尔罕布拉的宫舍,飞得愈低愈快,掠过曾经飘扬着新月旗的方形瞭望塔,朝着桃金娘中庭飞去,在温热的空气里绕着粉饰辉煌的精美房舍盘旋,俯瞰着水面的倒影,最后我终于看见了,那个我苦苦思念的人:我的母亲,西班牙的伊莎贝拉,她在夜晚闷热的空气里散步,思念着她远在英格兰的女儿。

二月下了一个星期的雪,然后雪融化成了泥浆,又开始下雨。花园已经不适宜散步,也不能骑马外出,甚至骑着骡子去市集都不行。在我有限的生命里从没见过这样的雨。我们那里的雨带着泥土的芬芳,浇灌在炽热的土地上,灌溉干渴的植物。这里的雨水冰冷,土地也冰冷,没有泥土的芬芳,只有水塘上黑糊糊的冰层冰冷地覆盖着它。

[1]《天方夜谭(一千零一夜)》讲故事的少女。

勒德洛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