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料到,真的没料到。
对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关于团支书。他那样对我真把我搞晕了……
一大早,白色平板车就从楼道里偷偷摸摸推过去了。我发现推车的女护士很眼熟,那护士捂着特大号口罩,也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当然,谁会想到他给我来这一手,他看上去那样老实巴交……
“是……死了吗?”我轻声细语地问。
听我说,你们对团支书的了解太肤浅。不,我不同意,你们假如对他下一个虚伪的结论,我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护士转过脸没理我,意思是:废话!
担架向前移动,白被单下是我。我恨透了你们对我置之不理。我不反对你们抬着我没头没脑地跑,但至少得听我把这事讲完……
我对这个被白布单蒙住的东西,感到又神圣又恐惧:一个生命留在世界上最后的痕迹。我不自觉地跟了几步,拼命感受着全身的活力,比较着生与死的一步之差。
告诉你,你能再凑近点儿吗?我想对你说句悄悄话。的确如此,那件事很私密,当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一个尖嗓门儿在楼梯上喊:“护士长!”
孙煤突然拔腿就跑,所有人都跑了起来。离开那铁栅栏门老远,仍没人讲话。不知谁挑头笑了一声,大家就跟着笑了起来。这场险冒得既滑稽又恐怖,我边跑边想,大伙儿差点儿让我坑了。
推车的站住了,回头问:“干啥?”
当医护人员掩护演出队全部撤出后,孙煤还不敢扔掉手里那束花。一个护士不放心地追上来喊:“还不快扔掉!那人是男女作风问题害的病!”
“他的东西!”
于是,病号们认为暴动的时机成熟了。他们开始砸板凳,相互撕扯,把门上的铁栅栏晃得“咣咣”响。刘队长也帮着医生、护士去拉架,但被一个病号轻轻一挤就跌倒了。他们个个养得膘肥体壮,除了脑子不健全,浑身都健全得出奇。
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裹在几件不太干净的衣服里,被抛到平板车上。
原来他怀着这样动人的目的去偷花哩!
护士长大声说:“再看看还有他啥东西,一块儿清理掉!”
演出只好结束。虽然只演了一半,但总算没出更糟糕的事。孙煤冒着风险走上台去,跟他们表示“再见”。那个表情娇媚的家伙终于按捺不住,他一下子冲到孙煤面前,柔情似水的双眼猛盯着她。医生、护士扑上来拽他,但被他一一甩开。他拉住孙煤的衣服,出其不意地从裤腰里解下一束蔫头耷脑的石竹花,死活要献给她。这时他已被那个男医生抱住后腰,医生一边把他往里拖,一边冲孙煤使眼色,让她收下花,收下大家就安全了。
“晓得了!”尖嗓门儿轻松愉快地跑开了。
董大个上台表演魔术,有个病号突然跑了上来,他极其认真地跟他比了比个头儿,又跑了下去。他很快被押走了。接下去是相声,当医生、护士哈哈大笑时,病号们也不求甚解地跟着笑起来。医生、护士笑完了,命令他们不准再笑,可这回不灵了。他们笑得演员害怕了,词也忘了一多半。那男医生疯了似的吹哨也止不住他们笑。
护士长推车就走,一些东西掉在地上,她不屑用手去拾。我走上去,将那件军装拾起来,就在我手指触到军装的同时,马上想扔下它逃跑。
由于我的健康状况,医生不允许我参加演出。我想和刘队长谈谈“二十五床”的事。这事总算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了,证据确凿,现在把他捉起来一点儿都不难。我刚把刘队长叫到一边,舞台上就出乱子了。
“等等!”我叫道。
节目提心吊胆地演下去,似乎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又好像随时会发生意外。每演完一个节目,台下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必须吹哨子的男医生大吼一声:“拍手!”才猛地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掌声。这掌声也收不住,直到男医生看看差不多了,再大喊一声“停”才能停下来。停也停得突兀,几十个脑瓜被控制得十分整齐。
护士长停下来。我这副活见鬼的表情让她大吃一惊。
孙煤报幕回来,哭笑不得地说,有个病号使劲儿朝她做媚眼。刘队长叮嘱女演员跳舞时往后靠,这些人目光狰狞,令他担忧。
“你是二十五床的熟人?”护士长问。
这时,我们听见有节奏的哨音:“㘗!㘗!㘗!……”病号们精神抖擞地排着队入场了。他们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很规矩、很认真地随着哨音踏步,脚抬得老高、手甩得很开,但看上去又有那么点儿不协调。他们找好各自的预定位置,却不坐下,站得笔直,神情相当庄严。直等一声大喊“坐下”,他们才一起坐了下去。有个人坐到地上去了,因为他屁股后面没有板凳。他摔疼了,刚咧开嘴露出一副丑样,某个护士朝他做了个恶狠狠的手势,他立刻老实了。听说为了看演出,他们把这一套练了好几天。
我捏着那件汗味犹存、只剩一枚领章的军装,猛烈地摇头。
化妆时,大家很自然地联想到了小周。小周和这些病人有极大区别。小周被送走后,炊事班班长吴太宽去看过他,回来说他在那里表现出色,常给人表演拿大顶。团支书后来也去看过他,说他唱歌唱得最好,从不跑调;医生对他们进行一种测验,让几个病号同时画直线,唯有小周不在纸上胡扭。现在大家谈起小周那些可笑的发明,没人再乐,因为小周死了,那个壮壮实实的小周不知怎么搞的就毫无道理地死了。刘队长去处理小周的后事,医生们说,小周变得越来越乖、越来越听话,突然就死了。本来想解剖,但小周的父母死活不干。
“那天见你在他房里下棋嘛……”
我严肃地绷紧脸,沉默地东瞧瞧、西瞧瞧,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演!”
“我不认识他!”我粗暴地说。扔下军装,我的手指仍像紧捏着什么一样,松弛不下来。我后悔去拾它。
团支书却指着我:“陶小童,你说呀!”
“昨天夜里他死在手术台上了。”护士长司空见惯地说,见我跟着车走,她奇怪地瞅了我几眼。
“他们懂个屁的人道主义……”
我脑子嗡嗡乱响,我不知道自己跟着这辆车想上哪儿。从小到大,我第一次感到,死人并不可怕。
“应该对他们实行点儿革命人道主义……”有人说。
我还没来得及告发他,他却死了。他的死打乱了我的阵脚,他又一次从我手边逃开了。我飞快地跑到演出队的住处,他们在院务处几间办公室里临时搭了铺。还没人起床,我徘徊了一会儿,想想不对,不该来这里,又转身上了楼。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掐死?不会的。”团支书一本正经地说,他把什么事都当真。
我翻箱倒柜,找出那枚准备做物证的领章。同屋的女孩在灌蛋奶混合液,发出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声响,要是她有意识,准不愿这样活着:让人们像浇灌肥料一样把食物灌下去。
“谁要演谁去演!演一半被他们掐死才带劲儿!”女兵们多数表示反对。
我沿着一条幽暗的小道跑着,通往那种房子的路,在我的印象中就是这样幽暗。我只有一个念头,把领章还给他!让他离开这个世界时尽量对称,别缺了什么。
大家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我,好像在说:住了几天院,陶小童怎么长进这么大?尤其是徐北方,冲我做了个对眼,表示对我肃然起敬。
他是牺牲者,是为了一个大得难以想象的事业牺牲的。我无法得知他当时的表现:是特别英勇,还是一般。他害怕过吗?犹豫过吗?或许在巨石压下来的瞬间,他迟疑了一刹那。他是有意迟疑的,为一件不可告人的勾当惩罚自己,用自己最大的代价来替自己雪耻……
我理直气壮地说:“这些病号得的都是思想上的病,应该对他们进行思想治疗!”
我清清楚楚记着他的模样:一副衰弱得像老人一样的身架,和一张稚气得像傻孩子一样的面孔。他毕竟太年轻了啊!年轻得尚未来得及正式地、磊落地去爱一个女性。他年轻得还不懂什么叫爱,若懂,绝不会用这种不美好的手段白白糟蹋了它。除了母亲,他没有机会了解任何女性。而女性,就是他未知的半个世界。这半个世界已永远摒弃了他,永远对他封闭了。
刘队长也踌躇了,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
我闷头跑着,差点儿撞在手推车上。车空了,上面有块儿冰凉的塑料布。
“陶小童,你干的好事!”女兵们看见“精神病科”几个字后,咬牙切齿地对我嚷。
“你干啥子?!”护士长被我吓了一大跳。在这条幽暗的小道上走的人,不是变得迷信,就是变得胆小了。
除了晚上的正式演出,医院请求演出队安排一场特殊的慰问演出。我似乎已成了这里的半个主人,在前面带路,把大伙儿领到这座与世隔绝的小院门口。透过极粗的铁栅栏往里看,几个病号正在护士的调度下摆板凳。他们看上去比一般人听话得多。
我气喘吁吁地说:“我……还想看看他!”
再大的“静”字对演员们都不起作用。他们照样各处喊嗓子、练小号、翻跟斗。团支书在篮球场一边布置舞台,一边找地方拿大顶。演员所到之处,总围着一圈穿白底蓝条衣裤的人。这“病”了许久的地方一下子健康起来。
护士长推车便走:“有啥看头!门锁喽!”
演出队终于来了。
“不能再开一次吗?”
花圃被拔得稀稀拉拉,老花工坐在那里生疯子们的气。本来好端端由红石竹、黄色矢车菊拼成的字,这下什么也不是了。
“我不管,你去找那个死老头儿!提防着啊,他凶得跟鬼一样!”她边说边小跑着远去。
我听说这医院围墙外有个单独的小院,那就是精神病科。这两年不知怎么的,那里总是床位紧缺。有的因为入不了党,大脑就出了差错;还有因为没提干让对象蹬掉发疯的。有个病号自己做了一枚碗口大的军功章,天天别在胸前,听说他是自己画奖状寄回家,让人揭发后发病的。那是个可怕的去处,我望着虎背熊腰的女护士心想。
我放弃了我的打算,跟着护士长跑出那阴暗潮湿的小道。领章让我在途中扔掉了,就让他带着缺憾走吧!
“该枪毙、该枪毙!”她急于脱身。
一个军人完结了。就这样——毫无悲壮,毫无诗意,毫无轰轰烈烈,毫无罗曼蒂克地完结了。下一步,我该把有关他的记忆尽快处理掉。我盼望能及早忘记他……
“你们的疯子都该枪毙!”
演出队结束这一带的演出时,我跟他们一起走了。不管怎样,我是要出院的,因为同屋的小姑娘死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床上。一清早,见她母亲给她梳头,所有的治疗器具都已撤走,我还以为她终于好转,没想她昨天夜里就死了。一绺绺死去的头发被梳了下来,使她的面容变得十分老相,越发显出贫苦和卑微。我不敢再看她。
“是是是。”护士心不在焉地点头。
等我办完出院手续后,见小姑娘的父母一前一后地走出医院。他们并不悲伤,仿佛了却了一件伤透脑筋的事。死者那不干净的躯体作为一具标本献给了医学。她的骨骼还不错,将要发挥比她活着时大得多的作用。据说这一来,医疗费就偿清了。
院子里,一个老花工在训一位女护士:“你们精神病科不好生看紧点儿!你看你看,都是疯子们干的!”
车子开进城市,我热烈建议去参观恐龙博物馆。没人相信它是博物馆,一点儿不森严、不宏伟,圆圆的房顶像个马戏表演场。
只有我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我不想回到病房去闻那垂危的小姑娘古怪的气味。
恐龙巨大的骨骼放在大厅里,它很完整,甚至还很有姿态。周围有一圈栅栏,这距离增添了人们的历史感。董大个的头顶还未达到恐龙的膝部,他惊讶地直龇牙咧嘴。
观众们在篮球场空等了一晚上,政治处出面才把他们劝回去。一个由拐杖和轮椅组成的庞大队伍,浩浩荡荡地拥回住院楼,又迅速被各科医护人员瓦解。到处都在嘟嘟囔囔地咒骂,但又不知骂谁更合适。一个小骗局勾起众多人的不幸感,而一切不幸又在这笼统的咒骂声中得到发泄。
恐龙是曾经遨游在地球上的最成功的动物,我记得著名古生物学家赖安说:“恐龙的出现甚至使进化史上的特殊事件——人类的进化也大为逊色。”我充满景仰地注视着这个统治地球长达一亿五千万年之久的巨大怪物。但所有人都很快对它兴趣索然,因为它和今天的世界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有人甚至说,参观这东西实在是吃饱了撑的。这样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谜一般绝灭了。围绕着恐龙的绝灭,科学界从来没有沉默过。有人认为,中生代末期的地壳运动使海陆变迁,植物减少,海水的变冷使浮游生物灭绝,于是吃植物的恐龙与水里的恐龙大量死亡,从而使巨大的肉食恐龙也失去了食物环链中最必要的一环。
他眨巴着失去视觉的双眼,难为情而自卑地笑笑。护士不理他,拿着他的板凳飞快地上楼了。
还有人认为,恐龙灭于洪水或超新星爆发。
“都去了也没你的份儿!你看得见吗?瞎激动!”
有人从这些巨大的爬行动物的身体内部找原因,认为它们长得这么庞大,本身就是一种病态发展,是内分泌失调的产物。失调状态愈演愈烈,遗传密码中的不利因素被延续和囤积下来,新陈代谢反常、神经系统紊乱,最终造成死亡。
“他们都去了……”
我忽然发现四周出奇地静,四下一看,发现人已经走光了,只剩我和巨大怪物待在一起。我干脆跨过栅栏,用手去触摸化石表面。它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冰凉而坚硬。慢慢地,我觉得这具化石不大经看,许多地方透着人为的痕迹。目前人类对这神秘的历史角色了解得十分有限,时常发生错误。比如著名的古生物学家柯普,他犯的错误也像他的两千部著作一样著名。他发现一架崭新的恐龙骨架,有着从未见过的长颈,他为它取名“牛龙”。另一位学者、柯普的对手马什教授,看到这具骨架展出后,便提醒柯普弄错了。马什从容地从恐龙尾部取出最后一节脊椎装到恐龙头上,原来柯普错把头装在了尾巴尽头,加上他过人的想象力,便制造了一头稀奇古怪的异型动物。
“回去!哪个批准你下楼的?”
我绕着恐龙骨架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时伸手触摸它一下。我发现它的体积与重量绝不相称,这庞然大物触上去竟显得轻飘飘的。我索性钻到恐龙腹下研究起来,直到班长孙煤跑来喊我。
这时,一个护士追上来,夺下“二十五床”的板凳。
“陶小童,你怎么还在这里?上车出发了!”
整座楼都兴奋得走了样,我也随着伤病员往外冲,医生护士筑起的一道道防线都决了口。我在楼梯拐角碰到了“二十五床”,他已被大队人马落下了,但仍是一副又急又慌又喜悦的样子。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他回头讨好地半张着嘴,似乎很想找个伴儿搀他一下。我却一点儿也不想帮他,我可看透他了。我小心地贴着墙壁躲开他、溜过去,生怕触到他身体的任何部位,更增加对他的反感。我一想起窗户上的“大白脸”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而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重要情况。我差一点儿嚷出来。我为自己和同伴们的轻信感到悲哀和羞辱。
我记得那座又小又破的野战医院,让演出队闹得十分彻底。早几天就开始闹,那时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也跟着医护人员激动地等待演出队的到来。有天晚上谁在楼梯上嚷:“快去看演出!就在篮球场上,自家带板凳!”
我很好,死亡还没有对我下手。
是到哪里了?是我活到头了?是到了死神指定的地点了?……反正他们又来抬我了。哎呀,不要瞎折腾啦!何必、何必?又这么呼哧带喘地上了路。
他们就这样抬着我走进长廊,两天来的忙碌使他们步伐机械。长廊尽头有扇窗户,太阳从那里透进来,水磨石地面闪着白光……
许多声音附和着:“到了,到了,到了……”
孙煤明显消瘦了,她不顾一切地把我抬到这座医院。现在我才知道,她是真喜欢我呀!我大言不惭地说,她喜欢我就像我喜欢她一样。我俩的关系没有得到正常发展,是因为中间插了个徐北方。徐北方这家伙没费多大劲儿就同时征服了两颗心。一天,孙煤正色对我说:“徐北方不适合你,你还不了解他。”
这时,我听见孙煤说:“快到了!”
我当时又害怕又尴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天晚上,蔡玲的妈妈来了,孙煤只好挤到我的床上睡。
我像猛然浮出水面那样,大大地吸了口气。
“你可别糊涂。”她又说。
深绿色渐渐沉淀……
我仍然不开口。我有什么好说的?
荒蛮肥沃的原野到处都是奇形怪状、高大凶猛的动物。它们是最神秘的历史角色,又是历史难以摆脱的噩梦……
“你不了解徐北方这个人。”
山坡上,梁龙在踱步,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它走过的地方成了宽阔的不毛之地,它高大得可以去衔崖头上的树。它庄严、蠢笨、自负、低能,它仅靠自己可怖的体积去镇压一切、摧残一切……
“可能不了解。”
湖畔伏卧着两栖雷龙,它的颜色及体积酷似一座沙丘。它蠕动着,泅进水里。湖面喧嚣起来,疯狂地掀起一大片浪头……
“你猜我干吗跟你说这些?”
一大群披着白色皮毛的翼龙向高空飞去。太阳被掩没了,云被搅乱了,天空不再辽阔、不再宁静。它们的叫声是恐怖的歌……
“我不知道。”
深绿色植被被撕破又飞快地弥合。鸭嘴龙用它长长的、由成百上千颗牙齿组成的颚部啃咬植物,它们削平了一望无际的丛林……
“因为我要走了。”
地球小得可怜,在恐龙足下瑟瑟发抖。由七十多种丑恶而庞大的恐龙组成的社会,使年轻的地球充满凶险。
“为什么?”
苏铁树丛轰然作响。深绿色的风暴席卷了腥热的风,透明的蓝色球体溅满巨大的血滴。
“不为什么,现在好多人想走。老待在这个小小的宣传队有什么劲儿?”
巨大而恐怖的怪物漫游在远古的清晨。历史叫它恐龙。一头吃植物的、长着厚厚甲胄的三角龙浮出水面,它既像巨大的龟又像巨大的鳄鱼。正当它步履蹒跚地去觅食多汁的植物时,一头更加巨大的霸王龙尾随而去。霸王龙用它长矛般的利齿轻易咬穿了三角龙赖以生存的甲板。一个巨大的怪物被另一个更巨大的怪物轻松地吞噬了。
“那你去哪儿?”
一个恐怖的神话。神话般的真实历史。一片绿色。噩梦深深印在历史的记忆中。历史不计较它的梦是否可信——
“……我去演电影。”
山一样的怪物移动过来,所有鸟兽四散逃开,因为它的行动使大地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我想起那次打靶,高力领来一个戴鸭舌帽的中年人。孙煤那天把腰勒得特别细,背着五四手枪走来走去。后来听说那个鸭舌帽是电影厂的导演。
在大约一亿年前的森林沼泽,足够的温度与湿度使一切生物都长得难以想象地肥大。混沌的四季、混沌的昼夜。绿色中潜伏着危险——一个巨大的弧度、山一样的脊背慢慢崛起……
“这事连队长都不知道。我只跟你一个人讲了,你要保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看,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吧?”然后她快速地翻了几个身,我觉得她其实是幸福得直打滚。
……一片深绿。绿得瘆人的、不可思议的原野,成了伸向远方的深不可测的谜一般的古老绿色。
沉默了一会儿,她跟我扯起爱情来。我不理解,高力那套天花乱坠的胡话,怎么会那样令她感动。爱情、爱情,听到这个词我就烦躁。团支书在梦里叫了我的名字,这事也被人误解为爱情。人们把爱情当作一件最无聊的事来谈,这真让我受不了。
我知道我发起高烧来了,热度使我视野迷蒙……
团支书到底怎么了?难道他做梦也不忘对我进行各方面的思想教育吗?……
我今年二十一岁,是谈起死亡最从容的年龄。这个年龄的人不像老年人那样,已和生命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处得难分难舍了,所以我对死这件事没有太多意见。
我终于被安放在一张床上。哎呀!我真该歇歇了。
火车不停地摇晃着,生怕我睡过去就永远醒不来了。
许多手来触碰我。那些手指洁净而灵巧,不一会儿就将我扒得精光。他们就这样对待一个女战士,或者说一个未来的女烈士,这太不像话了,事先竟连招呼也不打。我就这样躺在那里,赤身裸体,失去了行动能力,谁也不来理会我的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