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表现得好像现在国库非常充盈。”她厉声说,“这场晚宴花费了多少?之前的呢?光是熏香就是一大笔支出。还有乐队呢?现在我们必须积累财富,可经不起一个挥霍成性的国王。英格兰可不兴在王位上坐着一个花花公子,也不兴到处都是伶人。”
“我们成婚还不到一个月!”他恼怒地大声吼道,“这只是我们的结婚庆典。我想我们应该享受娱乐,让宫廷喜气洋洋。我也喜欢跳舞。”
哈里涨红了脸,准备不留情面地反驳她。
“她也该休息了。她得孕育继承人。”玛格丽特太后暴躁地说,“和一群蠢人跳舞她可怀不上。每晚都浓妆艳抹,谁听说过这样的事?谁又来负担这些费用?”
“陛下并没有挥霍。”卡塔琳娜迅速地响应,“这不过是婚礼庆典的一部分。您的儿子,先王陛下,一直想要宫廷里充满生气。他认为人们都该知道宫廷是富有的、快乐的。哈里国王只是追随他睿智的父王的脚步。”
“好的,但是王祖母,您都已经快七十岁了。”他耐着性子说,“当然,您该去休息了。您可以随时退席。卡塔琳娜和我都还年轻,喜好玩乐是我们的天性。”
“他父亲可不是会听命于外国媳妇的年轻傻瓜!”老妇人恶毒地说。
“你玩得太晚了。”她跟哈里讲,“真蠢。你需要睡眠,你都还是个孩子,不该彻夜狂欢。我可玩不了那么晚,真是浪费蜡烛。”
卡塔琳娜微微瞪大眼睛,拉着哈里让他少安毋躁。“我是主给他选定的配偶和伴侣。”她轻柔地说,“我想您也是如此认定的。”
宫廷的夜间玩乐是老妇人最多抱怨的地方。晚宴的时间日益延后,她不得不等着。她抱怨已经夜深了,仆人们在拂晓之前都没法收拾完毕,晚宴尚未结束她就拂袖而去。
她开始咕哝了:“我听闻你的野心可不止于此。”
卡塔琳娜对此装聋作哑,即使有人到她面前学舌,也不曾听闻半句不满。卡塔琳娜对她的祖婆婆及其诸多刁难视而不见——她现在造不成什么威胁。
两个年轻人等着,卡塔琳娜感到,在她温柔的手底下,哈里开始烦躁了。
“这都是她的责任。”老妇人蛮横地说,“埃莉诺公主绝不会做出这些行为。埃莉诺公主会住在我的房间里,一切都会按我的意思行事。”
“听说你父亲召回了大使。对不对?”她怒视着他俩,“可能他现在不需要什么大使了,英格兰国王本人的妻子正在准备回报西班牙,英格兰国王本人的妻子就是大使了。事情怎么能这样?”
玛格丽特·波尔夫人巧妙地告诫她的老熟人。“夫人,虽然王后陛下让宫廷热闹喧哗起来,但是她并未做出什么有损王室脸面的事。实际上,若没有她,宫廷才会变得不堪入目。是国王陛下本人对层出不穷的玩乐乐此不疲,而王后陛下却把宫廷管理得井井有条,不致有失体统。年轻人都仰慕她,没人在她面前喝醉或是行为不端。”
“王祖母!”哈里大声呼喝,但是卡塔琳娜依然十分冷静。
她因此训斥了卡塔琳娜,而卡塔琳娜笑脸相迎,转身就鼓励年轻的国王继续打猎,跳舞,彻夜狂欢。老妇人向自己的侍女嘀咕抱怨王后是个虚荣轻浮的东西,迟早会让国王误入歧途。她甚至失礼地评论说怪不得亚瑟英年早逝,看看这西班牙女孩的为妻之道。
“我是西班牙公主。在我嫁到的这个国家我当然是代表自己出生的祖国。当然,我会告诉父亲,他亲爱的女婿、我的丈夫一切安好,我们的国家也很繁盛。我也会告诉我的丈夫,无论和平战争,我亲爱的父亲都会无条件支持他。”
太王太后的儿子亨利国王的去世给她带来了沉重的打击。这并不是因为她失去了一个钟爱的孩子,更多是因为她失去了依靠。他的离去让她再难强迫议会在通报国王之前先对她汇报。哈里轻巧地免除了父亲的债权,释放了父亲关押的囚犯,她认为这大大损害他父亲的颜面,冒犯了自己的权威。宫廷里年轻自主朝气蓬勃的突然转变让她觉察到了自己的老迈乖戾。她作为曾经的统治者的权威被冷落了。她的意见不再受到关注。那宫廷里事事都必须依从的规章是她起草的;但是突然间,人们兴办起书中没有的庆典,自顾自地发明了新的消遣和活动,没人问她的意见。
“如果我们开战……”哈里开口。
当她试着要求先于卡塔琳娜几步通过大厅的门廊参加晚宴,血统纯正的王妃、西班牙的公主、英格兰的王后卡塔琳娜马上退后,大方地为她让路,因此人人都在谈论新后得体的举止。卡塔琳娜为这个拒绝承认尊卑有别的老妇让了路,更凸显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是如何老迈昏聩。旁观者看着老妇有失体统地越过孙媳飞快奔到高桌前,也看到了卡塔琳娜明显的退后,于是人人都赞扬这年轻女子的优雅雍容。
“开战?”老妇人暗着脸色,“为什么我们一定要陷入战争?我们和法国又没有争端。现在只是她父亲想要和法国打仗,别人可都不想。别告诉我你傻到让我们为西班牙而战!你现在算什么?他们的差役?他们的奴仆?”
玛格丽特太王太后,国王陛下的祖母,曾埋葬了一任或是两任丈夫,一位儿媳,一个孙子,最后是她最宝贵的王子,现在对于争权夺势已经力不从心,而卡塔琳娜也小心谨慎尽量不和她的老对头公开冲突。由于卡塔琳娜思虑周详,两个女人之间的对立并没有公然摆上台面——那些希望玛格丽特太王太后像曾侮辱她的儿媳那样辱骂她的孙媳的人都失望了。卡塔琳娜明智地缓解了矛盾。
“法兰西国王对我们都是威胁!”哈里勃然大怒,“英格兰的荣耀需要捍卫!”
年长的廷臣对此诸多非议,对国王那些喧闹的伙伴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但我不予置评。那些议员们向我抱怨时,我只是说国王还年轻,总是有些年轻人的习性。那些同伴都无伤大雅,只要不喝得酩酊大醉,都还是些可爱的年轻人。但是只要喝多了,他们就和一般的青年一样,吵闹、喧嚣、惹是生非。我用母亲的眼光看待他们,明白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成为我们军队里的军官。如果战争爆发,他们的勇气和热血就是我们需要的战斗力。和平年代最吵闹最不安分的青年恰恰是战时最需要的人。
“太王太后肯定不是有心反对你。”卡塔琳娜体贴地说,“这正是交替的时代。我们不能指望老一辈人能明白世事早已发生了迅猛的变化。”
我不对他和集结在他身旁的粗野年轻的同伴发表任何苛责的评论。他们自称为宠臣,一天到晚——据传闻甚至深夜,都彼此嬉笑,沉迷于疯狂的赌博和玩闹。哈里的孩提时代一直过着严谨自制的生活,我想现在他就是匹脱缰的野马,他喜爱那些自吹自擂、喝酒滋事、打架斗殴的年轻人,还有他们勾搭的那些女孩,甚至是追着他们训诫的神父。他最好的朋友是威廉·康普顿,两人成日里勾肩搭背,好像随时准备跳舞或是大打一架。威廉本身和宫廷其他蠢笨的傻瓜没什么区别,翻不起什么风浪,他是爱着哈里的忠实伙伴,对我有着传为笑谈的被蔑视的爱慕。半数的宠臣都假装陷入了对我的倾慕,我让他们献上情诗,为我歌唱,我总让哈里清楚自己的歌和诗文是最好的。
“我还没老糊涂呢!”老妇人怒气冲冲,“什么才是危险我清楚得很!我还分得清什么才叫忠心!还有谁才是西班牙的探子!”
他的身边围绕着年轻的男男女女,这和他父亲安静深沉的宫廷大不相同。他父亲的宫廷里全是共过患难的老臣,他们饱经战乱,每个人的领地都曾失而复得过。哈里的宫廷里却是一群不知疾苦的纨绔。
“您是最睿智的顾问。”卡塔琳娜对她说,“而国王陛下和我都非常需要您的忠告,不是吗,哈里?”
婚后的头一个月,哈里的生活塞满了宴会、盛典、狩猎、郊游、蜜月之旅、乘船旅行、戏剧等各式消遣,还有比武助兴。哈里就像是个被关在学校里太久的男孩突然得到了暑假。他的世界充满了娱乐,最简单的体验也能给他带去无上的快乐。他喜欢打猎——之前他并不被允许任意驰骋。他特别爱好比武,可他父亲和祖母之前并不让他参加。他喜欢被逢迎,喜欢那些溜须拍马的人物。他喜欢女人们的聚会——感谢主,他对我天真的忠贞一直无二。他喜欢和那些漂亮女士们交谈,和她们玩牌,看她们跳舞,为一些无聊的把戏赐下丰富的奖赏——但是他都会偷瞄我看我是否赞同。通常他坐在我旁边,从他略高的位置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让我情不自禁回以同等的爱慕,在那时候,我不禁爱上了他,仅仅因为他是他。
他还在生气。“阿金库尔战役……”
我喜欢当王后的感觉。我爱好美好的事物和奢华的珠宝,听话的狗,还有让我愉悦的整整一队侍女。我愿意为玛利亚·德·萨利纳斯支付高额的薪酬,为她定制一打礼服。我乐意给玛格丽特·波尔夫人写信,传唤她来我的宫廷,我扑进她的怀抱,为重逢喜极而泣,得到她愿意陪伴我的承诺。我乐于见到她的谨慎;她从不提起亚瑟。但是我很高兴她明白我为这段婚姻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还有我不得已的苦衷。我想让她看到我让亚瑟的英格兰日益昌盛,即使王位上坐着的是哈里。
“我累了。”老妇人说,“不管你们怎么想,事情怎么发展。我回房了。”
我确定自己绝对不会因为他不如亚瑟而苛责他。在七年的寡居生涯里,我教会自己,带走亚瑟是主的意志,没有必要因为最优秀王子的离世而迁怒活着的人。亚瑟带着我的誓言离去,而我是幸运的,和他弟弟的婚姻并不是什么不可忍耐的责任,相反我很享受这段婚姻。
卡塔琳娜尊敬地对她行了个深屈膝礼,哈里无礼地垂下头。而当卡塔琳娜起身时,老妇人早已离开。
我从来不用假手他人去操控他。人人都知道,只要是新奇的要求,都能上达天听。人人都知道,这个自恋的年轻人开朗活泼、不喜约束。人人都曾受到关于他老祖母的警告,如今她发觉自己已经日益不着痕迹地被撂到一边,因为她公开对他提出意见,因为她总是擅作主张,因为有一次——简直是太蠢了——她居然责骂了他。哈里是个粗枝大叶的国王,他会把他王国的大权交给任何信任的人。我不过是千方百计想让他只信任我而已。
“她怎么敢这样说!”哈里问,“她都这样说了你居然还忍得住?弄得我都想像头被激怒的熊一样咆哮了!她什么都不懂,还侮辱了你!而你就只会站着听训!”
议会开始向我确定国王的想法。如果能让我事先准备,报告政绩或是提出建议都要简单得多。廷臣们很快明白过来:任何让他和我不和的事,任何不利于国家和西班牙结盟的事都会让我不快;而让我不快,也会引起哈里反感。那些钻营的,求助的,寻求公正的人们很快发现得到公正处置最行之有效的方法是先向王后陛下请愿,等待我的引荐。
卡塔琳娜笑了,捧着他暴躁的脸庞,轻轻吻着他的双唇。
为了亚瑟,为了母亲,为了主,为了我们的抱负,也为了自己,我嫁给了他。但是有时候我以为自己爱上了他。怎能不去爱哈里这样一个精力充沛,天性善良初涉政坛的甜心男孩?除了赞美和善意,他对这世界一无所知,一无所求,每天早上他都怀着快乐醒来,心中期望这又是美好幸福的一天。而且,自登基以后,身处廷臣和幸臣的包围之中,他总过得身心愉快。在最初的日子里他的祖母控制一切,慢慢地,我确定他把管理国家的重任交给了我。
“噢,哈里,谁会介意没有实权的老妇说什么?现在根本没人在意她的话。”
“弥撒见。”
“我要和法兰西开战,谁管她怎么想。”他发誓。
她面露喜色。“我会带上整个乐队和舞者。要是我也能向老天借点好天气就更好了。”她为他脸上的幸福微笑,直到听到侍从们来到门口。
“当然要,只要时机合适立即宣战。”
“玛丽,或者是安妮,记不清了。反正我们要跳舞……”
我掩藏起对她的胜利带来的喜悦,但是我已经尝到了它的滋味,异常甘美。我私下想,总有一天在我寡居时曾嘲笑过我的公主殿下们,哈里的姐妹们也会知道我的厉害。但是我还需要蛰伏。
“取名了吗?”卡塔琳娜转移了话题。
她资历深厚,但是在重臣面前却没有什么号召力。他们和她相处太久了,血缘的羁绊,势力的归属,竞争和世仇等等让他们和她的关系复杂难言。她并不受欢迎:作为一个女人,或是国王的母亲。她是这个国家最伟大家族的一员,在博斯沃思之后,爬到了如此高位,但是那之后她高估了自己的地位。在学术和道德上她享有很高的声誉,但是却不受爱戴。她总是强调自己身为国王母亲的无上地位,因此和老一辈廷臣产生了巨大分歧。
“你爱谁就是谁,不管是谁。马上传她入宫吧。我知道她是最美好不过的女性。还有伊丽莎白·波琳夫人,分娩以后她就回来了。她又生了个女孩。”
他们慢慢抛弃了她,却成为我的朋友:包括玛格丽特·波尔夫人,白金汉公爵和他的姐妹伊丽莎白和安妮,托马斯·霍华德和他的儿子托马斯爵士,还有伊丽莎白·波琳夫人,最亲爱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威廉·沃勒姆,乔治·塔尔伯特,还有我在威尔士认识的弗农爵士。他们深知,尽管哈里疏于政务,我却没有。
他退回房间,拥她入怀,真心地亲吻着。
我向他们虚心求教,和他们分享亚瑟及我的构想。和议会一起,我带领这个国家走向了和平昌盛。我们开始着手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法律,尤其是要普及到深山和丛林里。我们还开始营造海岸防线,为强大海军建造船只,打造陆军名册。我把国家大权牢牢握在手里,发现自己可以轻而易举行使这权力。
临出门前,她抓着他问。“哈里,可以带上玛格丽特·波尔夫人吗?你也喜欢她的不是?我能让她随侍吗?”
对于权势,我们家族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在阿尔罕布拉宫,我坐在母亲王座的脚边,听着父亲在美丽的金色花园里和各国大使高谈阔论,学习帝王之道,就像我曾在同一个地方学习美学、音乐、建筑的艺术。我学会了对华美建筑的鉴赏,学会了享受窗格里洒落的明媚阳光,还学会了治理国家。作为一个摄政王后,我轻车熟路。能够成为英格兰王后,我由衷地觉得幸福,仿佛回到了出生之地。
“你可真是善解人意!”他大声说,“野餐真是太好了。你再安排带上几个乐手,我们就能跳舞了,带上侍女,带上你所有的侍女,我们一起跳。”
国王的祖母躺在华丽的床上,华美的床幔紧紧闭着,她安静地躺在阴影里。床脚边,一个任劳任怨的侍女捧着圣体匣,让她能透过钻石一样晶亮的玻璃看到纯白匣体里基督的圣骸。垂死的妇人死盯着它,偶尔抬头看看床边象牙制的耶稣受难像,毫不理会在她身边轻声祷告的人群。
“嗯。”她答应了,被他的兴高采烈感染,“要野餐吗?”
卡塔琳娜跪在床脚,低着头,手里数着珊瑚念珠,沉默地祷告着。玛格丽特太王太后在天国里肯定有来之不易的一席之地,此时她正在离开这尘世。
“那就在大厅里吧。”他决定,“然后我们去打猎。天气真好,不把猎狗放出来就可惜了。你会去的是吧?”
门外,在她的会客室,哈里正等人告诉他祖母的死讯。他和过去的幼年时光最后的联系也将随着她的逝去而不复存在。他身为次子的年月——努力想引人注目,试图笑得更灿烂些,表现得更聪明伶俐——也随此而逝。从此刻起,见到他的人都只会奉他为家族最尊贵的成员,最伟大的血脉。再也不会有唠叨挑剔的都铎老妇守护这个轻信的王子,用平静的语气驳倒他每一次的突发奇想。她去了,而他,用他自己的说辞是,终于长大成人。不会再有人把他当做一个男孩。尽管他等着,表面上对她的离世表现出虔诚的孝心,实际上他迫切想确定她真的死了,他终于真正地独立了,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真正的国王了。而他完全没有想过自己还需要她的助力。
“弥撒的时候再见。”她说,“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们可以共进早餐。”
“他不能开战。”祖母在床上嘶哑地说。
“今天弥撒前我要骑骑马。”他说,“今天可是美好的一天。你要一起来吗?”
侍女被她突如其来的清晰讲话吓得喘气。卡塔琳娜站起来:“太后,您说什么?”
早上,哈里兴致勃勃,想着自己的新盔甲,想要马上找个由头宣战。他把她吻醒,然后迫不及待地压上她的身体。她搂紧他,感受着他冲动自私的愉悦,然后笑了。他一会儿后翻身下床,捶着门咆哮着让自己的侍从前来侍候。
“他不能开战。”她重复着,“我们的策略是要脱离欧洲大陆无止境的战争,借着大海的屏障,维护和平,远离那些幼稚王子的拌嘴。我们要维护国家的稳定祥和。”
“不,我能讲什么呢。难道你忘了,一直以来我都是英格兰王妃,这么多年,我早就讲不出来什么了。”
“不。”卡塔琳娜平静地说,“我们要加入十字军,深入基督世界的核心,或是更远。我们的目标是让英格兰成为教会的核心,成为从欧洲大陆,从圣地巴勒斯坦,到非洲,到土耳其,到撒拉逊,直到世界尽头的霸主。”
“来嘛。给我讲讲。”
“苏格兰人……”
这场景似曾相识,像阴影一样揪紧了她的心。“啊,我几乎都记不清了。”她笑着面对他热切的面容,“没什么好讲的。”
“我会处理苏格兰人。”卡塔琳娜坚定地说,“我很清楚他们的威胁。”
“和我讲讲她的事迹吧。”他躺回枕头,“讲讲西班牙,讲讲你还是小女孩时待过的那些西班牙宫殿。它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被称作阿尔罕布拉宫?”
“我不该让他娶你,你只会让我们陷入战争。”黑眼睛里闪耀着逐渐消退的愤恨。
“是啊。”她对他的兴趣略感惊奇,“是的,她总是在那里,在后方,为他出谋划策,稳定军心,为他提供兵力,军费,有时候甚至会亲赴前线。她拥有自己的战甲,可以和军队一起出征。”
“你从来就没想让他娶我,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反对。”卡塔琳娜直言不讳,“但是我嫁给了他,因此他能够加入伟大的十字军。”王后全然不顾小声啜泣的侍女——她认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该受到质疑。
“这才是我需要的王后。”哈里喜不自禁,“你的母亲可是个伟大的统治者。她一直在后方支持自己的丈夫。我一直听闻他统领军队,而她则筹措军费,训练新军?”
“你发誓,发誓你不会让他开战。”老妇人有气无力地说,“我临死的愿望,临终的嘱托。我在此时托付给你这个神圣的责任。”
她笑了。“我清楚自己能够胜任,不会负你所托。”她说,“我为英格兰而生,你不在的时候我决不会让它受到任何威胁。”
“不。”卡塔琳娜摇摇头,“我不会,不会再接受这种托付。我曾对人许下了临终时的承诺,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不会再做出另外一个,至少不会对你。你活了一辈子,按照你的意志争得了一切,现在轮到我了。我会看着我的儿子成为英格兰国王,也许还会成为西班牙国王。我会看到我的丈夫领导着浩浩荡荡的十字军,对抗摩尔人和土耳其人。我会看到自己的国家英格兰在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赢得本该属于它的荣耀。我要看到英格兰成为欧洲的中心,欧洲的霸主。而我自己则会是它的守护者,守护它不受侵犯。我会成为你永远成不了的英格兰王后。”
“你知道我该怎么做吗?”他问,“等我出征了就让你摄政!在我在外征战的时候国家大事就由你做主。你在后方调动兵力。我不相信其他人。我们要共同统治国家,而你就是我的后盾。你觉得你行吗?”
“不……”老妇人喘着气。
“现在是你的时代了。”她附和。
“一定会。”卡塔琳娜毫不妥协,“现在我是英格兰的王后,到死都是。”
“我决不会被个老女人左右。”他发誓。
老妇人撑起身子,挣扎着呼吸。“你得为我祷告。”她命令年轻的妇人,仿佛在诅咒一般,“我为英格兰,为都铎一脉鞠躬尽瘁。你得保证我的名字受到后世敬仰。”
“对她而言,你只是个次子,永远排在亚瑟之后。不是真正的继承人,并不适合这个王位。老年人总是固执己见,看不清事情已经和他们的臆想迥然不同。实际上,既然她能完全掌控你,又怎么会相信你的判断?对她而言,你不过是幼小的王子,一个小婴孩。”
卡塔琳娜犹豫了,如果这个女人没有奉献自己,她的儿子,她的国家,都铎家族不会登上王位。“我会为你祈祷。”她承认,“只要英格兰境内礼拜堂尚存,只要神圣的罗马天主教堂还在,你就会被铭记。”
她满意地看到他涨红了脸。
“永远。”老妇人说,总算有东西是永世不变的,她感到心满意足。
“她总是自以为是,以为对你体贴入微。对她而言,你一直都还是个孩子。”
“永远。”卡塔琳娜同意了。
“什么?”
之后不到一个小时了,她死了;即使尚未加冕,我也成了真正的王后,名副其实的王后,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不容他人置喙。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没人能够有条不紊地统领丧礼。哈里没有安排王家丧仪,他怎么会知道该从哪处着手,又该给他祖母怎样得体庄重的封号?要有多少扶灵者?丧期要有多长?把她葬在哪里?整个仪式要怎么安排?
“当然不是有心的。”卡塔琳娜表示同意,“她总是以为什么都是为了你好。其实只是……”
我召见了在英格兰我最初的朋友白金汉公爵,多年前我初到英格兰他就曾拜见过我,现在他已经是王家总管大臣了,我也请来了玛格丽特·波尔夫人。侍女给我拿来了仪式全书,《王室章程》,这是已故的国王祖母亲自撰写的,现在我得处理在英格兰遇到的第一件大事。
他瞪大眼睛:“她绝不会背叛我。”
我很幸运——在书的首页找到了三页手写的标注。那个自负的年迈女士列出了她希望在自己葬礼上送葬的队伍。玛格丽特夫人和我喘着气,难以置信她要求了如此多送葬的主教、送葬者、哭灵者、扶灵者、街道上的装饰,还有漫长的丧期。我拿给白金汉公爵裁断,作为她曾经的盟友,他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摇头。收起不为人知的胜利喜悦后,我拿起鹅毛笔,蘸上黑墨水,把所有要求都减到一半,然后开始下达命令。
卡塔琳娜扬扬眉毛:“亲爱的,如你所愿。但是如果战况不佳,我想她会停供你的军费。如果她和议会质疑你的决断,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坐着不动,不为你的军队征收军费,你就会发觉当你在国外征战的时候,家里人已经背叛了你,用她所谓的爱背叛了你。老年人总会对你管手管脚,一向如此。”
这是一场庄严肃静有条不紊的仪式,而人人都知道这一切都出自西班牙新娘之手。即使是以前毫不知情的人,也明白这个等了七年才登上英格兰后座的女孩并没有虚度光阴。她清楚英格兰人的性格,清楚怎样才能投其所好。她掌握了宫廷的规则:他们奉什么为尊,又弃什么如敝屣。生而为王妃,她很清楚怎么统治国家。在她加冕礼之前,卡塔琳娜已经建立起身为王后的威信。那些在她潦倒岁月里对她不屑一顾冷嘲热讽的人们现在也对她表现出由衷的赞赏和尊敬。
“她才不能阻挠我,”他怒气冲冲,“我是国王。”
她接受了这些赞美和恭维,就像她之前接受了那些冷眼。她知道主持太王太后的葬礼确立了她在宫廷女性里无上的地位,现在人们都朝她涌来,更甚于哈里,要她管理宫廷生活。在这场完美的表演里,她让自己登上了英格兰权力的高峰,成为不可或缺的掌权者。她很确定,在这场胜利之后,她的地位无可取代。
“而且,”她笑着说,“如果你在国内给了她权力,她就肯定会告诉议会你最好回来,战争对你太过危险。”
我们决定不取消加冕礼,尽管之前才举办了太王太后的葬礼。所有安排都已就绪,我们不能让那些远道而来想要亲眼看到还是孩子的哈里戴上他父亲的王冠的人们扫兴。据说有些人来自普利茅斯,多年前曾亲眼看到我登上这个国家的土地——当时我还是个气息奄奄晕船的女孩。我们不能告诉他们,哈里的登基礼,我的加冕礼,因为和一个寿终正寝的年迈老妇的葬礼冲突取消了。我们一致认为民众期待着一场盛大的典礼,而我们不应辜负这期望。
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满让她胜券在握。
事实上,是哈里不能忍受这失落。他是如此期许伟大的荣耀时刻,没法承受失去它的痛苦。那个老迈、专制,对他诸多限制的老妇人的逝去绝不能影响他的加冕礼。
“是啊。”卡塔琳娜不着痕迹地挑起他的不满,“看看她把你管制成什么样了!她一直把你牢牢控制在掌心。为什么,即使是现在,只要能够阻挠,她也决不会让你出征的。从你还是个孩子开始,她就从不让你搏斗,不让你赌博,不让你交朋友。为了你的安全和幸福她操碎了心。如果你只是个王子,她当然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她笑了,“我想她认为你不过是个王子,而不是个强壮的男孩。于是现在是不是她该歇歇的时候了?给你一些自主的权利?”
我也同意。太王太后紧紧抓住手中大权,随心所欲那么多年,现在我们的时代来临了。能看着哈里和我携手登上王位,我认为这是民众的期望。实际上,他们之中有很多人一直都关注我,为我能最终戴上王冠感到巨大的快乐。我决定——现在除了我没人能够做出决策——我们将会举办典礼,于是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他笑了。“才不会!她管理着王家账目和宫廷内务,凡事皆事必躬亲。只要是确保都铎家的权势,我都不认为有什么难得倒她的。”
我清楚得很,他对祖母的哀思不过是做做样子,悲痛都是装出来的。当我踏进她的会客厅,一眼就看到了他,而他知道我离开她床边就意味着她的死亡。我看见他的肩膀舒展开来,仿佛终于从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中解脱出来,她瘦骨嶙峋、充满慈爱、布满了老年斑的双手仿佛是他致命的负担。我看见他闪过一丝笑容——为自己仍然活着,且年轻强壮而高兴;而她却去了。然后我看他脸上浮现出深思熟虑后的悲伤,我快步上前,也面容肃穆,语调低沉,悲痛地告诉他她已经仙逝,他也同样压着嗓子回应了我。
卡塔琳娜犹豫着寻找措辞。“确实如此。”她说,“可是可怜的妇人现在已经这样老迈了,已经呕心沥血了这么多年。这也许对她是个太过沉重的负担?”
他能如此虚伪让我很高兴。阿尔罕布拉宫里的房间有许多扇门,父亲告诉我身为一个国王应该要自由进出,让人觉得君心难测。我明白想要手握实权就得培植自己的势力。哈里现在还是孩子,但是迟早有一天他会成长为真正的男人,会有自己的思量和判断。我要记得他也会口不对心。
“一旦亲征,太祖母就会摄政。”他说,“她熟悉政务。”
我对他还有些其他的认识。从我看到他没有为自己的祖母掉下一滴真正的眼泪那一刻起,我就明白,这个国王,我们气派非凡的哈里,有一颗猜疑冷酷的心。她一向对他像母亲一样疼爱有加,控制了他的整个孩提时代。她照顾他,守护他,亲自教导他。他每次睁眼都要受到她的监护,为他隔离开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她不让家庭教师接近他,只许他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活动。她为他跪着日日祈祷,坚信他受到了纯正的教会教育。但是当她挡住了他的道路,妨碍了他寻欢作乐,他就视她为敌;而他狂妄得不会原谅任何阻碍他的人。这让我明白,这个孩子,这个英俊的男孩,会成长为一个自私自利损人不利己的男人。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希望他的祖母能更好地教导过他。
她想说恐怕他不能够亲征,国内还有一大堆政务。只要英格兰的军队开拔法兰西,苏格兰人,哪怕王位上坐着英格兰新娘,肯定会趁火打劫,入侵北境。整个税收系统还充斥着贪婪和偏颇,需要重新制定,还有建造公学的计划,重新组建议会的计划,建立堡垒和海军保卫海岸线的计划。这都是亚瑟为英格兰勾画的蓝图,这都需要在哈里穷兵黩武之前完成。
他们用迎接王妃的仪仗把卡塔琳娜接到了威斯敏斯特。她坐着由四匹雪白的高头大马拉着的装饰金箔的轿子,人人都可一睹她的风采:她白色缎面的礼服,珍珠装饰的王冠,长发垂肩。哈里首先加冕,然后卡塔琳娜低下头,在头上和胸口点上象征王权的圣油,伸手接过令牌和象牙棒。她知道从这一刻起,终于成为了王后,母亲那样的王后:命中注定她不同凡响,被天使环绕,被主庇护,委派来管理他的国家。她知道自己最终被命运眷顾,登上了应得的高位,履行了自己的誓言。
“等到早上我就去订购一套新盔甲。”哈里说,“不是用来比武的那种,我要一套重甲,用来战斗。”
她的王座仅次于亨利国王陛下,拥挤的人潮欢呼着目送年轻英俊的国王登上了王座,同时也为她欢呼,坚贞不屈的西班牙公主,终于加冕为英格兰的凯瑟琳王后。
她点点头,父亲曾表明法兰西国王会鼓动哈里骨子里的好战因子。他曾在信件里用最慈祥的语气把她当做最心爱的女儿,并建议英法之间的战争,不应该发生在北部海岸——英格兰最常侵入的地方——而是在法兰西和西班牙的边界处,他认为英格兰可以再次夺回想要脱离法兰西的阿基坦地区,他们会乐意被解放。西班牙也会提供强有力的支持。那将是一场胜券在握的伟大战役。
这一天已经让我等待了太久,一切都仿佛是在做梦,仿佛是那些我最渴望的梦想。我环视全场:我有在人群中的位置,有自己的王座,手中握着有冷冷光辉的象牙棒,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沉重的令牌,前额和胸口浓重的圣油气息,这些都像是因思念亚瑟而做出的美梦。
“路易斯国王以为能避开我们,但是我们可以主动开战。他们说他想要和平,我可不信。我可是英格兰国王,阿金库尔战役的胜利者。他会发现我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但这次,美梦成真。
“喔。”
当我们步出大教堂,我听见人群在欢呼,为他,也为我,我转头看着身边的丈夫。那一刻我的梦境碎了,无比震惊,他不是亚瑟。他不是我的爱人。我曾期望站在亚瑟身边加冕,一起登基。但是眼前不是我丈夫俊美睿智的脸庞,取而代之的是哈里雀跃不已涨红的圆脸。不同于我丈夫羞涩却不失活泼的优雅,身旁的哈里兴高采烈地昂首阔步。那一刻我终于认识到亚瑟已经死了,真真切切地离开了我。我履行了约定里我的职责,嫁给了英格兰国王,即使那是哈里。感谢主,亚瑟也完成了他的:在天国关注着我,在那里等着我。到我功德圆满那天,我会奔向他,永远和他在一起。
“我在思考战争。”他说。
“高兴吗?”男孩大声呼喊着让我能在洪亮的钟声和人群的欢呼里听见他的声音,“卡塔琳娜你高兴吗?你庆幸我娶了你吗?你荣幸吗?是我给了你英格兰王后的王冠。”
她把蜡烛放在银制的烛台上,端着酒偎到他身旁。没法看清他的脸,她却在压制着内心的不适,无论如何,她被吵醒了,得故作关心地打听是什么事情困扰了他。如果是亚瑟,她马上就能领会他的意图,他在想什么、要什么。但是什么能让哈里这样苦恼呢,一首歌,一个梦,人群里飘散的一张便条。什么都能让他烦恼。他被当做习惯于依赖的男孩养大,他需要倾诉,需要引导。他需要一个忠诚的朋友,一个仰慕者,他需要不断的交流。而这些都得靠卡塔琳娜来完成。
“我很高兴。”我发誓,“现在你该叫我凯瑟琳了。”
“一杯葡萄酒,你也来杯吧。”
“凯瑟琳?”他迷惑不解,“不再是卡塔琳娜了?”
她滑下床去,点燃壁炉里的余火,再点上一支蜡烛。她让他视线紧跟着她,睡衣半敞,衣襟只掩着半边光滑的肌肤。“想喝点麦芽酒?或是葡萄酒?”
“我现在是英格兰王后。”我说,想着当初亚瑟的说辞,“英格兰的凯瑟琳王后。”
“睡吧。”他说,“天还没亮。”
“哦,我明白了!”他大声说,很高兴我给自己改了名字,这样他可以给自己也改个,“很好。我们将是亨利国王和凯瑟琳王后。他们也可以叫我亨利。”
“陛下?”
这是国王陛下,可这并不是亚瑟,这是想要像个男人一样被称为亨利的哈里。我是王后,不再是卡塔琳娜。从此以后,我是英格兰人凯瑟琳,不再是那个和威尔士亲王深陷情网的女孩。
半夜亨利从睡梦中醒来,一动不动。卡塔琳娜也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