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这时，她说话了。
他觉得她倒不如初见时那样熟悉了，是她长大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想不通。忽然，他想掉头走开，因为他意识到这样长时间站在一个姑娘身后是无聊的表现。
“你不冷吗？”
她变成了一个忙碌的人，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去忙各种事情。她好像真从扫地这类事里发现了神圣的东西，或说这类事给了她很大的乐趣。最令他不解的是，在他看来是完全无谓的忙碌中，她获得了一种奇异的精神风貌，看起来超凡脱俗。
原来她早就察觉他站在这里了。她转过脸朝他亲切地看了一眼，他才感到他不是无聊，是寂寞。自从孙煤上了高力的挎斗摩托，他就体验到了这种窝窝囊囊的寂寞。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她开始打量整版黑板报，神情既严肃又满意，令他直想发笑。时间一长，谁也不在意这黑板上写着什么，见她那个严肃劲儿，他不免有些可怜她。
陶小童一边清理着碎粉笔，一边哼着一支特别轻快的歌。他忽然觉得她也寂寞。
院子里的人差不多走空了。徐北方本来也有探亲假，但他放弃了，想趁安静痛痛快快地画几天画。吴太宽并非那么可恶，他为了给大伙儿买火车票，在售票处跟人干了三天三夜的架。那里天天都有头破血流的，因为火车班次混乱，除了没有正常运行，什么运行都允许。有一节客车厢装了半车老母鸡，有的行李车反而载旅客。还有一节车厢在某小站停了一天一宿，旅客贸然下车一看，原来他们早被车头车尾遗弃了。后来来了几个公安人员，说这节车厢有个在逃“现行”，但折腾半天也没查出来，这才向旅客道歉说搞错了。至于那一车活人怎么发落，谁都不想管。吴太宽弄到手的车票最终还是用肉票换的。肉票是用肥皂票换的，肥皂票是用白糖票换的，白糖票是用米票换的，米票是他平日抠下来的。现在大家知道“抠点儿”的厉害了。尽管吴太宽十分卖力，但票仍没弄够数，因此陶小童想走但没走成。
过了一会儿，她不唱了，歪头瞧着黑板上角那个铁丝窝的玩意儿。
她表情失望了，好像是说：噢，我原来就是这么个简单的东西呀！
“特别像，你说呢？”他笑嘻嘻地说。
他说：“你嘛，我闭上眼都画得出来。”
她说：“给我吧？”便上前想去把它摘下来。她踮着脚可仍够不着，他不假思索地把她往上一抱。她双脚离地，蓦地拧过脸，那样子像受了极度惊吓。他感到事态严重，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抱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
前两天徐北方用铁丝窝了个大致像人的东西，挂在黑板右上角，大家都看得出它像谁。陶小童问他：“你什么时候照着我窝的？”
“你真轻！简直像个孩子……”他故意满不在乎地笑道。
徐北方站在她身后这样想着。
她却痴痴地看着他，仿佛完全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一个少女初次被男性抱住，并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却并不振奋，除了紧张、害怕，还有那么一点儿不舒服。
春节放假，陶小童还在辛辛苦苦地写黑板报。从背影看，谁都纳闷儿这女孩怎么会这样单薄。现在每天第一个起床扫地的是她了。扫地这事让陶小童一干，不知怎么就有了点儿宗教味道。
这时，他和她已走在一条宁静的林荫道上。远处有鞭炮声，衬得这里更安静。是谁先提出散步的？这不重要。反正他们已经来了。他好像在一刹那看穿了所谓的爱情。
“不是，”陶小童老实回答，“人家以为你交了四五个男朋友。”
“喂，你长大了。”他对陶小童说。
有一次，孙煤问陶小童：“人家肯定以为我交了两个男朋友，是不是？”
她转过一张干干净净的脸，笑嘻嘻地说：“你废话。”
从这以后，孙煤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每次和高力约会，她便拉上陶小童。
他又说：“我好像急不可耐地盼你长大，又好像特别怕你长大。”
孙煤和高力的事几乎没有一个人察觉，但还是没逃过队长的眼睛。在高力和徐北方之间，队长是向着徐北方的。他不来追究谁的爱情更热烈、更真挚，他的观念很朴实：啥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嘛！
她似乎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东拉西扯地谈起“颗勒”搞的那些鬼把戏。那狗东西干的事差点儿把人冤死。两人都笑起来，笑得很响亮，但都有些异样。
“你……”刘队长问孙煤，“好像换人了？你怎么没喊‘暂停’就乱换人？又跟那个高力‘乱爱’上了？徐北方咋办？”
过了一会儿，徐北方说：“以后你有了男朋友，就带他到这里来！这地方不错。”
刘队长可以容忍任何人的任何缺点，就是不能容忍乱搞对象。他是老文工团出身，亲眼见过多少有才华的青年在这件事上弄得一塌糊涂，最后让领导扫地出门。假如你一定要干这事，他也认了，但你得瞅准一个，像孙煤这样今儿张三、明儿李四，或者张三、李四一块儿热闹，他受不了。
“是不错。”
孙煤吓坏了，生怕高力这会儿进来。
“过去我和孙煤来过。”
“我说，你到底在跟谁谈乱爱？”队长恋爱的“恋”字发音不对，听上去是“谈乱爱”。
“我知道。”
“……谁呀？”她装蒜，长睫毛像扇子似的拍了几下。
“你怎么会知道？”
这天晚上，孙煤先进了门。队长冷眼看着她，忽然问：“喂，还有一个呢？”
“我想知道的都能知道。”
刘队长最近特别奇怪。每到星期天的晚上，他就搬把椅子守在大门口，只要见高力的摩托车进院子他就看表。不出所料，五分钟之后，孙煤也跟着进来了。只要后面这个一进来，他也随后搬上椅子回家了。
她单纯可爱的脸上现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他耐心地等了一小会儿，她果然乖乖地坐了上来。这一下，什么都妥了。
“你还知道什么？”
“随你便。”他说。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每天夜里都在画画。”
“告诉你，你以后别再来找我！”她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走了好长一段他才骑摩托追上来。
他紧接着问：“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在夜里画画吗？”
他快活得要死，知道她已被激怒了。
她不说话。她单调的表情可以说是过分专注，也可以理解为漫不经心。他想起许多医生也有这种单调的表情，它能鼓励病人喋喋不休地诉苦，让你说出一切不舒服，甚至把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也痛快地说出来。
“对了，我正好也不想嫁你！”
他说：“我告诉你，我画了一幅了不起的画！这就是我在夜里画画的原因。”他略一停顿，考虑把一切坦白后会不会吓着她。不知怎么的，对着这样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他感到自己浑身脏得难受。
“我没说我一定要娶你啊！”
她却突然用很大的嗓音说：“你猜我在想什么？”没等他回答又说，“我想你干吗到部队来？你为什么要参军呢？”
孙煤强颜欢笑道：“原来你有一大把女朋友……”
“不知道。”他认真想了一下说，“我想画画。在那个又小又破的工厂里，对着一台机床没完没了地重复，我烦了。”
“我妈喜欢这个，可我觉得这个可爱些。”他指点着说。
“可你现在也烦了。”她笑眯眯地说，“你干吗总要烦呢？”
“这是谁？”孙煤马上警觉起来。
“我要画画。”他喘了一口粗气又说，“我要画画！”
高力很不满意孙煤这种暧昧的态度。他知道刚才那个狂放的举动正在这姑娘心里不停地重复。她的虚荣心像刚才的河面一样，被那块儿表砸出一圈圈涟漪。他想，该换个方向进攻了。他从军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照片。
“你画呀！”
孙煤自己也想不通，那个邋里邋遢的家伙究竟哪点儿值得眷恋。她正把感情的重心向高力这边移，可一想到要完全丢弃徐北方，她就难受得要歇斯底里。后者那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高度天真，使他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格调。这格调使他在人群里显得孤独、落寞，却十分出众。他常常在公众场合里成为众矢之的，但人们不得不承认，他那胡搅蛮缠常道破一些实质性的东西。总之，孙煤并不想马上和他分手，她隐隐感到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
“没有地方画！没人让我舒舒服服地画画！我一画画就不得清静！”他张牙舞爪，委屈冲天。
“真是怪事，我和他之间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呀！你牢骚大得吓人。”
…………
“我不画画就会死！这儿（他指指手），这儿（他指指脑袋），统统都会死掉！干吗要每天扫十五遍地？干吗每天晚上都要装腔作势地交换思想？干吗不能用画画代替一切？”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对他说？”
“你这人真怪。”她仍然笑眯眯的，“部队嘛！”
孙煤猛地抬起头：“这事让我来对他说，你千万别伤他……”
从这张平和的笑脸上，他忽然看到了某些具有共性的东西，或叫忠诚，或叫蒙昧。虽然那感觉一闪即逝，但他的情绪却一下子低落了。
“不然我饶不了他！”
“没人理解我——他妈的，没人！”
孙煤不敢吭声。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呀！”
过了一会儿，心神恍惚的孙煤听见他在耳边说：“你必须忘掉他……”
“你不理解！”他粗暴地说。他还想说：你在变。但他忍住了。谁没在变呢？孙煤变得像个贵夫人，坐着那公子哥的摩托到处兜风。眼前这个小不点儿，她在一群士兵里简直小得让人心疼，可她也变了，变得煞有介事起来。
孙煤“呀”的一声往河边扑去，等一圈圈涟漪扩大、平息，才跑回来说：“你！你干什么呀！”这种疯疯癫癫的爱情举动真令她大开眼界，大概他们那个“圈子”里时兴这么干。
“真的，我理解你。”她换了另一种笑脸，“你认为你很难理解，是吗？”
只见那块儿表在空中画出一道雪亮的弧线，落入河中。他眼都不眨，头也不回。
他发现她又恢复了原样，一双不大的眼睛闪烁着独特的灵光，这使她看上去充满智慧又很孩子气。他觉得他非讲不可了。在这个女孩面前，他变得大胆还是懦弱，他搞不清楚。他只想表白，他要痛痛快快地把那幅画的全部秘密告诉她，毫无保留。就是这样——他深更半夜仔细地描画一个赤裸裸的女性；就这么恶劣——他一个未婚男子，理直气壮地把女性的身体从各个角度研究了个够。然后，他带着挑衅问她：“这下，你还说理解我吗？”
孙煤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完全迷乱了。
果然，她受不了了。她的喘息声粗细不匀，最后几乎憋住了。
“你拒绝它吗？”他掌心里托着那块儿闪闪发光的表。
“我真让你恶心，是吧？”他恶狠狠地笑道。
孙煤眼睁睁地看着他木偶似的在自己面前跪下。他的脸庄严而诚恳，两眼发直。孙煤还没想出如何应对这局面，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更加意外的事。
她用倔强的语气说：“不！”
“我的心！”
“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
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神态迅速恢复了素有的安详。她从一堆混乱不堪的情绪中猛地钻出来。
“你如果拒绝它，就是拒绝一件更贵重的东西！”
他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特别需要她这份安详。
“可是……”孙煤自卑地说，“我怎么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她在一棵树前站住，冷不丁说：“喂，我想问你一句话。”
“我们那个圈子里的姑娘谁戴你这种表。”他指的那个“圈子”代表着某种阶层。孙煤知道，她暂时还不能跻身那个“圈子”。
“什么？”
高力经常约孙煤出去玩。有一次在护城河边，他拿出一块儿小巧的手表送给她，她吓坏了，连忙解释说自己不需要表，再说她有一块儿半旧的“大罗马”。高力看了看她腕子上又蠢又大的男式表，鄙夷地笑了。这一笑让她大受刺激。
她仰起脸：“你喜欢我吗？”她像在问那棵光秃秃的树。
自从高力来到这里，还带来一个新气象：人们全都学他改用西餐叉子吃饭了。高力似乎成了一种文明的象征，人们向他看齐是为了加速自身进化。连团支书王掖生居然也悄悄收起跟随他多年的竹筷子，换上了新式餐具，因此顿顿饭吃得受洋罪。陶小童是唯一例外，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种斯文有点儿装腔作势。这种摩登餐具大大改变了食堂的气氛，人们变得小心翼翼、温文尔雅，并在举起雪亮的叉子时，透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人们有意无意地都在学高力那个优雅劲儿。
他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她沉默、冷静地盯着他。
孙煤虽然不觉得高力的曲子悦耳，但她对作曲这种神圣的行为不敢妄加评论。再说她特别喜欢高力那种骄傲劲儿，尽管她看得出这骄傲有点儿空虚。
“干吗一本正经的？我最烦一本正经的人！”他笑到后来说。
孙煤常来看乐队排练。大家感到奇怪，她在一边听着高力写的这个宝贝谱子，神经难道不受刺激？有一次徐北方打开水路过乐队排练室，正逢一个音阶高潮，他大喊一声：“救命啊！”
“我是一本正经问你的：你喜欢我吗？”
大家都开始抱怨他的作品实在难以演奏，并且实在难听。有人求他稍微遵守常规改改谱子，别让人活受罪。他却心平气和地微笑，表示原谅大家的低水平。他无法改谱子，他对自己写的这些东西心里一点儿谱也没有。他从头到尾指挥一遍，总谱却一页不翻，有时乐队停下来，他甚至比他们还摸不着头脑。但他表现得极为镇定，把握十足，把大部分人都镇住了。其实他自己明白，他只是站在那里反复比画几个漂亮的手势，没有他乐队一样奏得震天响。有人公然说：要指挥有什么用，我就从来不看指挥。有一次孙煤来参加乐队排练，高力陪她聊天儿，乐队照样把曲子奏完了。
“别开玩笑，别胡扯。”他嬉笑着说，“谁让你老长不大，搞得我不敢喜欢你……”他看出她在微微哆嗦。他故意用这种腔调讲话，免得她太当真。
其他提琴手马上附和说：的确如此，谁都别妄想跟上。他们的琴只能拉出旋律，而无法按他的要求“刮旋风”。他们的手指头已经紧张得抽筋了。
“可我喜欢你，怎么办？”她轻声说道。
“我已经脱了八个小节。按照你的谱子，我根本跟不上。”
“你说什么？”
“啊？你为什么不拉？”
“你真没听清？我说我喜欢你！”
“可我根本就没拉呀！”
他大声地说：“你莫名其妙！你干吗要喜欢我？”
他正陶醉着，连忙说：“可以，可以。”
“是啊，我也想不通，干吗要喜欢你？”
有一天，一位小提琴手问他：“这样拉行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高力敢说，是他给这个小小的演出队带来了艺术之光。在他到来之前，他们懂什么？乐队只会照着简谱齐奏。他使他们的简谱换成了五线谱，并让他们各自演奏分谱。他最得意的就是把自己的作品拿去让乐队演奏，并由他充当指挥。但一演奏他的作品，乐队就发生吵架事件，因为他那曲子听得人心浮气躁，脾气都变坏了，相互间很难合作。
“……从现在开始不行吗？”
第二天，这书里的许多话变成了他的语言，他用这成堆的爱情哲理把孙煤的心震撼了。他看出来了，只要再使一把劲儿，这个美丽的姑娘就会一个猛子扎进自己怀里。
他受到震动，心脏像在飞快地一明一暗闪着光，而不是剧烈地跳动。他想，这事怪他，不该带她到这里来。把她带到这里其实是满足自己的报复心理。他在爱情上失意，却拿一个无辜的姑娘填补空虚，或者说是转移烦恼。他这才看清自己是个多么混账的东西，是他的自私使她想入非非，陷入了感情的迷途。
与此同时，高力发现“颗勒”叼着一块儿砖头似的东西来向他献殷勤。仔细一看，是一本脏极了、破极了，并沾染着生姜的辛辣味的书。他把书拿下来，用脚抚了抚“颗勒”的头。
他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晃了晃，像要晃醒一个醉汉。
两人心照不宣，又无从道破，而最后这句话却有点儿攻守同盟的意思。团支书暗暗松了口气：这件不够正派的事他毕竟没有干成。陶小童也感到一块儿石头落了地：那本书不再成为她的负担。于是，两人一无所获地分了手。
“喂，乖孩子，不是什么话都能瞎讲的！”
“对，这里什么也没有。”
“我没瞎讲。我试过不理你、装作没看见你、使劲儿在你身上找毛病、装作讨厌你，可是不行！”
“……什么也没有。”陶小童说。
他的手慢慢地缩回去，说道：“哎哟，你别这样感动人好不好？”
团支书已完全清楚：他和她找的是同一件东西。他今天帮吴太宽收拾松花蛋的时候，手无意触到一个东西。他用手捏了捏，马上明白了它是什么。他对它既敏感又陌生，既向往又排斥，他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渴望把它弄到手。
“你才不感动呢！”
“那你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她把军帽往下拉，但他还是看见她的腮帮上一动不动地停着两颗泪珠。他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
她也急了：“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对她，他从来没那样想过。他承认从一开始就注意了她，她是个独特的女性，招惹得他偷偷对她倾心，甚至不知不觉和她进行一种心领神会的交往。跟她在一起，他感到自身变得美好起来。偶尔对她产生幻想，马上就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打住吧，你不知道你的念头有多无耻！他不敢想她，好像往那方面想一想都玷污了她。她在他心目中不是人，而是个精灵。
“对呀，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没有啦？”
“你听我说，”他听见自己的语气郑重又带着几分凄凉，“你不该喜欢我。你已经知道我和孙煤的事……”她想说什么，但他抢在她前面，语气变得很激动：“对于你，小丫头，我真想说你是我心中的天使，不过我怕你肉麻。我讲不清我对你是怎么回事，和你在一块儿，我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又蠢又脏的东西……我说的是真话，或者说第一流的骗子专门讲大实话。”他笑了起来。
“明明是你先说的什么没有啦！”她说。
她心神不宁地笑了一下，猛一张嘴，马上又改变了主意。
“我哪知道！是你说的什么没有啦！”他说，他急了。
“你想说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没有啦！”她说。
“没什么。”她慌张地看他一眼。
“你说什么没有啦？”他反问。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那个漂亮的班长最近怎么这么忙？你总跟她一块儿出去，知道她忙些什么吗？”
陶小童问：“你说什么没有啦？”
她不作声，低头往前走。拉开一段距离后，她忽然回头问：“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孙煤呢？”
“怎么没有啦？”团支书自言自语。
“要没有她我就爱你！”他龇牙咧嘴地笑道。他希望她把这句话当成玩笑。
团支书不容分说搬起那坛子。手电照来照去，两人都纳闷儿了：什么也没有啦！
“你不在乎我伤不伤心吗？”她说。
“不，我什么也不找了。”
“你最好别伤心，要不然我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你怕搬不动这坛子吧？”团支书忍住笑说。他的手伸了过来，嘴里叼着手电。
“你说过的！你别耍赖！刚才你说，要是没有她你就爱我！”她像孩子一样变得不讲理。
她这时也隐约猜到，她和团支书大约是奔着同一个目的来的。她想横下心搬开那个坛子，告诉他：喏，没什么，就是这本书。但她马上又想到不应辜负小周的信任。
他马上说：“可事实不是那样，那不过是一种假设。”假设是对生活无限丰富的补充，他想。
“为啥不找呢？”团支书在手电光源后面笑起来，他觉得这样斗心眼儿很有意思。
她说：“假设那不是假设呢？”
她马上说：“不找啦，算了。”
“假设那不是假设就是假设的假设了。”
“我看你恐怕不是来找生姜的吧？”
“就算假设的假设：她忽然宣布不爱你了，爱上了另一个人……”
奇怪的是，两人同时在这个泡菜坛前面停住了。沉默一会儿，团支书突然将手电掉转过来，像手枪一样指住她。
“那我就去把那人宰了。”
“找着生姜没有？”团支书在她后面。她每到一处，他的手电便抢先指向那里。
“你不会的。”
她佯装四下里看着，最主要是接近那个大泡菜坛。
“等着瞧。”
两人一块儿进去，团支书突然拧亮一支手电说：“好，你找吧！”
她灰心地走开了。路边有一些放倒的水泥电杆，她走上去，摇摇晃晃的，似乎在用紧张的动作掩饰紧张的内心。
“找……”她的脑子也转得飞快，编出的谎话让他识不破，“找块儿生姜，我胃疼，想泡一杯生姜茶。”
他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一时想不出得体的话来讲。看得出，他伤了这姑娘的心。他很想给这痴情的姑娘来点儿甜蜜，但他知道那样两人更纠缠不清。
“什么东西？”他问得飞快，想让她来不及编谎话。
她转过脸，那些庄重的表情一扫而光，露出一副顽皮相：“假设这是座荒山，你碰见了我。没有别人（听好，没有别人），你会爱上我吗？”
“……找东西。”
“假设是那样，当然！”
“你到这儿来干啥？”
“假设是随便哪个姑娘，你都会爱！”
她想溜掉已经晚了。不用回头也知道对手已逼上来，而且这对手不是别人，偏偏是团支书。他看清她后，下意识猛一张嘴，他没想到会是她。
“不一定，假设是彭沙沙我就撞死算了。”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煤堆后面闪了出来。
他把她逗乐了。他跟湖北人彭沙沙结过小仇。有一次食堂好不容易吃一次炖鸡块，他的菜盆里居然吃出三只鸡头。他气得乱嚷：“这哪里是鸡，明明是九头鸟！”彭沙沙听见，蹦了起来，说要代表广大湖北人民声讨他。他恨她把那点儿口福吵没了：因为激动，两人都摔了碗。
“谁？！”来人轻声问。
“嗯……假设你同时碰到两个——我，还有孙煤，你怎么办？”她接着问。
她绕到伙房后面。冬天天黑得早，炊事班刚过八点就熄灯睡觉了。灶眼里的火还没完全熄灭，忽明忽暗有节奏地闪着，加上那奇怪的暗红色，让人联想到裸露的心脏在起搏。她刚摸到蔬菜库房的门闩，忽听有脚步声过来。
“那他妈不乱套了？”
陶小童不死心，吃了晚饭就在伙房附近溜达。毕竟是那么厚一本书！她急不可耐地想得到它。对从小在书堆里长大的她来说，她突然意识到这几年不可名状的贫乏和饥渴均是因为少了书。她想，这回非要把这本书搞到手。
“谁让你乱套。你挑一个呀！”
陶小童也被他推了出去，只留下团支书和“颗勒”。团支书帮忙把幸存的蛋拾起，“颗勒”忙着舔那些蛋清、蛋黄。
“……啊？”
没腌成的鸭蛋稀里哗啦地淌了一地。吴太宽开始把人往外推：“别踩了蛋！都滚出去！来这么多人干什么？死了娘老子啦！”
“好，我已经知道你挑谁了。再假设，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孙煤这个人，你呢？”
库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周曾说，贮藏蔬菜关键是避光。“颗勒”也混在搜查的人群里忙着。陶小童牢记小周的嘱咐，果然在一个巨大的泡菜坛后面摸到一本书。书很厚，书外面仔细地包着牛皮纸。正当她要把书拿出来时，不知谁踢翻了什么，吴太宽顿时痛心疾首地大叫道：“松花蛋！你龟儿乱踢啥子！”
“我说过，我就爱你！”
小周被送走的当天下午，一大群人在炊事班班长吴太宽的带领下拥进库房。吴太宽决心彻底搜查这个地方，因为他发现小周整天鬼头鬼脑地往这里头钻。
她笑了，傻里傻气地咧开嘴。
“我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我把书托给你。”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没病。”
“现在不假设了。”她说，“你记着：不管你以后怎样，不管你以后在哪里，都有一个人在不声不响地怀念你。”
“炊事班的蔬菜库房里，我藏了一本书。你要书吗？我知道你肯定要！那本就算你帮我保管吧！”然后他把藏书的位置仔细做了交代。他虽然有些神经质，但说话很有条理，并且逻辑严谨。
徐北方这回真的大受感动。他忽然想冲上去，把这个稚气、多情的小姑娘抱住，对她说：我没准爱上你了。就从现在、就从刚才，我觉得需要你！然而他苦笑一下，说：“别冒傻气了，我不值得你怀念。”
“嗯，你说吧！”
“假设——”这时，她走到水泥电杆尽头，快要掉下去了。
“我托给你一件事，你得答应我！”他机警地朝两头望望。
“你再假设，我就喊‘救命’了！”
她回过头，显然吃了一惊。
她显出可爱的哀求表情：“最后一个！瞧，假设这里是悬崖，我跌下去死了，你哭不哭？”
小周临走前最后喂了一次猪，他和猪的表情都极为悲伤。他挑着两只空桶走出来时，碰见陶小童正在那里抄写黑板报。他犹豫了一下，上前拉拉她。
“哭！”
小周哭哭啼啼，一再对他强调：他没病，他正常，他健康，他一点儿也不想去那个精神病医院。但是第二天他还是不容置疑地被救护车带走了。团支书很难过，他的思想工作竟对他一点儿帮助也没有。
她真的往下一扑，他只好上前搂住她……
团支书在炊事兵小周被确诊为“幻想症”之后，还找他做了一次思想工作。在他看来，虽然小周患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病，但毕竟写了恁厚一本书。他仔细查看了他的床底下，发现稿纸一大摞一大摞地堆着。看见这些写满字的纸，他对这个精神病小周突然有点儿肃然起敬。