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怎么样,帕皮?”
一个周日下午,已经是十二月了,空气闪闪发光,他和帕皮·博林戈在里亚托见面。他们要了啤酒。他们闲聊着,像小型巴士一样慢吞吞地说话,像躺在吊床上一样慵懒。
“还过得去。”
他站起来,笑容满面。他知道该拿钱干什么了。接下来的几个月,他创建了一家小型快递公司,取名“信鸽”。他很高兴,因为葡语代表鸽子的词Pombo在金邦杜语(4)中有“信使”的意思。生意十分兴隆,于是他又扩展了新业务。他在多领域投资,从酒店业到房地产业,都取得了成功。
“对了,你还唱歌吗?”
也许是安哥拉钻石公司DIAMANG的高管。他想象一个满脸严肃的男人在潦草地写便条,把纸条放在塑料管里,再系在鸽子腿上。他想象那人把钻石放进鸟喙,先是一个,接着再来一个,然后放手,鸟儿飞起来,从栋多的一处被高大茂密的芒果树包围的房子开始,一直飞到首都凶险异常的天空。他想象鸟儿飞过黑暗森林,飞过震惊的河流,多次飞过对阵中的军队。
“很少了,哥们儿。我没再演出了。软软最近有点奇怪。”
是谁写的呢?
帕皮·博林戈被国家电台辞退了。他靠在聚会上弹奏艰难度日。他有个亲戚给猎人当向导,那人从刚果给他带来一头小河马。向导在森林里遇见它的时候它还刚出生不久,正在绝望地守卫着母亲的尸体。吉他手把它带回了公寓,用奶瓶喂它,教它跳扎伊尔伦巴。软软,也就是那头河马,开始陪伴他一起在罗安达郊区的小酒馆表演。小酋长在不同场合看过几次演出,每一回都让他印象深刻。问题是河马开始长得太大了。小河马,又叫侏儒河马,和它们更为人知的亲戚比显得较小,但是成年后也能长到一头大猪的体积。大楼里邻居的抗议越来越多。很多人养狗。有些人坚持在阳台养鸡、羊,最后还养了猪。但是没人有河马。一头河马,哪怕是位艺术家,也让住户害怕。有些人看到它出现在阳台,就会朝它扔石头。
“明天。六点,老地方。小心。我爱你。”
小酋长知道,到了应该帮助朋友的时候了。
小酋长坐在附近的酒吧里,一个鞋盒放在桌上,他在思考该拿这钱做什么。他看到啤酒的商标:一只小鸟张开翅膀的剪影,然后想起了那只鸽子。他依旧保留着那个塑料管,上面还能辨认出字迹,虽然已经变得难认了:
“你的公寓要价多少?我正需要一间好的公寓,在城市心脏地区。你需要的是一块田庄,需要宽敞的空间来养河马。”
他拒绝了。潘吉拉把出价翻倍。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沓钞票,放在一个鞋盒里,然后推向对方。
帕皮·博林戈犹豫不决:
“这些宝石,虽然个头小,但是质量很好,非常纯。我根本不想知道你是怎么得到它们的。想把它们卖出去我要冒大风险。我最多出七千美元。”
“我在这公寓待了好多年了。我觉得已经对它有感情了。”
潘吉拉对那些宝石很感兴趣。他先是在灯光下观察。接着,他走到床边,拉起窗帘,继续研究,让它们在指间转动,阳光粗暴地几乎垂直照下来。最后,他坐了下来:
“五十万?”
“雅伊梅·潘吉拉。”那位萨普尔自我介绍说,并邀请他坐下。
“五十万?什么五十万?”
他进了门,看见一张办公桌和两把椅子。天花板上有一台吊扇,叶片缓慢地转动,激起潮湿的空气。
“我给你的公寓出价五十万美元。拿这笔钱你可以买到一座不错的庄园。”
小酋长留起先知似的大胡子,让它垂在瘦削的胸前。他依然举止有风度,尽管有了大胡子,他的外表依然很年轻。但是,他走路时开始轻微地往左倾斜,就好像身体里有强风在推他。一天下午,他看到富人们的豪车列队行进,记起了那些钻石。遵照帕皮·博林戈的建议,他去了罗克桑特罗市场。他带了一张纸,上面写着联系人的名字。在他被人群推着移动的时候,他想,在这么混乱的地方找人是不可能的。他甚至害怕自己会永远出不去。他错了。他询问的第一个小贩就给他指了方向。过了几米,另一个人又证实方向是正确的。十五分钟后,他就已经停在一处铺子前,有人用粗劣的线条在门上画了一个女人的半身像,一串钻石在她修长的脖颈间闪耀。他敲了敲门。一个纤瘦的男人接待了他,那人穿着粉色的外套和裤子,戴着艳红色的领带和帽子。鞋子刷得锃亮,在昏暗处闪闪发光。小酋长记起了多年前简短拜访金沙萨时,帕皮·博林戈向他介绍过的“萨普尔”(3)。“萨普尔”这个名字在刚果指时尚狂人。他们身着昂贵、惹眼的服饰,把自己所有和所没有的钱都花在上面,之后像天桥模特一样走上街头。
帕皮·博林戈笑了,觉得很有趣。但他紧接着注意到朋友严肃的面孔,因此笑声戛然而止。他直起身子:
青年惊叹不已。他开始跟随护士做事,条件只是一笔象征性的工资,包三餐、住宿和洗衣。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年。当年建设起社会主义体系的人又瓦解了它,资本主义从灰烬中重生,比以往更加凶残。有些人仅仅几个月前还在家庭午宴、聚会、公众集会、报纸文章上谴责资产阶级民主,现在却衣冠楚楚起来,穿着名牌服饰,坐在光彩照人的豪车里兜风。
“我以为你在开玩笑。你有五十万美元?”
“是可以做到少花钱吃得好的,”她对小酋长解释说,“你和你的朋友们嘴里总是说着大而空的话,社会正义,自由,革命,与此同时人们愈发憔悴、病弱,很多人死了。演说不能当饭吃。人民需要的是新鲜蔬菜,是一道好的杂鱼汤,至少每周要吃一次。我唯一感兴趣的革命是开始让人民坐下来吃饭。”
“比那再多个几百万吧。多个好几百万。我不是在特意帮忙,我只是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投资。你们的大楼有些破败,不过好好粉刷一下,再装上新电梯,它就会恢复原先殖民者居住时的风情。很快就会有买家出现。将军啊,部长啊,比我有钱得多的人。他们会玩些花招赶人走。那些不吃敬酒的就只能吃罚酒了。”
小酋长藏了很久。首任总统去世后,政府尝试有限开放。和武装斗争无关的政治犯获得释放,其中一些人受邀在政府部门任职。走上首都街头的时候,小酋长发现,不管态度是惊吓还是好奇,基本上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几个朋友甚至确信参加过他的下葬。看到他还活着,有些革命同志甚至表现出些许失望。至于玛达莱娜,她倒是开心地迎接了他。最近几年,她创办了一个非政府组织“石头汤”,致力于改善罗安达贫民窟居民的膳食。她走遍了首都最穷苦的街区,教妈妈们如何用稀薄的材料尽可能给孩子们提供良好的饮食。
这就是小酋长如何得到帕皮·博林戈的公寓的。
“我父亲是个神父。他是个好神父,也是一名完美的父亲。直到今天我都不信任没有孩子的神父。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不当父亲的情况下成为神父?我父亲教会我要帮助弱者。当时,我看见你倒在人行道上,我觉得你需要帮助。还有,我认出了其中一个警察,一个安保干事,他曾到我工作的地方进行盘问。我不喜欢思想警察。我从没喜欢过。所以我做了良心命令我做的事。”
(1)François Luambo Luanzo Makiadi(1938—1989),刚果民主共和国著名音乐家,非洲伦巴大师,拥有“吉他巫师”的称号。
藏在音效师公寓里的四年时间内,他无数次地问过。朋友极少回答。只是发出自由人的大笑,摇了摇头,然后转移话题。有一天朋友坚定地正视他:
(2)Mobutu Sésé Seko Kuku Ngbendu wa Za Banga(1930—1997),原名Joseph-Désiré Mobutu,扎伊尔共和国总统,1972年改名,恩格班迪族语的意思为“以耐力和毫不动摇的意志,从征服走向征服,在身后留下一片火海的无敌战士”。
“你当时为什么帮我?”
(3)萨普协会(La Sape),是“氛围营造者和雅士协会”(Société des Ambianceurs et des Personnes Élégantes)的首字母简称,而“sape”一词在法语中有“服饰”的意思。该协会代表一种集中于刚果民主共和国金沙萨和刚果共和国布拉柴维尔等城市的亚文化。萨普协会的成员被称为“萨普尔”(sapeur)。他们模仿殖民者的时尚风格和花花公子的生活方式。
正当他因刚才发生的事情而震惊不已地走出去时,他看见一辆军用卡车撞上了小轿车。他连忙跑去解救车里的人,并立即认出了其中一名伤者,那是个胖乎乎的家伙,手臂粗短有力,曾经在电台盘问过他。接着他注意到高个青年,像木乃伊一样瘦,双手被铐了起来。他没有犹豫。他帮助青年站了起来,用外套盖住手铐,然后把那人带回了他的公寓。
(4)Kimbundu,安哥拉最常用的语言之一,主要使用人口在该国西北部。
笑容灿烂的男人名叫比安沃尼·安布罗西奥·福尔图纳托。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这个名字。七十年代末他创作了一首名为《帕皮·博林戈》的波莱罗舞曲。被伟大的弗朗哥——弗朗索瓦·卢安博·卢安佐·马基亚蒂(1)演奏后,这首歌大获成功,在金沙萨的电台里日夜播放,年轻的吉他手因此获得了将会陪伴他终生的外号。二十几岁时,由于遭到约瑟夫–德西雷·蒙博托(又名蒙博托·塞塞·塞科·库库·恩关杜·瓦·扎·邦加(2))阁下领导政权的迫害,帕皮·博林戈流亡到巴黎。他先是在一家夜总会看门,后来在马戏团乐队弹吉他。也是在法国,通过和小规模的安哥拉人群体接触,他才重新发现了自己祖先的国度。因此安哥拉甫一独立,他就收拾好行装,来到了罗安达。他在婚礼和其他私人聚会上演奏,对象有从扎伊尔回国的安哥拉人,也有纯粹想念祖国的刚果人。生计的艰难迫使他在国家电台当音效师。5月27日早上,他正在工作,一群反抗军进入了大楼。接着,他目睹了古巴士兵的到来,那些人很快通过拳打脚踢控制了场面,夺取了播放控制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