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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不敢。万一露出破绽,我那成分不过硬的阿爷就暴露了。我的入团申请正在审批,表格里没有祖父这个人,到时我怎么讲得清。我想念阿爷,同时觉得若没有这个阿爷该多轻松。

“那……”他飞快地说,“你装病!饿三天,再喝三大缸子盐水,抽出血来一查,准是贫血;要不你装高血压,嘴里嚼块儿生姜,血压就猛高起来……对了,干脆装肾炎,刺破手指,往验尿的小瓶里滴几滴血就行!我全干过!在工厂,我没时间画画时就这样混病假条!你只要病了,准批你探亲假!”

我没有向刘队长提出探亲的请求。我知道那个油库工地很艰苦,多去一次艰苦的地方,就多一点儿进步的空间。这就是人人争着去那种地方的原因。去油库工地的路上,他既同情又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快成傻子了。”

“马上要到那个油库工地去演出,不会准我假的。”

同时他还轻轻地揪了一下我的辫子。

我被他问住了,张口结舌傻在那里。这时有人走过来,我和他很默契地分手了。第二天,我担心地问他:“你把我阿爷的事告诉别人了吗?”他让我放心,并劝我请探亲假回去看看。

我和他渐渐发展起来的感情,由于这个微小的亲昵举动又有所飞跃。可孙煤一点儿也没察觉。我的班长,当时你被高力纠缠得头昏脑热了吧?

他听完后说:“你为什么把这件事告诉我?”

对,就是那次去油库工地慰问演出,闹出一件糟透了的事来。

有一天,我告诉他一件心事,关于我的阿爷,我那位无血缘的祖父。我对他说:“阿爷有三年多没给我写信了。自从我当兵以后,他对我不理不睬,一封信也不给我写。我写了许多信给他,可他就是不理我。”

我万万没想到会出现那样卑鄙的事,没想到会有那样丑恶的人。

事情从那个吻以后就变得复杂了。他躲着我,我也有意无意地绕开他。整整半年,我和他见面时都很尴尬,他甚至有点儿羞恼。有时我们也想装得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谈谈笑笑,可是不行,我和他都有点儿鬼祟感。在人为的回避中,我们反而亲密起来了。偶尔接触,我和他都感到了既甜蜜又烦躁的矛盾情绪,搞得我们很窝囊。

……不管怎样我已经扑住他了。一股刺鼻的汗味。这个铁疙瘩的组合物就是十个我也别想困住他,他玩儿一样就能摆脱我的纠缠。奇怪的是,他并不挣扎,驯顺而僵硬地站在那里。与其说是我降服了他,不如说是他自己降服了自己。

可是班长,你现在在对我微笑。

我在刹那惶惑了,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

他吻过我,就在那天夜里。他为什么要用手帕擦去那个吻,我想,他大概意识到这是对你的背叛。我的班长。当我装得像没事人一样出现在你面前时,我被吻过的地方在发烧,于是我意识到,我也在背叛你,我干了件对不住你的事。

过道那头仍在喊:“堵住!别让他跑了!”

我想告诉她,一个少女初次被人亲吻时的感受。那一刹那我有千百种感受,全都是绝妙的、不可言喻的感受。

似乎整个营地都沸沸扬扬起来了。

这微笑给我的鼓舞别提多大了。我从这笑里知道自己运气不错,绝处逢生。这笑被无数颗晶亮的汗珠装点得无比璀璨;这笑让我忘掉了疼痛,忘掉了我将要死,忘掉了她给过我一个大嘴巴;这笑让我想起了短短一生中所有的好事情。

我揪住他的衣服,他能摆脱我而没有摆脱。不知怎么回事,我的满腔仇恨忽然跑得十分遥远,对眼前这个猛兽般的男性,我忽然产生了一丝丝理解。我恼恨这股莫名其妙的理解。

孙煤用她发白的脸对我微微一笑。

杂沓的脚步声从那一端奔过来。就在我心软下来的当口儿,那人撞开我跑了。等大队人马赶到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我跟随众人徒劳地搜查到半夜,回到被窝里,发现右手仍攥得死紧,伸开一看,手心里有一枚皱成一团的领章!我觉得我像攥着一条毛毛虫。

等我醒来,发现列车轻轻摇晃,它收容了我。为了我,这趟车在小站外刹住,停了二十多分钟。不知道我是如何被抬上车的。

第二天,大家对捕获这个坏蛋信心十足。蔡玲说她把那张脸记得很牢,若让她挨个儿辨认,肯定跑不了。她一口咬定那是一张极大的白脸盘,还有一双极大的黑眼睛。其他女兵的印象也与蔡玲相符。

到现在我仍牢牢记得,我始终固执地认为那是个强悍至极的男性之躯,一个满是汗酸气,有着铁一般肌肉的身躯。我记得我当时是怎样碰在他硬得可怕的肌肉上的……

既然我们说得如此有把握,于是营长决定来一次大清查。他对这事的羞辱感远比我们强烈。

我听见一阵急促而不均匀的脚步声朝我冲来,但愿我有力气和勇气。脚步声可怕极了,好像要把我踢倒踩扁。我觉得我一点儿都不中用了,根本没指望抓住他。一阵呼啸,他真的冲我跑了过来。没办法,我张开两只细胳膊,尽力用四十公斤的可笑力量来个猛扑。的的确确,我扑住了一个目标。

“不把他揪出来,全营几百号人都给这王八蛋担臭名!……”他说。

“那边——堵住!”彭沙沙在那头锐声喊道。

营长迅速系好腰带,挎上手枪,对女兵们说:“不要怕,大胆认!”作为原告的演出队女兵们,全挤在营部办公室门口,营长让通信员集合全体士兵让我们过目。

我的心脏击鼓一样撞着我薄薄的胸。

这时,电话铃响了,营长抓起话筒,瞬间脸色变了。

我迅速阻截了一端出口。一长溜营房一幢挨一幢,正好与铁丝网形成一人宽的过道,两头一堵,他准没得跑。我听见他在往那边跑,大约发现那边有人,又掉头朝我这边跑来。

“你们还活着?!找我干什么?还不赶紧叫急救站去抬人!……我这边有要事,半个钟头以后到现场!”他放下电话,眼神发直地站了好大一会儿。

我跑得飞快。我的一双细腿在跑步方面是很优秀的,但我又有点儿害怕:万一需要跟那流氓比画三拳两脚,我可一点儿不在行。

刘队长意识到某种不祥,问他:“发生了啥情况?”

我也迅速跑出门。孙煤说:“陶小童,你往左,我往右!”这排房子后面是高高的铁丝网,他跑不了。

营长猛地醒来往门外冲去,脸色阴沉得可怕。

“啊!哎呀!……”女兵们语无伦次地瞎叫一通,班长孙煤却套上衣裤挥手说:“追!”彭沙沙穿着大白短裤就跟她跑了出去。

我站在人群中,忽然有了种不合时宜的感觉。无论是我还是我们,都在这地方扮演着不合时宜的角色。我摸摸口袋里的那枚领章,这是唯一的物证。原打算他一旦抵赖,我就出其不意地亮出它,但我感到那一系列动作将统统不合时宜。这里发生着怎样惊天动地的惨剧?这地方正流逝着大量的鲜血与生命,我们想在这里干什么?

回头时,那张脸已经一闪即逝。仅那一瞥,我们已看清是张男性的脸!

义愤填膺的女兵列在操场一侧,像一个不小的陪审团。烈日悬在山坳上空,上百名士兵在营长的口令下来回走着正步。他们疲倦的脸上充满困惑,营长怎么啦?难道让这些女兵来检阅我们吗?

她缩成一团,声音捂在被子里:“窗户上!……窗户上有张大脸!”

他们刚下夜班,刚入睡就被哨音催醒。

女兵们立刻问她发现了什么新情况。

营长叮嘱女兵们:“你们看仔细喽!一个也别放过!”

从此我们只好照他说的办,他在这方面有足够的经验。第二天,正当我们差不多脱得精光时,蔡玲“啊”的一声,远比我那声叫得惨。

他把队伍分成纵列或横列,让每个人都别想掩藏面孔。上百名士兵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起码在我看来,他们相似极了。他们中的许多人,从开进这座大山就再未出去过。山背后有片墓地。艰辛的劳动、单调的生活使他们目光呆板,失掉了个性。那是一种极原始、极简单的目光。每次演出我都奇怪,无论多么热情的表演,也不能使这些目光生动起来,似乎舞台上薄绸裙下的女性曲线使他们目瞪口呆,抑或痛苦。几百号人的队伍在毒日下盲目地走来走去。他们从昨天夜里两点干到今天中午,刚躺下,又被莫名其妙的操演反复折腾,但没有一个人怀疑它的合理性。几百号脑瓜习惯地听从一个脑瓜的指挥。他们只管规规矩矩地踏着步子,哪怕永远这样走他们也不反对,只要有口令在那里喊。

团支书又对全体女兵说:遇到虱子,非但不能全副武装,还要穿得越少越保险,最好做到一丝不挂。他替我们在屋里牵了根绳,让我们睡觉前把所有衣服搭上去。

我们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有人催促蔡玲:“你快认呀!怎么不吭声了?”

我想,那声音一定令人毛骨悚然。

蔡玲却往后缩:“你们昨晚不都看清了吗?”

团支书劝我想开点儿,说他小时候虱子生得太多,逮都逮不过来,就拎起棉裤腿到柴火上烤,等灌满热气和烟,再将裤腿裤腰扎死,往屁股下一坐。不一会儿,虱子就闷得差不多了,再往火里一抖,简直像撒把芝麻进去——“噼里啪啦!”

“谁看清了,不是你说的一张大脸吗?”

后来我哭够了,一声不响地把自己武装起来:套上衬衣衬裤、军衣军裤,外加一件雨衣,雨衣上又绑了根腰带。我认为这样别的虱子就钻不进来了。全体女兵都学我,大伙儿就这么直挺挺地躺下去。第二天,男兵们都对我说:“光荣啊,陶小童!你看上去怪卫生的……”

“……就那样一晃,我哪有那么好的眼力!”蔡玲不认账了。

我绝望透顶,“哇”的一声哭起来。我的样子傻极了,咧着嘴哭得像个少先队员。完了完了,生虱子是件顶丢脸的事,就像害那些无法启齿的病一样。我哭得全体女兵浑身痒起来。尽管我哭得那么伤心,但没人敢凑近来劝劝我。

班长孙煤急了,轻轻踢她两脚:“你怎么回事?认不出就别耍人家!这么热的天,好玩的吗?你到底看清没有哇!”

她厌烦地嚷道:“是是是,肯定是!”

她头也不抬:“是……是个大白脸嘛!”

我还逼她:“你认得,看看它是不是嘛……”

我看这几百号士兵既挑不出白的,也挑不出脸大的,他们个个又黑又瘦。听说最近蔬菜运不进来,炊事班满山遍野地挖野菜,难怪这些脸不仅黑而且绿。

她肯定认为我有意出她洋相,用十分仇恨的声音说:“你自己身上长的东西,我晓得是啥子!”

队伍只好解散。营长不理会刘队长的“算了算了”,坚持要查个水落石出。他让我们跟他上工地。

“你看,是不是虱子?”我逼着她看。

我的手始终揣在衣兜里。那个皱巴巴的领章被我揉得很软,又浸透了手汗。

蔡玲已经睡下了,这时说:“拿过来我看,我认得虱子!”但当她注意到众人全都惊讶而异样地瞪着她,她连忙不作声了。她意识到和这玩意儿打过交道是很不名誉的事。

营长在前面沉默地走着,从背影也能看出他的心情坏透了。

她们小心翼翼地围住我,我用极恐怖的声音说:“恐怕是只虱子!”然后我从短裤的松紧带皱褶里,哆哆嗦嗦地摸出它来。因为用力过猛,它被我捏扁了:“瞧!”我对大伙儿说。

走了十多分钟,前面出现一所房子,门窗漆成白色,白布门帘上印有红十字。白房子周围挤了不少战士,还有人站在窗户上往里看,再不断向外面的人传递消息。

我焦躁地跺跺脚,仍按着肚子:“谁来看?有个东西!”

彭沙沙拉拉我说:“你看,好像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

门口横七竖八地摆着几副担架。我首先想到的是:血……

就在那样一个地方,我从身上逮住一个最令人难堪的东西。当时我一声惨叫,一手按住肚子,把女伴们全吓傻了。

营长两手一按,意思让我们稍候。他边跑边喊:“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都回去!有什么看头!”他一个个去拽那些士兵,但拽开的不久又回到了原位。

我们在工地住了下来,尽管演的是一模一样的节目,但每晚都能收获疯狂的掌声。那地方很热,又潮湿。一切都是临时搭建的:营房、卫生所、食堂。晚上睡觉,蟋蟀就在床下的青草窠里叫,谁扔了件脏衬衫在盆里,第二天衣服上就长出一朵可爱的小蘑菇。最有意思的是:女兵们去上厕所,见几个战士在门口转悠,议论说:“咦?昨天还姓‘男’,今天就改姓‘女’啦?”见我们来了,一群青晃晃的光头溃不成军地跑散开来。

彭沙沙跑过去又跑回来:“不得了,肯定是谁牺牲了!我听他们说洞塌了,有几个人特别壮烈!……喂,咱们干吗不去看看!”

反正那天晚上的演出空前绝后地糟,但观众仍像疯了一样拍巴掌。观众没一个女的,摘下军帽是一大片清一色的光头。这地方毫无娱乐生活。我们女兵发现,那些光头盯着我们时,简直虎视眈眈。

孙煤让她打住,别叽叽喳喳的烦人。

到了演出地点,所有人一点儿演出的劲头都没了。头一场演出,乱子层出不穷。徐北方多服了“晕海宁”,困得睁不开眼,把灯光布景搞得一团糟,有个节目的剧情是烈日当空,月亮竟自作主张地升了起来。伊农配了一口漂亮的假牙,端正了吹号的口型,可无论他怎样练,号音比他歪着嘴吹的更刺耳。那天晚上他的假牙丢了,全队人帮他台前台后地找。演到中间,蔡玲闹起情绪来。她向刘队长告状,说徐北方三年前骂过她,骂她“葛朗台”。刘队长奇怪了:“三年前骂的,你现在难受什么?”她说刚才在车上听了我讲的“葛朗台”的故事,才知道徐北方当年的恶毒用意。团支书赶来给她做思想工作,蔡玲立刻就乐了。乐得上了舞台都止不住,因为不知是谁把伊农小号盒子上的“请勿倒置”揭了下来,贴到酷爱拿大顶的团支书的背上。这事让女兵们乐得连演出的心思也没了。

还有一些戴安全帽的人急匆匆往这里奔。营长伸开手臂,拦在路上:“立定!向后——转!”

我记得演出队在一条糟得不能再糟的临时公路上走了三天。那条路害得所有人都晕车,五脏六腑都快颠到小腿肚里去了。那条路还特别乏味,除了山在没完没了地重复,其他什么也没有。那一带荒凉得出奇。

“让我们看看!”他们喊道。有个战士轮换着用两只拳头在脸上抹,他在哭。

保密工地正在修建战略油库,说要把大山内脏掏空改装油,那是多费劲儿、多宏大、多富有想象力的工程啊!

“回去!不许看!”营长的嗓子快哑了,显得又狂躁又虚弱。

我还有闲心四周望望,灰白色的黎明使我看清远远近近全是山。我对山没有太多好感,我觉得它们全都一模一样。它们生硬、呆板、自以为是地挺立在那里。有一次,我们去一个保密工地慰问演出,那地方也像这里一样全是山。我看不出那些山和这些山有什么不同。

“我们要看看!”那些人喊得更响了。他们与营长对峙着,满是泥污的脸上,一双双眼交织着哀求与威逼。

可列车已慢慢向前滑动。哎呀,他们一个个喘得真可怜。

蔡玲开始打哆嗦:“咱们走吧,这里怪吓人的……”

车站已响起长长的哨音,表示列车将准时开出。它在这个小站上只停两分钟。他们猛追,也只追上了个车屁股。现在我躺的这副担架被撂在铁轨上,除了我不喘,他们全盯着缓缓启动的车大喘特喘,一个个喘得像八十岁的老头儿。孙煤还在月台上跑,她试图告诉信号员,让他阻止列车前行。

正当营长和几个战士要起冲突,一辆救护车疯了似的斜擦着山边驶过来。所有人迅速让开道,脸上显出得救般的宽慰。营长跑进去,亲自抬出一个伤员。一个军医跟出来,向司机招呼道:“他是头伤,路上尽量开稳点儿!”

我望着她奔跑的背影想着。她在这个山区小火车站的月台上疯跑,简直不要命了。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被白绷带裹严的头颅。许多人围了上去,可我还是清楚地看到绷带上一摊紫红色的血。血渍与白绷带在烈日下显得格外刺目。

当时我毕竟没有出卖班长,不管她的行为多么不像话,但那是她自己的事。我的确没有多嘴,可她也太损了,竟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我看得出,她非扇我那一下才好受。

我感到一阵头晕恶心。

人啊,知道别人的隐秘是多么痛苦的事。一旦人家信赖了你,把自己的隐秘交给了你,你就有义务盛装和封闭这些隐秘。你对人的隐秘掌握得越多,你的责任便越重大。万一这些隐秘在你心里发酵——就在他吻我的那一刻——封闭它太难太难了。这需要动用道德、意志等人所具有的一切高尚力量,但我未必能永远高尚。

彭沙沙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蔡玲,把我们拖到救护车前,她似乎认为有必要把这一切看得更真切。可我的腿在发软。

我在关键时刻封了口,以致眼下我对班长并不怎么愧怍。我始终没有出卖她。

担架上的血稠乎乎的,一动,它就颤悠起来,像团果子冻。

只差一点点,真诚的我就成了那样的下作胚。

那具平躺的身躯上盖着一件沾满血渍的旧军装。雪白的头颅一动不动;一双灰色的手搭在担架边缘,指甲里全是泥。就在这时——我惊呆了,我看见那件盖在他身上的旧军装,它本来没什么可引起我注意的,但它恰恰少了一枚领章!

他的报复对我有利。我对他的钟情便是他报复的武器。他会毅然抛下她而选择我——这就是他报复的手段。那样一来我就会得逞,靠女伴的信任得逞。我趁这男子感情上出现空当儿而投机,我用那姑娘的信任换取这男子的信任,于是我成了感情上买空卖空的掮客……

“就是他……”

当然,我也有我的一番打算,或者说是告密的主要目的。我那目的如今想来够卑鄙的。孙煤把所有真心话都对我讲过,我只需要完全客观地、轻描淡写地把它复述一遍就行,那痴小子准气疯。徐北方是个挺要面子的人,一旦发觉自己卷进这么无聊的三角关系,并处于如此被动的地位,他会报复的。

“你说什么?”旁边有人推推我。

那天晚上,我想把实情讲出来,也是出于对徐北方的担忧。有人断言高力被惹急眼了,非给徐北方好看。那公子脾气大、热情高,真干起来,徐北方肯定吃亏。高力调到宣传队之前在炮团当五炮手,又到军区体工队掷过铁饼。我想让他提防着点儿高力。

“我说了什么?”

那时女兵们对孙煤议论纷纷,她们说班长这回可撞对地方了,一头撞进副司令的小洋楼里。徐北方能和高力比吗?高力的衬衫永远是雪白的,皮鞋一贯是贼亮的,并且,他抽烟绝不把手指头熏黄。总之,他所具有的一切次要美德,都被女性同胞普遍称道。而我跟大家看法不同,那仪表堂堂的形象总让我感到有点儿装腔作势。

救护车的门关拢了。我始终揣在兜里的右手仿佛挨了咬,猛地抽了出来……

那天晚上——就是我不可避免地接受一个吻的那晚,我差点儿把一切都告诉徐北方。那家伙爱孙煤竟爱到两眼一抹黑的地步!他对孙煤和高力的关系很苦恼,自尊心又不允许他表现出来,因此他看上去茫然无措。偶尔表示疑惑,孙煤却死不认账,他就只能作罢了。

火车有节奏地摇晃着我,真是难得的享受。我小时候总要有人这样晃我才肯入睡。阿爷把我偷偷放在膝盖上晃,他总是迁就我。阿奶却说:不要晃她!养成习惯你就倒霉了,没人晃她就不睡。阿爷还是要晃我。不仅我需要,他也同样需要那样的摇晃……

从此我怕见到班长。我觉得我脸上的那个吻会被她一眼识破。可她始终没有识破我,仍把我当作最贴心的好朋友。那时她跟高力越来越热乎,高力每星期都要为她写一打情诗,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指出他的诗是抄雪莱的。孙煤不但没受打击,反而更加崇拜他:“他能看懂外国诗呢!”我连他们的约会暗号都知道,高力一摸军装的第二颗纽扣,孙煤准跟他去。我有幸回回参加他们的约会,不过我知道有时他们并不需要我,我就礼貌地避到一边去。我避开后他们干些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我真想踏踏实实地睡一觉,可周身奇怪地热起来。有人在我旁边交头接耳:“……体温上去了?”“三十九度五。”

什么意思呢?我到现在也没想通,他为什么要擦掉那个吻。可惜他擦不掉,直到现在它还清清楚楚地留在原处:就在我嘴与耳朵之间,这段“开阔地”。

一列火车在山缝儿里钻。它显得柔软滑溜,它随着地形变换着形态,它游龙般的身躯里载着不能动弹的我。

他呢?他在吻了我一下后愣住了,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儿抹布一样又脏又皱的手帕,在我被吻过的位置用力一擦,接着又轻轻擦了几下。就像他一时兴起,在画布上抹了一块儿不相宜的色彩,又觉得不妥,匆匆将它刮掉。

高烧要把我的生命蒸发成气体,就这样,它们正一丝一丝地游离我……

他第一次吻我,是吻在我嘴与耳朵之间那片“开阔地”上。我的面孔有更合适的地方承受亲吻,可他偏偏在这儿、这个毫无诗意的部位吻了一下。毕竟是我平生第一次被吻,我激动得不得了,全力以赴地感受着,像受了致命一击。说实话,那滋味妙极了。我没想到那么微小的接触,会给我带来头晕目眩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