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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惊魂

特别是这件事发生在菊乃在东京的时候,菊乃的亲戚对东京的人都怀着一种不信任感。

菊乃的死,到底是自杀还是意外,真相还没搞清楚,大家都觉得奇怪,这怀疑还没有消失。

这种时候,报上名字反而坏事。

游佐给辰村打电话,又给她家里打电话,只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他凉子不在。游佐本来准备说自己有急事,让对方把凉子找来,但他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

虽说游佐赶来守夜,但也只是作为一个友人大老远来为菊乃送行。

菊乃死后第二天,凉子回到了京都,再没有跟他联系过。

当然,像现在这样坐在守夜的前排,并非游佐的本意。当然,告别仪式结束之前,他不准备去找凉子。

烧香结束后,看看四周,凉子还是没有出现。

如果有事情,凉子肯定会联系他的。

受过各种折磨之后,菊乃终于可以微笑了。不这样想,他就无法原谅自己。

然而,到了第三天,凉子那边还没有一点音信,守夜时也不见她的身影,游佐越来越不安了。

烧香盆传到游佐手上,游佐再次抬起头看看菊乃的遗照。

“凉子小姐怎么样了?”

菊乃的死,给这些人带来了难以忘怀的伤痛。

游佐很想找人打听,好不容易按捺下来,回到酒店,游佐还是无法平静。

游佐这才意识到,菊乃和这些自己素不相识的人有着各种各样的交集。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十点过后,游佐打电话到凉子家,对方说凉子有事不在家。

一个和菊乃眉目相像的优雅老妇人,大概是菊乃的姐姐,低下头合起掌。之前烧香的一个男人白发有些醒目,大概是菊乃的丈夫。老妇人旁边,两个中年女人以手帕拭泪。

游佐犹豫了半天,告诉对方自己住的酒店的名字,请对方转告凉子给自己打电话。但直到深夜,凉子也没有打来电话。

僧人们继续念着经,烧香盆在亲属间传递。

大概是要守夜,告别仪式也很忙,没有时间打电话吧。

听着诵经,游佐左右打量,却看不到凉子的身影。

游佐这样说服自己。但他一想到,会不会凉子也出了什么事,就睡不着了。

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主殿到回廊下挤满了人。

第二天,游佐离开酒店赶去参加十点钟开始的告别仪式。

祭坛前,身着朱红法衣的高僧之下,还有五个僧人,他们口中不停地诵着经。

依然是温暖的阴天,不过天气预报说西边会来雨云。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痛苦……这都是我的错。”

京都的樱花盛开时正碰上好天气,现在已经开始凋落。

如果菊乃现在能当场醒来,游佐会立即跪地向她道歉。

大概因为是在白天,告别仪式比守夜时来的人更多。主殿前面的广场到石阶梯上,都是来送别的人。

游佐看着菊乃望向自己的脸,再次感到深深的怀念和悲伤。

十一点诵经结束了,准备出棺,菊乃的丈夫作为丧主致辞。

菊乃死前那夜和游佐见面时,下巴尖尖的,困扰不堪的表情,和照片上大相径庭。

游佐从远处眺望着,在他旁边找到了凉子的脸。

照片上,菊乃穿着和服,微微侧着头,正在微笑。那是她去年春天身体健康时拍的照片,脸颊丰润,表情柔和。

跟之前想象的一样,菊乃的丈夫是个五十左右、看起来很老实的人。凉子大概是穿着丧服的原因,身形更加消瘦,脸孔白得透明。

菊乃的照片被许多花束簇拥着。

菊乃的丈夫感谢大家百忙之中前来吊丧。最后说,虽然故人意外地死去,但一直也算称心如意,现在有这么多人怀念她,她也应该满足了。

游佐坐正身体,手持念珠,望向祭坛。

菊乃的丈夫讲话时,一字一句都似乎经过深思熟虑,慎重的语言里包含着长时间被迫分居的丈夫的复杂心情。

被安排到这么靠前的座位,游佐有些惶恐。不过年轻女人是确认了游佐的名字后带他过来的,应该是凉子事先安排的。

游佐一边听着他讲话,一边看着凉子苍白的脸孔。

游佐谢过女人后坐下,旁边都是辰村家和菊乃娘家的亲戚。

自从知道母亲死了,凉子就一直在哭,直到第二天回京都之前,她饭食不进,让她更加憔悴,能站着已经是十分勉强。

游佐跟在女人身后,从主殿侧边进去,被安排在第二排边上的位置。

游佐想走过去扶着她,但现在无法做到。

接待处记下游佐的名字,游佐送上香奠,前面的年轻女人确认道:“是游佐先生吗……”然后让他跟着她走。

致辞结束后,出棺开始,灵柩周围,菊乃的亲戚们在和她最后道别。

游佐到的时候,刚刚开始诵经。宽敞的主殿已经挤满了人。

游佐再次抑制住想去看菊乃的心情,昨夜接待处的年轻女人走过来。

守夜的那家寺院,是辰村家代代皈依的寺院,登上宽阔的石台阶,前面就是主殿,左右都盛开着樱花。

“是游佐先生吧,请到这边来。”

已经下午六点了,春夜的天空依然微明,东山樱花盛开的一带在微明中浮现出来。

女人领游佐穿过人群,走到灵柩前面。

游佐到达鸭川边的酒店,换上丧服,赶去守夜。

“请看看她吧。”

从东京到京都,东海道一带都是花季里的阴天,各处的樱花都开得绚烂至极。

背后忽然传来凉子的声音,游佐转过头,凉子已经站在他身后。

游佐到达的时候,京都也热得让人出汗。

游佐注目致意,然后探出头看棺内。

第三天晚上,凉子在东山鹿谷附近的寺院里守夜。

左右被无数的樱花包围,菊乃在中间静静地闭着眼睛。

菊乃的遗体,在死后的第二天就被凉子带回了京都。

落在地上时,菊乃的右额和下颌受了伤,现在化了装,遮盖起来。她秀美的鼻子在白色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第三天的下午,游佐坐上新干线去京都。

看着看着,游佐很想亲吻这张死去的面孔。

菊乃死后三天,东京的天气异常地温暖。

她的嘴唇、鼻子、眼睛,几个月以前都在游佐的臂弯之中,亲切无比。

凉子再次抽泣起来,游佐手搭在她肩头,再次为自己所做的可怕事情战栗起来。

游佐正看得入迷,殡仪师叫道:

“怎么会……”

“马上要封棺了……”

“是的。”凉子再次说道,口气不容置辩,盯着游佐,“妈妈是为了惩罚我自杀的。”

游佐无奈退后一步,石头撞击的声音响起,棺盖合闭起来。

“没有这回事……”

“今天回去吗?”

“是我杀了她。”

封棺之后,凉子问道。

凉子用哭肿的眼睛,像梦游者一样看着虚空,接着自言自语道: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大家都下去了。”

“今天下午五点,我到酒店来……”

阳台下又传来一阵声音,游佐走过去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尸体边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人。大概是鉴定员来了,公寓的住户听说了,也都过来看热闹。游佐摸摸扭曲的阳台栏杆,走进卧室,低声对还躺在床上的凉子说:

游佐看着凉子近乎透明的白晳脸孔,点点头。

游佐致意后,警察向门口走去。

游佐本来准备坐傍晚的新干线回东京,回到酒店后,游佐准备住一晚。

“那就先这样,可能过后还有些问题要麻烦您……”

明天上午十点要开会,只要坐上早上的新干线,就能赶上。

警察似乎知道游佐不准备搭腔,站起身来。

菊乃死后,他还是第一次和凉子两人单独见面。

“要是女儿能早点回来,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在那期间,两人都思绪万千,没有时间好好说话。

“……”

游佐想,这下两个人才能好好想想菊乃死去的事情了。

“不过,这家的女儿也真是的。母亲好久才从京都来一次,自己早上五点多才慢悠悠回来。”

下午,游佐一个人从圆山到平安神宫,一路看遍了樱花。

虽然是突发性死亡事件,但看起来不像是他杀,警察也无意追究,只是想搞清楚是自杀还是意外身亡。

一年前,他和菊乃在圆山公园看了垂枝樱,又和凉子看了平安神宫的樱花。

“女人的心,我们是搞不懂的。”

回到酒店,休息了一会儿以后,五点时凉子打来了电话。

游佐无法回答。

“我现在在楼下的大堂。”

“但是,这么个美女为什么要寻死呢?”

“那,来房间……”游佐邀请道。

游佐沉默了。这时,入口处的门铃响了,年轻一些的警察走向门口。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年长的警察叹了口气。

凉子马上拒绝了:

“她有爱着的人吗?”

“不,我想在大堂见面。”

不知道凉子是怎么说的,应该没有吐露更多。

游佐赶紧穿上外套到大堂,凉子穿着蓝色乔其纱连衣裙,脸色依然苍白。

“听她女儿说,最近她好像有些累。”

“昨天和今天,您大老远赶来,真是多谢了。”

“我想,店里的事,应该是一切顺利的。”

凉子的问候一本正经,游佐有些失望,凉子似乎是在代表辰村家的人。

“工作上有问题吗?和其他人的关系怎么样?”

“亲戚们还在吗?”

“……”

“还在,不过葬礼已经结束了……”

“不过,就算醉了,一个女人……”

“昨晚我也在找你,没看见你,很是担心。你脸色看上去很差……”

警察做了记录,自言自语说:

“没关系。”

“去年秋天,醉得太厉害了,我把她送回来,她说在阳台上吹吹风会舒服些……”

“要喝茶吗?”

“是什么时候?”

游佐准备走向咖啡角,凉子叫住他:

“她以前也曾经喝醉后回来,在阳台上休息,我见过。”

“能出去一会儿吗?”

“这一点,解剖之后就会见分晓。好像是喝了不少酒,房间的茶几上也有白兰地酒瓶。”

游佐点点头,凉子走在前面,出了酒店,对着停在前面的出租车扬起了手。

“大概是因为喝醉了吧。”

“去鹿谷……”

“栏杆是有些旧了,但不是猛烈撞击,栏杆就不会倒下,人也不会掉下去……”

凉子告诉了司机寺院的名字,游佐知道那是今天举行告别仪式的地方。

警察再次回头看看阳台。

“寺院里应该没有人了吧。”

“她女儿也说,完全没有征兆。但要说是从阳台上失足掉下去的,有点……”

“我们家墓地就在那儿。”

分手前,菊乃突然折了一枝樱花,露出微笑,但这并不像是自杀的征兆。

凉子似乎准备带他去墓地。

“没有……”

“昨天第一次去,那里很安静,是个不错的地方。”

“昨晚,她有什么异常吗?”

“本来,我也考虑过三田公寓后面的墓地。”

但是,这种事情他现在不想告诉警察。

“怎么会……”

事实是,因为自己和凉子的事,菊乃苦恼不堪。

“东京有墓的话,你就能随时去看她了。”

“我想,没有什么特别的烦恼……”

“京都也能来。”

游佐想了想,摇摇头。

穿过临近黄昏的京都街道,走过山边的小路到了寺院,凉子让车在旁边等着,走上了石台阶。

“还有一件事想问您,她有什么无法开解的烦恼吗?”

主殿和前面的广场上,出棺前的喧闹仿佛不曾存在,寂静无声,塑料纸包起来的花环静静地躺在走廊旁边。

游佐告诉警察,自己接到了凉子的电话才赶来的。他也告诉警察,自己以前和菊乃很亲密,昨晚还见了面。

游佐跟着凉子从主殿侧旁走进墓地。

调查在客厅进行,警察现在还不知道游佐的身份。他似乎认为游佐是死去的菊乃身边的熟人,不然,怎么解释他一大早就跑过来呢?

“就在这里。”

游佐点点头,再次转过头,对着菊乃被花瓣覆盖的脸合掌。

凉子指着一个角落里立着的一块古老巨大的墓石,上面写着“辰村家代代之墓”。

“可以的话,想问问您一些情况。”

游佐站在墓前,抬起头。

现在,菊乃一动不动,长眠在满开的樱花树下。

“这里也有樱花。”

相反,觉得有些不舒服的,是凉子。

墓石左边的小径一角,一棵巨大的樱花树怒放着,花瓣已经开始凋落。

昨夜,菊乃曾经邀请游佐来看阳台边的樱花。这株樱花比普通的樱花颜色更深,菊乃说有些异常,却似乎并不讨厌。

“去年赏樱的时候,你说过樱花树下埋着尸体。”

抬起头来,乳白色的晨雾已经渐渐消失,晴朗的天空下满开的樱花已经开始飘落。

凉子和游佐并肩而立,抬头看着樱花说道。

游佐抑制住这股冲动,一片樱花飘落在菊乃脸上。

“妈妈真的在这棵樱花树下长眠了。”

他觉得,如果现在在她耳边低语,菊乃就会睁开眼睛,站起身来。

游佐想起一年前第一次和凉子在京都赏樱的时候。当时,凉子还稚气未脱,带着少女的天真。当然,菊乃那时候还是脸颊丰腴的老板娘。

“喂,是我啊……”

之后只不过短短一年,游佐觉得很不可思议。

游佐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跟眼前的菊乃打招呼。

游佐感觉,已经过了四五年,至少也过了两三年。这一年,真是发生了各种事情,令人目不暇接。

另一个警察记录下来。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就有不祥的预感。”

“前方五米,有一只拖鞋。”年长的警察叫道。

“我说的时候,并不是有心的。”

在朦胧的月夜菊乃折下樱花,游佐当时觉得有些不祥,菊乃把樱花带回家了。

“但是,确实就像真的一样,很可怕。”

游佐缩回手,认出那是昨夜菊乃在千鸟渊折的樱花。

“……”

“调查还没有结束,请保持原状。”

“虽然觉得可怕,但我还是被你深深吸引……”

游佐想捡起樱花枝,做记录的警察说:

游佐也有这种感觉。一边意识到这样做不行,一边却不知不觉坠入了无底深渊。

大概是掉到斜坡上,身体扭曲,左手藏在腋下,伸出的右手像是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前面有一枝掉落的樱花。

“最后,我杀死了妈妈。”

和服还是昨夜穿的那件。她侧着的脸苍白,仔细看,从嘴唇到下颌有一道血迹。

“不是这样的。”

菊乃掉下来的时候,大概是撞上了斜坡,和服的右边袖子和裙角沾上了土。破了的裙角露出樱花色的里子。

如果说凉子杀了菊乃,在这件事中,游佐负有更大的责任。

游佐稍微远离人群,看着菊乃。

游佐如果没有接近凉子,就不会发生这次的悲剧。

警察再次打量一下游佐,回去工作了。他不是鉴定员,是附近的警局赶来调査情况的。

“是我不好。”

“不,只是认识……”

“……”

“您是她丈夫吗?”

“不是你的错。”

游佐走进去,做着记录的警察走过来问他:

“也许,我们都被樱花下了蛊。”

公寓有四层楼,从前面看不是很高,从后面看,就能看到它建在倾斜面上。菊乃就横躺在斜坡和洼地之间的平地上,头微微左偏,脸朝下趴在地上。

不论菊乃是因为什么死的,毫无疑问,游佐、菊乃,还有凉子,都在不知不觉中被樱花的精灵下了蛊。

游佐再次看看卧室,凉子还在床上休息,他出了房间。

“真是可怕的树……”

“请便,出去要从公寓旁边走。”

游佐抬起头,花瓣落下来,似乎在回应他的感叹。

“我可以下去吗?”

“坐下吧。”

房间还和凉子回来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游佐坐在墓石前的石台阶上,凉子也坐在他旁边。侧首一看,凉子的脖子上有一颗和菊乃一样的黑痣。

游佐再次环视屋内。沙发围着的茶几上放着一瓶白兰地和酒杯,旁边是菊乃的西阵织手包。

游佐怀念地望着这颗黑痣,想起了春天的清晨,横躺在樱花树下的菊乃。

“现在还没有发现。”

她为什么要在那天夜里,死在树下呢?这对游佐来说将永远是个不解之迷。

“有遗书吗?”

“你妈妈,还是自杀吧……”

看看卧室,凉子好像不准备出来。她受到的打击太大,已经动弹不了。

“……”

“女儿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

“你爸爸说,她是意外死亡。”

警察点点头,好像在说:“那是当然。”

“不这么说,爸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那,已经死了吗?”

菊乃没有留下遗书,警察也无法判断究竟是自杀还是意外,所以只是定性为突发性死亡事件。

难怪,昨天晚上快一点的时候,他有一股想跑到三田公寓的冲动。他想到菊乃醉了,在阳台上吹风,很不放心,难道那时菊乃在呼唤着他?

“不知道反而更难受……”

游佐从阳台退后一步,手摸着额头。

游佐觉得,这将成为他一生的负担。

“当时,那位管理员和楼下的人听到一声闷响。”

“你怎么想?”

“凌晨两点……”

“我知道。”

“听女儿说,发现的时候是五点半左右。接下来要请鉴定员来确认,掉下去可能是两点左右。”

“……”

游佐喉咙干哑,似乎在费尽脑筋思索,说不出话。

“妈妈被樱花的精灵带走了。”

“什么时候……”

游佐缓缓点了点头。菊乃被樱花的精灵带走了,这种说法既是凉子对游佐的安慰,也是凉子自身的一个愿望。

然而,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菊乃仍然像花一样横躺在他眼皮底下。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看樱花吧。”

他真希望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希望这只是一场恶作剧,一个玩笑。

“所以,我讨厌那个房间。”

听了警察的话,游佐闭上眼睛。

凉子似乎又悲从中来,声泪俱下。

“还不知道是不是意外。有些情况想向您打听。”

“不过,也许你妈妈只是穿着最喜欢的樱花和服,回到了樱花中去……”

阳台上的竖栏杆有两根向外侧扭曲。

游佐现在只有这样想,才能活得下去。

站在旁边的警察指给他看右边的栏杆。

“下次再来这里祭拜吧。”

“怎么会……”游佐自言自语道。

凉子抽泣着,游佐把手放在她肩头,凉子站起身。

然而,菊乃旁边的男人似乎在测量什么,手拿着尺子,另一个人不时做着记录。两个人都是警察。在后面惊恐地观望着的,是公寓的管理员和住户。

“对不起。”

菊乃怎么会躺在那里?难道她是在恶作剧,在阳台下的黑土上躺着休息?

游佐抬起头,凉子以坚决的口气说:

游佐缓缓摇了摇头。

“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好像是从这里掉下去的。”警察解释道。

“为什么……”

游佐扭过头,又再次看去,认出那是菊乃穿的和服,横躺在地上的,是菊乃。

“继续和你在一起,总有一个人会再被樱花的精灵带走。”

一瞬间,游佐以为那是天上飘落下来的和服。仔细一看,和服的一端有长长的黑发,另一端能看见白色的袜子和脚踝。

“怎么会……”

楼下围着好几个人,中间横躺着什么东西。

“不,是真的。”

“啊……”

游佐望着暗去的天空,站起身来。

不明情况的游佐从窗台上往下看去,不由得叫道:

“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小心……”

“流产了。”

他大概在和下面的人说话,游佐走过去,警察转过头。

“流产?”

游佐的疑问,凉子却无法回答。他放下哭得喘不过气来的凉子,站起身来,走到客厅,刚才的警察正从阳台向下望去。

“前天……”

“……”

站在暗下来的墓石前,凉子紧紧贴着墓石。

“你妈妈?”

“我一点也不知道……”

抚摩着凉子柔软的头发,游佐看看周围,没有菊乃的身影。

游佐这才知道,凉子前两天联络不上,之后又脸色苍白的原因。

看见游佐的脸,她更加悲伤,嘴里嗫嚅着“妈妈……”扑到游佐胸前。

“你去医院了。”

她哭得很厉害,两眼红肿,长发盖住大半张脸。

“……”

游佐坐在旁边,摸着凉子的肩头,凉子微微抬起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刚到……”

“就算告诉你,也于事无补。”

游佐走过去推开门,凉子已经换上毛衣和半身裙,伏在床上,旁边扔着脱下的和服。

“怎么会?”

“在那里。”

“妈妈带走了我的孩子。”

他对警察打着招呼,警察点点头,指指左边的卧室。

凉子的眼睛里再次泛起泪花。

“那个,我叫游佐……”

游佐别开脸,轻轻摇摇头。

游佐一边确认一边进到屋里,客厅中央站着一个警察。

越想只会越难受,现在,游佐脑子里只想有美丽的樱花。

游佐没有坐电梯,直接奔上楼梯,按了凉子家的对讲机,但没有人回答。他拉开门,入口处凌乱地摆着女人的和式拖鞋和男人的鞋子,里面的门开着。

“那,也是樱花的精灵吧。”

游佐慌忙下了出租车,往警车里看,并没有警察的身影。

凉子抬起泪水濡湿的脸,点点头,狠狠咬住嘴唇,用像是发自身体深处的声音叫道:

难道警车是去凉子家的?果然,警车在公寓门口停了下来。

“再见。”

然而,汽车开上鱼篮坂,看到坡道前方道路那边红灯闪烁的警车,他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下一个瞬间,她转过身,奔向主殿。

游佐这样告诉自己,渐渐自己也相信菊乃没有死。

“喂……”游佐大声喊道。

又一个平和的春日来临了,菊乃不可能死掉。

凉子头也不回,不知她纤细的身体哪儿来的力量,用尽全身力气跑出了墓地。

游佐嘴里反复念着,看着渐渐亮起来的街道。

“等一等。”游佐叫道。

“怎么会……”

但是凉子并不回答,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消失在主殿那边。

车开动了,游佐还是不敢相信菊乃已经死了。虽然电话里凉子在哭,但他还是觉得她是在恶作剧。

墓石前只留下游佐一个人,他再次看着散落的樱花。

“去三田……”

天色越来越暗,风越来越大,今天,樱花就会凋谢吧。

游佐顾不上系领带,衬衫外直接套上西装,冲出房间,坐上等在酒店前的出租车。

“是啊……”

“我现在马上过去。”

花瓣飘落在肩上,游佐自言自语道。

她只是重复着“不知道”,接下来就只是哭。

看来,跟这樱花一样,往来于母女之间的快乐又堕落的日子要结束了。

他马上叫道:“怎么会?”又问凉子,“为什么?”但凉子的回答完全不得要领。

呆立原地的游佐耳边,只有凉子的一声“再见”还在回响。

凉子哭出声来,又重复了一遍,他才知道这是真的。

回想起来,明知道有一天一切都会终结,游佐仍然追寻着一个醒不了的梦,并沉溺其中。明知这样下去会坠入地狱,他也无法从甜美而又淫荡的世界中走出来。

忽然听到这句话,游佐都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一开始以为是在做梦,接着觉得是凉子在开玩笑。

现在,以菊乃的死为代价,游佐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所做的事的愚蠢。

“妈妈死了。”

“笨蛋……”

游佐看着还没有开始运转的街道,反刍着凉子电话里说的话。

闭上眼,狠狠摇摇头,游佐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蹲下身来。

已经早上了,东京的街道仍然在沉睡中。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托着额头,不久睁开眼睛。薄暮的天空中,满开的樱花如同菊乃失血的额头一般苍白。

乳白色的大气中浮出安静的楼群,一瞬间让人误以为踏入了陌生的街道。

“是啊,被樱花带走了……”游佐嘴中再次念道。

窗外已经天亮了。

他迈开脚步走向主殿,忽然感觉到背后一阵阴冷,缩起了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