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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有人往检举箱里投了信,控告上大学走后门儿的事。这封信很快就到我手里了。”

“你怎么知道?”

“为什么到你手里?”

“他们不会把你当自己人的。”高力耐心劝她,“因为坏蛋混在自己人里面,所以就没有坏蛋。你也别往那个检举箱里投什么信,因为谁投信谁就是傻瓜蛋。他们才不在乎你在信上控诉什么,第二天就用这信去解手。”

“因为他检举的是我啊!”

“我不信,他们不会让一个坏蛋混在自己人里面。”

高力让孙煤最好搁下这桩事甭管,一心一意去当电影明星。他们没打成官司,反而弄得彭沙沙名声大噪。她认为出了这桩丑事全怪自己长得太出众了,这使她在众人面前一改过去的面貌,突然变得忸忸怩怩、羞羞答答起来。

“为什么?你就等着瞧吧!”

刘队长不知该拿彭沙沙怎么办,虽然他仇恨她的假表哥,但他绝不认为彭沙沙无辜。他甚至不愿她再上舞台,似乎那是展览一块儿不名誉的伤疤。

“为什么?”

刘队长感到很烦。首长再三强调要排新节目,但他们却不来管管高力这种人。高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甚至还把主力女演员弄去拍电影。他的神通比队长大许多倍,他想走,连招呼都懒得打。高力上大学的消息一传开,人们便开始在一种无济于事的嫉妒中想入非非。尽管刘队长让大家在毒太阳下罚站,但仍想不出一点儿法子对付这种人心涣散的局面。整个队伍已冒出甜滋滋的热蒸馍的气味来了。

“你要信了他的话就要倒霉。”

炊事班班长吴太宽现在是代理司务长。他从管理科领回的“防暑降温费”是一大沓理发票,无论男女,每人二十张,票面上醒目地印着“光头”二字。尽管剃光头能有效地防暑降温,但一个夏天怎么也不必剃二十次头。女兵更是愤怒,她们把那些票全抛到吴太宽面前:“你去剃吧,我们不剃。”

“你刚才没听见他的话吗?他说他欢迎……”

“你们都给我,将来我要算不清账的!”吴太宽说。他慌忙把散乱的票整理好,再把它们分成若干份,每份还是二十张。他希望她们终有回心转意的一天,把这些价值一角二分但无法兑换成现钱的票重新领走。吴太宽知道除了演出队,管理科发给其他单位的防暑降温费是每人一斤白糖和二两茶叶。管理科的人对他说:“你有什么可埋怨的?二十张理发票的钱加起来比白糖、茶叶合算!”他用心算算,果然不错。当他打听到今年的理发票印超了数,这才明白上了个窝囊透顶的当。

“你会倒霉的,傻瓜!”

这个不在编制的宣传队被人叫作“黑户口”,衣食住行各方面都缺乏保障,害得品行端正的吴太宽有时不得不干点儿类似投机倒把的事。比如这批印有“光头”二字的理发票,最终被他拿去做成一桩买卖:先用它们从电工房换了一大卷粗铁丝;打听到俱乐部缺铁丝,又用铁丝换了五盒乒乓球;再把乒乓球涂上红绿油漆,跟对门幼儿园换了一些崭新的铝制小饭盆。他信心十足地把小饭盆拿到小卖部去代销,小卖部付给他的,却是一大堆印有“光头”二字的理发票。原来电工班把那些票全部折价卖给小卖部了。吴太宽吓坏了,连忙从自己精心编制的圈套里逃出来。费尽心机却一无所获的事他还第一次干。他以为自己品行已经够恶劣、手段已经够高明,不料有品行更恶劣、手段更高明的人等在那里。一想到他曾经是多么忠厚老实,而如今被迫变得低级趣味,吴太宽就觉得无限惆怅。

“是啊,他说他欢迎——”

现在没人来劝他想开点儿,小周已经死了。小周的父亲来领小周那笔可怜的抚恤金,住了很长时间,还没有走的意思。每天见老头儿帮伙房卖力地干这干那,然后吃三份饭菜,吴太宽就暗暗痛心。看样子,老头儿想长期在这里打杂混碗饭吃了。而吴太宽却害怕任何人干扰他正常的伙食收支。他每天看见蔡玲用一只脸盆来打饭菜心就发慌。

“你聋了吗?他把罪行说成错误。”

蔡玲得了阑尾炎,她妈领着三个弟弟、两个妹妹来看她。蔡玲的弟弟妹妹们一律穿改过的旧军装。难怪每逢发军装,蔡玲就特别忙。她几乎天天守在领军装的窗口,见有人来交军装就忙着翻看。她回回都能找来一堆拖把似的烂军装,用它们换稍好的,再用稍好的换更好的。一步一步,她最终总能让自己称心如意。连抠门儿的吴太宽都对她的这种干劲儿佩服不已。

“他说他欢迎我们指出错误。”

蔡玲住院期间,女兵们曾开过一个会,讨论给蔡玲全家来一次自发募捐。班长孙煤一下子拿出二十元,她不得不向大伙儿透露一个秘密:蔡玲的父亲因贪污八百元而劳改了。

在外面的走廊里,高力对孙煤说:“别傻了。”

“哎呀,劳改!……”

“噢,”那人打断孙煤,“请等一等,我们在开会。我们欢迎群众指出我们的错误。”

全体女兵的表情都变得复杂起来。在她们眼里,过分寻常的蔡玲终于有了个极不寻常的来历。蔡玲一出院,就发现周围的人对她的态度变了,变得小心而殷勤。她把钱一笔笔还给每个人,板着脸克制着满腔愤怒,她认为这事是大家合伙侮辱她。

“我们要检举……”

蔡玲从不认为自己在这群女兵中显得寒酸。她床下有一个纸板箱,那里面什么也不缺。一打开它,她就心满意足地长吸一口气。那都是在乡镇上当营业员的母亲利用工作之便搞来的处理品,价钱便宜得等于白捡。货色很全:抽丝的纱巾,颜色略不相同的袜子,印错图案的手帕,浸染了污渍的白衬衫,还有一副挺不错的扑克牌,但没有大小鬼。

“请说。”

蔡玲她妈给蔡玲的所有便宜货里,要数这次带来的皮鞋最令她振奋。这是一双很有特点的皮鞋,一穿上就像长了双畸形脚。女兵们对蔡玲的脚充满猜疑,最后发现这双皮鞋是“一顺跑”,两只鞋全是左脚的。

屋里的空气稍一颤动,立刻又恢复了四平八稳。孙煤他们被安排在两个椅子上坐着,这位置使他们的处境顿时变得窘迫和被动。

“三块钱。”蔡玲很愉快地告诉大家。

“我们来检举一个人!”

当大家见她步履蹒跚时,便充满同情地问:穿这鞋是不是很遭罪?她再次用愉快的语气重复:“三块钱!”

这时,满屋子正派面孔里突然冒出一个更加正派的面孔。那面孔上挂着使所有正派人都逊色的正派微笑,说:“有什么话,请说,解放军同志。”

有一次,她从服装箱里找出一管公家鞋油,往“一顺跑”上厚厚地涂了一层。这事被管服装的看见,一把揪住她。

“不行!我要说了!”

“你怎么用公家鞋油擦自己的鞋?”

“先别说。”

“头遍油要多擦些。”

孙煤碰碰高力:“我要说了。”

“你瞧!这管油让你用了一半!”

此刻,高力的沉着使孙煤简直着了迷。前些天她说服高力跟她一同去省革委,替丢尽脸的彭沙沙伸张正义。他们闯进一个会议室,里面衣冠楚楚地坐了一屋子人,忽然出现的这对漂亮男女使他们情绪大振。

“越多越好。你干吗不让我多擦油?”

让刘队长烦心的绝不只离婚一件事,他的演出队几乎就要拆散了。徐北方前几天拿着一封“父病危”的电报来找他,甚至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上了火车。到了北京,徐北方写了信来检讨,说在探望父亲的同时“顺便”去参加了美术学院的招生考试。刘队长对着“顺便”二字发了半天呆。紧接着,他又接到通知,高力将调出宣传队,要到一所名牌大学去学“导弹”。就像当初懵懵懂懂接收他来一样,如今也懵懵懂懂放他走。这位公子为什么来、为什么走,队长都不知该上哪里、向谁问问。他的儿子“大半拉儿”倒是该上大学了,上大学是他那个年纪最理所当然的事,而他恰恰没有这方面的指望。刘队长盯着高力的目光渐渐变得疲沓无力。他知道高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跟他的暴躁相比,这个年轻人显得修养很好,有礼有节、宽宏大量。

“我不管你擦多少油!但是……”

“你说这句话本身就是强词夺理!”

“我告诉你:就该这样擦油。”

“我没强词夺理。”

“你这人怎么了?你擦多少油我管不着,但你得自己花钱去买!”

“不要强词夺理!”

“我从来不乱花钱。”

“我这不是立正吗?”

“你就会浪费公家的东西!”

“在队伍里,你想怎样就怎样吗?”

“我没浪费。我讲了半天你怎么还没听懂?新皮鞋擦头遍油很重要,就像庄稼施底肥!”

“我没动。”高力低声道。

蔡玲到了也不明白,那人为什么不让她多擦鞋油。她找其他女兵合计:“咱俩搭伙吧,你买鞋油,我买鞋刷。你不吃亏,刷子比油贵!”但她最终也没找着搭伙的人。因为谁都明白,鞋油用完得买,刷子却可以永远用下去。

“谁让你动的?!”队长大吼。

蔡玲的一大群弟弟妹妹们,高高低低地站在远处。他们很喜欢看队伍集合。尤其在此刻,这支队伍毫无必要地在太阳下毒晒,在他们看来很了不起,使他们肃然起敬。

高力赶紧收拢斜伸出去的那条腿。

要不是吴太宽急匆匆地跑来,神色紧张地向刘队长报告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队伍还得站下去。这场惩罚性的行动并没使刘队长吐出一口恶气,相反,他再次被高力的态度刺伤。高力远远投来一个浅浅的微笑,表示对他的所作所为完全谅解。与高力的微笑相比,他刚才那场歇斯底里显得太虚弱、太缺乏大家风度了。等人都走光,刘队长仍站在那里,中午的太阳把他的影子缩成一团,这短小的影子使他很像“小半拉儿”。

“怎么啦,高力,你连立正都没学会吗?”

汗流浃背的刘队长感到,他跟“小半拉儿”一样好欺负。

隐隐约约的,众人似乎有点儿明白:队长是在借题发挥。他从不承认“小半拉儿”是残废,他甚至不觉得儿子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而有人竟当众丑化自己的儿子。往往越是有缺陷的孩子,越被父母溺爱。似乎生下这种孩子是父母的过错,失常的爱来自一种赎罪的心理。

“小半拉儿”信心十足地对吴太宽说,这案子一定得交给“颗勒”。

虽然给“小半拉儿”持续注射激素,这孩子仍是一厘米也不肯长,但他的头围却在增大,几乎赶上成年人了。他还学会了成年人走路的姿态,因此看上去格外像个小怪物。这步态只有高力学得像,他一学周围准有人要笑断气。作为代价,他再也摆脱不了这种步态。长久的惟妙惟肖的模仿,使他无可挽回地成了“小半拉儿”一件成功的赝品。他就迈着这种有损形象的古怪步子,走进了那所名牌大学,走向他飞黄腾达的人生旅程。这是当时的高力不曾料到的。当时高力醉心于自己这方面的天分。有一天,他正模仿得起劲儿,没提防刘队长面色铁青地站在那里,忽然吹了一声尖锐的哨音使人们止住哗笑。“太不像话了!”刚办完离婚手续的刘队长咆哮道,“是谁在泔水桶里扔了半根油条?”

吴太宽心里有数,他把“小半拉儿”连同“颗勒”一块儿轰了出去,随后便把小周的父亲叫来了。

刘队长一想到人们迟早会识破这个计谋就不寒而栗。离婚后,妻子很快把“大半拉儿”从插队的地方带到了她所在的城市。两个孩子一分为二,各自都获得了独生子女的权益。

“咱们谈谈?”他客客气气地对老头儿说,“您老要真想在我们这里长期干杂活儿,我们半点儿意见也没有。”

接下去全按她的意思办了,一点儿麻烦也没遇上,甚至比他们结婚还顺利。他没把这件事跟任何人透露,有时真想透露透露,让别人能替他分担一点儿烦恼,但他忍了。少了“大半拉儿”,他认为大可不必自己开伙。当人们在食堂看见他和“小半拉儿”爷俩儿面对面坐着,就着一个菜盆吃饭时,都感到看不下去。“小半拉儿”给人的印象总是需要理发、剪指甲和吃顿像样的饭。

老头儿稀里糊涂地笑了,表示若真那样他更没意见。

在考虑是否将董大个的老婆接来住一段的同时,刘队长想起了自己的老婆。该叫老伴儿。那个最亲近又最遥远的女人,那个有张年轻脸蛋和花白头发的妻子。最近这个从不诉苦,总是含蓄微笑的女人也常在信中提到“离婚”二字。这是个讨厌的字眼儿。为了保全“小半拉儿”,他只好把“大半拉儿”送去插队。这事使“大半拉儿”恨透了“小半拉儿”,也使妻子恨透了无能的丈夫。从此,她的每封信都津津有味地谈论离婚。她做出各种部署和设计,仿佛那是件挺美好的事。

“不过呢……”吴太宽吞吞吐吐道,“我们这里丢了贵重东西了……”

刘队长又说:“不会的,不会的。”

“啥东西?”老头儿东张西望。

“为什么?”

不一会儿,这屋窗户上就挤满了面孔。挤不进来的人一个劲儿地问:“出了什么事?”

这时,董大个站了起来,刘队长也跟着站了起来,拍拍董大个的肩说:“不会的。”

吴太宽干脆敞开门对人们说:“伙房出了点儿事!今天中午,一袋味精丢了,是三十八块一袋的味精!同志们注意,现在味精是凭号数票供应的!”

“噢……”刘队长还是似懂非懂。不过有一点刘队长很清楚,再不把他老婆调来,真要弄出什么悲剧来了。董大个和他老婆是一起插队的知青,所以喜欢把离婚这事挂在嘴头上。离婚让刘队长听起来很受刺激。

“吴班长,”有人说,“三十八块,那该多大一口袋呀?”

“这还不明白,她跟我什么也没得说了。”

“这么大!”吴太宽用手比画。

“什么?”

“哎呀!那不是化肥吗?”

“问题就在这里。”

正在这时,“小半拉儿”牵着“颗勒”走了进来。“颗勒”跟歹徒那场恶斗受的伤此刻刚刚康复,虽不及过去壮实,但显得成熟多了,一双眼睛充满经验。巡回演出刚回来那阵儿,“小半拉儿”逢人就扳起“颗勒”的前爪,扒开它胸前的厚毛,让人看它的伤疤。但“颗勒”对这种炫耀似乎感到很窘,很快挣开“小半拉儿”跑到一边去了。当“小半拉儿”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叙述它的战绩时,它显得很焦躁,并羞答答地垂下眼帘。它那样子让不少人想上去踢它屁股。

“什么也没说怎么会离婚?”

“小半拉儿”对“颗勒”做了个手势,“颗勒”便将前爪搭到他的肩上。他对“颗勒”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在“颗勒”的鼻子上很响地亲了一下。

“她什么也没说。”

“去去去!”吴太宽对“小半拉儿”挥挥手。

“她这样说了?”

但所有人都兴奋得不得了,心想,这事可太解闷儿了。

“她当然要跟我离婚。”

“‘颗勒’!嗅!”“小半拉儿”正式发出口令。

“为什么?”

“颗勒”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转向众人,挺巴结地摇尾巴吐舌头,搔首弄姿,百般作态。能得到这么多人的重视,它简直美得神魂颠倒。

蔡玲很佩服彭沙沙的聪明,她竟想得出这样出色的鬼点子,把木头削成斜坡形垫在高腰胶鞋的后跟上。彭沙沙这个窍门儿甚至比董大个那个窍门儿还棒,董大个为了能有张与身材相配的大脸盘,不得不往嘴里塞海绵,一块儿一块儿的,弄得他上了台表情呆滞。董大个的脸不可遏制地瘦下去,以致不填海绵上舞台就惨不忍睹。董大个打破了一项了不起的纪录,放弃了五年的探亲假。有一天他去找刘队长,对他说:“我老婆要跟我离婚。”

“‘颗勒’!嗅啊!……”大家都在喊。它便掉头奔向吴太宽,它意识到这是个最需要讨好的人。吴太宽又踢又打才脱了身,大家笑了起来。

孙煤正怒火中烧,便不再理会蔡玲。说什么也得给那个“省革委负责人”一点儿颜色看,那个狗杂种。难道让他这么省力就消灭了一个处女?

“都走都走!‘小半拉儿’,我待会儿告诉你爸去!”吴太宽怒道。

“假如她把两块儿木头垫在矮腰胶鞋里就会暴露,对吧?”蔡玲还是有点儿想不通,“木头怎么会垫到高腰胶鞋里去呢?”

众人却觉得这下更刺激,纷纷嚷道:“让它嗅,让它嗅嘛!”

“一定要去告,你说呢?”

“颗勒”抖抖毛想了想,又扑向一个女兵。全体女兵都尖叫起来,骂它不要脸。这狗有个贱毛病,不管哪个女兵来例假,它都紧盯不放。它围着那女兵转了一圈又一圈,女兵当众闹了个大红脸。“这狗是个流氓!”

“你说,她真在鞋里垫了一块儿木头吗?”

吴太宽忍无可忍,硬把门关上了。

“不管怎样,我要去告状!”孙煤说。

“唉,”他对小周父亲说,“三十八块呢,我还没在这么大的数目上出过岔子。”

孙煤把这件事告诉了蔡玲,蔡玲反复打听:“她真是用那个办法长高的吗?”

老头儿眨眨眼,突然开了窍:“味精是尿素不是?”

“你一告,我哪有脸活下去?!”

“啊,原来您老错把它当尿素拿走啦?”

“那就告!”

“我没拿!”老头儿怒道。

“这是真的……”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您老要拿它当尿素,您那庄稼可就毁了……”

“省革委负责人这条也是你瞎编的?”

“我明天就走!”

“别告!”

“哎哟,我可真没那意思!您老怎么啦?咱们这就是人多手杂,您老拿错了东西也怪不着您老……”

“告他去!”孙煤考虑片刻后说,“明早咱俩一块儿去省革委!强奸女兵够他小子受一辈子!”

老头儿突然一跺脚,把吴太宽吓了一大跳,他不敢再说什么,锁好所有抽屉跑出去了。这个庄稼老汉一个人能扛一大筐煤,吃三大碗饭,真把他惹急了,即便吴太宽身宽体阔也不在话下。大家仍在外面操纵“颗勒”东嗅西嗅。不一会儿,院外响起汽车喇叭声,“颗勒”挣脱所有人,箭一般窜向大门外。这时正是幼儿园放学的时候,有一辆小轿车来接小孩。“颗勒”先是站在马路这边一声不响地观望,然后开始莫名其妙地骚动。小轿车开上人行道,在那里左挪右转地掉车头。“颗勒”不满起来,见两个耀武扬威的小家伙走出幼儿园,并有一位老师马屁精似的跟在后面,它的不满情绪陡然高涨。忽然,它不顾一切地跃过马路扑向那两个孩子,做出凶恶的样子吓唬他们。在孩子的尖声哭叫中,它颠着屁股回来了,嘴里叼着一大块儿缴获来的巧克力。

孙煤一下子站起来,表情像是所有指望都落空了:“完了,你这个笨蛋!”她对这个哭成一摊泥的身体不再同情,而是嫌弃。

“颗勒”实在多管闲事。首长的小轿车接首长的第三代,这不是顶顶正常的现象,碍着它什么事了?这狗东西。有人说,这狗应该不间断地服用安眠药。不管怎么说,“颗勒”这回算闯下大祸了。

彭沙沙的头一下耷拉下来:“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别问我了!”

刘队长还在机关就听说了“颗勒”惹下的事。他是去向首长汇报演出安排的。院子里四处贴满红绿标语,据说这是一次规模空前的“学毛著积极分子讲用会”。首长还是强调新节目,根本不理会刘队长的苦处:没有乐队指挥,没有主要女演员,没有像样的演出服装。包括自己没了老伴儿、董大个险些没了老婆、全队没有正式司务长、自个儿没有搭档教导员,以及没有烧开水的锅炉,没有白糖和茶叶所代表的正当的防暑降温费。总之,除了有的一切都没有。因为这些没有,所以就没有了一个最主要的东西——积极性。

“你就让他把最后一关给过啦?!”

首长所采取的措施就是:亲自到演出队视察一下。首长视察后采取的唯一措施就是:使这个什么都缺的演出队又少了一样东西:“颗勒”。几个首长无一例外地对这狗东西表示憎恶,尽管在首长到来之时,安眠药已使它老老实实。但首长们还是恨它,似乎是由来已久地恨它。首长们要求演出队三天之内搞掉它,随便用什么法子搞掉、处理掉或结果掉。

“什么?”

“小半拉儿”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那他就干成坏事了?”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不敢……”

原以为首长会嫌门口那座巍峨的垃圾山碍事,团支书带领大家花了两个整天总算把它搬走了。

“要死了!你不会喊?!”孙煤像在帮着使劲儿。

蔡玲无论种树刨坑,还是助民劳动挖河泥,都十分留神,生怕遗漏什么宝贝。刨挖这座垃圾山,她一分钟也不肯歇,最后不负苦心,她到底挖出东西来了。那是一只年代不详、来历不详的石狮子。

“他就把我往床上按,还不准我出声……我吓得要死,死也不让他扯我衣服。后来,把扣子都扯掉了!”彭沙沙浑身发抖,那双大但不美的眼睛显得有些可怕。

有人说,处理了“颗勒”就让石狮子代替它守大门。蔡玲把石狮子洗刷得像个新东西。她不无遗憾地对弟弟、妹妹们说,那东西应该属于她,归她私人所有。而就在这时,她突然在母亲床边发现了绝不属私人所有的东西:那袋白花花的味精。就是几天来为它闹得鸡犬不宁的东西。为了它,小周父亲终于悲愤交加地离开了此地。

“往下说、往下说!”

蔡玲呆住了。事情很不妙,她想。她可不愿意在有了一位卑鄙的爸爸之后,再有一位无耻的妈妈。在那一刹那,她感到,天下的孩子若都没有父母,将根绝多少恶劣习气的遗传。

彭沙沙边讲边下意识地揪住衬衫前襟:“今天他突然说他老婆要来了,我一下蒙了……我想走,他不让我走,伸手拉我,还说他真心喜欢我,跟他老婆一点儿感情也没有……然后就、就……”

她简直不愿再跟母亲住在一间屋里,跟这样一个财迷心窍的女人。

“往下说呀!”

蔡玲在熄灯后的院子里打转,她从来没碰到过这样令她痛苦矛盾的事。她希望自己有勇气告发母亲。过了一会儿,她察觉到另一个人也在院子里打转,并迈着跟她一样迟疑和愁闷的步子。那是伊农。

“什么也不是,就在一个熟人家认识的。”彭沙沙喘了一口气,“他一直对我很好,关心我进步……”

自从伊农撞掉了牙齿,蔡玲抱着一大堆棉花去抢救,两人便神奇般地亲近起来。另一个使他俩亲近的原因是,他和她都会发出令所有人痛苦不堪的响声。现在这院子里除了伊农每天不停地对着墙壁吹号外,又多了一个勤奋的歌手。这位歌手严格遵循声乐老师的教诲,绝不擅自用那种优美的腔调唱歌,而是发出一连串怪声。蔡玲她妈头回见到女儿用这种恐怖的方法练习唱歌时简直吓坏了。蔡玲用一块儿手绢捏住舌头,再用另一只手死掐颈子两侧,用力一扯舌头,掐颈子的手便放松一下,同时发出“哦”的一声,每天要这样干一千次。这种声音搞得所有人都想呕吐。悲惨的是经过如此残酷的自我虐待,蔡玲的声乐老师仍说她的声音毫无力度,像一坨肉。伊农知道这事后很体谅、很同情、很理解蔡玲。他或许是唯一能理解她的人了。每天,当蔡玲发出呕吐般的声音时,他就越发勤奋地练号。装了假牙后,他的号简直谈不上什么音色,吹到最得意时,刘队长就会想起旧社会的“大减价”。

“那他是你什么人?”

是蔡玲先开了口。

“我错了,班长……”

“喂,食堂丢了一袋味精,你晓得不?”

“他不是你表哥吗?”

“晓得。三、三、三十八块钱哩!”

“他、他开始没讲有老婆……”

说完这些,两人又分头兜起圈子来。

“狗屁!”孙煤一下子甩开彭沙沙的手,“他是个骗子!有老婆的人怎么能随便喜欢一个姑娘家!”

第二次是伊农先开口的。

“他说他真心喜欢我……”

“我告诉你,千万别跟人家讲,是我拿的。”伊农流畅地说。

“什么?!你表哥是那么个混账东西?!”

蔡玲大吃一惊:“啊?!不会的!”

彭沙沙又开始哭,哭得一张脸变得怪模怪样。孙煤有些可怜她了,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哭个痛快。直到下半夜,她才神志清醒了。她先要孙煤发誓,绝不把这事告诉任何人,然后开始期期艾艾地控诉。

这回他俩肩并肩在院子里走着。“是、是、是真的。”伊农向蔡玲如实陈述了以下情况:中午他到伙房打热水洗衣服,等他洗完衣服回房间,发现自己的洗衣粉丢在伙房,而把伙房的味精拿了回来,他便去换,途中上了趟厕所,等他出来味精就不见了。

“你老实告诉我,到底闯了什么祸?”

这时,蔡玲更鄙视母亲了,她在厕所门口捡了偌大一袋味精竟一声不吭。起初母亲把它当作洗衣粉,等发现它比洗衣粉贵重许多倍时,简直幸福极了。

彭沙沙瞪着无神的眼睛,突然嘟囔一句:“我不想活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对吴太宽讲清楚?”蔡玲说。

“出什么事了?”孙煤见她胸前少了两颗纽扣,预感到事情不妙。

“我生来就没把任何一件事讲清楚过。”

她见到孙煤后立刻不哭了,只是很害怕地缩紧身子。

“为什么?”

某个星期天半夜,孙煤正在收拾行李,准备正式搬到电影厂去。这时她听见彭沙沙在哭。敲开门,见彭沙沙和衣躺在床上,正一把一把地揪头发,哭得眼都肿了!她的室友家都在本市,一般星期一早晨归队,因此她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哭。

“因为我不可能讲清楚。”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碰到任何事,他讲来讲去只会把自己讲得一塌糊涂。他越讲得仔细,别人听起来就越觉得他有过错;他越辩解,过错就越多。所以他只好不讲。第二天,蔡玲把味精悄悄交给了吴太宽,替伊农也替自己的母亲开脱得干干净净。蔡玲她妈被蔡玲谴责得无地自容,很快便悄无声息地领着高高低低一群儿女们走了。走之前她买了一把纽扣赔给女兵们,因为她替女兵们洗衣裳,用棍子打,打烂了不少扣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矮胖子彭沙沙出落得一表人才了。首先,她莫名其妙地长高了一大截,于是显得不那么胖了。最初对她有所警觉的是孙煤,她对刘队长暗示,彭沙沙有个表哥在本地。每个星期天,彭沙沙总是积极打扮,然后神出鬼没地就溜了。问起来,她便趾高气扬地说:“我表哥是省革委负责人啊!”

“小半拉儿”一直紧搂着“颗勒”,不让任何人挨近它。人们于是换了一个方案把它弄走。它的眼睛上蒙着黑布,四条腿被捆住,然后被扔上那辆煤车。“小半拉儿”还是不肯撒手,一直陪送它到“流放地”——远郊一个兽医站。

刘队长拿不定主意,是否发电报将回家探亲的陶小童叫回来。首长布置了一场重要演出,可目前女兵严重减员。孙煤常常忙着去电影厂试镜头,蔡玲得了盲肠炎,彭沙沙闹出了一个大丑闻,整天不敢出门。

分别时,他和它都哭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